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景修
笑鬧的兩人很快注意到了站在門口的韓昭,趙寄一下從坐席上跳了起來:“師父!”
劉玄也款款起身見禮:“先生!”
韓昭點了點頭:“今天學騎射,去換衣服吧。”
趙寄忽得渾身一僵,神色局促:“我……”
韓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
趙寄抓了抓腦袋,硬着頭皮道:“我忘帶了。”
韓昭從背後拿出一個包裹:“拿去。”
趙寄眼睛一亮:“謝謝師父!”他撲上去抱了韓昭一下,屁颠屁颠地跑去換衣服了。
劉玄看着他們師徒互動,莫名有些豔羨。
劉玄不吝惜教趙寄功課,趙寄投桃報李,自然也在騎射上對劉玄多加指點。
一來二去,兩人的關系倒越發好了。
入冬以後,涼州下起了初雪。
韓昭帶着趙寄給青梅樹培土防凍。
也是這時候,一個游學的年輕人來到了少主府的門前。
“他說來為未來的天下之主謀天下。”宇文循在這方面的消息比韓昭靈通,來做客時也不吝啬與韓昭說上一嘴。
韓昭提起酒壺給宇文循與自己斟滿酒:“他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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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修。”
“郡守怎麽說?”
“人是留下了,但似乎不打算重用。”
僞帝聽說涼州自立的消息時便下令征讨,但是大軍由于這一場雪不得不停下西征的步伐。
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暫緩,明年開春便是大戰,周源此時想要的是能帶兵打仗的将才,不是什麽文士。
“文士,未必不能颠覆天下。”韓昭輕嘆。
他的确不喜歡策士,因為文士一刻鐘的嘴皮子功夫有時候便能必上他們在戰場上幾個月的厮殺,這種落差到誰身上都難以心平氣和。
但他不得不承認一個好策士的作用。
這原本只是兩個人喝酒時用來佐酒的話題,但韓昭沒想到只過了一個多月便又聽到關于這位文士的消息。
趙寄終于把他們先前的夫子氣跑了,景修成了他們的新夫子。
“玄無能為,還望有幸聆聽夫子的國策。”劉玄在聽完景修的一節課後叫住了他。
景修打量了這位少主許久,坐到了劉玄的對面:“入涼州之前修備了三策。”
“上策:依憑龍淵峽谷與北望山之地利拒僞帝之兵,固守以休養生息。”
劉玄無奈嘆道:“此策雖好,但丞相不會用夫子此策。”
涼州衆人起義就是圖謀中原以謀取更大的利益,如果不出兵,周源如何喂飽他手下那群人的野心,至于勞民傷財他不會在乎。
這也是韓昭聽到趙寄轉述時的想法。
景修:“中策:取雍州、西羌作為據點,發展圖強。”
這算是個折中調和的法子了,但一旦對雍州出兵便是表明他們有入侵他地的野心,屆時割據自強的那些州府如何反應尚不好說。
“丞相也沒有用這個法子。”
景修:“下策:直取中原。”
這是涼州目前選的路,但是,何人能抗窦骁?涼州的底蘊能與僞朝抗衡?
這是一條走不通的路,如果周源走這條路,景修打算袖手旁觀。
韓昭聽完趙寄的敘述沉思了許久,最後囑咐了一句:“你這夫子有真才實學,好好學。”
趙寄裂開兩排大白牙一笑:“我也覺得,他從不說我的話是胡言亂語,不過卻能三言兩語把我辯得啞口無言。”
趙寄認人的方法很簡單,能在某方面強過他,讓他心服口服他就認這人。
……
“玄無才德,卻仍舊希望盡己之力為黎民謀福祉,請先生教我。”梅花盛放的時候劉玄在少主府的宅院裏朝景修深深一鞠躬。
這位韓昭聽說了許久卻始終沒能一見的文士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身形清瘦,眉眼俊秀,立在那裏若亭亭翠竹。
聽到劉玄的話景修默默不語。
他已經與劉玄互相試探了良久,他看清了劉玄為君的長處與短處——胸襟開闊、兼聽則明,但太過仁善心軟。
他知道輔佐這樣一個傀儡少主的難度。
決定一早就做下了,但他還想再看看劉玄的決心。
景修從小游歷天下,習百家經典,學了一身治國安民之術。
老師說未來的天下之主在西北,讓他來做從龍之臣,他來了,沒找到天下之主,卻找到一個讓他入眼的少年。
景修不打算去找老師口中的那個人了。
天下之主為什麽不能是他選定的人?他想試試不一樣的命。
……
冰雪一融,涼州軍便在七星原與朝廷軍短兵相接。
涼州軍士氣高昂,一路所向披靡,很是勝了幾場,原以為能直取中原,不料卻在河東栽了更頭。
“當時帶兵的還不是窦骁,只是他的一個侄兒,叫……窦誠。”宇文循被安排留守玉門關,于是一得空便來找韓昭喝酒,順便也帶來一些戰事上的消息。
韓昭這些日子也沒閑着,他在編寫一本兵書,打算把自己前世征戰的心得體會全部記下來。
這是一個挺漫長的工夫,原本只是韓昭用來打發時間的事情,但愈做愈發現能平心靜氣,便也堅持下來了,現在除去去少主府教課的時間,也唯有宇文循來的時候他才停一停筆。
“都是一群廢物,被一個小兒打得潰不成軍。”宇文循有自信能為涼州軍帶來勝利,可惜卻得不到機會。
他十分憤恨,仰頭飲盡杯中酒,将酒杯啪地一聲拍到桌子上。
此時,炒好菜的衛遙正好進來,被宇文循的拍桌聲吓了一跳。
她一邊擺菜一邊應和道:“對啊對啊,還是宇文将軍厲害,聽聽這罵娘聲多響。”
宇文循聽着很不對味兒:“你這妮子說話怎麽這麽刺人呢?”
衛遙笑了,回道:“我是一個小女子,懂得沒有将軍多,但我也知道一個能大敗涼州軍的人必有過人之處,怎麽到了宇文将軍嘴裏就成了一個一無是處的小兒?”
“将軍的同僚說不定就是因為将軍這種心态敗的呢。”聽到此處宇文循臉色一凜。
“再說,将軍扪心自問,你同僚真的是将軍口中那樣的一無是處的廢物嗎?”
面對衛遙的質問,宇文循無言以對,移開了臉,兀自生起悶氣。
在一旁看着的韓昭挑了挑眉,不發一言。
宇文循這人最大的毛病便是因出身的自卑而衍生出的極端自負,心比天高,能入他眼的寥寥無幾,不能入他眼的比之地上的塵土還不如。
就是這種心态導致他在涼州官場上樹敵甚多,被排擠在外。
衛遙這頓怼還真是怼到點上了。
不過她這麽關心宇文循的心态幹嘛?她不是這麽多管閑事的人啊。韓昭看着兩人,若有所思。
衛遙說完一通話,便收拾空盤子走了。
直到衛遙出門宇文循才轉過頭:“韓兄弟,你家這妮子嘴真厲害。”
韓昭幽幽糾正:“第一,她不是我家的,只是幫忙照顧我們兩個不會做飯的男人的鄰居;第二,人家叫衛遙,你怎麽不會好好叫人名字?”
宇文循一時語塞,嘟哝道:“她也沒好好跟我說過她的名字啊。”
……
攻克河東,涼州軍花了三月,遠遠超出了預估的時間,原本的計劃因此被打亂。
更糟的是,河東一破,他們便與窦骁的軍隊正式遭遇上了。
這一戰,涼州軍慘敗,丢盔棄甲,先前占領的城池盡數歸還。
值此存亡之時,宇文循臨危自薦,接下了無人敢接的抵抗窦骁大軍的重任。
他命涼州軍退守龍源峽谷,借天險拒敵,令僞朝軍隊不得寸進,在狹縫中為涼州争取了喘息的機會。
秋風咋起的時候,景修再度來到了太守府。
這次他依舊獻計欲取雍州、西羌之地。
景修認為,涼州貧瘠,為計長遠,他們應當将戰線東移。
而太守在東出受挫後也不得不考慮起景修的計策,最終采納了他的建議。
景修被安排了其它職位,不再繼續做劉玄與趙寄的夫子。
宇文循并未被安排征讨,而是繼續留守玉門關。
平定雍州與西羌後景修陸續獻出了軍、民、政等方面的八策。
所謂國士,□□定國,一人可抵百萬師。
韓昭想不出來這國策,但他懂得這八策的好壞,有此八策,涼州入主中原之根基可定,若君臣上下一心,直取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君臣真的能一心嗎?
涼州之地,君不君、臣不臣,幾大家族因利而合,遲早有一天也會因利而散。
二年冬,十六歲的劉玄迎娶了周家女為正妃,王家女、宋家女為側妃。
那天晚上劉玄拉着趙寄喝了很多酒,讓趙寄回家差點被韓昭狠狠教訓一頓。
“師父,我覺得少主不開心。”韓昭給趙寄扒衣服的時候趙寄賴在韓昭懷裏這樣嘆道,“玄哥平日最忌憚周家人,如今卻要和一個姓周的娘們兒同床共枕。”
韓昭冷淡地回道:“聯姻不需要考慮喜不喜歡。”
趙寄撇了撇嘴:“我以後才不會娶自己不喜歡的人。”
韓昭沒有對這種天真的話語發表意見,展開被子把趙寄埋住了。
……
深夜的時候飄起了細雪,陪客完的劉玄朝新房走去。
的确如趙寄所說,他不喜歡周家女,但這是景修為他籌謀的機會,他不能放棄。
此夜,月光清寒,梅影綽綽,劉玄走在被月色晃得亮眼的回廊中,只希望此路沒有盡頭。
然而新房就在前面,他已經看到了燈光。
就在此時,一陣清淺的人聲從梅林深處傳來。劉玄腳步一頓,折轉方向,朝聲音的來源走去。
那是一個女聲,似乎在禱告什麽,劉玄到時禱詞已至末尾,他只聽到最後一句:“願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說完那個祈禱的女子擡起了頭,劉玄看到了一雙清澈溫柔的雙眼。
愣了三秒後他移開目光,看向女子的臉與服飾。
她長得很溫柔,穿着一身喜服,外面罩了一層披風,如無意外這便是他的妻子——周婉。
“願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在這場政治聯姻中唯一無辜的便是她了吧,但她無從選擇,唯有期待自己的夫君是個良人。
劉玄難以抑制地想起了曾經被幽囚南越的自己,唯一能祈求的也只有得遇良臣,助他逃出生天。
如今回想當時出現的韓昭并不是他祈求的忠誠良将,但也的确為他的未來争取了一個機會,現在,他也能掌握一點自己的命運了,代價之一是自己與眼前女子的幸福。
“天冷了,進屋吧。”
劉玄伸手拉起周婉,他身上的喜服已足以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的動作很溫柔,無關情愛,只是出于對眼前與自己一樣孤獨無依的女子的一點憐惜。
周婉的手瑟縮了一下,不過沒有抽出:“我……妾身不知道郎君回來的這麽早。”
劉玄俯身拂去周婉膝蓋上的碎雪:“等很久了嗎?”
周婉沒有出聲,只是低下臉搖了搖頭,一雙溫柔的美眸微閃。
願意彎腰為她拂去細雪的人,應該會是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