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少年捧着一只碗, 筷子放下面條。
他的瞳仁清澈如墨玉,臉上表情恬淡平和, 又問了一遍:“怎麽了大哥哥, 你要問我什麽事情?”
王選進雖然知道這孩子認識簡植,但他之前在學校的時候, 可不認為這倆人真會有什麽交集。
那人可擁有無窮無盡般的兔大腿, 還聽人說拿麥乳精罐子當水杯喝。
而這灰撲撲的,帶了幾塊閑食就來上學的簡植,明顯和他不是在一個家庭, 甚至連遠房親戚都不算。
陳龍生以前說過的:簡植麽,家裏窮叮咣, 吃不飽飯, 而且奶奶小叔一家還老上門讨糧, 要多悲催有多悲催。
他只是想詐一下,讓簡家人知道簡植和一個危險分子做朋友了, 誰想到這孩子真就出現在簡植家了。
還吃着面條???
要知道, 面在這個年代可算是金貴的東西, 家家戶戶都吃棒子面, 白花花的白面只能在逢年過節包餃子用。
王選進也就吃過一回面條,還是随父親去省城探親時吃的。那柔軟的面在齒間翻滾滑動,跟雲朵似的蓋住舌頭,哪像棒子面那麽粗、那麽辣嗓子。當時他也就吃了一碗,恨不得一根根地吃,都把面條嚼出甜味兒了。
王選進愕然、嫉妒, 然而他馬上反應過來:“喲,是你啊。我倒要問問了,你家從哪裏來的那麽多兔子腿?你家從事黑市兔子交易!”
黃同學:“猜錯了……然後?”
王選進:不對啊,他怎麽這麽淡定。
思考片刻,他得出一個自認為不錯的結論:
“你跟簡家關系不一般……所以,是你在她家偷偷養的兔子,你們賣了許多許多兔子,才弄到這麽多白面!吃得起面條!”
簡植已經聽不下去了。她皺起眉頭:“你這一條條的,給我們安的罪過可大了。王選進,你就在我家翻吧,今天你不翻出一根兔子毛出來,咱們去找大隊長去!看看這诽謗罪應該怎麽辦!”
王選進忽然想起陳龍生以前和他說過的,大隊長對簡植有莫名其妙的喜愛,如果他理虧,真被帶到大隊長那兒,那結果可能不太妙。
他皺一皺眉頭,大聲嚷道:“那你那孩子倒是說說,兔子腿哪裏來的?”
黃同學深深思索,然後蹦出一句話:“我們鴿子嶺的人捉的,大家都交公了,後來大家聽說我要去這麽遠的地方上學,就都給我了。你不會捉野兔子嗎。”
簡植:!!!成精的黃鼠狼,胡話張口就來。
王選進叉起腰:“你……誰能一口氣捉到那麽多只野兔子!那玩意兒說捉就能捉得嘛?他們為啥都給你?”
黃同學用看傻子的眼神兒看他:“因為我們壓根兒不缺兔子啊,兔子多好捉呀。冬天下了雪,滿山都是兔子腳印。每只兔子認死理兒,每天只會跑一條道兒……”
他接下來又講了五分鐘野兔子的習性、分布特點和喜好,甚至科普了一下兔語。
王選進目瞪口呆,那個一聽就不是編的,當真像是捉了很久野兔子的,不對……就好像曾和山上的兔子朝夕相伴,關注過它們起居活動似的。
他從來沒見過誰能這麽了解野兔,那講得字字珠玑都是幹貨,他恨不得一句句全記下來。
直到黃同學又說一句:“我講完了。但是你記下來也沒用。因為現在春天了,地上沒兔子腳印了。哦……還有我發現這野兔也不太好,裏面可多寄生蟲了,建議你不要吃野味。”
王選進:???合着講了半天,我還是吃不上是不。
他憋悶極了,也攻破不了黃同學的邏輯,随便找了個理由,怒氣沖沖地走掉了。
阿黃看他走遠了,這才小聲嘤嘤:“簡植,對不起啊,剛才……我不是故意說胡話的,那兔子真不是野的,我是為了……哎呀,早知道我不帶這麽多兔子腿來了,添了這麽多麻煩。”
而簡植大跨步走向屋門,扯着一臉無辜表情的阿黃進去,關上了門。
她道:“行的,我知道,說胡話沒辦法,不怪你。但你咋來了……你來都不和我說一聲,還這麽出來,我都吓死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胡圓剛才在裏屋忙,根本就沒聽見外面吵翻了天。
她這會兒一進正屋,聽見閨女說話,趕緊道:“簡植你咋和客人說話的哩?人家小朋友都說了,是你的好朋友,我都不知道你有這麽好的朋友呢!快讓人家坐下,趕緊吃面條。”
簡植:……
看向阿黃。
“咦,你咋和我媽說的?”
他還沒開口,胡圓就開始講了:“你看看你,你這個态度。人家辛辛苦苦放學來的。聽說你們以前在山上互相救過對方的命呢!這麽大的事兒,你咋什麽都不和家裏說呢?”
阿黃同學忽然就害羞了,臉上泛起來兩塊紅暈。
“沒事兒的阿姨,阿姨,那個……”
他扭頭低聲和簡植講:“我放學先跑來的,是我這衣服現在穿得太小了……我又不會補衣服,家裏也沒有別的衣服,我想讓阿姨抓緊時間幫我改一改。”
簡植明白了。她看了眼卧房裏攤開的布片子:“嗯媽,你快去改吧。還有上周六我讓你改的那件兒,你沒改完吧,順便也給他做大一點吧。”
阿黃聽簡植這麽說,有點驚喜:“後來你又讓阿姨給我做衣服了?”
簡植笑道:“嗯,我弟弟還以為我在外面養別的弟弟了……”
日頭逐漸西沉,屋子裏密布灰白顆粒噪點,馬上就要點燈了。胡圓已經改好一件衣服,讓阿黃換上,說改好第二件之後讓簡植捎到學校去就成。
于是阿黃決定離開,說自己住得遠,該走了。
胡圓讓簡植送送他,阿黃表示說不用送,他跑得很快很快。胡圓這才同意了。
等阿黃走了,胡圓眼睛裏泛起深深的疼惜,她皺着眉頭和簡植說:“這孩子長得挺快,蹭蹭的。感覺這衣服很快就不能穿了。但這孩子真是挺可憐的,聽說又沒爹又沒娘,一個人住,還要那麽遠跑你們學校去上學。”
簡植點點頭,心裏也有些傷感。是的,多少年來,他就一只狼住在山洞裏,聽風聲飲晨露,自己一個人看日出日落看星光,好不容易化成人形,才終于有人陪伴。然而,每每到夜晚,他仍要一只狼睡山洞,又寂寞又冷清。
然而簡植想起一件事兒:“不不不,娘,你就因為他可憐,給他煮面條嗎???咱家哪來的面條??我是親生的,我都沒吃過面條!!”
胡圓捂着嘴笑:“你叔,簡三峰帶着他女朋友來咱家了,人給咱家一把面條。我就給簡植的那小朋友煮了。”
簡植:“為什麽我只有棒子面餅呀?”
胡圓:“那面條就夠一個人的。”
簡植:!!!!就夠一個人的,我娘還給自家人之外的吃。
胡圓笑吟吟道:“那小朋友給了咱家一大堆兔子腿做禮物呢,咋地了,我就不能給人家煮面條了?”
說罷,她指揮簡瑛把廚房裏熱好的四五只兔子腿端上來,說要是餓的話,可以加加餐。
那些兔子腿噴香、油潤、亮澤……
簡植湊過去聞了一鼻子,又是發出和中午一樣的聲音:“嘔。”
……我還是老實吃素吧。
夜晚,簡植在燈下飛快寫作業,拿出草稿本時,突然惦念起在放學時想到的事。
阿黃剛剛來到人類社會,幾乎什麽都缺,如果她給他準備好一些東西,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想到這裏,她扣下書本,去廚房的櫃子一通尋找,覓得了一個陳年隔月的空玻璃罐子。清洗後晾幹,給阿黃做水杯正好。
她又回到屋裏,去床頭櫥上找了找,然而這回卻沒有找到目标物。
她問簡瑛:“姐,咱們那小學課本呢?”
簡瑛道:“你忘了嗎,咱們課本是借劉春生的,劉春生家小弟也上一年級了,就還回去了。怎麽,你要做什麽?”
簡植披了件衣服走出門去:“我去給那送兔子腿的小孩兒找課本去。”
在這個年月,本來讀書的就不多,買課本的也不多,都是借來借去的。
她知道這有點難,但難也不能放棄。
知識是讓阿黃從妖精蛻變成人類的唯一出路,而課本就是阿黃進步的階梯。上學怎麽可以沒有課本呀?
她踏着星光,對着村裏那些有孩子的人挨家挨戶敲門,一個一個的問着。
然而,當簡植敲着敲着,才發現他們孩子的課本不是借了就是找不到了。
想來想去,無路可走,她才終于硬着頭皮,決定去找一個她最不樂意去找的人。
……
村深處,敲門三下,門吱呀一響。
“誰呀,”陳大隊長開了門,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你來找陳龍生嗎?”
簡植嗯了一聲,往屋裏瞅了一眼,陳龍生正在汽燈下啃着筆杆子做作業。
她跟大隊長說:“我想問問,陳龍生還有沒有一年級的全套課本。”
陳大隊長讓簡植進來,和藹地說:“有有有,你坐那兒等一下。龍生的課本我全留着呢,一本都不落……”說罷,就去了別屋。
簡植坐到炕沿上,看着陳龍生,分外尴尬。那位停下筆杆子,若有所思地笑,小聲說:“怎麽,簡植,你拿小學課本幹嘛?覺得差太多,打算從頭開始學啊?”
簡植:“……一會兒你爹出來了,我就不逼你叫我那倆字兒了。”
陳龍生臉一黑,不說話了。
等陳大隊長拿了書出來,簡植才一個勁兒感謝。她說:“叔,這書我也是幫一個弟弟借的。他現在上一年級,很愛學習,進步很快,只是實在沒課本的。”
大隊長臉上泛起笑意:“真不錯,認識那麽多愛學習的小朋友。不像我們龍生,成天認識的人都是愛打架的,沒出息!你以後可多要帶帶陳龍生學習!”
陳龍生嘟哝:“學習有啥用?我現在考得也不錯啊!但是學完了不一樣種地嗎?”
大隊長臉色一變。他忽然看看門的位置,發現沒人在外面,孩兒他娘正在卧房補衣服。他拍了兒子後腦勺一掌,才壓低聲音對兩個孩子說:“龍生,我都對你說了多少次了,簡植,你也好好聽着,只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知識越來越有用,因為,再過不了幾年,就要恢複高考了!”
簡植:?!?!?!?!?咋回事兒?他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猜猜陳大隊長咋回事兒。
撓頭補存稿箱的作者寫得好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