第20章 ☆、PM2.5

甘恬自認不是長情的人,高中時看《半生緣》,感觸最深的是顧曼桢對沈世鈞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那一段。時過境遷,她依然很贊同這句話,過去的事就永遠都過去了,并無再續前緣的可能。

所以,當何蒙舟打電話約她去母校定中附近的面館吃飯時,她想都沒想就編了一個蹩腳的理由拒絕他的邀請。也許他對她并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只是想在陌生的故鄉找個認識的人敘敘舊,打發假期——但怎樣都輪不到她。

電話那端的何蒙舟一再請求,甘恬沒法子,只好前去赴約。

一月的天氣冷到令人發指的程度,她穿上厚墩墩的黑色羽絨服,裹上藏藍色針織圍巾,腳下的拖鞋也換成深色系的雪地靴。

她看着如蓮藕般一節一節的手臂,在美與暖和之中,她選擇了暖和。

從錢夾抽出幾張紙幣,甘恬下了樓。

視線前方有一輛黑色跑車正在倒車,甘恬憑借着那眼熟的車牌號和貴氣的标志認出是顧君齊的車子。

她快步走過去,輕輕敲了敲車窗。

車窗徐徐降下,入目的是男人身上剪裁得體、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煙灰色西裝,整個人所透出的清隽與尋常不修邊幅的痞氣大相徑庭。

甘恬從未見過他穿西裝,多數時候他的着裝都是T恤和襯衫,就連在威基酒店那晚也一樣,包廂裏的男人只有他不合群地穿了一件夾克。唯有與周方予去悉尼旅游返程時,在機場那次,他穿的制服勉強算是正裝。

她臉上的神情與昔日垂涎他相貌的女生別無二致,顧君齊心裏甚是滿意。

意識到自己對着他的臉發呆,甘恬垂下眼眸:“顧先生,你能載我一程嗎?”

食指敲了一下方向盤,顧君齊問:“你去見誰?”

甘恬打哈哈道:“朋友。”

“男的女的?姓什麽?”

“就是朋友啦,顧先生你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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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游移不定的目光可以得知,是男人。顧君齊不由得攥緊方向盤,骨節分明的手指的指尖泛着用力過度的青白色。十有八-九是那個老師吧。

如果表情可以用PM2.5來劃分等級,那麽此刻的顧君齊便是重度污染。

“不順路。”

甘恬聽見男人如此說道,轟隆一聲,豪華跑車風馳電掣地遠去。

……她根本沒有告訴他自己要去哪兒。

定中是岱城最負盛名的重點中學,悠久的歷史與雄厚的師資力量無需贅述,單單是在鬧市中喊出“定中”二字,就會引來不少做母親的驚羨的目光。

太久沒有回過母校,甘恬對定中周遭的建築感到十分陌生,救急的手機也忘記帶上。沒有定位軟件,她只好厚着臉皮抓住一位學生打扮的女孩子問路,年輕女生用音質清脆的聲音說:“李記面館?往前走一百米,會看見兩條岔路口,記得右拐,再往前走十米就到了。”

甘恬連忙道謝,女生輕聲回了句“不謝”便和同伴一起走遠了。

她根據女生的敘述找到面館,立在店外的何蒙舟瞥見她的身影,向她揮了揮手。

三三兩兩的學生走在甘恬前面,眼前清一色臃腫的校服,甘恬看着滿臉膠原蛋白、嬉笑打鬧着的女生們,心中感嘆道,青春啊。

“手機沒帶?”何蒙舟問。

她搖搖頭,兩人一同走進面館。

面館內坐滿了成雙成對的學生,何蒙舟有些羞澀地笑了笑:“不湊巧,趕上孩子們放假。”他看向已經坐下來的甘恬,“我記得以前放學時,你最喜歡來這家面館吃面。”

正看着菜單的甘恬接口道:“是嗎,我不記得了。”

“也是,這麽多年的事了。”何蒙舟在她對面坐下。

“不,該記得的事我沒有忘。”甘恬從菜單裏擡起頭,神色淡然地望了男人一眼,“比如初中部比高中部早二十分鐘放學,再比如,我從未厚顏無恥地等待你放學,你也一樣。”

何蒙舟勾起的嘴角慢慢降下,服務員送來兩杯熱水,煙霧缭繞中似乎有那麽一瞬他的眼神變得森冷。待如雲般的煙霧散去,他複又挂上溫柔如初的笑容。

他摘下被水汽氤氲出一層霧的眼鏡,用紙巾擦了擦鏡片,淺笑道:“你其實猜到了我約你的目的吧?”

“怎麽會。”她端起水杯喝了口,“我猜測的可能有很多,但标準答案只有一個,哪兒有這麽容易猜到。”

後桌坐着兩個高中女生,甘恬留意着二人的對話,她仔細地從噪雜的交談聲中分辨出“喜歡”、“追求”、“表白”等字眼。好似不論校規如何明令禁止早戀,“戀愛”永遠都是少女學生生涯的重要組成部分——哪怕這場無人知曉的戀愛像秋天的蜜桔一樣,甜中帶酸,自己也心甘情願。

靜默了一會兒,何蒙舟擺弄着手機,說:“不如試着在一起?”

甘恬難以抑制地笑了聲,她輕而緩地搖搖頭:“可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沒關系,”何蒙舟笑着說,“我們可以先試試。”

甘恬凝望着男人印堂處深深的眉間紋:“不,沒必要。”

“為什麽?”何蒙舟習慣性地皺眉,雙眉間的溝壑愈發得深。

她低下頭,搖晃着半滿的水杯:“如果把男人比作食物的話,那些相親對象算是我被逼無奈餓到極致才敢下口的過期餅幹——雖然這麽說顯得很不尊重,但于我的感受就是這樣。而高中時的你,恰好滿足少女時代的我對異性的幻想,溫柔開朗,優秀又穩重。有個舶來詞叫‘賞味期限’,你恰好就屬于某個特定時間嘗起來可口的甜點,至于現在的你,已經過了我心目中的最佳品嘗期限。我不想嘗試。”

衣服穿得太多,坐下再想起來有些難,甘恬雙手撐在桌上,艱難地站起身:“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何先生,你用不着勉強自己說出這些話。兩個毫無感情基礎的人捏着鼻子與對方相處,除了浪費時間之外,毫無意義。”

“你能答應訪談,我很感謝。”她看了眼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的男人,“我想說的就這麽多,先回去了。再見。”

定中離小區很近,甘恬望着放晴的天色估摸着還早,便到處溜達。

校區外從書店、文具店再到飾品店、理發店、飯館、奶茶店、小吃街應有盡有,堪稱一條龍服務。

走着走着就餓了,她拐進一家快餐店,迎面出來一個女人。甘恬定了定神,驚訝地喊道:“方苓師姐?”

女人的臉上還餘留着憤怒之情,她擡頭一看,眉頭逐漸舒展:“甘恬啊,好久沒見面了。”

岱城重點大學不少,其中有兩所并駕齊驅的名校,燕蘭大學和明川大學。甘恬則是明川大學的學子,方苓和她同院不同系,兩人因為都加入了文學社才認識。她大一時,方苓已經大四了,畢業後偶爾有聯系,岱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掐指算算,有段時間沒見面了。

讀書時師姐對她很是照顧,想到這兒,她報以笑容:“師姐來這兒吃東西?”

方苓撇撇嘴道:“相親。”

“相親”這個詞如“痛經”一樣,足以令不少對二者恨之入骨的女人産生共鳴。

當下,甘恬了然地啊了一聲,尾音帶着數不盡的無奈。

方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師妹抱怨道:“在我媽眼中,女人過了二十五就是滞銷品,沒結婚就是錯,只要帶把就能嫁,由不得我挑。她上次還把我塞給一個糟老頭,你說有帶十八歲女兒來看婦産科的父親嗎?這次呢,又讓跟我一腦滿腸肥的禿頂男會面,就在這兒,可樂錢都還是我出的。她為了讓我跻身‘已婚婦女’行列,已經走火入魔了。”

甘恬感同身受地笑笑:“我媽也一樣,不過她倒是讓我找有錢的,她催得緊,我這種無産階級又根本認識不了什麽既有錢又年輕的男人。她卻說,只要有錢就行,離過婚或者年齡大點沒關系。我簡直要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我親媽。”

“就是啊,而且她自個都是三十歲才結婚,我一說她就反駁年代原因。辛苦了。”方苓伸手給了同一戰線上奮鬥的戰友兼師妹一個擁抱。

甘恬笑着提議:“去租個男友吧。”

“我媽會定時查崗的。”方苓悲戚地捂着臉說,“我和她的關系就如同通緝犯與FBI,嫌疑犯與福爾摩斯,白骨精與孫悟空。她不僅毫無母性,而且控制欲極強,我身邊的男性朋友她都認識,根本糊弄不了她。我遲早會被她逼瘋。”

“師姐,你認識比較讨長輩喜歡的男人嗎?”圍在脖子處的布料刺得皮膚癢極了,甘恬扯了扯圍巾。

方苓想了一會兒,說:“有,你要他幫你應付父母?”

“是的。”

“包在我身上。”方苓當即應允。

兩人站着聊了一會兒,眼看天色暗下,師姐擺擺手同她道別。

甘恬随便吃了點快餐,填飽肚子後也回了家。

前腳進屋,雇主後腳就跟着進來。

他脫下西裝外套,輕車熟路地打開暖氣,嘴中吩咐道:“拿幾袋貓糧給我。”

她恭恭敬敬地應聲:“是,少爺。”

顧君齊将空調遙控器放在桌上,邊抱起貝貝,邊說:“你心情很好?”

“是啊,終于解決了男友的事。”甘恬似乎進了儲物室,聲音被層層疊疊地阻隔,傳進顧君齊的耳中便極其不真切。

仿佛是電影中一幀一幀的慢鏡頭,他蹲身放下貝貝,保持着半蹲的動作約摸半分鐘後,顧君齊倏地起身。

他一面大步走着,一面問:“什麽意思?”

甘恬抱着五袋貓糧向他走來:“意思是假扮我的男友的人有着落了。”

他腳步一頓:“就是今天見的人?”

“不是。”甘恬把貓糧遞給他,“雖然他勉為其難地提出在一起試試,但是我覺得完全沒必要——我為什麽要和你說這個。”

“你不是喜歡過他嗎?”顧君齊下意識地問出口。

甘恬詫異地揚眉:“你怎麽知道?”

“猜的。”

貝貝哼哼唧唧地在甘恬腳邊打轉,她揉了揉毛線團的腦袋:“真的假的,你會讀心術,還是有其它的特異功能?”

說完,她又兀自笑了笑:“現在想來,也算不上喜歡吧。因為我父母比較嚴厲,我自小喜歡溫柔的人,不分男女。而他恰好以溫和的大哥哥形象出現在我眼前,免不了對他有好感——不過,我對大學門外賣燒餅的老爺爺也很有好感,他每次都會慈祥地微笑,不急不緩地将燒餅遞給我,有時還會多送一個,說:‘天氣冷了,囡囡上學不容易,這是老頭子送的。’非常和藹的人。”

“……前後的重點轉變得也太快了。”顧君齊的表情有點微妙。

她将貝貝撈進懷裏,在粉色的懶人沙發坐下。他的衣服像剛打完一場持久戰的士兵,累得四腳朝天地躺在木椅子上,純色西裝上沒有一絲花紋,領口處也沒有商标,甘恬湊近幾步,在正中間的一顆紐扣上瞧見幾個英文字母。

她默念了兩遍,記起是薩維爾街的某家手工定制西裝店鋪的品牌。

甘恬在心中感嘆有錢真好,問道:“你穿着這麽貴的西裝去幹什麽?”

“參加婚禮。”顧君齊拿起衣服穿上。

她調侃道:“前女友的?”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拿着貓糧離開。

甘恬盯着半開的門郁郁地想,他把她家當成什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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