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藏在眼內:是人是牆是寒冬

天色漸晚,陶然一路漫無目的地走着,停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江城一中的門口。

正是清明節,學校這會也沒多少學生。

陶然記得以前讀書的時候,這個時間段也在放假。不過年級老師怕學生放假期間太過放縱從而忽略學習,便将學校對學生開放,美其名曰自習時間。

大多情況下,能自覺前來自習的學生寥寥無幾。

陶然跟門口保衛說明情況,很快得到了進校的許可。

江城一中正門面對的是圖書館,圖書館兩側分別通向本校高中和初中部。陶然在這裏度過了她六年的青春年歲,說是半個小家那也不為過。

沈承航和陶然忙碌,沈之仁對她沒什麽好脾氣。小學時她還會嘻嘻笑笑地跟沈之仁逗趣,雖然冷眼居多。到底是小孩心性,不明白也不會在意其中的差別,一步一步地靠近,哪怕是得到一兩句敷衍式的回語,她都要開心上大半天。

後來上了初中,随着年齡的增長,少年敏感心性徒增,她嘗出其中的不同。那時她們初中部沒有晚自習,正巧家族有位親戚在高中當老師,陶然跟陶敏提了一回,說要跟高中的學生一起晚自習。

陶然從小起很少向陶敏提什麽要求,再者夫妻倆也忙,家裏只有保姆,就連沈之仁也常常不在家。陶敏和沈承航商量了下,後者反應淡淡,不說不好也不說好,好像這事跟他沒什麽關系。

過了一天,陶敏在電話裏跟她說,都安排好了。

于是初中三年,陶然除去晚上睡覺的時間,其他時間都在學校裏度過。

再後來是高中,高一的時候她更直接,明明學校離家也不是很遠,上下學又有司機接送。她掠過父母,拿下寄宿的申請才跟他們說。

家裏三個人的态度現在想來也是很耐人尋味。

做母親的,陶敏自然是不同意,怕她學習壓力大,飲食和休息上再跟不上,身體會吃不消。陶然說,在哪都一樣,沒有什麽不同。

至于父親,依舊是那副無所謂置身事外的态度,神情寡淡地看了一眼申請表,毫不猶豫地簽上自己的大名。字跡潦草随性,就像這麽多年來他對陶然的态度。

——可有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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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沈之仁難得說了句:“胡鬧。”陶然自從明白爺爺對自己沒有什麽好感之後,對他是能躲着就盡量躲遠一點。

接着沈之仁又說了一句:“越養越白眼狼。”

那個晚上陶然一夜無眠,睜着眼睛直到天亮,除了爺爺那句傷人的話,還有三樓西邊卧室隐隐傳來的争吵。記憶裏,沈承航很愛護她的妻子,從沒對陶敏有過一句大聲的話。陶敏的重心是工作,他也不反感,甚至是給了最大的支持。也不在乎妻子的成就會超越自己,兩人就連工作也是時時出雙入對。

作為一位丈夫來說,他是合格的,甚至是過于優秀。但從父親的角色而言,他是失敗的,或者也可以說,他的身上至始至終只有兩個身份,他也只願意做好這兩個身份。

——他自己以及陶敏的丈夫。

陶然坐在偌大安靜的操場上,抿着唇。

往事頻頻跑出來,形成一幕幕清晰的影像,提醒着這些年的歲月,以及這歲月背後隐藏的種種不同。

她的眼眶很熱,裏面随時有一股滾燙的熱流要落下來。

她想,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跡可循的,很多年之後沈之仁給了最直接最直白的答案。

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

在這個身份之下,渴求溫暖與被愛都是一種遙遙無望的奢求。

她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無意找到了一抷土,極力努力生根發芽。然而人是貪心,她要的不僅僅是長大,她還渴望來自父母親人的庇佑與愛護。

“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這個身份使得這些都成為一種妄想。

戶籍脫離沈家的那一刻,她給自己定義“孤兒”,但是又不是那麽準确。血型跟父親的對不上,那麽她想,最起碼她是媽媽的孩子。

她不願去找尋痕跡,留給自己一絲念想。

沒想到,一語成谶,她真的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

她埋在雙膝,無邊夜色落在她的背脊周身,它們似乎也跟她感同身受。一路成長過來,擁抱她的從來只有這無邊的孤寂。

沈臨找到陶然的時候,陶然坐在操場角落的單杠上,兩手撐着單杠,兩腳晃來晃去。

模樣看起來舒适又惬意。

然而她越是這樣,沈臨心裏的懼意如同船只進了海水,只會越來越沉。

他走到她旁邊,側過臉龐問:“電話為什麽不接?”

陶然從口袋翻出手機,搗鼓兩下,将黑屏面向他,笑笑的:“沒電了。”

笑意深深,眼尾上翹,在說這不是她的錯,是手機的錯。

沈臨無意與她争論這個小細節,反而說:“我來帶你回家。”

聽到這話,陶然歪頭瞧他,因為笑得太過,眼睛眯成一條線。

“家,什麽家?”與臉上的笑意不同,聲音滿是愁怨,“我沒有家。”

心裏的船只終于全部沉入海底,沈臨聲音又澀又硬,“你都聽到了。”

晚風輕拂而過,帶來林木的芳香味,不知名的蚊蟲也出來活動。陶然的聲音輕輕的:“都聽到了。”

尾音無限惆悵。

餘光裏沈臨伸出手。

陶然不明白他這個舉措,腦海裏卻閃過沈之仁的話,一句一句的,都像一把淬過火的鐵餅烙在她的身上。

不論是三年前,還是今天,沈之仁從來都只有一句:“看看你是怎麽丢人的。”

确實也足夠丢人,沈之仁說得沒錯,她就是頭白眼狼。

陶然跳下單杠,拍拍手,縮在衛衣裏,說:“行李我都收拾好了,明天回臨城。”

沈臨等了許久,他想過她接下來會說什麽,要說什麽,他甚至早就為此準備好了答案,足夠能說得清這些年的過往。只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句。

“陶然,”他緩緩吐露出她的名字,一字一字地像敲在陶然胸腔的某個地方。

記憶中除了上學時的老師同學,還沒有人這麽叫過她的名字。在這個特別的夜晚,這聲呼喚對她來說過于陌生了。

“我說過你想問什麽,我都可以回答你。”

他确實說過。陶然幾步走到面前,她走得很是艱辛。大一下學期,他突然不告而別,再次聽到他的聲音是在家裏的座機,他說美國那邊的公司出了點問題,問題很棘手,他粗略解釋了為何走得那麽匆急。

這樣的離別對陶然而言是暫時的,就像沈臨以往每一次的出差,短則一個禮拜,長則一個月,其實兩年多下來,她習慣了這樣的離別與等待。

有等待總是好的,起碼能安慰人,也給人希冀。

她日複一日地等,一個月過去,她一頁一頁地撕着日歷,計算着他的歸期。然而等了兩個月,只等來他去加拿大的消息。這之後她的電話與短信,對方只有寥寥數語,很是敷衍。

大二下學期,她終于堅持不下去,狠心地沒再聯系他。對方好像早就在等這麽一刻。

風筝在這個時候終于斷線。

她走到他面前,接上他的視線,與他對視。

那是一雙清亮的眼睛,此時他也認真地凝視她。

“大一那年在書房,你并沒有睡着。”她沒想過問他,畢竟難以啓齒。

聞言沈臨皺了皺眉,瞬眼之間又舒展開,“是。”

“你知道的,對不對?”這話陶然幾乎是低着聲音吼出來的,神情像是一只幼小的獅子,眼裏滿是淚意,“你知道的,所以躲開了。”

她的錯誤從書房開始,今晚她也是從書房印證猜測。

她憂憂揣測幾年,一年一年地自問又自己否認,她留着一絲幸存的僥幸。沈臨可以因為各種原因離開江城,一次都不回來,唯獨不能是那件錯誤。

她應該隐藏得更小心翼翼的,這種感情見不得光,她一時鬼迷心竅,将這番隐秘暴露在太陽光下,是她的錯。

眼淚像下雨似的,陶然掩埋住臉頰,她哭着聲:“沈臨,你太卑鄙了,你只要我問。”

他不說,他要她問。

沈臨聽這話,皺緊眉眼,他拉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靠,低頭就要擦去她的淚水。

陶然避開,她斷斷續續地說:“不是這樣的。”

他們不該是這樣的,可是又該是哪樣的?

她給不出一個合情合理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

沈臨放開手,他平靜地看着陶然,既然她要他說,他也很幹脆。

“陶然,你想做什麽我都無條件支持,除了一件事。”

陶然看向他。

淚眼裏,沈臨目光銳利,他說:“你不能談戀愛結婚。其他的是你的自由。”

他跟沈之仁也是這麽說的,他向來自由散漫慣了,事事都自己拿主意,他以為他能做得了她的主。他想的是那樣,于是不加考慮、毫不猶豫地宣誓主權。

離開和回來,從來都是他自己的事,他從來不顧及旁人的感受。

這個人太過自我。

陶然擦去淚水,轉身看向遠處只亮着幾盞燈的教室,她高中三年就在那裏度過,那裏也算得上是她第一次正視沈臨這個人。

她輕聲道:“爺爺說得對,我怎麽會跟你犯這個錯?”

沈臨不以為意,他走到她的面前,俯視她,捉住她的目光,像是要看到她的最深處,讓她無處可逃。

“是嗎,”他話裏帶着笑,聽來是十足地漫不經心。

“陶然,你沒得選。”話裏的內容卻是冷的。

——

标題和內容提要參考歌曲《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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