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min

倫敦正值午夜,月色中天,四周皆是靜悄悄的,沒有人煙氣。

顧君齊攥緊手機,趿着拖鞋走進裏間的浴室。橡膠鞋底沙沙地摩擦着桃木地板,拖鞋十分不合腳。他扭開水龍頭掬了一捧冷水潑在臉上,水滴徐徐往下滑落,冰涼的觸覺自額角蔓延到脖頸,無法抑制地直往心窩鑽,他揉摁了一下眉心。

顧君齊單手撐在盥洗臺上,他剛醒不久,音質沙啞,像松了弦的古典吉他。

“為什麽不在第一天就告訴我?”

“我也沒想到他這麽難纏,你在生什麽氣啊……即使當天晚上就告訴你,你也一樣幫不上任何忙,總不至于不顧工作就飛回來吧?而且,就是擔心你會生氣所以打電話過來,沒想到你還是……”通話另一邊的女人尾音帶着顫聲。

顧君齊抿嘴不語。

鑲着銀邊的鏡子中倒映着男人黝黯的臉,雙眼猩紅,他直挺挺地站着,一眨不眨地與銅鏡中的男人對視。

她說得沒錯,即便他現在知道了自己的女朋友在千裏之外被另一個男人糾纏不休,他也只是站在這裏埋怨女友不盡早告訴自己。

除了推卸責任,把心頭的怨氣和不滿的原因歸咎到別人的頭上,他還能夠做些什麽。

戀愛真是一件麻煩且讓人頭疼的事。

“是我大意了。”顧君齊啞着嗓子說。

甘恬撲哧一笑:“你怎麽了?說這種奇怪的話,‘荊州’不是還在嗎,怎麽就大意了?”

顧君齊懊惱地抓了抓齊整清爽的短發,嘀咕道:“你自己說的,‘烈女怕纏郎’。”

“顧君齊。”她笑着喊,“你還真是……可愛。等你回來。”

雖然“可愛”這種形容讓他覺得略微不爽,但最後一句多少抵消了煩悶的感覺。

顧君齊緊緊地攥着手機走出浴室,走了兩步,雙腳難受得非同尋常,他低頭一看,拖鞋居然穿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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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邊換拖鞋邊嘆道:“太大意了……”

長夜未眠。

第二天返程,駕駛艙內的空氣有如切開瓜果時聞到的清新的腥氣。

鄰座的人不住地嘆氣,顧君齊被他三分鐘一次嘆息的頻率擾得胸口一團惡氣,仿佛有只螺旋槳在他的大腦內轉來轉去,神經被絞成血肉模糊的漿糊。

顧君齊忍無可忍:“你在搞什麽鬼?”

展堪像是終于找到了傾訴的對象,兩眼發光望向他:“我——”

“我不想聽。”顧君齊快速打斷同事的話。

別人向他傾倒精神上的垃圾,他沒有義務全然接受。

在他的認知裏,煩惱不過是空閑的時間過多而孕育的贅生物。因為太閑,才有心思考慮有的沒的,感情也一樣。以前國內國外飛來飛去,每天累得像□□似的,倒床就能睡着。哪裏像昨晚,在床上翻來覆去,神志一片清明。

展堪仍不放棄:“也只有說給你聽才能體諒到我的難處啊——你總不會打一輩子的光棍吧?”他偷瞟了眼男人冷若冰霜的臉,繼續道,“我們工作時間不固定,戀愛時我老婆拍着胸脯保證她不會計較,這才結婚沒半年,她嫌棄我不多陪陪她,不關心她,家裏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一個人處理,想聯絡我的時候電話打不通……”

展堪絮絮叨叨個沒完,嘴中說來說去也只有那麽幾句,卻變換着語序交替地重複,不時穿插着“你懂吧”“你能明白吧”等等希望能獲得顧君齊的認同的問句。

顧君齊神色不變,目光定在儀表上。他耳中聽着,一顆心高高懸起,整個人像是浮在外太空,腳不着地,身子騰空。

來了,各種可笑又棘手的問題。

“……這是工作的弊端沒錯,但相反的一面是待遇高,生活條件相對更好一些不是嗎?一下飛機,我哪一次不是直接回家不在其他地方駐足一秒鐘的?她卻一個勁兒挑刺。”展堪邊說邊注意他的表情,顧君齊毫無反應,他既尴尬又失落地問,“你應該能理解吧?”

顧君齊面不改色地答道:“無法理解。”

展堪窘迫地摸着鼻子,他好像找錯了發牢騷的對象。

飛機落地。顧君齊駕車朝甘恬公司開去。

他精神并不集中,雙眼望向前方,行人、車流、信號燈在視網膜上映出一塊陰影後,就被飛快地甩在了身後。大腦中的問題太多,像塞滿了廢紙的抽屜,又像是寫滿了字跡的黑板,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空隙。顧君齊理不清問題的頭緒。

明知道他應該想出解決的辦法,卻又束手無策。

顧君齊打開方向燈,汽車右拐,即将駛入車流中時,視線左前方五米開外的十字路口,一位騎着自行車的男人突然連人帶車摔在了地上。

顧君齊眼皮一跳,他不是什麽熱心腸的人,也沒有閑情逸致去“扶老人”。

他打着方向盤正想避開那一人一車,那男人卻捂住左腿,一臉痛苦的表情,深藍色的衣衫與瀝青路渾然一體,整個人像是從地裏長出來的一樣。有三兩個行人圍在一旁,男人手指顫巍巍地指向顧君齊的車子的方向,兩片厚嘴唇一聳一聳蠕動着。

接着,便有“好心人”前來敲車窗,顧君齊忍不住笑了出來,越是亂如麻的時候,各種各樣的麻煩事便如冰雹般鋪天蓋地地砸過來。

咚咚咚,好心人還在敲窗。

顧君齊打開車門跨下車,看也不看坐在地上嗷嗷叫的男人一眼,兀自走到擋風玻璃前取下一個黑不溜秋的東西。

他踱步上前,瞟了眼圍觀群衆,人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與自己無關,便能事不關己地把自己擺在“看客”的位置上——可惜,他一點都不想出演一場免費猴戲給別人看。

顧君齊居高臨下地睇着頭發花白的男人,他将手中的行車記錄儀擲向天空,又穩穩地接住,冷淡地開了腔:“我記得敲詐是要拘留的?”

那男人抱着腿抖啊抖,如同缺失了一個螺絲的機械玩具。

男人在袖口上抹了把鼻涕,紅着眼癟着嘴環顧衆人,扯着嗓子放聲嚎哭道:“這是什麽世道啊……這人撞了我還不認賬,還說我敲詐……有錢人了不起啊?窮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啊?誰來替我做主啊!”

一幹人便開始勸男人“慢慢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也有人義正辭嚴地指責顧君齊,讓他趕快送男人上醫院。

無聊透頂。

顧君齊冷眼瞧着這出鬧戲,他掏出口袋裏的手機直接撥打110:“盧令路有人意圖敲詐,自己小腦萎縮摔倒硬說我撞他,不巧行車記錄儀拍下來了。人民公仆出動吧。”

一群人愣愣地看着他,中年男人也忘記抖腿了,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大,仿佛被他傲慢不遜的态度震驚到了。有個年輕男生倏地掏出手機對着顧君齊一陣狂拍。

顧君齊不慌不忙,待男生拍夠了後,他豎起手機對地上的男人以及四周的人群各自拍了一張照:“來而不往非禮也。有照片和視頻的加持,相信廣大網友應該很快就能查出你們的姓名、年齡和家庭。熱門話題已經幫你們想好了——‘四肢健全争當犯罪分子的碰瓷團體為哪般’。”

男人前一秒還兩眼淚汪汪的,一聽這話登時就從地上跳起來,狠狠地撥開人群,仿佛身後有狼群在追趕,連自行車都不要,跑遠了。

起先來敲車窗的男子,摸着後腦勺打了個哈哈,顧君齊理都不理。男人一哂,緩緩踱到人行道。好事者們面色讪讪,見無好戲可看反被當成碰瓷團夥之一,衆人宛若池中吃完飼料的金魚,各自游走了。

年輕男生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顧君齊捏在手中的手機,不聲不響地離開。

顧君齊收了笑,回到車上。

還有更麻煩更難纏的人等着他處理。

甘恬公司樓下的停車場停着一輛白色敞篷寶馬,顧君齊瞥了一眼車牌號,眉宇間的溝壑深了三分。

他快步走到大堂,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好似大樹的年輪圍成裏三層外三層的同心圓。

無論在哪兒,總有如此空虛的人,生存的意義便是湊熱鬧。

顧君齊費力擠進密不透風的人群。

人群中心的沈瑜瑾仿佛很享受被大衆觀賞,他姿态悠閑,左手拽着甘恬的胳膊,右手意外地擎着周方予的手腕。

顧君齊沒工夫考慮周方予為什麽也在,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抓住沈瑜瑾的左臂。

沈瑜瑾便是沒料到人群裏會突然沖出一個人來,像是試熱水被燙了一下,他快而重地甩開左手的桎梏,同時松開了甘恬的手臂。

男人輕佻地嗅了嗅指尖的餘香,周方予趁勢掙脫他的手腕,罵了句“變态”。

沈瑜瑾笑着收回右手,插在白色西褲的口袋中,連名帶姓地叫道:“顧君齊。”

顧君齊扣住甘恬的手掌,将她死死摁在懷裏,平靜地看着沈瑜瑾:“別打她的主意。”

甘恬被兩股力道一拉一推,剛跌進男人懷裏還沒站穩,就聽見頭頂低沉熟悉的聲音。原本因為尴尬而潮紅的臉此時羞得幾乎要燒起來,好在沒人看得到。

甘恬安心地回握着顧君齊的手,空閑的右手捏住顧君齊短風衣的衣角,一張臉深深地埋進他的胸膛。

她鴕鳥般的動作使得顧君齊漂浮不定的心穩穩停住,他不禁把她抱得更緊。

沈瑜瑾視線在黏在一起的兩人之間溜來溜去,他嘻嘻地笑:“我說老兄,你也太小氣了點兒。女人嘛,不都是那回事?不如學學你的好兄弟周遠寧,他多大方,女人沒了就換。每一個都計較也太浪費時間了。”

一提到大老板,大廳一片嘩然,員工們掩着嘴議論紛紛,像是蹲點許久終于拍到勁爆的照片的狗仔,興奮得不能自已。

“呵!”周方予響亮地冷笑了一聲,“沈瑜瑾,你就這麽喜歡撿別人玩剩的?你們男人不都是有狗屁的處女情結嗎?難得你心胸這麽寬廣為何不去拯救那些誤入歧途的‘好姑娘’?造福廣大男性,又滿足你特殊的癖好,一舉兩得,多妙!”

沈瑜瑾白皙的臉上浮起一絲愠色,他磨着牙眯眼瞧着周方予。

周方予故意吐着舌頭道:“哎呀,別生氣嘛。話是難聽了點,但我是真心這麽想的,适合沈總的人滿大街都是,為什麽要揪着眼前人不放?”

“周方予。”顧君齊無意逗留,回頭看了僵持的二人一眼,“你知道怎麽處理吧。”

周方予厭煩地揮揮手:“我保證不會有今晚這樁八點檔的圖像視頻洩露,狗熊趕緊帶着你的美人滾蛋吧。”

顧君齊斜了眼陰晴不定的沈瑜瑾,冷峻的目光一個不落地審視人叢,一一看了個遍後,他微微松開甘恬改為摟住她,徐徐走出旋轉玻璃門。

甘恬一顆心撲通亂跳,她深吸一口氣,心髒跳動的頻率稍緩後,甘恬小聲解釋了兩句,顧君齊不作聲,沉默地開車。

甘恬苦笑不得:“我和周主編一起下樓的,你不相信我的話,可以問她。”

嗡嗡的引擎聲蓋過了沉悶的呼吸聲,車窗外淅瀝瀝地下起雨,幾朵雨花從未關上的左窗飄進來,凜冽的冷風灌進頸項,甘恬抱着胳膊打了個寒顫。

顧君齊不動聲色地關上車窗,卻仍然不說一個字。

寂靜像瘟疫般滲進空氣中。

回到小區,下車,乘電梯,顧君齊如同背後靈一樣一言不發地跟在甘恬身後。

甘恬憋了一肚子火,想發洩出來奈何顧君齊根本不給她機會。

她掏出鑰匙開門又猛然将鑰匙掼進皮包裏,掉過身一把拉住顧君齊的小臂。

“我都拒絕了他,你還在生哪門子的氣?”

顧君齊垂眸看着她,自喉嚨裏艱難地擠出四個字:“知道。只是……”

“只是什麽啊?!”憤怒越發高漲,甘恬不由得拔高音量,“每次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就生氣,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也猜不出來,問你你又不理人——顧君齊,你能告訴我我該怎麽做你才滿意嗎?”

眼前人怒不可遏,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後眼圈也泛了紅。

這星星點點的淚水看在顧君齊眼裏似是破堤的洪水,令他潰不成軍。

顧君齊毫不遲疑地伸手将她攬進懷裏。

甘恬掙紮着動了兩下:“你——”

“別動。”他低聲說。

“顧君齊,你別想這麽糊弄過去!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以後就不要跟我說話。”

“你真幼稚。”顧君齊一笑,“小學女生嗎,‘再也不理你了’?”

頓了一下,顧君齊說:“不是生你的氣,是氣我自己。我想揍沈瑜瑾——但如果我真動手了,你一定會嫌我魯莽。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甘恬兩手抵在他的胸膛,拉開兩人的距離,吸了吸鼻子道:“顧君齊你怎麽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會考慮我的感受。”

顧君齊臉色立時一冷。

甘恬點點頭,鄭重道:“這才像你。”

顧君齊黑着臉轉身進屋:“別跟我說話。”

震耳發聩的摔門聲傳進耳膜,甘恬默默地掏鑰匙,她原本想開個玩笑緩和氣氛,但他的反應……到底誰更幼稚。

作者有話要說: “玩剩的”和“狗屁的處女情結”所體現的價值觀是相對立的,前者對女性很不尊重,周方予純粹是口無遮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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