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回見到席謹河,兩人面對面而坐,相視無話
似的話:我失明了、我瞎了、我再不能看見這個世界了……諸如此類,思索地便也覺得能接受,所以那一刻才覺得內心真是平靜。】
【我能為過去所付出的,最大限度的退讓,大致也就是如此了。】
“江叔叔江叔叔!有您的信!!”
江淮合上面前的筆記本電腦,起身開門。海風帶着浪聲卷的小木屋吱呀吱呀地響,他打開房門,微笑着接過孩童送來的信件,又從口袋裏拿出一顆糖作交換。
“謝謝你喲。”
這個小島位于祖國的最南部地區,氣候不算太嚴峻,空氣質量尤其高,好好開發一下也算得上是個度假休閑的好地方。唯一的問題是通訊不太便利,一年到頭wifi總是處于維修中,手機的數據信號也不算好。
寫信來的人一般都是唐羽,一個月兩封的頻率,和他說一些平時的瑣事和辦攝影展的進度。江淮拆了信,靠在門框上吹着海風看完,又細心疊好,捏在左手上。天際的晚霞從海的盡頭掠過小島上空延伸去遠方,散落的如棉絮似的雲彩籠在頭頂上方,他擡手摘下眼鏡,眯着看了一會兒,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回屋。
摘下眼鏡後,他能看清楚的東西并不多。時間總還像定格在一年前的街心花園,G市剛剛步入秋季的時候。他最後一次仰望藍天時,看見了成群遷徙的雁群。
席謹河先顧知一步跨到江淮面前,那句話他清晰地聽見了,卻不敢相信。席謹河越過顧知,伸手緊緊抓住江淮的手臂,甚至沒有看一眼身邊同樣震驚的秦冬。
“你……”
江淮聽見他的聲音,條件反射似的後退開一步,席謹河的手就這樣直直垂落下來,他瞿然盯着江淮,絕望無依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江淮,你看得見我嗎?”
江淮這時已經将手機順着顧知的手遞了過去,卻實在防不住席謹河這樣低落的聲音。他想了想,對他說,“席謹河,你看,我和你都對這種情況毫無經驗,而秦少爺也應當可以理解你那極具責任感的……契約精神。”
他說,席謹河,其實你也不怎麽喜歡我。
被他叫到名字的男人回了頭,他眼中有微光閃爍,道:“或許你說的有道理……江淮,我們之間就一筆勾銷吧。”
“那樣最好。”
顧知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席謹河,不愧是當了如此多年長風社社長的人物,即使被江淮的話逼到這樣的地步,卻依然能保持平靜。相較之下,秦冬的臉色不比江淮要好。他捏着江淮的手機,輕松的劃開屏幕,點開了通訊錄,才問江淮要打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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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問題居然令江淮猶豫了一會,“按理說遇到這樣的事,我應該先打給家屬,只是……”
“沒有只是,手術需要你的監護人簽名,你等不了。”席謹河顯得十分疲倦,“江淮,如果你還想要你的眼睛,就聽我最後一次。”
邵清明已然許久不回G市中心。
他一向不愛插手小輩的事情,一是年紀大了,二是他在遠離市中心的城郊居住,避開那些煩擾的人際關系和電子通訊,也試圖避開那些不可控的人生意外。
他到醫院的時候手術已經進行了一半,邵涓臉色蒼白地坐在一旁,起身喊了一聲“爸”。
邵清明皺着眉呵斥她:“你看看自己像什麽樣子,給後輩們看笑話麽?”
邵涓張張嘴似乎想争執些什麽,最後又忍住了。她與邵清明将一些簡單的情況大致說了說,邵清明只聽到時間才皺了皺眉頭。
“小淮他早就知道了?”
“是。”
在場的人不多,弘歷接走了秦冬,而除了聞迅趕來的邵涓外,只剩下席謹河與顧知。
邵清明當官的氣勢一點兒沒少,他也沒有給自己女兒留一點情面,脫口而出道:“你這個媽到底是怎麽當的?”
邵涓原來蒼白的臉龐,顯得更加沒有血色了,“爸……”
“這個事情,我不想和你再談第二遍。”邵清明道:“等小淮醒了,你自己和他說吧。”他的眼神落在邵涓身後兩名外貌格外出衆的少年身上,席謹河到底是與這位曾叱咤官場風雲的長者有過交流,他緩步上前,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邵老”。
邵清明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江淮沒有和他講過太多自己的事情,他只是每周固定的時間和邵清明打電話,問候一下外公的身體狀況,又胡亂扯些別人的事逗他開心,但凡難事都自己慢慢抗,像江尚一樣。
在起初聽說江淮放棄唐頓的時候,邵清明就已經派人找過席謹河。他對席談的印象不太好,對這個青年卻截然不同,覺得他談吐和行為舉止都不像席談那樣的無良商人,也不太像個對感情不負責任的毛頭小子。
“小河,如你所見,今天的場面我更希望聽到你的解釋。”
邵涓不可置信地回頭喊了一聲,“爸!小淮就是因為他才有今天的地步,他……”
“小淮不是因為任何人的選擇才躺在手術室裏,也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幹涉他的選擇!”邵清明皺着眉拄着拐杖用力往醫院走廊的瓷磚地板一敲,邵涓終于眼眶微紅,她怒氣沖沖地後退開幾步,走回到一旁的座椅上坐下,看也不看席謹河這邊的狀況,甚至還拉開了顧知。
“邵老,對不起。”
“小河,我也并不想聽你說對不起。我之前就告訴過你,我們邵家,從來都不幹涉後輩的任何選擇,也不怕這個家族的名聲,栽在邵家任何一個人手裏!”
邵清明的聲音铿锵有力,身子卻忽然松弛下來,他朝席謹河微微低下頭,“小淮從小跟在我身邊,如果他妨礙到了你的人生,那麽我替他向你道歉。席家也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集團,你就算丢了長風的所有股份,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可如果小淮走不出這個手術室,或者他從此失明,這樣的後果對于他而言意味着什麽,我相信你最清楚不過。”
他自然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席謹河痛苦地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氣,“……邵老,我知道了。”
第 34 章
34.
沈非間是預備親自上江淮手術臺的人。
江淮最開始送來的時候因為早做了準備,直接推進的造影室。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進了醫院,又有秦冬這樣的巨大探照燈在作用,簡直向全世界號召這邊有頭條,引來媒體是早晚的事。好在醫院是私立高級定制,安保設施一向完美,沈非間在辦公室吩咐了半天後勤部的人相關事宜,他知道好友此時已經焦頭爛額無暇顧及這些瑣碎的小事,卻也覺得這件事發展到今天實在是好笑。
怎麽這兩個人,一個不想瞎,一個早就瞎了?
真乃奇葩情侶,絕配。
沈非間暗自吐槽,翻着病例,有些喜聞樂見地瞄着顧知,對席謹河道:“暫時還不知道原因,只能先擴瞳查眼底,再決定該如何手術。不過據我推測,大概是視網膜動脈小分支阻塞,嗯……得做個眼球前房穿刺……席謹河,你這副表情是幹什麽呢?”
那個時候江淮剛剛推進室內,席謹河背上都是汗,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似的。秦冬跟在他身後,滿臉不知發生什麽事的表情。
他笑着迎上去:“冬冬也來了?你們的事情想必是解決了吧?我和老席把你弄回國可不容易,最初幾年,你家當年得罪開的那批老人還……喂席謹河你捏我幹嘛?!”
席謹河像是壓根沒有聽見沈非間在說什麽,他的眼裏布滿了血絲,臉色也相當難看。那雙骨骼分明,細白好看的大手拽住了沈非間松松垮垮的白大褂:“他會死嗎?”
沈非間打量着他,問:“你是出于同情問的,還是……”
“不是同情。”席謹河低着頭默默放開他:“非間……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說,但手術,請你全力以赴,拜托了。”
沈非間的笑就這樣僵在臉上。
拜托了?席謹河何時對誰說過這三個字?
“你該不是後悔了吧?”沈非間回過頭看了一眼秦冬,頗有幾分警告的意味:“席謹河,你別忘了自己是用了多少心血籌劃才得來的今天,選擇了就不能輕易後悔,你可得想清楚了。”
沈非間收起那副看熱鬧的神情,他一手拿着病例本,另一只手摸進口袋裏的一根棒棒糖,最後只是捏在掌中又松開。旁觀者清,他和席謹河認識多年,見識過這人出類拔萃的商業頭腦和非同一般的市場遠見。他淡淡評價老友,只說他精得跟個老狐貍似的,卻抓不到心甘情願送上門來的獵物。
席謹河是席家唯一的男嗣,又擁有如此的天賦,本應早早繼承家族企業,可他最後竟會願意為了秦冬而跨進長風社這樣的文藝部門,去做先前完全不感興趣的事。由于當初秦家那樁不太高明的破産醜聞在前,明面上和暗面上對席謹河清理高層行為不滿的人,加起來大概能有一個連那樣多。席談也不管他,只看他有什麽樣的本事替人出頭,也明明白白地告訴過席謹河,不論你是喜歡男人也好,女人也罷,席家所有孩子的婚事,都是由長輩所決定的,若你今天選擇了秦冬,那就別怪他不念父子之情,要對你的小情兒下手。
席謹河只平靜地看着自己的父親,而遠在太平洋另一端的秦冬,一夜之間忽然聲名大振。這樣的砸錢做曝光度帶來的好處毫無疑問——認識和庇護秦冬的人多了起來,席談自然也就不再那麽好下手。殺敵一千自損三百,他以這樣的方式抗衡席家。
這些年席謹河身邊走馬燈似的莺莺燕燕環繞,美人來了又走,他席社長依然板着一張死人臉,也從來沒有對誰說過一句喜歡。
“按理說,為誰付出的最多,才足夠證明對誰的感情最深。”沈非間的表情依然嚴肅,他那張不比秦冬遜色的臉其實并不适合這樣的表情。于是就有了路過的小護士見了忍不住地嘀咕,在衆人面前一貫溫和的沈醫生,居然也會生氣?
“席謹河,你回答我,難道不是這樣嗎?你做得是對是錯,自己心裏不是早就清楚了嗎?”
“……你們兩個,到底在說什麽?”秦冬三兩步上前去拽席謹河的袖子:“股份的事情你還沒有跟我說清楚,這個江淮又是怎麽回事?!你不是說了我可以相信你的嗎?!我走得那麽遠,每一天都在想回國,回來找你,席謹河,你到底……”
邵涓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邁着小碎步走來,不由分說地拽開秦冬,眼神如刀似的劃在席謹河難看的面色上:“小淮呢?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被無數疑問句吞沒,席謹河只覺得頭疼,他沒心思去回答怎麽多的問題,也沒心情去想別的。在江淮退開的那一瞬間,他落空的雙手,內心像是被一只手猛烈捶擊了一下,疼痛甚至不必通過大腦就傳送到每一條神經。
江淮放開了他,或許永遠都不會再回頭。
他站在醫院的長廊上,聽沈非間對邵涓說江淮的情況,他用了許多專業的醫學名詞,席謹河卻只能在朦胧中聽見一個聲音,是他自己的。
那個聲音告訴他:席謹河,你後悔了。
如同他對自己的以其昏和使人昭,邵清明對他下的,不過是最後的逐客令。
席謹河連多一個的選項都沒有,他只能接受,再試圖絕處逢生。
第 35 章
35.
人紅是非多。
最近由模特轉型演藝圈正在成為一顆冉起新星路上的季衡棠被狗仔隊瘋狂跟拍,他就只差沒全副武裝,才能在經紀人和助理的掩護下溜進醫院看一眼手術後正恢複的江淮。
“……你相親啊?見我要這麽鄭重?”江淮正在病房倒水喝,轉身無語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特需病房設施齊全,上午時分太陽還挺大,映得整個套間既光明又敞亮。季衡棠穿着灰色的西裝靠在門框上朝他露齒笑的格外燦爛。二十多歲的少年郎,正是青春朝氣蓬勃的時候。不過一段時間不見,他的五官似乎都長開了,整個人萬分英俊且帥氣。
季衡棠手裏還捧了束滿天星,見江淮轉過身來看他,立刻摘下墨鏡對他抛媚眼吹口哨:“看樣子江攝影師受寵若驚哦,鄭不鄭重那當然要看是對誰啦……你怎麽還自己倒水?沒人照顧你嗎?”
江淮白他一眼,又轉回身去将手中空杯倒滿:“我是做了個手術,又不是斷手斷腳了。”
“之前的新聞可不是這麽說的啊……”
“新聞?說的什麽?”
“說你病的很嚴重,甚至會有失明的可能……不過老實說,你現在這個戴眼鏡的模樣,還真是禁欲。”季衡棠啧啧兩聲,滿臉好奇:“不戴會怎麽樣?”
江淮還穿着病號服,他放下水杯,一手緩緩摘下眼鏡,皺着眉迷起眼看向門口的方向:“其實也還好……跟近視似的,看東西的不是很清楚罷了。”
“這算是手術失敗?”
“說啥呢,能活着就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江淮搖了搖頭,他擡起手,将眼鏡又戴上,才示意季衡棠進門來。他還不太習慣隔着一層東西看這個世界的感覺,卻又厭惡這個世界在他眼中變得模糊不清。
手術後他的情況一直不太好,沈非間幾乎寸步不離地看着他,直到江淮恢複清醒時才松了一口氣。
江淮原來是做足了失明的準備的。摸着房間的座椅給自己倒水,練習得熟練且迅速,不曾想到還能有這樣的機會,實在是上天庇佑。
季衡棠關了門走進病房,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束和拆開的卡片,署名都不同,大都來自邵家各式合作夥伴和唐頓的同事。床頭櫃上那房間唯一的一只花瓶,卻空空蕩蕩的立着,顯得格外突兀。
季衡棠瞥了江淮一眼,自顧自地将手中的滿天星插進花瓶,又問:“都快一個月了吧?你到底什麽時候出院?”
江淮趕忙給季衡棠塞了個蘋果:“你是來探望我的還是來折騰我的?十萬個為什麽啊?”
“就不能滿足滿足我們這些小、人、物的好奇心嗎?”季衡棠特意咬着字眼。
“季衡棠能是小人物?你不知道光是你一個人的八卦比一籮筐的人加起來都要多嗎?!”江淮看着他沒心沒肺吃蘋果的樣子,嘆了口氣:“本來說你适合當模特,沒想到你演技也挺好的。當初裝黑社會老大的時候……”
季衡棠都顧不上吃手裏的蘋果,連忙阻止他繼續說下去:“行我不問了,那些黑歷史就別提了吧。”
“有個什麽大明星把柄可不容易啊。”江淮坐在軟椅上問他:“你專程過來陪我聊天的?”
“怎麽,你要給我下逐客令啊?”
“在醫院待了這些時日,實在是太累了,總是想出去走走。”
季衡棠進門時就見到他瘦削的身形和蒼白的臉色,想他大病一場後也可以理解。可現在看來,生病似乎并不是使江淮這般萎靡的根本原因。
“這麽說,你是希望我陪你出去轉轉?”季衡棠不動聲色地關了機,笑臉盈盈問他:“是因為我最好看嗎?”
“因為你最自戀,比較好相處……”江淮道:“……也因為你知道的最少,不會用太多使我不舒服的眼神看我……你都不知道吧,這些日子我收到的那些悲憫和同情,足夠擊垮我第二次,看得見居然也有看得見的壞處。”
“為什麽不幹脆閉門謝客?”
江淮偏頭想了會兒,道:“我沒有可以拒絕他們的理由。”
“這就是你說的出名後會失去的東西?所謂的【拒絕】的能力?”季衡棠也笑,他托着下巴問江淮:“這是值得的麽?”
江淮卻笑不出來,他下意識地去看桌上的一堆卡片。其實如果季衡棠看得再仔細一些,就會發現其中有那麽幾張是完全沒有拆過的,信封上字跡隽秀,典型左秀右枯結構,是那人的親筆。
前路不明。
“說好的不問了呢?十萬個為什麽同學。”
季衡棠拿他沒辦法,乖乖等他換了套衣服,又把墨鏡遞給他,自己戴上了口罩。
“醫院門口的記者多嗎?”
江淮接過了墨鏡揣進口袋:“那要看你有沒有一個好的經紀人和團隊。”
“說的有道理。”季衡棠那張臉被口罩遮去了一大半,露出一雙笑彎了的眼睛,“其實有席社長幫你擋着,也沒有太多不長眼的記者敢撲上來找你,怎麽不讓他帶着你出來?”
戴着眼鏡的江淮和以往不太一樣,季衡棠想或許是自己不太适應隔着一層東西去看他,但意外的能從他的身上感到冷漠,像是談起禁忌一般的話題,立刻展開防禦機制,要拒人千裏之外。
“那就是另一個話題了,不過我現在不太想談。”二人并肩穿過醫院大廳來來往往的人群。感應門開合,有一絲涼風吹拂到江淮的臉上,帶來久違的城市的氣息。
門口沒有記者,但有席家和邵家的人。
“江少爺,您的出行我們需要……”
江淮伸出手做了個止步的動作,打斷他們:“你們要告訴誰,那是你們的任務,不需要對我說。”
那位黑衣人保镖顯然是有些為難,又看了一眼江淮身邊的季衡棠:“這位是?”
“同樣,我的行為也是我的私事,不管你們是誰的人替誰做事,我都沒有要告訴他的必須。他要是想知道,就讓他……”江淮頓了頓,眼中折射出驚愕與意外的情愫。季衡棠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醫院大門旁的停車場,一輛黑色的奔馳後門毫無預兆地打開,席謹河匆匆跨出車門,直接朝江淮走來。
那群黑衣保镖霎時從江淮身邊退去了三分之二,井然有序地排開,站在席謹河身邊。
這樣一幅情景,在占着黃金地帶的醫院大樓門前異常地引人注目。席謹河顯然也發覺了,他在江淮身邊不遠的地方站定,不顧他倏然移開不願看自己的眼睛。
“你們要去哪兒?我送你們。”
第 36 章
36.
江淮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席謹河。
他還躺在病床上的時候,身旁探望的人來來去去走似馬觀花,卻從來沒有響起過席謹河的聲音。後來,邵清明告訴他,席謹河一直守在門外。
“外公,那他為什麽不進來?”
邵清明拄着拐杖坐在床邊,揉了揉他的頭問他:“小淮,你現在想見他嗎?”
江淮只記得當時的自己努力睜着眼,試圖去辨認他身旁的一束顏色糊在一塊的花束細節,最後卻他朝邵清明搖搖頭。
沈非間說,腦部手術的結果不是人為能夠控制的,盡管沒有意外,卻不太能夠斷定視力下降究竟是哪一方的問題,也無法保證未來是否還會再下降。
江淮自己安慰自己,這樣也足夠了。
席謹河隔着一間房門等他,等他叫他的名字;等他與他冰釋前嫌。
顧知是除唐羽外第二個也每天都到病房來的人,那雙碧藍色的瞳仁總攫取着他的視線焦點,顧知說他還在等江淮,等他同意合作。
“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能繼續拍照?”
特需病房的電視屏幕很大,正放着BBC的紀錄片,講的是南極冰融。顧知朝江淮綻開一個笑臉,“攝影,不僅可以對災難做出反應,現在更能夠幫助人們去預防這些災難。”
顧知每每說到這些,眼裏有海一般的深邃。他在國外許多年,花費了大量的心血在這上面,在未來也将繼續進行:“‘如果你覺得自己拍的不夠好,是因為你靠的不夠近。’江淮,我會一直等你。”
……
江淮下意識地移開了看向他的目光。
“不勞煩席社長了。”江淮猶豫了片刻道:“您日理萬機,豈是我們這種人能夠打擾的?”
席謹河的嘴輕顫了兩下,他似乎收回了原本想說出口的話,只道:“江淮,我不親自去,這樣可以嗎?”
“……我很久不見你,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嗎?”
這句話說的并不太大聲,再超過半米,人能夠聽見的就只是氣音,而季衡棠卻聽到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席謹河會說出這樣的話。
江淮也終于轉過頭來看他,席謹河的視線從一開始沒有離開過,他看起來也狀态不佳,黑眼圈異常明顯,卻沒有疲憊的模樣。江淮記得隐隐約約聽見過唐羽和莊茜在講他的事。年關将至,席謹河本來就有不少公務。但他選擇每日就在車裏處理事情,守在醫院前,只為了江淮在想見他的時候,能第一時間過去。可一個半月過去了,兩人始終不曾見面。
人們有許多表達愧疚的方式,或用金錢或用時間,幻想自己能夠彌補過去所做的那些傷害別人的事。但正像故事中被按上釘子再拔出的籬笆,哪怕沒有了釘子,痕跡卻依然不會消失。
“席謹河,外公說或許在離開以前我應該和你單獨談談……可現在我實在沒有那個心情,抱歉。”江淮微微低着頭。
席謹河依然擋在他身前:“邵老說,會将你送出G市休養一段時間,有決定好想要去哪裏嗎?”
被全程忽略的季衡棠顯然已經開始不爽,他上前拉住江淮的手腕:“這些事我們以後再說,今天這個下午,江淮由我負責,就不勞席社長費心了。”他趁機先一步拉起江淮跑開,伸手随意攔了輛出租車把人塞進去,洋洋得意地遛了。
“還是我厲害吧?”季衡棠逮到事情就愛炫耀的行徑暴露,他任由臉上的口罩松落下來,還因為心情好打算給司機簽名。結果司機根本不認識他,最後冷着臉拒絕了。
季衡棠黑着臉最後又把口罩心不甘情不願戴上的模樣,惹得江淮噗嗤一聲笑了。
他湊在車窗前去看這個城市的模樣,出租車過了大橋,穿過叢叢綠化後是沿江而建的繁華高樓大廈。夕陽折射出溫暖的光輝,他開了一半的車窗,有風從外灌進車內,掀起他的發梢。
手術後淩染來看他,說是為了慶祝他的劫後餘生,曾特地給他聽過一首歌,叫做《(失明前)我想記得的四十七件事》。
江淮記得那首歌的最後,溫柔輕快的女聲低低念着:我必須全部都記得。因為我害怕有一天有人會大聲質問我,對着我看不見的眼睛。我會輕輕地說,我看不見,但是,我全部記得。
——在離開以前。
季衡棠問身邊專心致志看風景的人:“有什麽很想去的地方嗎?”
“嗯……想去看看我爸。”
江尚的屍體最後并沒有能運回故土。
大概對于一個生前為了理想和未來付出生命的攝影師來說,他的結局太凄慘,也沒能被太多人記得。江尚在世間連一樣東西也沒能給江淮留下,可活着的人永遠比逝者要更滿懷遺憾,這似乎成了道德法則。
邵家替他在市中心的墓園立了碑,江淮每年都去好幾回,也不分固定的時間段,只是想起來就跑去在江尚碑前坐一會兒,有時候會帶着鮮花和酒,有時候忘了也就作罷。
季衡棠在上臺階時就已經摘下了口罩,他只與這位從未聽說過的人物拜了三拜,就将時間都留給江淮,自己一人到門口等候。他站在一個沒什麽人的角落輕輕開了機,被連續轟炸的短信吓了一跳。
循着時間劃回去,直到一個小時前,他的經紀人還在鋪天蓋地地找他,問他為什麽不開機。可那一個小時就像個分水嶺,自那以後居然再沒任何消息找上他。季衡棠把手機放回口袋,作為一位稱職的公衆人物,想必席謹河一定是在背後做了什麽,才能有這樣一個清靜的下午。
江淮并沒有逗留太久,季衡棠的存在實在太耀眼,最後兩人只能打包了東西帶回醫院病房,嘻嘻鬧鬧了一晚。
醫院停止訪問的時間是九晚上點,席謹河在醫院也是大股東,按理說不必嚴格遵守這項規定。但他的人确實會在那個點以後就全部撤離。九點一過,江淮悄然拉上窗簾,起身出門。盡管他跟席謹河說會在離開前有一對一的談話,但卻也從未打算允諾。
離開的時間被他悄然提前。
江淮任何人都沒有知會,只是留下了給外公的信件,他拿回了公寓玄關就那樣被随意他扔下的行李箱,又挑挑揀揀了幾架相機三腳架和鏡頭,塞滿了箱子,再心滿意足地離開。
江淮只買了一張卧鋪巴士的票,跟着人群上了車,他躺在上鋪,摘下眼鏡,看向窗外的方向,大腦閃回了許多場景。
周圍是安靜的夜,四周是遠離城市後山巒蟄伏的黑色暗影。臨冬的寒意隐藏其中,像是被黑暗所加持後越發壯大了自己的團體,呼嘯着往這輛形單影只的大巴車襲來。冷風滲透進窗戶,刺得江淮直打了一個寒顫。
遙遠的地方,公路兩旁的暖橙色路燈規律有致地延伸開來,在這片黑暗中像是撕開一角希望來臨前的幻影,最後還是歸祭于光明的盡頭。
江淮只茫然地看着自己能看清的東西,最後伸出雙手抱住自己兩臂,蜷縮在鋪位上。
那些閃回中,席謹河的影子無處不在。
黑暗中,手表秒針輕輕轉了一圈,與分針時針合并跳到零點以後,迎接生命新的第一天的來臨。
第 37 章
37.
“人呢?”
對着空蕩蕩的特需病房,席謹河沉默了許久,只朝身邊看守醫院的手下問了一句。他的聲音低沉蘊着怒氣,這接連數天忙碌後的疲憊不堪終于表露無遺。
那人戰戰兢兢地回應:“江少爺他……應該是走了。我們已知會過邵家那邊,他們的态度十分冷淡,不知道是不是他們……”
“謹河,算了吧。”沈非間站在病房門口,朝一群人揮揮手,讓他們都退出房間去。門輕輕阖上,室內只剩下這兩人,此時屋內的窗簾被拉開,一室都浸染在臨冬熙和的暖陽中。席謹河背對着他面朝窗戶,不知在想什麽。
“謹河。”沈非間輕嘆一口氣:“之前我就和你說過……現在契約精神變成了什麽?不過一紙合約罷了,何必入戲太深。”
席謹河依然沒有回頭,他緩緩開口:“原本我以為自己是給他東西的那個人,可是現在我才發現,他給我的比我以為自己得到的要多得多。”
“那冬冬算什麽?謹河,你怎麽能夠确定自己是愛還是因為習慣?”
室內忽然沉寂,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樣久,席謹河終于回過身來,他直直看着沈非間的眼睛,神色黯然憂傷,卻是從未有過的認真。他說:“是習慣,也是愛。”
江淮當年寫下的那些“檢讨書”都擺在他的書桌上,只是他從未認真看過內容,只是一掃而過。似乎江淮後來知道他的敷衍了事,後期的這些紙頁中除卻開頭三兩行流水帳似的交代以後,江淮總是用剩餘的大篇幅去寫給席謹河的“訴狀”:【真是奇怪,席謹河似乎沒有說過喜歡我,可是今天你朝我笑了。你老讓我寫檢讨,是不是對我偷溜出門上山拍照很失望呢?下次還是提前告訴你好了,喜歡你喜歡到不行的事,也一齊告訴你。】
席謹河總是看這些潦草的手稿看到深夜,心痛後陷入沉重的自責中。後來他才知道生病的事,但那個時候的江淮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寫的這些呢?他獨自在臨湖別墅待了許許多多個日夜,自己消化着病況,慢慢去接受自己的未來,同時,一如既往地喜歡着他。
沈非間的目光仔仔細細地略過他的眼眉,終于笑彎了眉角:“我知道了。”
秦冬就靠在門邊,剛才的一番對話他全部聽見,也再沒有什麽異議。對席謹河,他本來便沒有想那麽多,只是一心想回國,一心想要陪伴在他身邊。剛才沈非間問席謹河這是習慣還是愛,秦冬腦海中掠過無數過往童年的回憶,他愛過席謹河,但更多夾雜在兩人中間的,是習慣。
席謹河不會因為他的離開這般傷神和痛苦,在聽到手下報告江淮沒有預兆便離開的消息時,席謹河沒有猶豫便從辦公室狂奔而出,秘書小姐一聲驚呼,人們追出去才看到,席謹河在轉角處摔了一跤。
席謹河已接連數天徹夜未眠,不知是由于獲悉的消息還是身體原因,他甚至虛弱到無法自己站起來,只能用顫抖的手撫着額,茫然無措地念着江淮的名字。弘歷見狀趕忙上來扶他,那些驕傲和僞裝似乎都被摔碎,顯露出裏面的東西來。弘歷看見了,秦冬也看見了——那是對江淮的愛。
屋內的人聊罷,沈非間開門走出來,秦冬轉過頭去便瞧見了他臉上挂着的笑容。
事已至此,再無話可說。
秦冬朝擠出一個微笑,兩人交換了個眼神,紛紛邁步從病房前走開。
有人停留在原地,可也總有人要繼續往前走。
這天下午十五時,季衡棠發了一條微博:【@棠季:@攝影師江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