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常回看:耿耿于你心
樹蔭之下,光影斑駁。
校園小道上學生來來往往,人聲喧鬧。陶然抱着書本的手捏得緊緊的,臉上卻是淺淺笑着:“小叔。”
上一次報告會他當作不認識她,面上毫無波動。陶然告訴自己,不要慌,歲月給予沈臨的是沉澱,她也該有些長進才是。
沈臨靜靜地看着她,面對這聲久違的稱呼,他沉吟良久,頗為感慨地說:“好久沒聽到你這麽叫我了。”
确實很久了。
心裏雖是這麽想,表面上陶然卻紋絲不動,仍舊維持淡淡的笑顏。
沈臨認真打量她幾眼,這才收回目光,擡手看了眼腕表,目光再次放到她身上,詢問她的意見:“中午一起吃飯?”
午飯自然不能一起吃。不過眼下當然不能當機立斷地拒絕。陶然想了一番,斟酌語言道:“中午和室友去附近吃烤魚。”
言下之意就是沒有時間。
沈臨像是早就知道她會這番回答自己,也不在意,反而做出最大的讓步:“那你看看這幾天什麽時間有空,到時我們約個時間聊聊。”
他們這麽久沒見過面,自從沈臨出國,起先他們還會有郵件短信電話往來。陶然用盡所有能夠與他取得聯系的方式,以最大的覆蓋密度去争取他的片刻回應。
與她長篇大論不同,沈臨回音通常只有寥寥的只言片語。
現在時隔幾年的再次見面,他們要聊些什麽呢?
回憶往昔嗎?
陶然笑道,盯着他看了好幾眼,不漏過他的一絲一許。報告會上,他突然降臨,她匆忙閃開,沒能靜下神好好細看他。
确定自己确實好幾年沒好好看過這個人。這會她有足夠的時間與心神去觀看他。她恍然意識到,他還是沒什麽變化,歲月到底寬容他。
Advertisement
她熟稔而又疏離地問:“你剛回來工作不忙嗎?再者我們也沒什麽好談的。”
沈臨垂眸看她,眼波一片平靜,好像早就猜到她會說這番話,會抗拒他,并沒有因為後面這句話受到任何影響。
陶然笑自己,笑自己自作多情。她經過他身邊就要走。
時值正午,越來越多的學生下課,不時有幾道探究的目光朝他們這個位置看來。
突然手腕從後面被抓住,阻礙了她前進的步伐。她聽到沈臨低沉的聲音順着熱烈的太陽光線傳來。
“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有好長時間沒怎麽好好說過話了,陶然你就這麽不想跟我談談。”
陶然覺得好笑,什麽時候他也搬出了這些臺面上的話。
她告訴自己不要着了他的道。
陶然企圖掙脫開,奈何沈臨抓得緊。兩個人在校園道上拉拉扯扯,越來越多的目光朝他們這個位置聚來。
最近因為校友沈臨捐一棟樓的事跡,又因他出衆的外表,“沈臨”這個名字連帶着他這個人已經在學校裏刮起一道熱潮。
陶然不便與他再多牽扯,只好妥協,壓低聲音說:“換個地方說話。”
目的達成,沈臨側過身體順勢撈過她的書籍,然後拉過她的手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動作自然得很。
像許多年前那般,他自然而然地牽住她。溫暖的熱意不斷傳遞過來,他平靜地告訴她未來還有無限可能,要好好走下去。
沈臨驅車帶她去了附近一家環境很是隐蔽的茶館。
這家茶館遠近聞名,學校裏不少老師會來這裏喝下午茶,俗稱修心養性。
陶然看了眼門匾,向沈臨投去不解的目光。
沈臨察覺出她的意思,笑道:“這一時半會也不知道帶你去哪裏,這幾天,我和林清倫偶爾會來這裏喝茶,是個談話的好地方。”
陶然由他帶着走到最後面的一間包間,裝修雅致,環境幽雅,窗外正對着一片幽幽山林。
确實是個談話的好地方。
沈臨讓她先坐着,他自個走到門外和服務員小聲吩咐一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合門進來。
沈臨脫下西裝,解開襯衫袖子的扣子。動作一氣呵成,很有觀賞性。
眼下的光景,并不是觀賞的好時機。
陶然打破這一份靜然,先行出聲:“爺爺讓你來找我?”
沈臨從櫃子上挑過一條淺木色毛巾,用溫水潤洗一遍,擰幹。走到陶然面前,遞給她,說:“先擦下手。”
他還是一貫地講究。從前和他幾次相處裏,陶然對他的印象最多的便是講究。尤其小細節方面,講究到了極致。
不過也許是氣質問題。
換作其他人,陶然大許會覺得此人龜毛。放在沈臨身上,她倒覺得是恰如其分的講究。
直到陶然擦完手,沈臨将毛巾拿回洗淨挂在架子上。他這時才回答她的問題,不鹹不淡地說:“你爺爺倒是沒跟我提起這事。”
這個回答陶然并不意外,她半低着腦袋,不知是笑還是失落,她說:“我就知道。”
沈臨卻緩緩靠近。靜默少許,他擡手挑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對,他半笑着問:“你知道什麽?”
知道什麽?陶然還真的好好回想了一下。
從她記事的那一刻起,她從沒得到爺爺的笑臉。爺爺上一秒還同別人家的孩子有說有笑,下一刻看到她的臉,立馬轉成黑臉。
不止爺爺這樣,爸爸也這樣。記憶中陶然從沒得到過來自父親的關懷。
她曾多次問過媽媽,為什麽爸爸和爺爺對她這樣冷漠,如此地不喜歡她?
媽媽從來也沒有給出一個清晰的答案,她只告訴陶然那是爸爸和爺爺還不知道怎麽同自家孩子好好相處。
最後媽媽說,要給他們時間。
然而直到父母去世,她離家獨立生存,她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而他們還是沒好好學會怎麽與她相處。
陶然轉眼看着窗外的茂盛綠林,陽光爬過窗子,溜到她的臉上留下細密影子,襯得她神色寂然。
光影浮動之間,她說出一個事實:“爺爺從來都不喜歡我。”
沈臨被她這個認知硬生生地止住手。原本他是以一種極其舒适的姿态,甚至是自上而下地臨視她。在陶然說出這句話之後,他笑容散去,多了些許認真。
他斂好神色,正要問話。
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服務員送來他們的茶具,還有午餐,都是一些很精致的茶點。
陶然隔空瞧了一眼,茶點不光精致,主要都是她喜歡的。
用餐的過程中,沈臨将她喜愛吃的幾樣食物挑在一個小盤子,放到她手旁。
陶然此時也不客氣,一時半會,他也不會放她走。如果今天他不高興,或者沒有達到目的,他有的是方法來找她。
前者陶然并不大在意,他的開心與否與她無關;而後者,她自然不想與他牽扯過多。
吃到一半,沈臨擦擦嘴角,喝了半口茶,回到他們剛才被打斷的談話裏。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陶然放下筷子,盯着面前這個精致透亮的小茶杯看,聞言,淡淡地笑着,反問:“你希望我知道什麽?”
幾年前陶然上高中那會,性子相對沉悶。那會沈臨也剛從國外回來,正好那段時間碰上陶然父親沈城航和陶敏忙,時常出差。夫妻倆便将陶然托給他照顧。
興許是氣場相合,那一段時間兩人倒是相處得很融洽。
陶然有問必答,有時還會跟他講學校裏的事情。不會像現在這般對他表現得如此反感和疏離。
沈臨捏捏手指,輕輕一笑,“那我換個話題。”
陶然仍是淡淡地笑着。
“為什麽突然從家裏搬出去?”沈臨問。這個問題他在父親沈之仁那裏得不到答案,只好過來問她。
“我和爺爺約好,大學一畢業我就離開沈家。”陶然淡定地回應。
“為什麽?”
陶然盤腿坐久了,腿感到陣陣麻意,她四處張望一番,找到一個捶腿的小玩意。她一邊捶着,一邊說:“爸媽去世,我就和爺爺約定。我長大了,總要學會獨立生活,不是嗎。”
這番回答并不能說服沈臨。他搖搖頭,目光深許:“可是,我沒理解錯的話,你不止是離開家裏這麽簡單。”
陶然不為所動,安靜地等待他的下文。
沈臨頓了好一會兒,這才緩緩往下說:“換句話來說,你等于脫離沈家,不想與沈家有任何牽扯。陶然,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窗戶外面傳來溪水敲竹的聲音,陽光稀松的午後,一切都預示着這是個寂靜适合休憩的時光。
陶然放下捶打的小玩意,改摸着手腕的銀镯子。
這是她15歲生日時母親陶敏送給她的禮物。她說女孩子身上應該有個像樣的首飾,思來想去,她便挑了一個樣式簡單的銀手镯,說是看着素淡,期許陶然這一生也該是平平淡淡的。
她說:“我從一出生就随着媽媽姓,我想大概有一天我是要離開沈家。”她擡頭迎上沈臨的目光,坦坦蕩蕩地:“再者,我說這件事的時候,爺爺并沒有說什麽。”
沈之仁是同意的,從某些方面來說,他甚至不想看到陶然。
當下沈臨卻怎麽笑也笑不出來,過了會,他問:“這件事為什麽不跟我說?”
陶然歪着腦袋問:“你現在是過來質問我?”
沈臨解開襯衫的扣子,剛才進來前,他已經解開一顆,現下他解開第二顆。他沒想過,這才過去幾年,陶然就像變了一個樣,他們連好好談話都做不到。
“陶然,我沒想過與你好好談話都這麽難。”
陶然起身走到窗臺,她說:“畢竟我長大了。”
這句話在沈臨聽來,倒是嘗出了一種別樣的滋味在裏面。“畢竟”二字格外令他遐想,像是期待了很久的一件事終于到來。
作為這件事的主人公——陶然,終于緩了口氣。
闊別多年的首次談話,明明也沒講什麽,甚至連為什麽陶然要離開沈家的原因都不得而知。短短一個小時下來,使得沈臨頓感一身疲憊。
這比他在談判桌上與人針鋒相對來得累,最起碼前者是有因有果,是可以見得到結局的;在陶然這裏,按照目前的趨勢來看,并不見得。
他壓抑許久的神經終于在這一刻告罄。
時隔幾年的首次談話并不如想象中的順利。
最後沈臨說:“你下午還有課,我先送你回學校。”
陶然撈過一旁的書本,先走到門口,換上鞋子,說:“不用,這地帶我熟,我待會還要繞道另外一個地方取份文件。”
沈臨穿好外套,聞言,走到她身旁,不容她拒絕,說:“剛好我開車過來,我送你過去。”
其實并沒有文件要取,陶然只是随便找了個借口避開與他過多交談相處。
見着沈臨一副堅持的樣子,陶然知道今天是躲不過了,她半開玩笑地說:“如果這個時候你能像聽報告那會,當成我是個陌生的同學就好了。”
沈臨開門,作出一個讓她先行的動作,他意味深許地回答:“可是事實相反,我們認識。”
直到陶然下了車,走到實驗室的這段路上,她腦海中一直回響着沈臨的這句話。
——
标題和內容提要參考歌曲:《羅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