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回見到席謹河,兩人面對面而坐,相視無話
□□的理由,卻沒能熬過九九八十一難修成正果,這次又是什麽其他的理由,我還是挺想知道的。”席談似乎全神貫注地看着屏幕,七十寸的熒幕,使人的微表情被刻意放大,江淮那張驚才豔豔的臉也無法幸免,在鏡頭下顯得有些悵然若失。
“沒有其他的理由。”
席談聽他這樣說,擡起手拿遙控器關了屏幕:“兒子,我只是疑惑你到底還要拿多少次這個理由來搪塞我。”
“那又如何?您不也是一樣麽?”
席談對他的反駁置若罔聞,“費叔說你帶人回來的時候我還不太相信,我從瑞士趕回來,還連夜讓人調出來不少東西,有意思的是,初看這段錄像,我還以為你這次帶回來的是同一個人。”
席謹河對此只冷冷道了四個字:“怎麽可能。”
“我想也是。”席談的容顏與他年過五十的年紀全然不符,劍眉星目依舊帶着威懾。
“那就是我年紀大了,已經開始頭暈眼花出現了幻覺。”
“若是連父親都說這樣的話,未免有些可笑了。”
“我只是覺得這樣比較幽默。”席談聳聳肩,自己的笑話不被兒子理解,他也無所謂的模樣:“按理說關于舊愛的消息你應該比我知道的早,但如今你有了新歡,無暇顧及也是理所當然,那麽這場久別重逢的家庭宴會,還是不便邀請他了。”席談不顧席謹河迅速變了的神色,在廳內揚起聲喚費叔的名字。
席謹河愣在原地,他抿着唇瞳孔微縮,一字一頓地咬牙切齒問道:“你說什麽?”
第 22 章
22.
江淮還是沒能在惶惶不安下去安心睡回籠覺,再者,渾身腰酸背痛的局面也讓他壓根無法入睡。他裹着席謹河随手搭在椅背上的浴巾勉強起身,挪動到浴室門口想洗澡,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在距浴室門不遠的地方猝不及防摔了一跤,便徹底地爬不起來了。
江淮忿忿地想,這到底能怨誰?
渾身的黏膩感讓他沒法忍受,席家這房間的隔音好,他就是喊破喉嚨都沒人來救他。這樣叫天天不應 叫地地不靈的局面他始料未及,只好拼命去夠床頭的手機給席謹河打電話,渴求他能上來救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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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通了,另一端卻始終無人接聽。江淮發了兩條短信急催,席謹河也不回,再打便是關機了。
這是什麽情況?
江淮皺眉想,莫不是席家老小一見面鬧的不太愉快,正在歇斯底裏互毆?他知道席謹河這人身手不錯,擔心的是他爸身邊的保镖多,席謹河吃虧該怎麽辦呢?他想起席謹河跟他說家裏情況的聲音低沉難過模樣,像是保護欲暴起,居然還扶着牆勉強站立起來,顫顫巍巍走進浴室随意沖洗了下,而後從衣帽間拿了套席謹河的衣服換了出門。
整個過程異常艱難,從某一端的疼痛密密麻麻發散到全身,江淮甚至顧不上去擦額上細密的冷汗,開門就作勢往樓下沖。
席家的大管家費叔卻顯然在門口恭候多時,伸手便攔住他,“江少爺,老爺在下面等您。”
江淮盯着面前那一絲褶子都不起的西服,艱難吞咽了口口水——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家長,尤其還是在和席謹河這樣那樣的第二天。
說起家長,他不由得想起一絲不茍的外公邵清明。他現在移居一處度假別墅靜養,不問世事,他要是知道了現在這樣子,說不定得打斷他的腿。
江淮還在猶豫,費叔已經替他按開了電梯門。
“費叔,席謹河也在嗎?”
“席少爺出去了。”
“啊?”江淮愣住了,他沒料到自己落得個孤軍奮戰的局面:“他和那個……伯父,吵架了嗎?”
難怪電話也不接。
電梯門緩緩拉開,費叔站在一旁朝他露出标準的待人迎客微笑:“主人的事情,我們是沒有資格聽也沒有資格議論的,這些恐怕還要您親自去問老爺。”
江淮被他這樣的态度弄的越發心驚膽戰:“費叔,現在是二十一世紀,講求人人平等的……”他話音未落,便聽到廳內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和按動快門的聲音,而後在喧嘩聲中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我對一直以來支持我、喜愛我的朋友們表示歉意,也希望你們能支持我的決定……”
——“那請問江淮先生,您在拿了普利策大獎後短短兩年的時間便突然的解散唐頓的這個行為,是否與近來與您有親密照片的長風社社長席謹河有關?”
——“江淮先生,有人說您是因為對國內商業攝影的失望而放棄攝影,這您如何回應?”
……
“我是為了我的愛人才做出這個決定的。或許會有許多人嘲笑我的行為愚蠢至極,可是我依然認為,比起拿着相機,能夠陪伴在他身邊的這段時間更加重要……”
江淮瞳孔微縮,他停頓在原地。這不是……他解散唐頓時新聞發布會說的話嗎?
“江少爺,請吧。”費叔朝他輕輕彎腰,便不再向前。江淮見前方是他昨天與席謹河初到的大廳,此時安安靜靜,身後的費叔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廳內那人負手而立,此時聽到聲響轉過身來,十分自然地朝江淮伸出手,“江攝影師,久仰大名。”
這一句“大名”擔不起,錄像中強顏歡笑的自己也刺眼的很。江淮惶恐,伸手回握:“不敢當……您叫我江淮就好。”
“坐吧。”席談朝他比了個手勢,親自給江淮斟了一杯茶,江淮微嗅了下,那陣清香緩緩萦繞而上,居然沖散了頭腦中紛亂的思緒,引得人心情平靜。
邵清明也是個愛茶的人,江淮以前好奇個中的差異,卻實在毫無天賦。那細小溫潤的瓷杯剛被他端起,就又聽見席談誇他,“英雄出少年啊!你正是年輕氣盛的時期,卻在名聲大噪的關頭選擇退出圈子,沉澱學習,恐怕小兒在你這個年紀是不會又這樣的覺悟的。”
江淮苦笑:“您這樣謬贊,我不知道當不當說自己這些年只是碌碌無為做一些瑣事了。發布會以後,我甚至沒有再怎麽拿過相機,也配不上‘攝影師’的名頭……”
席談也舉杯輕抿了口茶,出招毫不避諱:“所以說,如果我理解的沒錯,從這時你便和他在一起了?”
“是。”
“你的外公是邵清明吧?我也見過你的母親……說來有趣,倆父女像了個七八成,都是為官好手,可你卻與他們一點也不一樣。”
“畢竟母親跟着外公姓,而我姓江。”
席談輕輕笑了一聲,像是無意地和他寒暄:“葉老近來還好嗎?”
都說商人各個都是設局高手,他們面上雲淡風輕地步步為營,招數百變不說,陷阱一入便萬劫不複。江淮認識的人中,年紀和地位能被席談這樣的人稱上一句尊稱的葉姓人家,也就只剩下葉禮了。
他這樣早就知道,那麽,席謹河呢?江淮不敢再往下想。
“聽說葉老年輕的時候也是邵家力捧的有志青年之一,自幼便輔導你的攝影,想必……”
“想必伯父一定知道……席謹河去哪裏了。”江淮笑着接話,“其實他讓我晚一些再來,但時間不太湊巧,我正好有一些急事要趕着去交代,這樣實在是不太禮貌。可我忽然便聯絡不上他,不知您是否……”
“如果你急着拴住他,還是早日放棄的好,再說他心心念念的東西沒有得不到手的,送上門的更得比所有人搶先一步。”
江淮皺着眉猶豫了一刻:“伯父這是說的哪裏的話?我只是想能不能讓您的人派車送我一程回公寓去,我許久不開車,車技也不好,用走的怕是得迷路。至于席謹河心心念念着什麽東西,既然您都不插手管,我便更無這個資格。”
席談看着他,忽然便笑了,像是之前的虛僞模樣都能夠拆開,終于從交談中察覺出些許別樣的意味:“他的眼光好,你們果然是不一樣的。”
江淮一心只想逃離。
他道別地迅速,拖着疲憊的身軀上車,只覺得全身被一寸寸碾過似的,壓到了塵埃裏。他原先打算站在席謹河身邊放馬對付兩位“特別”的夫人,可沒想到只是席談的出場,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狼狽不堪。
席謹河甚至沒有開走來時的那輛線條張揚的賓利,席談說他這樣匆匆離去,是為了曾經的求而不得。
昨夜的星辰與風都消逝在朝陽背後,江淮捏着手機,小心翼翼的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慢慢輸入,撥通,那頭依然是關機。席謹河這樣地棄他而去,多麽的不可思議。
——“那你什麽時候愛上我?”
——“等我足夠喜歡你。”
他把手機輕輕放回口袋裏,安慰自己:江淮,席謹河對你還是挺好的,他,只是沒那麽喜歡你罷了。
算了算了。
江淮不太想回臨湖別墅,又發現自己把錢包和門卡都遺落在席家,只好開口讓司機轉道去市醫院。
先前和席謹河借錢未遂,他的□□餘額也逐漸告急,江淮想着去看看淩染順便問問有沒有什麽小工作賺點零花,卻在走廊上便聽見巨大的争執聲傳來,像是有人發了脾氣,講一整盤東西都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淩染的門口圍了好幾個小護士,都憂心忡忡的。江淮走上前剛剛問了句“怎麽了”,就看見《山河日報》的金牌主編程知白黑着臉摔門出來,看都沒看他一眼,走得飛快,沒一會兒就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伸手去開門,屋內一片狼籍,半殘廢的淩染癱在床上喘氣,兩只眼睛都紅了,幾乎下一刻就會哭出來:“你怎麽又回來了?!我說了不想看見你!!”
江淮沒見過他這幅樣子,他也艱難地彎下腰去把地上的塑料果盤撿起來:“你這是跟誰置氣?氣成這個樣子,像個小孩似的。”
淩染轉頭見是他,頓時松了一口氣:“哥,是你啊。”
江淮裝作拾東西的樣子,刻意不去看他拿袖子抹眼睛的委屈模樣:“最近好點了嗎?你哥我山窮水盡了,有沒有什麽工作可以幫幫忙的?”
淩染啊了一聲,擔憂地問他:“哥你和席社長終于感情破裂了?”
“……我謝謝你,別老關心我的感情問題成不?”江淮被他這樣一念,心情居然好了些,也起了念頭要逗他:“老遠聽見你們在這裏噼裏啪啦的,怎麽,也感情破裂?”
明明是所有人聽了都覺得是半開玩笑的話,淩染卻朝他笑得落寞:“我和他……已經說不清是誰比誰更貪得無厭了。”
第 23 章
23.
江淮見他這個模樣,對那只幾面之緣的清冷主編越發覺高處不勝寒,他問道:“那你們剛才吵什麽呢?”
淩染皺着眉:“他說我總自作主張,不聽上級指揮,根本不适合做新聞記者。然後就說要我放假休整好好反省,我當然不同意啦,情緒一上來,就吵個沒完了。”
“你怎麽也不愛看上級的臉色……不過這話聽着确實怪耳熟的。”江淮輕輕嘆一口氣:“之前席謹河也這麽說過我。他說我做的盡是不符合時代的事情,迎合不了大衆,早晚會把自己給坑死。”
淩染笑笑:“席社長這話說的沒毛病呀,我這半個文化人也總覺得你那紀實風格實在是太老土了,跟上個世紀似的,哪有人會喜歡?”
“說什麽呢,你到底站哪邊的?”江淮白他一眼,“說正事兒,你幫幫忙嘛。”
“真決定要複出啊?”
“生活所迫麽。”
“什麽呀,席社長呢?”淩染一點兒都不相信。
江淮只好朝他揚了揚手機:“找不到人,我沒帶錢包出來,門卡都在裏面,我現在無家可歸,只能靠你了。”
“好好好!”淩染偏頭想了想:“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住我家,我把鑰匙給你。還有,碼頭那事件後期跟進正好缺人,你要是想去,我跟那邊說一聲就成。”
江淮像是舒了口氣:“謝了,出院後我請你吃飯。”
“不用,我還怕委屈了哥呢,您那那麽大的《時代》放着不要偏偏選我們這種小報紙,都不知道您到底圖什麽。”淩染從一旁剛才僥幸逃過一劫的幾只橘子中揀出幾個給江淮,滿臉好奇:“上次你帶我去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了,席社長的人怎麽好像對你們都挺心知肚明的?”
“心知肚明的都是我唐頓以前的人,他們目睹我漫漫追夫路,能不心知肚明嗎……不去的原因有很多,主要是之前的案子,我再回去,不論呆在唐頓或《時代》,席謹河那邊都不好交代。”
淩染聽他這麽一說才記起來季衡棠的事情:“聽說他最近的人氣很高啊……”
江淮笑了聲:“真的?他前些天跟我說,我還不太相信……”
“這一批新人裏他模樣雖然不是最出衆,但勝在好塑造,又有他自己獨特的風格,現在微博都好幾萬關注了。”
“《時代》每年不都會有這樣的新人?”
“哥你不看好他?”
“那是他自己的路。”江淮掰了橘子放進嘴裏嚼着,說話卻一點也不含糊:“他或許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淩染點了點頭,也剝了只橘子吃起來,江淮開了電視,正好是長風社與電視臺合作的關于《時代》模特大賽的背後故事節目。江淮幹脆就坐在淩染身邊,和他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把幸存的水果都消滅了個幹淨。
吃飯的時間到了,有之前在門口觀望的小護士端着病人的飯菜進來,替淩染又換了盤新鮮水果,“這還是程先生派人送來的,他讓我們轉告您通知已經下來了,您就別再想着出院的事兒了……”
“我……”淩染還想再發飙,奈何看見江淮在旁邊,還是忍了:“你和他說我知道了!還有!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再看見他!讓他別來了!”
那小護士滿臉寫滿的委屈,江淮看了于心不忍,朝淩染道:“你和人家小姑娘發什麽脾氣?她又沒招你惹你。”
淩染這個人所有的反骨都用在了嘴上,工作的時候更誇張,什麽都敢說個驚天動地。不工作的時候就像個孩子,毫無邏輯可循,無論你是誰,只要比他強勢一點他就慫,他慫了就喜歡怼你。當然程知白是個例外,他無時無刻都在怼他的路上。
被江淮用“長輩”的語氣教訓了一頓後,淩染乖乖地,可憐兮兮道了歉。這人裝得像模像樣的,那小護士反倒紅了臉,捂着嘴巴連聲說沒關系,慌忙退出病房了。
江淮對他的反差已經見慣不驚了,他覺得自己興許是水果吃多了,守着淩染吃完了飯才覺得有些餓,便起身告辭。
淩染把自己的鑰匙遞過去,又寫了樓層房號給他,“挺久沒打理了,可能有點亂。”
江淮便他搖搖頭,說沒關系,轉身出門:“好好休息。”
“哎哥!”門關了一半,淩染忽然開口叫住他:“你心不在焉一上午了,過馬路小心點。”
江淮便他做了個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的表情,輕阖上門慢慢踱出醫院。
午後的陽光相當刺眼。江淮在人行道上站了沒兩分鐘就覺得眼前都是白光一片,他加快步伐走到樹蔭底下,過了好些時候才漸漸恢複視野。
手中的電話開機着,關了靜音,但席謹河沒找他。
江淮記得以前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不過都不太多,但讓弘歷打個電話召回臨湖別墅還是席社長的基本原則,反正也不怕他丢。江淮想席謹河大概吃準了他的軟肋,他這些年處處搜掣肘,連發脾氣都不敢。
他點開屏幕,又輸了一遍席謹河的號碼,那端依然關機,他劃了劃通訊錄,最後撥了弘歷的電話。
弘歷接的很快:“江攝影師。”
江淮沒想到如此順利,他張張嘴想說些漂亮的話來證明自己沒那麽在乎這些,末了還是問:“你知道席社長在哪裏嗎?”
弘歷那頭卻安靜了下來,他道:“我去請示一下社長,請您稍等片刻。”電話那頭又停滞下來,稍頃,他道:“社長說他有要事,您先在房間等他就好,有事情吩咐管家費叔,不必和老爺打照面。”
江淮苦笑,這說的真是有些晚。他捏着淩染的鑰匙,讓弘歷轉告:“我覺得我不必等他了,他要是再回去,麻煩拿上我的錢包……”他頓了頓,“算了,沒事,你讓他忙好了。”
弘歷在那頭追問了句,江淮兀自挂掉了電話。
或許他沒有這樣的資格,或許好不容易對他态度改良了的席謹河會再度大發雷霆,但他就是有些情緒。
他想,要是席謹河用這件事和他争吵的話,他就學淩染大大方方地反駁——“怎麽了?這麽多年了,我還不能有點情緒?!”
啧啧啧,多麽張揚。
淩染的住宅離醫院有十多分鐘的車程,江淮身無分文,只能查查地圖,步行過去。
太陽越發如猛虎野獸,江淮盡量走在樹蔭底下,卻還是被刺激的大腦發脹。
他在綠燈處才稍稍遲疑了一會兒,眼前便轉為紅燈了。他趕忙轉身退回,卻瞥到不遠處滑過了一輛熟悉的車。那是雨天的圖書館,是弘歷常開的那輛。
鬼使神差的,江淮加快腳步追了上去,那條路正好趕上紅燈,黑色的保時捷停在了車河中。明明有強光反射,他依然能輕松分辨出駕駛座上的人是弘歷,而席謹河在後座,他身旁旁還坐着一個人,雖然被他遮擋去大半,卻依然醒目耀眼。
江淮猛然轉過身。
他用手遮住眼,小心翼翼判斷身後的信息。他聽見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身後的車流緩緩開動又停下。一批過馬路的旅游團歡呼着朝他擠來,他陷入人群中,又很快被舍棄。
原來如此。
第 24 章
24.
明明是最多四十分鐘的路程,江淮走了一個小時才到,酷夏的豔陽天裏,他半件襯衫幾乎都被身上的冷汗浸透。
身上的那絲痛楚此時被無限放大,他輕顫着手拿着鑰匙開了淩染家的門,在光線昏暗一片雜亂的客廳中堪堪辨別了一會兒沙發的方向,他甚至不顧掃一掃上面的灰塵,就這麽直接癱倒上去。
那些細微的漂浮物鑽進他的鼻腔和咽喉,江淮猛地咳嗽起來,痛苦地蜷伏着身子,咳得幾乎脫力。因為身後某些難言啓齒的傷,他只能側着身子伏趴着喘息。
手機順着動作從口袋滑落在地上,猝然亮起屏幕,幹幹淨淨的時間顯示,再無其它。
在最初的大半年裏,江淮做過許多嘗試。不停地喝醉酒,收拾行李在機場候機廳一坐就是一整天。夜幕降臨,他又提着東西回去了,臨湖別墅那麽大,他來和走都不會留下什麽痕跡。
他嘗試過忘記席謹河的,從追求他開始便有這個念頭了,而後,又嘲笑自己,連談戀愛都談得這樣累。他以前想,自己這樣慢慢等,總能等到那一天,可是他現在不敢這麽想了。
席談說,席謹河【心心念念的人】,是比他江淮還要早出現在生命中,一直未曾忘卻的人。
江淮覺得有些難過,他怕自己等不到了。
難過到了頭,江淮伸手關機,阖上眼賭氣睡了。在陌生環境的睡眠質量愈加糟糕,夢中的江尚依然是那副慈父的神情,望着他,說着那樣殘忍的話,然後棄他而去。
江淮掬一捧水把這些都驅散。他是個負責任的攝影師,哪怕這一夜睡得并不安穩,第二天他還是起了一個大早,去一寸寸洗淨臉上那層厚厚的疲憊。
他在洗手池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又在出門的時候把這些想法全部抛之腦後。他開了機,席謹河依然沒有找他。
江淮失神落魄了一會,又對剩餘不多的電量微微發愁。好在那邊負責聯系的小夥子先從淩染那裏拿了電話聯絡他,聲音幾乎是歡呼雀躍,要他在一小時內趕到醫院,又和他說了一下大致的流程。
這檔節目并不直隸于《山河日報》,它只是地方臺的一個欄目,用采訪的形式還原案情進展,不碰背後的高層和一些廣為人知的秘密,算是偏向生活性娛樂大衆。淩染與該記者關系較好,再者因為江淮的名頭擺在那裏,對方想也不想便同意了,酬金也可觀,還不需要太長的時間。
江淮細細聽完,皺着眉頭想再多問幾句,偏偏這時,手機因沒電自動關機,黑了屏後映出他一張滑稽的臉,有些諷刺。
萬幸的是那醫院與淩染是同一間,G市第一附屬醫院,幾十分鐘的路程。江淮加快腳步先去尋淩染,問他借了數據線充電寶,一開機便連忙再給人回過去,說完抱歉後這才問到了病房號。
只是電話那端的人語氣卻淡淡的,全無先前聯絡上他的興奮,說完了還道一句有別的電話進來,兀自挂斷了,留江淮對着那端的忙音發愣。
“怎麽了?”淩染見他神色不太對,問出口:“要不我跟你一塊兒過去吧?”
“你就安心在這裏躺着吧,瞎折騰什麽,你都勒令長假修整了。放心,我結束了就過來看你。”江淮從口袋裏拿鑰匙丢給他:“喏,還你。你家太亂了,我實在對此無能為力。”
“和社長破鏡重圓了?”
“沒有,別說了。”
“那你這幾天怎麽辦?”
江淮憋半天才說了一句:“……你真的不能借我點錢嗎?”
淩染朝他翻一個白眼:“哥你跟着席社長到底圖什麽?”
“我能圖什麽我就一倒貼的。”江淮急着走,朝他揮了個手開門出去尋方向了。醫院結構複雜,江淮問了護士才知道那病房就在淩染的樓上兩層,連電梯都不用搭,江淮直接走樓梯就上去了。
“……對啊你說怎麽就有這樣的人?他剛才還挂我電話!真是……也不看看自己現在是個什麽位置……”
空蕩蕩的樓梯間,一絲回聲都能無限被放大,有人似乎在其中打電話。江淮生病後聽力雖然也變得不大好,那人語氣稍重了些,還是沒費什麽力便聽了個清楚明白。
繞了幾節階梯,江淮才看見打電話的是個剃着寸頭帶點花紋路的小夥子。他嘴裏正叼個煙頭吮着,腳下還一邊碾着兩個。
那人見江淮緩步走上來還淡淡從他身上掃了一眼。只是一眼過去,那人又似乎覺得有些與衆不同,再一看便把人認出來了,“哎喲!江攝影師!您來了!”
江淮皺着眉避開他的煙霧:“你是?”
“哦,我是跟您聯絡的小金啊,就是剛才和您打電話的那個。您來得可真早,我們還沒那麽快開始呢。”
不知為何,江淮見到他那張笑嘻嘻的臉總是不太舒服。他道一聲沒關系,又實在忍不住:“醫院內禁止吸煙,你把煙掐了吧。”
那人的笑容僵在臉上,哎了一聲答應,擡手把嘴裏的煙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江淮瞥了他一眼,伸手推門出去的時候清晰聽見了一聲響亮的嗤笑。
江淮沒有停頓,側身便出去了,他去摸摸機器,也打算見一見要訪談的對象。
那位和淩染關系較好的記者也早早到了,正在病房門前準備,拿着筆在本子上刷刷寫着什麽,看到江淮來了,擡頭先朝他微笑,再起身握手打招呼做自我介紹。
江淮立時便放松了許多,人與人之間的第一印象極為重要,雖然日久見人心,江淮卻依然以此強撐着自己漸疏離的人脈關系,和淩染關系好的記者總不會是什麽不好的人,他這樣想着,卻在和那人商讨訪談步驟的過程中出了問題。
是江淮先站起來的,作為去過第一現場經歷了第二次爆炸的人,他有些憤怒,更多的卻是不解:“這樣做豈不是由我們去拍事先便确定的想法?這樣做連還原案件基本都做不到!”
對方比他冷靜許多:“我們又不是法制節目,為什麽要把關注點都放在案子上?上邊兒的東西是一概不許碰的,不收點眼淚收視率怎麽提高?”
“這不是一回事。”江淮許久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他異常地在這一點上固執己見:“眼淚是一方面,可我們做新聞不能逼着人去說那些子虛烏有的事,他們……他們是英雄!”
“‘英雄’這些年被炒的還不夠糊嗎?從那些方向來談的話他們能得到什麽?補助?志願者的捐贈?這些統統都是因為節目效果,沒有節目效果他們就什麽都沒有!江攝影師……”那人就坐在原位上,眼神已經變了,他斜着眼,又微微向上擡,嘴角微彎,像在看一個笑話:“您是不是離開這個圈子太久了?連基本的規則都忘了?”
江淮微半張着嘴立在原地,他的前額的碎發有些長了,微微将他半邊眼遮在陰影裏,看不出眼神中是憤怒還是羞恥,只是重重地呼吸着,好似喘不過氣。
那位叫小金的助理聽到了聲響向他們走來,卻是朝着記者綻開一副站在高處的姿态:“哎這是在說什麽呀?江攝影師可是圈內的老前輩了,像我們這樣小門小戶的節目,他看得上眼屈尊前來就很好了,我們依着他呗,出事了不是淩前輩那兒端着嗎?”
那記者放下手中的東西,這才起身。他捏着下巴挑眼看看小金,又噗嗤一聲笑出來:“淩前輩的後臺可不比我們江攝影師的輕。這年頭,都是有能耐的人,各憑本事就算,這回算我不對,就按江攝影師想的來吧。”
小金笑道:“那樣可好!”他見江淮始終立在原地不動,又實在對那張微愠的臉心癢,他剛一擡手準備去拉扯他,卻被江淮一掌拂開。
“我不錄了,你們另找人吧。”江淮臉色已經白了,他的腳步卻冷靜而沉穩,眼神依舊犀利如刀,從這猶碎了面具的兩人面上劃開,轉身推開了樓梯間的門,游魚似地竄回淩染病房。
淩染也驚訝地看着他:“你怎麽這麽快就……”
“我不幹了。”江淮面無表情地道一聲,也轉身就走。他不願再留在那裏難堪,也覺得丢臉,眼前模模糊糊地,像是蒙上一層水霧。
江淮失神地想,那些他以為的事情忽然都看不清了:他的家;他所抱持的信念;他愛的人。
一天一夜過去了,席謹河依然沒有找他,他也終于無處可去了。
第 25 章
25.
程知白接到醫院的電話時正在社裏開會。社裏的人也都有幸都眼睜睜見識了一回傳說中著名的“程冷面”從面無表情到幾乎暴走的過程,紛紛吓得一口氣也不敢喘。
會議無疾而終,程知白趕着去醫院教訓人。
好樣的,不交代一句跑現場就算了,現在居然敢公然在醫院這種公共場合打架鬥毆!要不是他和院長有私交,讓人幫忙照看着,這會兒警察都上門了!
程知白氣的牙癢癢,猛地拉開房間門,卻見淩染乖乖躺在床上,正擡手撩着衣服讓醫生重新包紮傷口。
換下來帶血的紗布已經扔進了垃圾箱,白皙的腹部上,肉紅色的傷痕往外翻着,随着淩染呼吸微微起伏。程知白又心疼又惱火,他的眼睛落到一旁護士正在挂的點滴上,心頭怒火未消:“怎麽回事?!”
淩染沒搭理他。耐心等着醫生的示意把衣服放下來,又自己主動拿被子蓋上,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說得像是與自己無關:“就是這麽回事,有什麽好講的?”
程知白臉色又黑了幾分:“淩染!你看看自己這是什麽态度?!你如果不想再當記者,我成全你!”
“你除了拿這個威脅我,還會什麽別的嗎?”淩染都不正眼看他:“對,是我腦子有病!看他們不爽揍丫一頓的!怎麽着?我發瘋還不行嗎?!你不就是我的上司嗎?了不起啊?!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憑什麽來管我!!”
病房裏的醫生護士見情況不對,立馬閃人出門。這間病房從淩染住進來就被列入了黑名單,醫生們忌憚着程知白的關系都不敢管,放任這兩人大聲吵架,怒極了還會砸東西等行為——統統只當看不見。偏偏護士小妹們都挺喜歡淩染,一開始還争着進去勸,後來一個個的終于在争吵聲中聽出點蛛絲馬跡,放棄了念頭,紛紛成了在門口圍觀的cp黨。
“你想跟我吵架還是怎樣都随你。”程知白咬牙,他緊攥着拳:“身上有傷就不要像以前那樣瞎胡鬧,如果你不想見我,等恢複出院,我一定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面前。”
淩染苦笑一聲:“哦,你當年也是這樣說,然後呢?你把我流放兩年,異國他鄉,我怎麽過的你關心過嗎?這回又怎樣?還想讓我去哪兒?程知白,你就不能高擡貴手放過我嗎?我真的累了……”
兩年的毫無音訊,只能在新聞上瞧見這個人的支離片段,看他從結婚到離婚,都與他無關。
淩染愛過這個人,也恨他恨到極致,恨不得剝皮拆骨,同歸于盡。
“不能。”程知白顯得十分疲倦:“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記者或其他,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