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早一晚:溫柔靜候
時間轉瞬而過,轉眼進入十二月份。江城的冬天應約而至。
陰冷的天氣随着冬天的降臨,氣溫愈來愈低。
沈之仁早年身體受創,耐不了這陰濕冬日,正好海南的朋友相邀,沒多細想,他便收拾一番,帶着王叔和秦姨,跑到海南避冬。
家裏如今多了個沈臨,和陶然能相照應,再加上自己飲食方面多加挑剔,秦姨不在身邊,他也吃不慣外面的食物。
沈之仁毫不猶豫地将秦姨一并帶走。
陶然對于沈之仁要去海南住一段時間的事情,表面沒什麽情緒,心裏多少是開心的。這意味着,接下來的日子,她都進出自如,行為不用多方約束。
要去圖書館學習,不用被沈之仁一句“家裏是沒地方讓你學習”給無情駁回。
又或者她要去朋友家寫做作業,也不用被沈之仁一句:“你是不是打算搬去人家家裏住,你怎麽好意思去打擾人家”,不分青紅皂白地壓下。
江城進入冬天的真正标志是雨天,下也不下個痛快,而是以兩三天的頻率不間斷地下着。
陶然有個不是那麽令人理解的習慣,一年四季每天都要換洗衣物,穿過一天的衣服從來都要下水洗過一遍才能再次上身。以前這個時候,秦姨知道她冬天的衣服不怎麽好幹,會趁着沈之仁傍晚外出和人談事的空隙,拎着提前打理好的衣服送到學校,然後将濕衣服帶回家重新洗淨烘幹。
現在秦姨也跟着沈之仁去海南,父母又遠在俄羅斯,家裏只有自己和沈臨。兩相權衡之下,陶然同班主任請過假,打算晚自習一下課,拿着行李回家換衣服。
她想起上回沈之仁說過的請假要經過他的同意,暗自慶幸恰好沈之仁會好長一段時間不在家。這樣,她很多事情都不用經過沈之仁的首肯,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晚自習下課,陶然收好桌子,帶了一本語文課本收在書包裏,拎着行李包和同桌有說有笑地朝校園口出發。
兩天前陶敏終于忙裏偷閑,給她來個電話。
當然她也知道了陶然感冒的事,她在電話裏又是心疼又是責怪:“有沒有好點,怎麽生病這麽大的事都不打電話讓我知道?”
陶然小聲嘆氣,就算說了又怎麽樣,最後來的還不是秘書或者助理,也沒什麽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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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爸爸在國外,我這也不是什麽大問題,打過點滴吃過藥就沒事了。”
陶敏還是不放心,說:“我這邊事情抓緊辦完,盡快回去。”
陶然知道她這也是客套話,是一只口頭支/票,上面沒有兌現的日期,如果有的話,也要填一個好多年以後。她認真想了想,大約要等到陶敏工作退休之後,這些承諾才有實現的一天。
這個念頭一出,她就被自己逗笑了。電話那頭陶敏沒聽到她的回音,又喊了她兩聲。
陶然趕忙壓下心裏越飄越遠的思緒,轉而安慰陶敏:“媽媽,你和爸爸忙吧,我生日你們能回來就行。”
一年的日子裏頭,她也就希冀在這麽一天父母能與她相聚。
只要這一天就夠了,其他的她也不強求。
陶敏承諾這次一定會回來陪她過生日。母女倆又說了體己話,陶敏突然說:“你爸爸也在旁邊,他有話跟你說。”
驟然聽到這話,陶然猛然呆楞住。怔愣了好一會,才說:“好。”
每次兩人出差,電話聯系的主人公向來是陶敏和陶然,沈承航多半是個隐形人。
沈承航咳嗽兩聲,才問:“感冒好點了嗎?”
聲音很僵硬,不像是父親問女兒的口味,倒像是陌生人之間的問候。
陶然卻濕潤了眼眶,她仰頭看向窗外灰暗的夜空,有風刮過,很輕柔,完全不是冬天該有的模樣。
以前的冬天一點也不溫柔,一直很冰冷。
今天卻意外地有那麽點暖。
“嗯,好多了。”陶然哽着聲音,小聲而又緩慢地問:“爸爸呢?您身體怎麽樣?”
她查過陶敏和沈承航臨時停落的城市,這幾天的氣溫都是零下10度。可謂是冰雪交加,天寒地凍。
“還可以,”那頭依舊是冷冰冰的聲音,不過相比剛才緩和了許多。
簡短的問候過後,兩人又陷入沉寂。沒有人再開口,陶然捂着嘴巴,眼淚奪眶而出,随着臉頰滾落。
以前好多次的眼淚是委屈而又苦澀的,今天不同,陶然毫無章則地抹去眼淚,它是有那麽點甜。
只有一點點,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可她又萬分珍惜這麽點甜。
一點點的甜,她就可以樂上好久。
“手機找秦姨拿,她知道我放在什麽地方。”過了好些會,沈承航才再次開口。
陶然平複下心情,不讓電話那頭聽出她的不對勁,她說:“好,謝謝爸爸,待會我就去找秦姨。”
沈承航微不可聞地“嗯”了聲,然後又說:“以後有什麽問題可以找你小叔,我已經跟他打過招呼。”
好不容易結束這通電話,沈承航極其疲憊地靠在陶敏肩上,有氣無力地說:“滿意了?”
陶敏伸手替他撫平些微雜亂的頭發,說:“沈承航,她是你女兒,當初是你要我生她的,你要對她好點。”
沈承航看向窗外逐漸灰暗的天氣,夜晚即将覆蓋這座城市,他收回目光,閉上眼睛,全身心放在陶敏身上。
陶敏拍他兩下,“說話。”
沈承航點點下巴,低不可聞地“嗯”了聲,應得心不在焉。
陶然在校門口和同桌分別,她一邊朝車站的方向走,一邊低頭查公交車何時到站的信息。
走着走着,冷不防撞上一個人。
“對不起,”陶然首先道歉,然後将手機收到校服口袋裏,擡頭看向被自己撞到的人。
只是,這人好像有些熟悉,臨到嘴邊的話語,就這麽重新吞回肚子裏。
陶然拎着行李包的手徒然收緊,這次她跟班主任請假,沒有找沈臨,而是找陶敏。陶敏知道她這個怪毛病,只說冬天天氣冷,不要每天都洗澡換衣服,又說她前段時間感冒大約也有這個壞習慣的原因。
陶敏很少指責她,陶然一邊應下,一邊說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陶敏答應她,陶然又說,不許告訴小叔和爺爺,她不想麻煩他們。
對于這兩個人,她的個人觀感實在很複雜。
單就每周日和沈臨跑步,她都要驚慌上半天,盡管他确實幫過自己,也還在幫。
她對他的畏懼,或者沈臨身上天生自帶的肅穆和疏離感,不容忽略。
只是沒想到陶敏到底是跟沈臨說了。
不只說了,還特地囑咐沈臨過來接她。
面對沈臨直白坦蕩的目光,她不能做到像他一樣問心無愧。
換言之,她心虛得很。
上了車,沈臨手指輕敲方向盤。學校裏不少人住附近,又或者走讀,不少家長考慮安全問題,晚自習下課之後,會來學校門口接。
時下,道路水洩不通,一時半會,沈臨的車只能卡在半道,挪動不得。
噠噠噠的聲音層序分明地敲打在陶然的心上,她揪緊手指。
“這次不坐後面了?”沈臨轉過頭,第一句話就是平地一聲雷。
陶然想,這人平時不僅不怒自威,還尤其記仇。
“不敢。”陶然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回了兩字。
沈臨聞言倒是一笑,沒想那麽輕易放過她,而是深有含義地說:“這麽說的話,你還是很想坐後面。”
這事是不是過不去了?陶然兩手并用,接連擺擺手,“不是,沒有,我并不想。”
三連否定,陶然心裏欲哭無淚。每一次和沈臨牽扯上,總沒什麽好事,她總落于下風。
沈臨目視前方,點點頭,用不是那麽信任的口吻說,“那我姑且相信你。”
雖然陶然知道他并不相信自己,但這話一出,以為“車座和司機”論的事情就這麽簡單地過去了。
哪知她心裏石頭還沒落到地上,冷不防丁沈臨轉頭看向她,再次開口:“你明明知道我在家,為什麽不打電話讓我來接你?”
其實陶然已經對這話想好說辭,她穩下心神,道出打了好幾次腹稿的話語。
“您工作忙,家裏也不遠,附近公交車也方便,我可以自己回家。就不麻煩小叔您了。”
事實卻是盡管他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但他們之間的關系并沒有那麽深,陶然不能在他幾次“熱心腸”的幫助下,這之後發生什麽事都要去找他。
就在她以為這樣說出去總會沒事了吧?
沈臨卻一路邊聽眉頭皺得越緊,他沉默好一會,才說:“我看起來有那麽老嗎?”
話題一轉,陶然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
面向她呆愣的神色,沈臨頗有耐心地重複問了一遍:“我很老嗎?”
“您很年輕。”陶然這話說得極為真誠。
“那下次就說你,不用刻意加您。”沈臨說。
“您”只是為了尊重他,既然他不喜歡,陶然乖巧應下,說:“好。我下次注意。”
周邊的車子接連出動挪位子,很快就輪到他們這邊,沈臨啓動車子前,“你每次加個‘您‘,我都以為你在叫一個老人家。”
陶然這下真的欲哭無淚,她還想為自己辯解什麽:“沒有,我……”
沈臨打好方向盤,車子轉了個彎,行上大道,他接下她接下來的話,“我知道,你不用說了。”
陶然心裏腹诽:您這是又知道什麽了。
回家的途中,陶然低頭揪手指,還在為剛才的對話而煩惱。而中途紅綠燈的時候,沈臨接了個公司的電話,交代了些事。電話結束的時候,他轉過臉龐。
陶然此時正聽着他的聲音,心裏不自主地朝他偷偷看過去。
一下子來不及躲開,兩人就這麽四目相對,沈臨面帶不解。
好在是夜晚,周邊夜色籠罩,路燈虛虛晃晃,沒多少光亮照到車裏。很好地掩飾了陶然的失态。
她快速轉過臉龐,抱起地毯上的書包,側頭望向窗外街景,假裝無事發生。
車子啓動,勻速行駛在車流往來的寬闊馬路上。
境況恢複原來的樣子,陶然摸着書包帶,有什麽事情好像不一樣了,悄然發生轉變。
比如沈臨今晚的話比平時多,還會跟自己開玩笑。
盡管他的笑話有些冷,但在冥冥之中,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陶然除卻學習熱枕、面對父母和沈之仁的乖巧之外,這時候還展現出了另一方面的情緒。
想到這裏,陶然又快速地掠過沈臨一眼。速度極快,只有一秒的時間。她注視車前,嘴角夾帶若有似無的笑意。
回了家裏,沈臨一邊上樓梯,一邊解領帶,“衣服在洗衣房,左邊櫃子按順序往下拿,取完之後,再拿右邊的櫃子,順序也是從下往下。”
陶然邊記邊點點頭,“好的,謝謝小叔。”
沈臨恰巧走到樓梯口,聞言轉身,靠在樓梯欄架,領帶和西裝外套挂在左邊臂彎處,一面解袖口,一面投來淡淡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說:“你該謝的人是秦姨。”
陶然仰着脖子看他,“我知道。”
她的衣服一向是秦姨幫忙打理,沈臨說的時候,她猜到該是秦姨讓沈臨轉述。
沈臨解完袖口,好像也沒什麽可以做的事了,他一手靠在欄杆,姿勢惬意,說:“說起‘謝謝‘這二字,你是不是習慣使然?”
陶然發現今晚的沈臨熱衷于摳字眼,有了車上那次談話的教訓在前,這回她仔細掂量了沈臨話裏的含義,想了想措辭,才道:“并不是,只是出于禮貌。”
沈臨順勢而下:“所以只是出于禮貌,并沒有多少真情。”
不等陶然回答,他又說:“以後不用跟我說這兩個字。上次在醫院我已經收得夠多了。”
他說完随即轉身回房,好像就是肯定地挑出自己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恰好是他不喜歡的。
不管陶然接不接受,必須改掉,最起碼在他面前,不能再出現這個問題。
回家途中好不容易聚起來的些許笑意,這下全部散去。
陶然轉道洗衣房,夜裏時間容易過。她得趕緊将換洗的衣服換回來,還要将髒衣物放進去洗,然後晾曬。明早還要回學校參加早自習。
忙完這些事情,回到卧室準備睡下的時候,時間已過十一點半,再過半小時,新的一天即将到來。
至于沈臨今晚說的話,陶然細思之下,選擇部分聽取。
她掀開被子就要睡下,門外傳來敲門聲。
家裏只有她和沈臨,陶然合上外套,開門。
沈臨身上只穿着一件休閑衛衣,下身休閑棉麻長褲,顏色都是淺灰色系,再看頭發微濕。
陶然知道他應該才洗完澡。這個時候的他,倒是少了平時的嚴肅,多了些許柔和。
她将門再拉開些許,問:“小叔,還有什麽事嗎?”
“明早六點半出發,”他說完,或許發現有些不妥,多加了句:“沒問題?”
陶然原本打算自己早早搭公交車去,現在沈臨說要送她,确實方便了許多,不用跟上班族和附近其他學校的學生擠公交,她求之不得,“謝……”
只是一個‘謝’字習慣性脫口而出還未說完,她瞧見沈臨的眉頭微微擰緊,快速轉道,問:“那明早你想吃什麽?”
這也是沈臨這麽晚還來打擾她的原因,他問:“你有什麽禁忌的食物?”
“芒果,”陶然說,“我芒果過敏,其他沒有。”
江城可以堪稱是芒果之鄉,每年到了秋天,滿大街落地的芒果。
沈臨說了句:“可惜了。還有沒有其他?”
“沒有,”陶然欲言又止,卻還是問出聲,“明早你要做早餐?”
沈臨反問:“不然?”
陶然原本想說她可以去買,附近就有不少早餐店,味道還不錯。
“好,明早我起來幫……你。”陶然抿抿唇,才避開那個字眼,她說:“這樣比較省時間。”
她幫與不幫,對于沈臨沒有多少差別。他就要回房,走出沒兩步轉過頭:“晚上風大,記得關好窗戶。”
陶然回頭看了眼房間全開的窗戶,風正往房間裏刮,她心虛地朝沈臨點點頭:“好,我待會檢查。”
沈臨繼續往前走。
陶然本想直接關門,但轉念一想好像缺了點什麽,一時半會又想不出來,她合上房門,慢慢吞吞走到窗戶旁,将窗戶合上大半。
寒涼的風擱在窗戶之外,她才猛然反應過來自己落了什麽事。
她是不是該跟沈臨道個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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