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虔誠犯錯:良心跳得清脆
清晨醒來,外面雨勢淅淅瀝瀝。
陶然推開窗,大雨夾大霧,給周遭的景色鍍上一層隔膜,影像模糊。
四月的天,半暖半涼。這雨一下,氣溫也随之降低。
陶然套上一件黑色衛衣,收拾洗漱一番,這才打開房門來到正廳。
沈之仁坐在窗戶旁邊,直直望着這屋外的漫天大雨。
沈臨把東西搬到車上,正好從外面進來,他将雨傘合上放在一旁的木桶裏,朝陶然說:“起了?”
陶然點點頭。
沈之仁聽到聲音,回過頭,看了陶然許久,這才起身說:“吃完早點出發。”
沈承航和陶敏是在陶然讀大一的時候走的,時間是11月16日。
陶然至今回想起來,對那天的記憶是模糊的。百般細想之下,又覺得那天也就是平常的一天,她照常上課吃飯,和之前的日子沒有什麽區別。
以至于夜裏睡下了,宿管阿姨卻上來敲門,說是她家人過來找她,好像還挺急的,讓她趕緊下樓。
然後她不由分說被沈臨連夜帶走,一路上,沈臨嘴唇抿得緊緊的,問他他又什麽都不說。抓着她的手卻多次捏緊、松開。直到到了江城醫院,站在兩床白布面前,陶然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
陶然撐着雨傘落在後頭,安樂墓園一年到頭,每天都有一個守墓的大爺在此守着。整片墓地看着很安靜,就像它的名字一般,是個安樂的居所。
而她的雙親就常年居住在這裏。
青山綠水年年換,而他們墓碑上的容顏卻永遠定格在某一時點,永遠地不會老去。
陶然想起,那天也是這樣一個磅礴大雨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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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之仁嘆口氣,伸出手抹去碑上照片中的雨水,蒼老的聲音這時才響起:“我又來看你們了。”
陶然眼眶一紅,別開臉。
只聽沈之仁又說:“你弟弟和女兒也回來了。”
陶然眼淚落得更兇了。
這之後沈之仁便沒再說話,雨水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的手臂上,浸濕衣服,他也不甚在意,只是一遍一遍地抹去照片上的雨水。
沈臨看向一旁的陶然,只一眼,陶然就明白他的意思。她仰頭忍去淚水,走到沈之仁旁邊說:“爺爺,天氣冷,你先和叔叔回車上,我和爸媽說會話。”
沈之仁垂下手,樣勢很無奈,嘆嘆氣看了幾眼起身。
沈臨帶沈之仁離開,下山前,他說:“有事打我電話。”
他們來的時間早,周邊沒其他人。等到沈之仁和沈臨的身影徹底不見了。陶然這才站在父母的碑前。
“爸媽,對不起。”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說完這句,她哽咽了幾聲,繼而哽着聲音說:“對不起,對不起,媽媽。”
從始至終,她沒有什麽其他話語,一直重複這一句:“對不起”。
沈臨上山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陶然腦袋垂得低低的,肩膀一聳一聳的。雨水一柱一柱地打在傘面上,在這個清幽寒涼的早晨,聲音尤外明顯。
他靜默站立稍許,這才提步朝雨中那抹身影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一步一步的,像要一次性走掉這幾年的空白。
陶然聽到腳步聲,側過臉龐看他。
簾簾雨幕中,她輕輕地問了沈臨一個問題:“爸媽會怪我嗎?”
看似問沈臨,實則更像是自問。
沈臨身形一頓,握着傘柄的手微微握緊。稍停片刻,他走到她身邊。對于她提出的問題并沒有第一時間給出答案。
雨越下越大,雨水落到地上,水漬賤了不少到褲腿上,陶然的肩膀也濕了不少。
可她并不在乎。
在察覺沈臨伸過手要攬住她的肩膀的時候,她再次朝他問出同樣的問題:“爸媽會怪我嗎?”
沈臨要放下去的手,徒然停在半空。
遠處山林大霧飄渺,隐去了山林本來的面目。霧氣随着雨中的寒風斜到一處,緩慢移動。
這次沈臨很快反應過來,他思忖片刻,攬住陶然的肩膀,自然而然地換成自己的雨傘,他冷靜而又堅定地說:“不會。”
陶然看着父母的照片,他們依舊如她年少時那般美好。
她繼而問:“是嗎?”
話音剛落,身旁的沈臨也随即給出答案,他說:“當然。”
聲音幹脆利落。
陶然腦袋又低了幾分,肩膀聳動得更加厲害。
隔天天氣轉而晴朗,陶然醒來時,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
她下床,正要換衣服,門外傳來敲門聲,她問了聲:“是誰?”
秦阿姨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然然,是我。”
陶然快速換上衣物,小跑過去開門,喚道:“秦姨。”
秦阿姨溫柔地看着她,摸摸她的臉頰說:“人有沒有好點?”
昨天回來她人不大舒服,一覺睡到傍晚,中途被沈臨扶起來喂了一劑藥,後又睡下,再次醒來就是現在。
她抓着褲子邊緣,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說:“嗯,好很多了。謝謝秦姨關心。”
“跟秦姨客氣什麽,”秦阿姨摸着她的手,嘆嘆氣,然後說:“你爺爺和小叔中午不回來吃,你洗洗臉,我給你炖了蟲草湯。”
吃完中午飯,秦阿姨抽空回了趟家,沈家大宅只剩陶然孤零零的一個人。
像以前讀書的時候,她有時早些回來,家裏空無一人。
靜悄悄的,只有她一個人。
生命中的人也好似這般來來往往,只作片刻停頓,熱鬧過後,徒留一地寂靜。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沈之仁和沈臨這才驅車緩緩進入大院。
聽見汽車作業聲,陶然反射性起身就要叫人。
沈之仁下車,走沒兩步,忽然轉身。沒有任何預料地舉起手裏的拐杖,狠狠地揮向一旁正要和陶然講話的沈臨。
空中一道劃線過去,陶然睜大眼,反應過來,沈臨已經重重地悶哼了聲。
“滾到書房去。”沈之仁重怒,末了見沈臨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也沒聽到他的話,不由得再次舉起拐杖。
這次陶然反應快,護在沈臨身前。
沈之仁的拐杖就這麽停在半空,他動動嘴唇,想說什麽卻又沒說出來,舉着拐杖的手重重放下,朝沈臨怒喝:“你這個不孝子給我滾到書房等着。”
陶然擡眼偷看沈之仁一眼。
沈之仁臉色異常難看,臉上的肉都随着他先才的動怒而微微顫抖。
沈臨握握陶然的手,無聲安撫她,而後進入大門緩步上樓。
陶然對剛才那麽重重一下仍舊心有餘悸,站在原地發愣,不知兩人出去一趟,為何回來卻變了個樣。
沈之仁走出沒幾步,複又返回,盯着陶然看了幾眼,朝一旁的王叔道:“送她去隔間。”
王叔走到陶然身旁做了個請的姿勢。
走出沒幾步,沈之仁冷而厚重的聲音遠遠傳來:“你不是好奇你叔叔當初為什麽要出國?今天聽個明白,看看你是怎麽丢人的。”
書房位于二樓裏間,除去只是一間普通得再不過的書房外,它還有個更奇巧的地方,表面是書房,其實書櫃之外還有一個隔間,用做談一些較為隐秘的公事。
不過一年到頭也很少用到就是。小時候,陶然不小心闖進來過一次,事後被沈承航罰站面壁思過半天,并且當天不讓吃晚飯。
是以有過一次嚴厲的教訓之後,陶然再沒踏足過這間屋子。
王叔将人送到,默默合上門退出去。
隔間配置也簡單,一面牆布置一個沉木書架,呈放一些上了年歲的文檔包,還有一些古舊的書籍,除此之外,就是一套由沉木做成的書桌椅。
昨天剛下過雨,陶然摸了下椅子,冰涼得很。她沒坐下去,而是站着。
沒一會隔壁傳來聲響。
沈之仁重重摔上門,将一份文件砸到沈臨身上。随着脫手的那一刻,文件向四周散開。
“你給我解釋解釋,這是什麽意思。”沈之仁氣得不行,靠在書桌前喘氣。
沈臨不卑不亢,拾起其中的幾張紙,匆匆掠過,看見收購幾個字樣,放到書桌,平靜地說:“就是您想的那樣。”
沈之仁用拐杖重重敲打桌子,沉聲呵斥:“我想的哪樣?”
不似他的憤怒,反觀沈臨笑而不語。
沈之仁冷笑:“有膽子做,沒膽子認,我是這麽教你的?”
沈臨也跟着笑,不過是一種嘲笑,“您統共也沒教我幾天,您說是不是?”話語裏滿是嘲諷。
“小時候我要接你回來,你不回來,現在反過來怪我?”
沈臨依然笑笑不說話。
沈之仁被這笑氣得四處找東西,恰好手邊就有一支毛筆,上面還蘸着墨水。他不管不顧地朝沈臨砸去。
沈臨微微避開,毛筆蹭到他的手背,在襯衫上留下墨汁,旋即暈染開。
不仔細看,還有些像潑墨的印象派藝術。
沈臨收回目光,聲調平平,道出自己的答案:“您不讓我回來,我只好這麽做。”
聲音擲地有聲。
“你真的是目無尊長,你讓我怎麽去見人家父親?”
沈臨挽起袖子,甚是不在意地說:“這本就是假的,沒什麽好問的。”
沈之仁算是聽出他的意思了,“你和林瑜合起夥來騙我們?”
沈臨笑,他說:“不算是騙,”他反倒說起另外一件事:“說起騙,爸爸你倒是有事騙着我。”
他笑意散去,聲音也沉了些許:“你瞞着我将陶然的生活來源全停了。當初我出國你答應過,您會庇佑她直到工作。您說說看,這到底誰騙着誰?”
這件事說起來是他不厚道,沈之仁哼了聲,“你怎麽不問問她到底做了什麽事,她一意離開沈家,既然離開,要斷就斷得一幹二淨。”
沈臨瞥向他,一陣見血道:“她為什麽要離開,這點你和大哥不是最清楚嗎?”
這話說得沈之仁心一跳,他定定地朝沈臨投來一記審視的目光。半晌他試探問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不對,沈之仁很快領會到另外一件事,他喃喃自語:“那孩子什麽時候知道的?”
陶然從小到大的體檢,只要涉及血型一項,沈承航總要提前打點好關系,幾乎沒出現過差錯。後來沈承航離世,這項重任便被沈之仁吩咐王叔去做。
想到這裏,沈之仁回想起兩年前,陶然某天回來,毅然提出要将戶口遷到江城大學,任由沈之仁怎麽威脅,甚至惡言相向都沒用。
原來那時候她就知道了,也難怪決定做得那麽決然。
沈之仁朝隔間的方向觑了一眼,目光重新看向沈臨,沉沉說道:“所以你大哥給我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你就給我弄一個假的結婚對象。”
他半是笑半是怒:“你們兩兄弟真是敢。”
沈臨冷眼:“您千方百計不讓我回來,我只好這麽做。”
他又說:“我總要一個回來的理由。”
隔間這邊,陶然被其中“來路不明”四個字刺痛了眼。到了今天,小時候迷茫的一些事,終于有了一個明确的答案。
她掩住雙臉,雖然早就猜到是這個原因。可當這個肯定的答案從沈之仁的嘴裏說出來,她還是很難過。
“所以,”沈之仁握着拐杖重重瞧着書桌,“你回來做什麽?你想做什麽?當時我跟你說的話你忘了是不是?”
像是回憶起什麽,沈臨正色道:“沒忘。”
“沒忘,你現在想幹什麽?”沈之仁氣得扔掉拐杖,坐在椅子上順氣,“你在美國待得好好的,你回來幹嗎?”
“我有我想做的事……”
沈臨話沒說完,迎面而來一個硯臺,裏面還有墨汁,這下沈臨沒躲過,全身被潑了個遍。西褲是正統黑色,墨汁很快與之融為一體,看不出什麽;襯衫卻是純白色,墨汁又黑,兩相觸碰,他的襯衫成了半塊廢掉的畫布。
沈之仁揚聲:“沈臨,今天我話放在這裏,你想都別想,沒門。”
像是為了震威,沈之仁又說:“除非我死,不然你想的事永遠都不可能。”
他把話說得這麽決然,幾乎是将沈臨逼到死角。
未曾想,沈臨不以為意地笑笑,絲毫沒受到他話裏的威脅,反過來安撫他:“爸,這點你放心,你想的事也不會發生。”
沈之仁一驚,他想來想去,琢磨了良久還是沒明白沈臨話裏的意思。他指指這個幾乎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小兒子:“你到底想做什麽?”
沈臨聲音淡淡的,“你以為我想做什麽?跟她結婚?爸,你想多了。”
“不用結婚,”沈臨冷靜自持:“那張紙束縛不了什麽。您不是怕敗壞沈家的名聲?我可以不結婚,甚至只是遠遠看着她就好。只有一件事我不會同意,”
沈臨瞥了瞥胸前被墨水染壞的區域,他的聲音足夠冷靜與鎮定:“陶然也必須不能結婚。”
沈之仁這下被氣得不輕,“你瘋了是不是?”
沈臨幾步走到他面前,“我怎麽瘋了?瘋的不是你和大哥,就因為她不是沈家的孩子,你們對她不聞不問,從沒給個好臉色。到頭來事事都要讓她聽你們的,爸,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沈之仁揮起拐杖就要敲打過去,沈臨手疾眼快順勢抓住。
“你當初怎麽答應我的?”沈之仁目光狠厲,“你現在做的這叫什麽混賬事。”
“爸,我沒忘記當初的談話,我也想了很久,直到看到大哥留下的那份資料,我想通了,所以我回來。”
沈之仁甩掉拐杖:“你想個屁,你以為你們沒有血緣關系你就可以胡作非為。沈臨,我今天再次警告你,只要我還在,你休想和她在一起。”
沈臨起身走到一旁,很不在意地說:“在不在一起無所謂。”
“無所謂你就別回來丢這個人。”沈之仁真想敲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面裝的是什麽,“你有沒有想過,世人會怎麽看你,怎麽看她。她不懂事,你也跟她胡鬧。”
“外面的人怎麽看根本無所謂,”沈之仁抽出幾張紙巾擦擦被墨汁沾染的衣服,抹去下額被濺到的墨汁,瞥了沈之仁一眼:“我如果在意,我就不會回來。”
沈之仁氣得火冒三丈,站起來,指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們這叫什麽,這叫亂/倫。你們還要不要臉了。”
“我們沒有血緣關系。”沈臨将用過的紙巾一張一張疊好,放在桌旁,正色地再次強調道:“爸,你也說過。”
“你覺得沒有血緣關系沒用,外面的人可不管。她是沈承航的孩子,是我沈之仁的孫女,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你跟她在一起,傳出去讓別人用唾沫淹死你們,成為別人飯後的談資嗎?你能不能成熟點,要誰誰不行,你偏偏要她。”
“所以我也說了,”沈臨淡淡道:“我不是非要跟她在一起。我要的是她不許跟別人結婚、談戀愛,除此之外,她想做什麽我可不管。”
簡直就是荒唐之言,沒得說,就是一條道走到黑。沈之仁無力地攀住旁邊的椅子坐下。
“昨天我們才去看過你大哥大嫂,今天你就給我這麽大一個驚喜。沈臨,你考慮過你大哥大嫂的感受嗎?你還怎麽敢去看他們。”
沈之仁的聲音很疲憊很蒼老:“你只顧着你自己,你想過她沒有,當年她不懂事,我讓你出國。你們平安無事這些年,你偏要在這個時候回來破壞這個平衡。再說,”
沈之仁投來一道透亮的視線:“她現在呢?一意與沈家脫離關系,你怎麽就有十足的把握,她會跟你犯這個錯。”
沈臨輕輕一笑:“爸,你可能搞錯一點了。”
沈之仁看向他。
沈臨笑道:“她沒得選。我說過了,我也不在乎到底她願不願意犯這個錯。她的人生屬于她自己,我尊重她。但是跟別人結婚談戀愛除外。只有這點我不能接受,其他的,她想做什麽我都無條件支持。”
沈臨說完表情淡淡,這段話像是深思熟慮過後的結果,他似覺得不夠,又加了一句:“說來,她還是你和大哥推給我的。說到底,爸這事你要負最大的責任。”
話音剛落,沈臨轉身就要走。
這句話使得沈之仁臉上有片刻錯愣,他想起一件很久遠的往事。但是随即又被沈臨的身影喚回那股思緒。
還沒握到門把,身後傳來一聲暴怒:“混賬東西,”随之而來落地而碎的青瓷花瓶。
沈臨避得快,他看着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的青花瓷片。
緩緩的聲音在空落落的書房響起:“爸,你說這是不是像我們這個四分五裂的家?”
說完他低聲笑笑。
聲音低得算是可以忽略不計。
沈之仁卻不同,他清楚地聽到這道極其微小的笑聲。它像是在嘲諷他的這個家,更是在嘲諷他自己。
嘲諷他一生的失敗。
“滾。”沈之仁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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