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石案上的羊脂玉佩色澤瑩潤,質地上好,秋葉拿起來看了看,觸手生溫,那玉佩上刻着一朵蓮花,栩栩如生。

“這不是……崔大人的玉佩麽?”秋葉不解,在她的印象裏,鐵面崔九娘的這塊玉佩向來是不離身的,她寶貝得緊着呢。

“這是漢梁的,”顧萱娓娓道來,“若不是他當了,流入坊間,崔大人便查不到他,那我姐弟也不知何時才能團聚,……不過說到底,這玉佩也是崔大人十幾年前給他的,我顧家從前受赈災案牽連,落得個滿門抄斬,只我和弟弟漢梁逃脫,那時我便猜測,我能活着定是有人暗中助我,如今沉冤得雪,聖上诏恤顧氏,複我功名,并在這秦州府任都尉,全因崔大人這些年不辭辛苦,仗義奔波。”

秋葉沒見過韓良的玉佩,但也知道那玉佩至關重要,她也曾勸韓良去贖回他的玉佩,只是那玉佩幾經轉手,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秋葉的心裏仿佛墜了塊石頭,慢慢地往下沉,她意識到她最不想聽見的話可能要從顧萱的嘴裏說出來了。

“漢梁的這一塊和崔大人手裏的玉佩合起來就是一朵并蒂蓮呢,”顧萱嘆了一聲,遂鄭重說道: “……不管出于什麽理由,崔大人于顧家有大恩,而我顧萱是知恩必報的人,崔大人但有所求,便是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漢梁已經嫁給我了!” 秋葉皺了皺眉。

“那又如何,你在崔大人身邊那麽長時間,你應該知道她為顧氏所做的一切,她年過三十卻仍不娶夫,你以為那是為什麽。這世上有哪個位高權重的女子會将一個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到的男子放在心上這麽多年?就憑這份心,漢梁嫁與她又何嘗不可!”

秋葉的鼻頭陣陣發酸,……為什麽偏偏是崔大人?為什麽偏偏是她?此刻,她該可憐崔大人,還是該可憐她自己?

“即便是漢梁,他一個世家子弟,從小就明白婚姻大事身不由己,到頭來也只能聽我的,從他離開古河村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再也回不去了。李秋葉,放手吧,漢梁就不該是你的。”顧萱轉了頭,不去看她。論身世地位,她比不上崔靜,論樣貌,她也比不上崔靜,論癡心,這世上恐怕沒有那個女子能比得過崔靜吧。

“想來你也希望漢梁過得更好一些吧,再說當年若沒有崔大人,想必你早已餓死街頭,那還有後來的活路呢。”事急從權,顧萱做事向來雷厲風行,李秋葉的事情她如今也查的一清二楚:這人在崔靜手下這麽多年,雖不曾讀什麽書,但善謀斷,重情義,崔靜待她亦非同尋常;她救過崔靜兩命,足見其忠義;也舍得下錦繡前程,可見其淡泊無争;只是陰差陽錯娶了崔靜心心念念的人,……崔大人有婚約在先,又不願放棄,事到如今也只能找她顧萱了。

話又說回來,顧家有今天,崔靜功不可沒,顧氏雖然平冤,卻是枝葉凋零。她功名在身,但也只能被派在外任上,朝不保夕,再不複昔日顧氏滿門榮光。吳王倒了,吳王背後的江東權貴也是所剩無幾,顧氏不僅無法像從前那樣在朝堂上有立足之地,且朝中大權皆由關隴世族一手把持,如今的顧氏恐怕都只能在夾縫中求存了,……攀上秦州崔氏這門姻親,顧家的榮耀方可複興,方可在她有生之年有望延續……對顧萱來說,将韓良嫁給崔大人,确是為了報恩,但也不止報恩這麽簡單……這步棋,非走不可!所以李秋葉答不答應,也都只有和離這一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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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陽光灑進院子裏,柔和而溫暖,可秋葉的心卻逐漸冰涼:她該怎麽辦?和崔大人争麽,她該拿什麽和人家争呢?是跑到她面前,痛哭流涕,求她成全他們夫妻,還是趾高氣揚地說我也曾救過你的命,別來糾纏,就當我們扯平了?

崔靜,……是她李秋葉這一生最敬重的人。她給了她生的希望,給了她一個鄉野女子所不能有的豐富的人生閱歷,而此刻,那些回不去的歲月靜靜地萦繞在她的心田,那些陪着崔靜熱血填心,義無反顧的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猶記初見崔靜,那樣衣衫得體貌美如花的女子鑽在衣衫褴褛的乞丐堆裏分餅,不悲不喜卻氣度不凡。後來,她記得她跑到廚房來尋她:“聽說今兒的豆腐是你做的?小小年紀,竟賽過了我家裏的老廚子。”然後她就回答說當然,大人,只要肯努力,沒有什麽是小的做不好的。她因着這句話得到了崔靜的賞識,提她做了随身女使,她開始習文斷字,從此為她鞍前馬後,為她四處奔走,跟着她有苦有甜,一路艱難卻仍風雨無阻。

她記得崔靜忠君,她記得崔靜愛民,她記得她為個權貴欺詐庶民的案子不眠不休,,為懲貪治腐而廢寝忘食,為百姓謀福則據理力争,于朝野之間起起伏伏,将那官服的顏色反反複複不知換了多少次卻從不喪失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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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然記得崔靜告訴她這一生一定要為顧氏翻案,哪怕粉身碎骨,原來,……是為着這個原因麽?

她也曾看到過她一個人默默地坐在石階上,拿着她從不離身的玉佩,仰望蒼穹。天高月明,夜涼如水,她說,秋葉,這麽多年了,你說他現在是什麽樣子呢,是高是瘦,是胖是矮,我怎麽就只記得他有兩個酒窩啊,笑起來讓人的心裏暖暖的,……他在哪兒呢?我怎麽就找不到呢?

崔靜從不與人說私事,秋葉自然不會過問,沒有人知道她真正在想什麽,可那孤寂落寞的身影卻常常落入她的眼裏,……那樣悲傷,連惜朝的琴聲都不能撫慰她。

對了,她曾提到她的未婚夫有兩個酒窩,那麽,她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去聽琴的吧,也是因為不愛,所以才放了惜朝麽?

她曾為了崔靜,險些賠上性命,可她從未後悔,救她,是救一代賢臣,救一方百姓,值了。……只是,在死過兩次以後,她卻再無法到達崔靜那樣遠大的胸襟,她所能做的,也就到此為止了。她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她死了,也一定要在故鄉死去,那裏還有她的爹娘和姐姐。

她一直記得後來崔靜勸她留下,說她功不可沒,人才難得,要奏請聖上,準她出仕①,為朝廷效力。她當時笑了:小的哪裏有那樣的才幹,不過依仗着大人,有些氣勢罷了。再說了,您身邊那麽多忠心耿耿有才幹的人,不缺我這一個。崔靜的臉上永遠是那樣的波瀾不驚:既如此,不留你了,我不想欠着你,你想要什麽。

崔靜給她好大一箱金錠,那應該是她所有的積攢了吧。她想了想,撿了四個,臨走前對崔靜嬉笑所說言猶在耳:大人,咱們再不是什麽主仆了,如今您是官,小的是民,但我還是要說兩句,您如今三十都過了,不能因為長的年輕點就這麽拖着吧,我可知道陛下都替您着急呢,哪天要是撸了您這官,到時候讓官媒拉郎配,那可就得不償失了!錢我不多拿,夠用就行。您好好攢着好歹娶上一房吧,在這樣下去,崔家您這一支就……

“絕後”這兩個字她忍了忍,沒說出來,而崔靜仍是那樣淡然:我有婚約,萬一成了親,回頭人家再找回來,豈不是言而無信?

崔靜平生最重信義,她無話可說,可是這麽多年,您能找回來麽?

那就努力為官,方不為罷免所累。崔靜淡淡說道,一如既往地沉穩,冷靜。

那麽如今,誰來告訴她,她該怎麽辦?

……

良久,秋葉方道:“我得知道漢梁怎麽想。”

顧萱淡淡笑了一下,在她看來,顧漢梁怎麽想又能如何。清晨的陽光灑在顧萱的身上,将她襯得越發的明媚動人,她一個轉手将那彎月弓提起來,搭上雕翎箭,拉開了弦,箭風淩厲,只瞬間便穿過園子裏的幾株秋海棠,帶出一路飛紅如絮,滿院花雨中,一只相思雀被釘在百步之外回廊的紅柱子上,那鳥微弱地啼叫着,垂危掙紮間扇動着美麗的羽翼,在溫和的陽光下絢麗無比。

“你知道麽,漢梁的箭法是從前我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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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午時,韓良才回來,和他一同回來的還有一個頗為英武的男子,說是韓良的姐夫徐氏,武藝十分了得,最近一直在教他槍法。韓良惦記着妻主,連衣服也沒換,匆匆扒拉了兩口飯,就上北苑來找秋葉了。

“妻主!”韓良喊了一聲,進了園子,卻見秋葉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怎麽了?”

“阿良我有話問你。”秋葉瞥了一眼周圍的若幹僮仆。

“好啊。”顧漢梁揮了揮手,衆仆頓作鳥獸散。

如今就剩他兩個了,她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只好望天輕聲一嘆。秋高氣爽,偶有長鳴,卻是那湛藍的天空上,大雁成排成行地向南方飛去。

“妻主,你這人可真狠心,趙先生托你帶話,你也不告訴我,我走了,你也不念着我,我還托人帶信給你叫你來看我,你也沒回音。”韓良埋怨道:“……你竟一點也不關心我。”

“是麽?”秋葉苦笑了一下,“你的腿可好了?”

“全好了!不信你看。”韓良一連串的騰挪閃躍,動作利落漂亮。

“既然好了,那就跟我回家吧。”秋葉定了定神,坦然道。

“這……阿姐不想我回去呢,我如今重拾武藝,要準備着考試……”韓良面露難色,“妻主,我們以後就住這裏吧,……我和阿姐分離十幾年,顧家如今全指着她東山再起,實在不容易,我得幫襯她。”

“那你是不聽我的喽,出嫁從妻你懂不懂?”秋葉輕輕一指戳在韓良腦門上。

“我懂。我懂。”韓良怕秋葉生氣,輕輕将她擁着懷裏,“阿姐重整顧家,我很高興,她這些年吃了很多苦,我不想違逆她的意願。”

“……你阿姐想你嫁給崔大人呢,從此你們顧家只怕要青雲直上了,你是知道這件事的吧,我可一直等着你告訴我呢。”秋葉掙脫了韓良的懷抱,順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絲,兩年前因受傷留在額角的傷痕到如今都沒能消去。

“妻主!我若是有這樣的想法,又何必巴巴地想着和你呆在一處呢,再說了,我從前并不知道和崔大人有什麽婚約的。”韓良道,他自幼時見過她幾面,也只記得個名字,其他的全無印象。

“你不知道?”秋葉不解,這姐弟兩個的說辭不一樣呢。

“是啊,玉佩是我阿姐給我的,她什麽也沒說,我哪裏知道是別人的,若是知道,我……不拿就是了。”韓良道。

“崔大人對你家有大恩,她念了你很多年,孤身一人只為等着娶你,你不答應,可是你阿姐答應了。”秋葉道。

“所以,……你得替我出頭,崔大人為官正直,想來也不好做出強娶民夫的事來,你從前不是替她做事麽,還救過她的命,那你勸勸她吧。”韓良正色道,這些日子,顧萱沒少給他灌耳音,不停地說着崔大人的好處,若是他沒嫁人,自然聽他阿姐的,如今嫁了秋葉,哪還能生出二心來。

“韓良,你把事情想得過于簡單了,你只有一個選擇,要麽跟我回家,要麽聽你阿姐的,我們和離,然後你嫁給崔大人。”

秋葉的心隐隐作痛,即便韓良現在是向着她的,可她也不能确信再這樣待下去,韓良會做出怎樣的抉擇來。她心裏比誰都清楚,拼盡全力賣上一輩子豆腐,也不可能陪韓良過上他現如今這樣的的生活。

也許,她一開始就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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