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簡植坐到江燃辦公室裏, 接過溫熱的土豆來。

剛開始,她想用手指把土豆皮摳掉, 然而弄了幾下後發現效率太差, 于是問道:“有鋼勺嗎?給我一個。”

江燃遞給她一個勺,而後站立倚靠在辦公桌上旁。雙腿即便懶散交疊, 也能讓看出那矜貴氣質。

他饒有興趣地看着簡植用勺在土豆頂上破出一個口子, 一勺一勺挖着裏面吃。

“我還沒見過別人這麽吃。”

簡植:……那當然了,畢竟你沒吃過普羅旺斯烤番茄配土豆,那番茄呀, 用勺子吃都是可以的。

直到富含澱粉的土豆一點點沉澱在胃中,她才終于積蓄起踏實感, 滿足地微笑起來。

江燃:“難得見你笑。這才像個樣。對了, 你姐那事兒, 幫我想辦法了嗎?”

簡植被噎了一下。江燃趕緊提起竹皮壺給她倒了杯水。她喝水順了順氣,才說:“有點棘手。”

她把之前發生的事講了講, 江燃的下颌線越繃越緊, 聽完道:“也就是說, 你姐浪費大好前途, 在你的鼓吹下力排衆議去做赤腳醫生了,于是你就不能讓其他家人勸她了?”

簡植反對:“停,什麽叫浪費大好前途。做赤腳醫生也會有光明未來,懸壺濟世、救死扶傷,而且她的資歷會随着年限而增長,比紡織女工更要考驗人。”

講到這裏, 她忽然眼珠一轉:“江燃,江老師,你聽我一句話。我姐姐如果當醫生,一定和以前不一樣的。”

他突然覺得她沒有什麽好話。

果不其然,簡植把原本一雙水靈靈的眼再度大睜,很真摯的語氣說:“我姐姐一定會特別好特別好,我強烈建議你考慮一下我姐姐。”

江燃一口氣沒倒騰上來,差點兒給嗆住。

他抱着胳膊,把身體從辦公桌前挪開,躬身彎腰,用深邃的眼睛平視看她:“你逗我呢?嗯?”

那聲音低啞,像砂紙一樣輕輕蹭着她的耳廓。氣息呵到她臉上,有些燙得疼。簡植條件反射一樣的用力往後一躲,不知道說什麽。

江燃又重新靠直站好,這會兒和簡植說:“算了,不找你了。快回去上課。給你們講完這節課,我就要離開一陣子了。省社那邊修路找我勘測出圖紙,估計要花三五十天。張老師給你們代課。”

簡植嬉笑起來:“躲我姐啊?”

他眼睛往窗外一瞥,随意道:“放心吧,這地兒還有我留着的理由,但你姐沒那麽大本事。”

……

果不其然,最後一節課上,代課的張開鳳說了江燃要去省社參加修路的事兒。

張開鳳是個齊耳短發的知青,看着這群年紀不見得比她小多少的初中生頗為羞澀,拿起課本居然有些手抖。

她說:“其實我也沒啥文學,咱們就共同進步,互相學習吧。”

放學後,簡植聽到有人在哀嘆。大家都舍不得離開江燃,哪怕是短別。

出了教室門,她第一件事兒就是去小學部看看。她雖然知道阿黃跟老師請了假,每天比別人早走一步,但心底多少還帶着些期待。

畢竟兩個人的隔閡解除了,萬一他樂意跟自己一起放學回家呢?

然而,當她把腦袋湊到窗戶邊上,看到一屋子空蕩蕩,只有三四個小孩在打掃衛生。

她問:“小朋友,那個新來的轉校生呢?”

一年級座位的小嫩娃一個個萌得掐出水,已經全然不像阿黃那樣迅速成長,脫節出少年意味。他們說話都奶聲奶氣的:“鴿子嶺生産大隊的那個嗎?走啦!”

簡植剛要離開,突然想起件事兒,又拔回步子:“他坐在哪個座位呀?我忘了。你們能告訴我嗎?”

有個小朋友往教室最後一排一指:“就那!”

簡植跟小朋友打了招呼,走進教室,看到課桌上沒有一本書,只有一角放着一個空麥乳精罐子。

他放這個做什麽?

小朋友似乎看出簡植臉上的疑惑:“那是阿黃喝水用的。”

簡植:……誰見過有人拿麥乳精罐子喝水的。這要讓小朋友看見,可能覺得沒什麽,讓稍微大點兒的孩子看到,還以為他在花式炫富呢。

她打開挎包,從裏面掏出個本子來,拿了只筆記下:阿黃缺課本、水杯、飯盆、筷子、勺子。

做好這些事情,簡植一個人回家。她有點兒寂寥。

以前自己回家不寂寥,是因為原本就不可能有人陪她,沒有希望也便不會有失望。

而現在有了個好朋友,卻又不能和她一起走,于是心髒上起了細細密密的委屈。

磨山山道好高,路途磕磕絆絆,隔三步五步出來的一棵樹,也顯得很醜。

……

正難過着,她忽然聽見一陣口哨聲。從山梁後面響起來,這曲子吹得忽高忽低,有點兒不正經,像是小夥子逗丫頭。

雖然她鄙夷這曲調,但意外覺得那音色有些耳熟。

是陳龍生?

簡三峰?

江燃?哦不可能。

搞不清楚這到底誰吹的,倒是聽出來調子是什麽了,《團結就是力量》。

簡植心道這誰啊真是一表人才,這麽正經的音樂都能吹成這個樣子。

口哨聲打着彎兒,越來越近了,那人翻了山梁,越走越快,簡植才看清他的樣貌。

刺猬一樣粗硬的頭發,大臉小眼,滿臉坑。穿了補丁汗衫兒的王選進。

王選進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着,裝腔作勢道:“咱們班同學要團結起來,幫助弱小。尤其在別的班欺負我們的人的時候。”

“怎麽樣啊簡植,你們班同學呢?你讓他們給我團結過來啊?”

簡植聽到前半句就已經噗出來了。他學江燃還學得挺像。

但王選進不給簡植思考的機會,他快步上前捏起拳頭,一個拳風就要砸向女生的太陽穴,看到她的瞳孔猝然縮緊。

他嘴角獰笑着。這女的就是活該。他不過毀了她的午飯,學校就沒收他的土豆,還要校長記過。她就是從一早晨開始就不老實了,欠揍兩頓。

誰料簡植突然迅速偏頭躲開一拳,且還含着笑。她伸出左手扼住王選進的手腕:

“你等等啊。你學江燃學得很到位,但是還欠點兒東西。”

扭來扭去發現自己居然掙脫不了的王選進:???

簡植左右擺頭看看,正巧見到路邊有棵柳樹,随手摘了一截柳條,纏到王選進的手腕上:“你還得把袖子撸起來,手腕上得戴塊表。”

王選進:????現在是讨論這個時候嗎?我準備揍你啊同學。

趁着簡植看着那塊“表”,王選進終于掙脫開來,又是一拳揮了過來。誰料簡植又能恰巧地避開了。

她道:“所以說麽,我最煩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王選進:“怕被揍?”

簡植:“怕把別人揍太狠了,有人朝我要醫藥費,叫醫生過來擡人也不方便。”

說罷,她突然矮身奪過王選進手裏的書包,揚起來沖他腦袋大力一拍,趁他眼冒金星的時候,拔腿就跑了。

她跑得挺快,也能逐漸聽到王選進罵罵咧咧地恢複過來,跟着自己往村裏跑。

她沖後面喊:“你別跟過來了兄弟,你真打不過,我離開這是間接救你命啊兄弟!你和陳龍生一樣都沒請過私教!!!”

跑步追人的王選進:啥私教?好像是聽陳龍生說過,不過他也是不太懂,過來問自己的啊?

簡植氣喘籲籲地進了村兒,知道自己多半是安全了。這會兒傍晚,老老少少都在村口井旁小廣場上聊天。有人盯着,王選進不會輕易找事兒。

她放慢了一些步伐,精疲力竭走到自家院口,看到簡瑛正在院子裏剁柴。

大姐見小妹手撐膝蓋彎腰喘氣的模樣,吓了好大一跳:“怎麽了簡二妮子,誰追你跑呢?有人要欺負你嗎?”

簡植用手往臉上扇風:“不不,我是怕我忍不住又欺負人。到時候又怕是和以前一樣,把人打脫臼了……”

她直接走到廚房門口,拿起水瓢就要舀缸裏的涼水喝。

簡瑛:“哎別……沒燒開呢,多髒!”

簡植不管了,咕嘟咕嘟灌下水來:“沒事兒,咱這個年代的生水也不咋的髒,沉澱下來還是能喝的,以後可就不行了。”

簡瑛也不是一次兩次聽妹妹說奇怪的話了。正思索這話是什麽意思,另一個人也拔腳進了院門。她一擡眼,第一反應就是這不是本村兒的,沒見過。第二反應,才是想起來簡植跑得死去活來的,躲得應該就是這個人。

簡瑛這個人總體是非常害羞的。比如剛開始面對江燃時,見面都恨不得拿毛巾圈着圍住臉,只有到後期豁着膽子,才能好歹直視說些話,再往後她三番五次去找江燃,已經非常超越極限了。

所以,當她面對這個有可能會欺負妹妹的陌生後生,心裏多少在打鼓。

“你,你是誰啊,你幹嘛?”

簡植放下水瓢,走過了過來:“王選進,你想幹嘛啊,不依不饒的,想來我家吃飯啊?”

王選進忽然笑得很猙獰。

“你家人知道你中午吃兔子腿的事兒嗎?”

簡植的臉色忽然暗下來。無語凝噎。這打到了她軟肋上。

全家人雖然知道她有神奇的搞食物的能力,但是不知道背後的恩主是誰。

王選進這麽滴裏嘟嚕地一說,大家很快就會明白,上次送幹果的那個“年畫娃娃”,其實認識簡植。而且那孩子不正常,有無數只兔子腿……在這敏感時期,他很危險。

王選進看到簡植的表情,料到自己沒做錯。他繼續逼問:

“你家人知道你和一個小孩兒來往的事兒嗎?”

“你家人知道那小孩有無數只兔子腿的事兒嗎?”

“哎喲你就別躲啦,躲你也躲不過,你是不是怕我告訴他們?”

問着問着,忽然,他僵住了。

……

簡植也愣住了。

幾個人站在院子裏,看到屋門被推開,一個少年,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吸溜着裏面的面條,探出頭來。他聲音清亮地說:“她不用躲啊,你們說什麽兔子腿呢,是提我的事兒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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