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真假何亦(終)

亦假

金光閃閃的湖面,湖中漁船蕩漾,湖邊群山環繞,看着遠方湖水盡頭的缺口吞噬着最後一輪的太陽。我不禁有些感慨,在山腳下這個僻靜的小山村裏,不知道躲避了多久?逃避着什麽?

也許是我生于此,所以終究想結束于此。父母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就是這個荒廢的村落裏一間荒廢的破宅,雖然它不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但依然湖光山色,秋意濃濃。

聽老一輩說過,這兒曾經也是一塊革命之地,有着刻骨銘心的紅色歷史。現在它只是一個早已被人們所遺忘的空巢,依稀住着那麽幾位留守的老人,偶爾會閑談起當年抗日戰亂的蒼夷歷史。

離開鋼筋混泥土築成的大森林,遠離勾心鬥角,你虞我詐的規則世界,摘下每日出門從衣櫃裏選取那最合适今天的面具,才從湖水的倒影裏看到我原來是這麽一副膜樣。那深邃的眼眸,被重重黑眼圈包圍着,猶如被雨水洗過的煙熏妝。兩處秋霜不禁讓我感慨:“末至而立霜侵鬓,青春對雪有所思,幾分心事擾前路,幾重崎岖少年時”。

曾經從這個小荒村裏走出的少年郎,如苦行僧一般帶發修行,歷經人世間人情冷暖,世态炎涼。已是滿目蒼夷,心如死灰般回到了這裏。

兒行千裏母擔憂,離開那時恍如昨日一般。母親做了一桌我最喜歡吃的菜,父親是個老實巴交又不善言辭的農民,沒有過多的囑咐,他從門前槐樹下挖出陳年高粱酒,說着這酒與我年紀一樣大,我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狀元紅。

父親是南方人,母親是土生土長的本村人。那年戰亂,父親身受重傷來到了這個村落,住到外公家,悉得母親的照顧,便得以康複,兩人結成了夫妻。年逾四十才有了我,也屬晚年得子,實屬不易。

父親一邊跟我碰杯,一邊跟我講道:“這狀元紅是他們家鄉的風俗,每到兒子出世,便會埋上幾壇花雕,待他有朝一日出人頭地,高中狀元,或是成婚之日,便拿出來招待親朋好友,鄰裏街坊,這北方也沒花雕便取自釀的高粱酒代替”。

我是懂非懂地端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頓時一股辛辣奪口而入,随後麻痹了味蕾,我強忍着嘔吐之勢順着口水咽了下去,方才體會到這狀元紅的一絲清甜。也許人也只如這酒一般,辛辣之時風風火火,麻痹之後順勢而為,堅持到最後才能體會那一絲甘甜。

母親不停地叮囑出門之後要記得吃飽穿暖,常打電話回來報平安,不停地往那已塞滿衣物的行李箱裏拼命地塞着她做的各種幹貨臘食。父親始終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只是不停地端着酒杯一口接着一口悶頭喝着,我也嘗試着跟他一樣一口一口,而再不是初試酒味那般輕輕一抿。他的話都在酒裏,我明白,最好的回複也便是如此,陪他一醉方休。

那一夜也許我真的長大了......

第二天一早,我拖着沉重地腦袋趕着去村外的汽車站,那是只有一個小院,兩間平房的院子,村裏集資買的一輛大巴,每天早上去縣城,晚上回村裏。

母親反倒是沒有來送我,只是叮囑着父親幫我扛着行李箱去汽車站。我知道她會在汽車站大聲哭出來,會舍不得我走,會一把抱住我久久不願松手。看着前面父親偉岸的背影,肩上扛着沉重的行李箱還一路健步如飛,也許正因為裝的不是普通的行李,而是滿滿一箱的愛和我對未來的一切憧憬。

汽車司機不停地按着喇叭,催促着村民們快快上車,告知人們馬上要發車了。我上車的那一瞬間,父親往我的口袋裏塞了一塊紅布,我用手摸了摸有點硬,知道那是一張存折。“用得着的”短短的四個字飽含了他對我無限的愛,抿咬着嘴唇,強忍着所有的不舍上了車。

車開動了,一路颠簸,看着那個人影越來越小,我徹底的崩了,淚如泉湧一般哭得稀裏嘩啦。腦海裏父親的眼睛裏那晶瑩閃爍的東西,何常不是一種隐忍?打小就沒見到他眼睛裏如此閃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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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打工,創業,小有成就,結婚,離婚,再到一無所有,這視乎也是彈指一揮間的事。背負着希望從這裏走出去,收獲着滿滿的人生閱歷,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我不喜歡後悔,卻遺憾在他們二老離去的時候,還在酒桌上應酬人間各道的狐妖虎獸。

看過父母之後,下山路上經過了時常出現在夢境裏的道觀。歪斜的木質牌匾上隐約還能看到《仙靈觀》三個大字。觀內方方正正,破敗不堪,倒塌的黑牆青磚早已雜草叢生,視乎還能看出當年飽受戰亂的痕跡。摸索着走到大廳,幾尊已被風化得面目全非的神像東倒西歪,一個圓肚尖頂的大丹爐穩如泰山,屹立正中。想必這早已沒有看護道長,便沒有什麽香客供奉了。

一陣慌亂地電話鈴音突然響起,驚擾了這深山的寧靜。

“再不給我交稿,你就給我死在外面別回來了......”電話裏一通臭罵之後,陣陣盲音才把我拉回了現實。曾經走出山裏,孤身一人闖天下,得意之時,花團景簇,夜夜笙歌,狐朋狗友,一呼百應。失意之日,我又孤身回到這裏,回到這個真正屬于我的地方。

那整天渾渾噩噩,生活黑白颠倒,精神恍惚,以夢療人,閉眼即夢,夢像環生,天馬行空的日子也終将摒棄。瘋狂追求的尊嚴,社會地位都只如泡沫一般。

看着平靜的湖水,依稀飄零的秋葉,我的心也終歸平靜了。提着那一壇“狀元紅”狂飲一番,方知這酒還有一種我從未嘗到的味道。

眼淚模糊了雙眼,踉踉跄跄跌入了湖裏,任由身體一點一點的下沉,夢境,過往,曾經一一在腦海裏閃現。

已然聽見父親的呼喚,塵封的記憶慢慢浮入眼前……

夏日的夜,漫天繁星眨着眼,浩瀚銀河如絲般劃過長空,尤如天空的一道裂痕,湖邊漫天迷離的螢火蟲點綴湖光皎潔的月夜,依偎在父親的懷裏在涼床上納涼,聽他講着夢潭湖的故事……

我從哪裏來終究要回到哪裏去,虛虛實實,終究成空。頓時恍悟父親一直講着的故事,恍恍惚惚的夢境,一直在告訴我。冰冷的湖水錐心的痛,我踉跄的鼓出幾個大大的水泡,随水泡猛地浮出了水面。

荒舊的湖邊小屋開始新的創作,整理這麽多年那些記憶中模糊的夢境和父親一直重複的故事,寫了一部名為《三生傳》的小說。

亦真

望着遠方片片金光的湖面,湖中搖曳的漁船,群山環抱之間,這谧靜之地已不久矣。僻靜的小山村裏,稻穗飄香,碩果累累,金浪一波接着一波翻滾着。看着這些忙碌的村民,看着遠方那個熟悉的他,也不知道這是第多少回了。

曾經一次又一次的嘗試改變他的命運,但在這時間的洪流裏,每一次微小的改變都會引發巨大的蝴蝶效應,他随之受到的傷害反而會更大,直到不知是多少回,才明白這一切皆為定數。

在他的這個世界,我本就是一個多餘又重複的人,看着他那即将發生又不可逃避的人生軌跡,我如同上帝一般,俯看這場早已編排好的戲劇。

作為一家上市制藥公司的老總,擁有的是舉足輕重的社會地位,還有幾輩子都花不完的財富。研發的是業界裏首屈一指的抗癌新藥,還有為之驕傲的生物基因工程技術,但卻拯救不了我這個将死之人。

我并不想失去這一切,不想失去歷經多年打拼的財富,不想失去萬人景仰的社會地位,不想失去那風情萬種的小嬌妻,更不想失去那雙可愛的兒女。只想拼命的活着,只要活着就好。世上最可悲的事卻發生在我身上,有錢有勢卻唯獨沒有健康。

生物基因工程技術部現在正在搞一項偉大的發明,一旦成功,它将改變人類現有的生命極限,細胞能再生和自愈。黑博士從各種長壽的動物,像壁虎等一些有自愈能力的動物身上提取了它們的DNA,重新編程寫進小白鼠的DNA裏,一只原本只能活一年的小白鼠居然奇跡般的活了五年,還依然健康。

黑博士繼續把這種DNA斷片編寫到黑猩猩的DNA裏,雖然我們等不到四十年之久,但這個黑猩猩依然健康的活着,而且自愈細胞在他身上時刻發生着變化。它的DNA與人類是最相近的,用在它身上一切都正常,那将代表不久的将來臨床人體實驗也是可行的。

我早已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成天在實驗室裏,看着這項技術一天一點一滴的進展,抑制不住的興奮,讓我整日失眠。終于在我的百般請求之下,黑博士答應了我的要求,做第一個人體實驗自願者。

反正命不久矣,死馬當活馬醫。黑博士起初并不同意讓我參與這項實驗,不确定因素太多,風險甚大。直到我把那本病危通知書甩到他的面前,他一言不發,默認了我的決定。

簽下了免責書,躺進如水晶棺的實驗倉裏,最後看了一眼黑博士,他拿着一支麻醉劑慢慢地走近,內心無比的恐懼和不安卻又滿懷期待。仿佛在水晶棺裏跟這風塵仆仆的一生作最後的告別,又仿佛在這水晶棺裏打開另一扇重生的大門。

腦海裏閃過的是無數次接受表彰的情景,一臉洋溢站在高高的領獎臺上,捧着各種證書和獎杯,笑得嘴都合不攏。公司上市剪裁儀式上那如雷貫耳的敲鑼聲,新聞裏財富排行榜自己的名字。與嬌妻在伴山傍水的千尺別墅纏綿嬉戲,溫潤舒服的水床上翻雲覆雨。陪着一雙兒女在迪士尼飛天遁地。

慢慢地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有了,這所有的一切就像在向我告別一般,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腦海裏......

“少爺......少爺......您可算是醒了,把老爺和老太太可是吓了個半死”。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見一個四十有餘,戴着一副圓形眼鏡的人說道。見我醒來他立馬張羅着身邊的丫頭去叫老爺老太太,還順便叫上國醫館的蘇大夫。

我打量了他一番,為什麽穿得這麽奇怪?拍戲嗎?環顧四周,這氣派的中式裝修讓我那花千萬巨資裝修的別墅也黯然失色。說話也是奇奇怪怪,總是少爺少爺的叫喚着,我可是比你還有長十多歲呢。

“給我拿面鏡子來”我吩咐道,他屁颠屁颠就去拿了面鏡子喜笑顏開地遞給我,從他手中搶過鏡子瞪了他一眼,因為我從來都不喜歡阿谀獻媚之人。

這一照可把我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我的天啊!這不是我年青的模樣嗎?烏黑的頭發,高挺的鼻梁,還有那深邃的眼睛,望着鏡子中的自己又是驚訝又是暗暗竊喜。趕緊跑下床到屋外看了看,這大院的老宅子可比我那半山別墅大太多了,花花草草,山石流水,應有盡有。

趕緊跑回屋問老管家,這是哪裏?哪一年?他告訴我這是張家大宅,現在是民國十九年。我又一次的差點把下巴掉了下來,我穿越了?穿越到了民國?穿越到了一個和我長得一樣的人的身體裏?

孫大夫一番望聞問切之後,說我沒有什麽大礙,只是昏迷太久,有些失憶罷了,多加休息便會如日康複。老爺老太太那一個高興簡直比我洞房花燭那晚還要激動,“翼兒,乖兒”的肉麻了半天,惹得我一身雞皮疙瘩。

我隐約記得我還有妻兒,所以我用了很多方法,也花了很多時間終究還是回不去。既然回不去,那就好好享受這公子哥的逍遙生活吧!

這二十多歲的身體總是那麽年輕氣壯,感覺有用不完的勁,使不盡的力。結識了哈城幾家有錢有勢的公子哥,整天和他們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一日都不成氣候。我娘倒是一個勁的慣着我,說總是要繼承家業,要那麽努力幹啥?我爹自然管教不了我,也無心管我。

直到一日他們給我說媒,哈城首富的女兒,李茹憶。見到她我才一改公子哥的品性,慢慢地掌管起家裏的事業,憑借着那份幹勁,自然是做得風聲水起,有聲有色。越來越淡忘的記憶裏總感覺她似曾相識,但又不知道是在哪裏?

好景不長,時遇戰亂,張家慘遭陷害,一貧如洗,父母也因此喪命。我逃難到了李家,卻被李管家拒之門外,稱不敢與之有染,怕被牽連。

走投無路來到了夢潭村,結識了勤勞善良的小翠,過起隐姓埋名的生活。過去的終将過去,我早已不記得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依稀記得的我曾叫張之翼,但他已經死了,世上再沒有這一號人,我就是我張屹斌。

這已是不知第多少回的張屹斌,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一次又一次的輪回。第一次經歷這一切的我視乎早已看出了其中奧秘,我們始終沉醉于過往,執着于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試圖去做些改變。

但在這個浩瀚的宇宙,我們是何其的微不足道,宇宙之外還有宇宙,我們這個宇宙或許只是宇宙裏的一個宇宙裏的又一個又一個的無限循環宇宙。宇宙之內還有宇宙,它或許在我,在你,在他的身體裏,在每一個細胞裏,在空氣塵埃裏,在量子領域的微觀世界裏。

玉米裏忙碌的張屹斌回家了,我捋了捋佛塵一聲嘆息也要回仙靈觀,迎接最後一個自己,既然不能改變,那道不如讓他順其自然,活的有血有肉。

人腦之小,無人可破,憑空臆想,無所不通,它也許就是那麽的虛幻;宇宙之大,無奇不有,科技飛躍,無所不能,它也許就是這麽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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