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人蛇一家親

蛇妖的藥膏确乎奇效,比着虎子的腦袋估算,盧蠍虎總以為自己後腔口的傷口定然慘不忍睹,想不到過了一夜竟是能自行起身慢悠悠散步了。

趁着休養的閑暇,蛇妖少不得與盧蠍虎攀談些家常。大約終于能長時間地聽人說話,又得了蛇妖的“循循善誘”,盧蠍虎慢慢也能開口說些簡單的句子,蛇妖便知曉了盧蠍虎的本名,以及他大體的身世。妖本性孤,倒并不以為他孤身一人堪稱可憐,唯有對他與生俱來的這副樣貌倍感嘆息。轉頭看見虎子成天膩在他身上很是依賴,便感赤子純良,行事憑心,只問善惡不論美醜,勿曾生得世俗狹隘,卻比自己這修行之身豁達真誠許多了。一時又不免自嘲起來。

盧蠍虎不能了然蛇妖內心的深想,難得遇到個人說話,還識字有學問,他長這麽大終于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寫在紙上,稀罕之餘同樣也請教蛇妖尊姓大名。

想不到人家大手一揮:“妖怪的名字哪能随便告訴給人知道?回頭你取個葫蘆收了我可如何是好?”

盧蠍虎怔住,暗忖這妖怪真不是一般小心二般忸怩,委實般般煩人。賭氣不想接他這茬兒,可總妖怪妖怪地喚,當真失禮得很。

要不叫大王?

蛇妖瞪他:“本座豈是占山的土匪?”

那,大仙兒?

“你才跳大神呢,你全家跳大神!”

大師?

“我阿彌陀佛謝謝你!”

幹脆,大美人!

蛇妖撫胸平氣,臉上的神情好氣又好笑,末了豪爽地一拍胸脯:“叫我龍哥!”

原來身為一條修行了近千年的蛇妖,他的妖生理想可不是修出人身便功德圓滿了。凡人且常胸懷大鵬之志,當蛇的最高境界自然是想有朝一日飛龍在天。

說得口沫橫飛,蛇妖生怕盧蠍虎不信,更撩起額發給他看鐵證,只見印堂正上發際之下,确乎頂出來一枚黑黑尖尖的小角。

“等角出全了,本座便可潛蛟入川,再修個一千年就可化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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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蠍虎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位候補大蛟的道行,聽說他以後還可化龍更是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徑直開口清脆響亮地喊了聲:“哥——”

省了個龍字。

蛇妖感到自己要氣死了。

或者是被笑死的。

總之跟這醜醜在一起自己要折壽,再深的修為都得走火入魔七竅生煙。

于是又滞留過一晚,第二天蛇妖便麻利送盧蠍虎出山了。

臨行前以為感謝,除了答應好的一匣子銀錢,蛇妖念及先前他那一身本就酥爛不堪加身的破衣褲入罅來更是碎得七零八落,便好心贈了他一身應季的新衣裳。時值仲夏,絲麻的衣料輕盈不黏汗,穿着甚為舒适。

盧蠍虎一輩子沒穿過這樣的衣裳,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抱着臂收起肩提溜住褲腿,狀似要去趟刀山火海。

蛇妖被他的模樣逗笑了,拂袖又化一只包袱在掌上,慷慨地遞給盧蠍虎:“又不是稀罕的物什,多與你幾套換着穿便是。”瞥眼瞧見他披散的稀疏頭發被汗打濕,東一條西一绺地扒住頭皮,乍一看好像一盤烏魚汁摻和過的面條被扣在了腦門兒上,顯得愈加醜怪了。蛇妖有些嫌棄地拿兩指捏起一撮發绺,口中啧啧:“哎呀,你這麽散着多礙事兒,戴個頭巾呗!”

說着揚手招徕一方儒巾,卻配那一身短衫窄腿褲,很是不倫不類。不但盧蠍虎顯得拘謹,蛇妖只一眼也噗嗤笑了出來,旋即改換。

荷葉巾,樣子有了,只是又像道士了。

換包頭巾,像打手。

又換軟帽,活脫脫一個店小二。

左右總不合适,蛇妖确無耐性,随手在風裏一抓,撈住頂虎頭帽結結實實給盧蠍虎扣上了。他本是撒氣使性,順便捉弄盧蠍虎一番,孰料那帽兒戴在盧蠍虎頭上大小合稱,他又生得精瘦矮小,比實際歲數看着且年幼不少,有這一頂襯托,竟煞是可愛。蛇妖亦不免癡想了片刻,回過神來拊掌大笑:“哈哈哈,就這個好!名兒裏帶虎再生個虎子,我是龍你是虎,天下無敵!”

盧蠍虎從來沒想過成龍成鳳天下無敵,他只求不被人嫌棄,有個人肯跟他說話能對他笑,好讓他擺脫孤獨不再夜半聽風眠,此生足矣。

不是沒想過索性留在深山裏,但盧蠍虎自卑得不敢開這個口。他醜啊!又笨,還晦氣,加之人妖殊途,他不想害了龍哥,更不想連累了自己辛苦生下來的虎子。

依依作別,繼續憨憨對人笑着揮手,就好像每一次目送父親的身影自土路上消失。盧蠍虎一步一步倒退着,兩手舉得高高的,不在乎對方是否看見或者是否在看。他看得見。只要還能看見一片殘影,他就會一直舉着手揮別。

終于四周徒餘了風聲。盧蠍虎已立在林子的邊緣,轉回頭是自己熟悉的山景,三年裏數不清走過幾多回,絕不會迷路。

有剎那的恍惚,似夢醒了,幻滅了,擡腳跨回了人間,仍舊是無依無靠無處可往,心裏頭倏地坍塌了,比原來更荒蕪,更失落。

風割疼了臉,才恍惚是淚痕鹹澀幹涸在面上,擡起手背胡亂抹一抹,抱緊包袱悶頭往家跑。他的家,只有他一人,從前是,此後亦然。

而龍哥再不能知曉那一人的心思了。山林阻斷,人影遙遙,思念和依戀全都讀不到。他也無意去知道。他是妖,數百年獨自修行,額頭角已出,此身還有輝煌的前程,那是他的向往。孤高又不凡的向往。跟生命只有短短數十年的凡人不一樣,跟盧蠍虎不一樣。

送走了意外的闖入者,他一路風姿綽約地搖回了石罅,心無挂礙一身輕松,姿豔的容貌從內向外透露出倍兒美。美得他小尖牙又支棱在了唇外頭,嘴裏哼起婉轉的小調。

走到洞口冷不丁想起一事,驚得花容失色捧住臉大叫:“虎子!”

與此同時,回到自己四面透風的小屋裏的盧蠍虎也一下從竹凳上蹦了起來,手裏頭抱住個半人半蛇的小嬰兒,吓得半天閉不上嘴。

一日懷胎,兩日休憩,在蛇窟裏盤桓統共只三天,倒是多一半的時間脖子上吊着個機靈活泛的小蛇妖,以至于盧蠍虎居然習慣了這份額外的重量,一路把虎子馱回家也沒覺出不妥來。直到脫下虎頭帽拎在眼前想愛惜地撫一撫便收起來,才發現帽尾端赫然挂着一團重物。大約是正在皮,虎子只用上下牙咬住那一塊布頭,尾巴尖打着卷,兀自垂挂在半空旋轉。順着轉一會兒,絞緊了,再反着轉回去,耍得不亦樂乎。

起先那一瞬盧蠍虎腦袋是懵的,繼而想到虎子的蛇尾,趕忙兩手把他抄住塞進衣襟,随後就琢磨要怎麽把娃兒送回去。

邊想邊往外走,剛走到門外眼前突然彭地炸起一捧煙霧,随後憑空冒出來龍哥火冒三丈蓬頭炸毛的一張臉,劈頭蓋臉質問:“我兒吶?”

又不及盧蠍虎答應,他自瞧見了從人懷裏探出小腦袋的虎子,一把奪回來,翻個身,照着蛇屁股噼裏啪啦一頓好揍。

盧蠍虎哪裏舍得?忙去攔,萬事全往自己頭上攬,可着急之下更說不出句囫囵整話,盡是結結巴巴說:“我、我、別、錯……”

龍哥媚眼瞪出了虎目的悍,調門都漲成公雞腔了,尖聲道:“你也沒跑!一個糊塗蛋,一個臭皮蛋,氣死老娘啦!”

別看如今龍哥喜作男身玉樹臨風,可脾氣上來順嘴禿嚕仍舊會破調變雌音,還特別愛自稱女,反手小掐腰,自有一股潑辣的俊俏。

盧蠍虎嘴上不說,神情畏懼,但內心裏其實挺喜歡看龍哥使小蠻,覺得他美,不造作。

龍哥則不必他說。

龍哥想聽全聽得一清二楚。

龍哥牙疼。

“啧,你這孩子缺人疼缺出失心瘋了吧?挨罵還高興,抽你一頓是不還樂上天?”

盧蠍虎捂腚搖頭,一百個不樂意。

“疼——”

龍哥啐他:“就會說疼!”

盧蠍虎笑出半嘴豁牙,傻乖傻乖地說:“高興!”

龍哥皺皺鼻頭,笑得促狹:“高興什麽呀?”

今次盧蠍虎倒學得聰明,指指自己心口,回他:“你知道。”

龍哥确實知道,甫見着面就聽見醜小子心裏頭的歡呼吶喊,喜相逢,盼重聚。

“嗬——”龍哥憋着笑意,一雙美目四下裏略略掃過一圈,不禁嘆為觀止,“活的家徒四壁嘿!”

說着嫌棄的話,揚手一指,竹床上多了兩套新褥席,四柱支紗帳。

虎子不知何時從父親懷裏掙下了地,扭着蛇尾巴爬到了床邊,彈尾一縱跳上床去,無拘無束地在新褥上打起了滾。

兩套褥子,三口人,外加一枚睡在竹籃裏的蛋,就此住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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