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當中有你:當中有我
回到家裏,沈臨提着兩袋購物袋到廚房忙活。陶然本來也想跟着進去。
沈臨放下東西,擡眼看她,說:“先把衣服換了。”
陶然低頭看向自己的衣服,也沒怎麽濕,就是濺了些雨。
沈臨一面取出東西,一面不疾不徐地說:“換好衣服再過來。”
他這麽說,陶然倒也沒過多的執拗,聽話地轉身上樓,回房間換衣服。
換好衣服下樓,沈臨已經将大骨頭洗淨放在一旁的籃子裏。看到陶然進來,他指指放在水槽滴水的籃子,說:“你看要怎麽弄。”
他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因為擡手的緣故,右手小臂的側面形成一道好看的幅度。
陶然收回目光,慢慢走到他身旁,說:“先把血水煮掉,湯會好喝一些。”
沈臨點點頭,說:“我需要做什麽?”
其實也沒需要他做什麽,不過他既然都問了,陶然想了想,說:“幫忙倒一點醋?”
沈臨看她将裝好的水倒進鍋裏,打開煤氣爐,動作熟練得很。
“一點是多少?”沈臨問。
“額,”陶然被問住了,過了會,她将煤氣爐關掉,說:“三勺這樣子。”
沈臨依照她的意思倒醋,陶然轉而将原來鍋裏的水倒到一個不鏽鋼鍋裏,然後放到電磁爐。
她收到沈臨的視線,低下頭,手上的動作倒是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得着嫌隙的空擋跟沈臨解釋:“天氣冷,用電磁爐燒水會快一些。”
疑惑解開,沈臨點頭表示理解,他又說:“我洗菜,有需要叫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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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後,外面雨勢愈落愈大。
現下,兩人安靜地在廚房裏忙活着。陶然準備底湯,沈臨在水槽處洗菜。距離水沸騰還有一段時間,陶然将草菇拿過來,用剪刀對半剪開。
窗外雨聲陣陣,屋內一室亮燈,間或工作的聲音響起,和着雨聲,奏成一首特別的曲調。
安靜的,和緩的,小聲低鳴,很是特別。
沈臨将青菜和海鮮一一洗淨,分門別類裝在漏籃和盤子裏。
回頭就看見陶然将濾過血水的大骨頭用幹淨的清水沖淨,随後放進高壓鍋。而後高壓鍋裝了七分滿的水,倒進适才沈臨倒好的醋,旋上蓋子,調工作鍵。
“好了,”陶然說:“開鍋要等四十分鐘左右。”
沈臨點點頭,繼而好奇:“你不是第一回做這種事。”
确定的陳述句,話裏帶着詢問與笑意。
陶然臉紅地低下頭,摸着衣服邊緣,手指反複在上面揉搓,磕磕絆絆地說:“是,之前給秦姨打過幾次下手,跟着學了一些。嗯,只學了一些皮毛。”
“你在緊張?”沈臨臉帶笑意。
半個小時多前,他在車上問了自己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太過于直接,以至于當時的境況下,陶然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來回答,只知道低頭避而不言。
她當時的想法是,就讓沈臨将她認作一個沒有禮貌的人。
只是這才過去沒多久,沈臨再次丢給她一個難題,以一種很直白的方式。
不過這次陶然淡定了許多,她告訴自己不要慌。
“你是長輩,”陶然說。
沈臨像是對這個回答有些滿意,“是這樣沒錯,”
但是另一方面又不是那麽地滿意。
很快陶然便聽見他說:“但是除去長輩身份,我和你只是普通的個體,我問你話,你就大大方方地回,沒什麽好緊張或者害怕的;相應的,你有什麽問題問我的時候,你也不必遮遮掩掩,瞻前顧後。”
陶然默然,眉眼低垂,“可是……”她說了兩個字,就沒勇氣往下說。
“可是什麽?”沈臨看她,見她又是一副低眉順目的模樣,不由得搖頭:“和人說話的時候,擡起頭。你沒做錯事,為什麽低頭?”
空氣靜止了一分鐘之久,陶然這才擡頭。不過眼神仍是躲躲藏藏。
沈臨頓了幾秒,繼續問:“可是什麽?說下去。”
“我要尊重你,”陶然說,“如果我直接看你,沒有帶任何畏懼,那樣不禮貌。”
沈臨皺緊眉頭,對這些話很有意見,半晌他直接笑了:“誰跟你這麽說的?”
陶然搖搖頭,聲音輕輕的:“沒人。”
短短兩個字,說得極為困難,還帶着顫音,說完她手指緊緊抓着衣服邊緣。
“說實話,”沈臨說:“不要試圖去欺騙,你的行為已經出賣你了。”
沈臨看向陶然抓着衣服邊緣的手,因為緊張不安等緣故,手指頭發紅,微微顫抖。
再次開口時,他緩和下語調,語氣比之前和緩了許多。
“陶然,你是你自己,不需要将自己放到一個低姿态。尊重是相互的,禮貌也是構建在雙方平等的基礎上。還有,你有畏懼是好事,”
他稍作停頓片刻,聲音平穩地往下說:“但是畏懼并不是一味地去順從或者害怕別人。”
他說完好長一段時間,陶然始終低垂腦袋,不出聲也不有所動作。
時間在某一瞬間進入靜止狀态,安靜的廚房裏,只有高壓鍋不時發出氣體聲。
沈臨也很有耐性地等着。
又過了好一會,陶然才擡起頭,她聲音很輕,眼裏有光,她問:“是這樣的嗎?”
能問問題就代表剛才的話聽進去了,問什麽倒不是太大的事情。最怕就是敷衍式地應聲,又或者裝作沒事發生跳過現在發生的事情。
所以對于陶然能問出這麽一個問題,沈臨表示很滿意。
他放緩聲音:“怎麽樣?”
“我不知道,”陶然搖頭,眼裏聚滿淚光,為了不讓沈臨見到自己目前的神情,她再次低頭:“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所有的委屈在這個時候傾覆而出,就好如雨後,土壤內部溫熱,常年溫居于土壤的動物陸陸續續跑出來納涼。
從沒有人教過她,與人交流該怎麽做,又該如何去表訴自己的需求,又或者提出自己的意見。她與家人的交流都建立在一種交代與被接受的過程。
她在這過程中,如履薄冰,舉步維艱,磕磕絆絆地摸尋。而她的家人好像也習慣了她長時間的沉默,和每次的低眉順眼。
這在他們看來就是一種乖巧,一路順心順意成長,不會惹出什麽麻煩。換句話來說,就是很好管教的體現,不用操什麽心。
“擡頭,”沈臨說,“先把你的頭擡起來。”
陶然咬着唇,慢慢擡頭。
映入眼簾的是沈臨平靜的眼神,他一臉安靜,沒有預料中的不耐或者生氣。
“或許我該跟你說不要哭,”沈臨從口袋裏取出一條手巾,依舊是藏青色。
他擡手,緩緩幫她擦去臉頰上的淚水,“可是哭也不丢人。你知道我在說什麽,所以你哭了。但你不知道怎麽表達,或者說你不敢跟我講,所以你哭了。”
幫她擦淨,沈臨收回手巾,整齊疊好,拿在手裏。
陶然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可是很多話到了嘴邊,卻又不能彙聚成一句完整的話。
“在你這個年紀,會哭以及哭出來,是你的特權。”
沈臨說:“只是希望沒有下次。”
陶然紅着眼眶,點點頭:“嗯。”
沈臨笑了,是一種很輕松的笑,給人很親近的感覺。
“我說的下次不止這點,”他收起笑,半是正經地說:“陶然,下次問你什麽,你就說。不喜歡也說出來。說話的時候,禮貌地對視回去,不用慌。哪怕是你的家人也一樣,你并沒有做錯事,沒必要緊張也沒必要害怕。”
沈臨地目光就這麽沒有預料地投過來,隔空對視,陶然一個緊張,再次低頭。
沈臨的笑聲緩慢響起:“剛說完你就低頭,陶然,是我說錯了,還是你做錯了?”
陶然吸了口氣,聲音微顫:“是我,不關小叔的事。”
“你還是不明白,”沈臨經過她的身旁,輕而有力的聲音落在她的耳旁,“你沒有錯。”
說完,他往前走,腳步聲很輕,漸漸地在身後消失。
這天晚上,陶然失眠了。
她翻來覆去,到了固定的時間點,睡意始終不來光顧她。
一閉上眼,晚上沈臨在廚房說的話,一字不落、極其清晰地浮在她的耳旁。
後來他們吃晚飯,陶然膽戰心驚,沈臨像個沒事人,一邊燙菜配醬料。前半段時間吃得還算滿意,後來沈臨接了個電話,吃了沒兩口便又擦擦嘴角上樓,很快,書房傳來關門的聲音。
他買的海鮮一動未動。
飯桌上了少了一個人,陶然自己吃着也沒什麽趣,加上她心裏想着事,吃了會,她收拾飯桌,洗好碗,回房寫作業。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臨近十一點陶然洗漱一番,睡前她到樓下假裝喝水,客廳裏光亮明朗,卻沒有她想見到的人影。
她上樓在書房門口靜聽,裏面偶爾傳來沈臨說話的聲音。
有些嚴肅,帶着強硬。
跟他在廚房跟她說話時完全不一樣,那時他要有耐心和随和許多。
陶然抿唇,回房。
現在她睡不着,精神得很。于是考慮再三,她掀開被子下床,決定去熱杯牛奶。
樓下她只留了客廳的壁燈,因為不知道沈臨什麽時候會下樓,又會不會下樓。
現在壁燈被關了,倒是客廳的大燈開着。
陶然心咚咚地跳着,要下樓的腳踏出去繼而收回來。
下去,還是不下去,這是她目前面臨最大的問題。
比她的失眠還要來得嚴重。
問題還沒解決,拐角出來一個人。
沈臨手裏端着杯牛奶,擡頭就看見樓梯間出神的陶然。
“還沒睡?”他問。
“啊,是,”陶然手裏抓着牆,“想下來熱杯牛奶。”
沈臨看看手裏剛熱好的牛奶,又望望眼睛清亮的陶然,他說:“下來。”
有人幫忙解決下去與否的難題,給出一個确定的答案。陶然踏出反複試探的步伐。
下樓慢慢走到沈臨的面前,陶然慢着聲說:“小叔。”
沈臨把手裏的牛奶遞給她:“時間很晚了,喝完就去睡,明早還要跑步。”
“好,”不知為什麽在聽到沈臨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她心裏的不安情緒淡了許多。
她原本以為在廚房說了那番話之後,他多少不會再理自己。
她就有這麽一種肯定的直覺,于是記憶反複出現,不厭其煩地重現。
她的不安來自,沈臨是否會讨厭自己,畢竟他耐着性子同自己說了那麽多,反觀自己不是哭就是沒有什麽有用的回應。
可是聽完他的話,她的不安很快散去。原來,他沒有避開自己。
她讨厭自己,但有人不讨厭她。
沈臨到廚房又熱了杯牛奶,陶然跟在他身後。
她說:“杯子待會我來洗。”
沈臨看她,良久才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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