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春夏秋冬:你尚若在場
往事如影随形,舊時影像最後定格在充滿朝陽的校園跑道上。在漆黑靜谧的夜裏,陶然翻了個身,蜷成一團,緊緊抱住自己。
隔天一大早,沈臨他們還在睡夢中,陶然便蹑手蹑腳地拎着早已收拾完畢的行李,出發去火車站。
走出老宅的時候,她回頭看了許久。明明她也曾是這座房子裏的一員,如今竟要悄摸摸離開,跟做賊似的。
火車穿過一條條隧道,明亮與黑暗交替并行。她望着火車窗外的鄉野林間,時間尚早,山間一片寧靜。昨晚沈臨說的話語,歷歷在目。
“你沒得選。”沈臨聲音冷峻,話語中有着十足把握。
陶然想,以前她确實沒得選,出生沒得選,成長道路沒得選。現在倒是不然,以後的路卻是可以掌握在她自己的手裏。
日子都是過給自己的。
從江城回來之後,陶然轉身進入緊張的生活節奏中。學業、實驗、兼職,樣樣有條有序,絲毫不受影響。
她雖然收下了沈臨遞過來的卡,具體裏面有多少錢,她也着實不關心。
沈臨緊追過來的電話和信息,她也全然視而不見。幾年前,她期盼這些電話和信息,但是日複一日的等待之下,只是看不到盡頭的失望。
現在,她倒也覺得自己沒必要回。
眼下,她捧着杯子,站在窗戶前定定望着窗外。
馬路平整開闊,路面上車流如織,人影熙攘。晚風吹拂下,靜谧而又寧和。
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就是轉眼間的事情,陶然将杯子洗幹淨放置櫃架上,而後投入下一場忙碌中。
最近陶然的工作日常換成了前臺收銀,收銀相對後臺和內場服務輕松很多。周末商場人流量巨大,尤其到了傍晚五六點的時分,店裏的客人較之幾個小時前又多了幾倍。
陶然掃完碼,将應付價格告訴客人,而後将衣服一件一件疊好放進購物袋,在客人買完單,她将購物袋合口處貼上條形膠帶。之後将購物袋和流小票交給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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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乎是一個下午下來的工作,重複再無限循環。
時間久了,麻木枯燥倒成了自然。
陶然一邊笑着将購物袋交給客人,一邊想,這就是生活。
她需要生存,自然就要有金錢收入來維持平時的開銷。
晚間,他們吃飯的時間只有二十分鐘,一撥接着一撥,有次序地來。兩人帶着飯盒來到五樓的員工餐廳。
楊嘉淇将飯盒放進微波爐,摁下五分鐘的工作時間,而後笑着對陶然說:“今天我帶了餃子,待會你跟我一起吃。”
陶然也将自己的盒飯放進微波爐,聽到餃子一詞,她眼神暗了暗,怔了會才說道:“好,謝謝你。”
楊嘉淇不在意地笑笑:“我拜托了你好幾次,說什麽謝謝。”
陶然注意着微波爐的工作時間,時而看向她,“之前蹭了你好幾頓飯,不能一直麻煩你。”
熱好晚飯,兩人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楊嘉淇将自己的餃子分成兩份,将多一點的那份推到陶然面前:“這份是你的,你不是很喜歡香菜來着?我讓我媽媽包的。”
陶然看了看,用筷子将盒裏大部分的餃子撥到楊嘉淇的盒子裏,說:“替我謝謝你媽媽,不過我今天帶了很多飯,你自己吃飽些,今天上晚班。”
楊嘉淇也不跟她扭捏,說:“行吧,”說着她看向陶然碗裏的飯菜:“不會還是從學校食堂帶的嗎吧。”
他們所在的萬達商場位置優越,附近幾乎沒什麽價格優惠的快餐店,一頓外賣的價格抵得上一兩個小時的工資,陶然自然吃不起。
記得第一次上班的時候,還是她所在樓層的打掃阿姨說,二樓的超市有熟食區,裏面快餐的價格也還可以。
陶然吃過一兩次,最後算了算,覺得一頓飯菜下來的價格還是有些離譜,從那以後,遇上中班和晚班,她幹脆從學校食堂帶飯過來。
難吃是難吃了些,好在價格便宜。
一邊吃着飯,楊嘉淇突然将手機遞給陶然,“你們學校附近有人在找生物專業的家教,”她看了眼陶然,說:“我看小時價比我們這裏還高,而且也很輕松,你要不要考慮下?”
最近陶然上中班就還好,九點下班,回去方便些。要是輪上晚班,要等到店裏面所有東西整理完畢才能下班,大致是十一點左右。
夜裏女孩子獨行總歸是不安全。
陶然看了幾眼群消息,而後将手機還給楊嘉淇,搖搖頭說:“還是不去了,這裏挺好的。”
楊嘉淇收好手機,不解道:“家教短時輕松,收入也不低,你實驗室接下來不是很忙,這樣也比較好安排。”
“我不怎麽會教人學習,”陶然笑笑,收下她的好意,“而且,我在這裏都待習慣了,不是很想換。”
“好吧。”楊嘉淇悻悻然。
吃完飯,兩人回到各自的崗位,陶然照舊忙碌收銀,期間連個喝水的時間都沒有。
這會,她從收銀屏幕挪開眼,接過購物籃,問:“請問有會員嗎?”
通常這句話問出去,一般都會收到回答。今天卻有點反常,久久沒有收到回音,陶然掃完碼,擡頭看了一眼消費者。
只是一眼,她握着掃碼機的手,反射性地緊了緊。
兩相靜默,還是陶然快速反應過來,她嘴唇抿得恰到好處,給了一個服務型的笑容,重複一遍适才的問題。
沈臨一身肅穆,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神情淡淡,說:“請問會員怎麽辦理?”
聞言,陶然愣了愣。不過在收銀臺工作了一段時間,什麽奇葩的事與顧客都遇到過。陶然快速反應過來,指了指櫃臺面上的一張二維碼,面帶微笑說:“請用微信掃碼,會跳出一個公衆號界面,點擊會員辦理,這裏需要綁定手機號。”
于是沈臨在一旁辦理,陶然穩定心神将他的商品切到另一個界面,繼而朝下一個顧客招手。
“好了,然後?”
下一個客人正好買完單離去,沈臨順勢将手機遞過來。
陶然看看手機,又看看沈臨。
沈臨将手機放到她手裏,說:“麻煩你幫我操作。”
以前一起生活的時候,陶然還沒怎麽碰過沈臨的手機,至多幫他遞過幾回手機。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接觸他的手機。
好在平時辦理會員的時候,有些嫌麻煩的顧客會将手機交給他們幫忙辦理。陶然松口氣,快速調出條形碼掃了一遍,然後說:“下回到店支付,只需要提供手機號,另外開具發/票掃小票上的二維碼。”
支付完,沈臨看着遞在半空的購物袋,接過來的時候,他輕聲問了句:“幾點下班?”
“九點。”後面還有很多人在排隊買單,陶然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他過多浪費時間,極快地給出一個答案。
沈臨點點頭,也沒有說其他的話語,很快離開。
陶然見他身影很快消失在商場人群中,心裏徒然松了口氣。
晚上九點,陶然準時跟晚班的人交接完畢,跟楊嘉淇打過招呼,換好衣服,她從C區的電梯下樓。
剛出商場門口,夜風吹拂,陶然正要計算今晚是搭公交還是步行回學校,還沒下樓梯,身後傳來一道清冽的聲音。
“陶然。”
不要慌,陶然握緊手告訴自己,對待他就像一個平常人就可以。
她轉過頭,臉上帶着疏離的神情。
沈臨彎下腰,就要接過她手裏的兩個包包,“我送你回學校。”
話是說完,也送到陶然耳裏了。手上卻落了空。
陶然一個側身,她笑笑的,帶有明顯的抗拒性,“不用了。”
“陶然。”不似之前的清冽平靜,這會的呼喚倒帶了明顯的壓迫。
“嗯,”陶然應下,随即下了臺階,“我想我說得很明白了。”
“是嗎?”沈臨失笑,提步跟上,“電話不接,刻意躲着?”
走出一段路程,跟商場C區入口拉開距離,他們來到C區旁側的停車區。
這裏人相對少些,區域開闊,适合說話。
陶然眼神落寞,認真地說:“你的卡我收下了,爺爺那裏也說清楚了,我沒有什麽要跟你說的。”
夜色下,路燈明亮,還有旁側商場大廈的五彩燈光,襯得沈臨臉側輪廓明顯。
“我知道,”沈臨聲色清晰,他緩緩道來:“你是沒什麽跟我說的,我有。”
陶然別過目光,盯着大廈其中一樓的明亮燈光久久看着,等着沈臨下一句。
沈臨約莫猜出什麽,他言簡意赅:“兼職不要再做了。”
陶然聽着這話,露出了一個短暫的嘲諷笑容,幾乎是轉瞬即逝。
她言語有力地再次強調:“上次我說過了我要生活,而且這是我自己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你沒有資格插手,也跟你無關。
沈臨皺了皺眉,大致也意識到這事談下去,也不會達到自己的預期結果,可能還導致關系進一步結冰。他想了想,眉頭随即展開,用着商量的語氣,“卡上的錢足夠你生活。你非要堅持的話,我幫你安排一份輕松的。”
陶然打斷他:“你這是在施舍我嗎?”
沈臨神情怔忪,話語淡淡的:“你這麽想我?”
他一說完,陶然默不作聲,顯然對此持贊同态度。
他搖頭嘆氣,頗為無奈地說:“你想多了。”
也許是他太過自我的語氣,或者是我行我素幫她做主的行為。工作了一下午的疲憊,加上清明節那天聽到的對話,以及這段日子關于過去的種種回憶,陶然的精神一下子崩了。
“你知道嗎?”陶然說,“你是不是覺得你回來了,所有已經發生的事情就可以當作沒有存在過。你可以将它們忽略,甚至視若無睹。你可以但我不行。”
陶然說着說着,眼眶紅了。
“你覺得輕松的工作是什麽?”陶然想起下午楊嘉淇說的家教,她笑了笑,說:“給高中生初中生當家教,是嗎,一天兩小時,有時能抵得上我現在辛苦半天的工資,是這樣嗎?”
沈臨走上前,伸手就要觸碰到她。
陶然反射性躲開,她小聲喊着:“不要碰我。”
沈臨停在原地,手也跟着垂在身體一側,“陶然,你冷靜點。”
陶然硬生生地回:“我很冷靜。”
明顯不是冷靜的樣子,沈臨說:“如果你真的冷靜,現在上車,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冷靜,陶然随他上了車。半個小時候,車子停在臨大東門對面的小區的地下車庫。
沈臨再次帶她回了這套房子。
沈臨帶她進屋,将兩人的東西随手丢在沙發上,然後說:“你……”
陶然一臉冷靜地站在他身後,兩人離了兩三步的距離,她神情冷靜。
“你說。”沈臨嘆口氣,給她倒了杯水。
陶然摸着溫熱的玻璃杯,并沒有喝,她低着頭望着水杯裏的水,輕聲說道:“可能你覺得我在跟你開玩笑,但是我是真的在跟你講。”
她說完,原本挺得很直的脊背,瞬間塌了。
她緩緩說道,像是花光了這些日子積攢的平靜。
“這些年我過得挺好的,我以前一直在設想一個人生活,身邊沒有熟悉的親人,沒有經濟來源,我該如何生存。”
這個時候她倒是收起全部的刺,平和地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她說了一大段,停頓半會,雙手上下摩梭玻璃杯的外壁,汲取上面的一點熱度繼續往下說。
“大三那年一開始是挺難的,做家教、發傳單、端盤子、做翻譯、勤工儉學,我一點一點地摸索。今天還沒有過完,我就要考慮明天三餐的飯錢,這個學期要考慮下個學期的學費,新學期剛開始我就要想暑假寒假的去處。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很想聯系你,告訴你我過得挺辛苦的。我過得并不好。以前你跟我說過,我有什麽事都可以找你,我出什麽事,你都會幫我收尾。”
從沈臨回國的這段日子裏,她次次抗拒他,這一次她卸下所有的反抗,好好地跟他娓娓道來這些年沒有他的日子。
陶然說完擡頭看向他。她眼眶通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一一忍下。
“可是我沒有,”說到這裏她情緒猛然激動起來,“我去做家教差點被人欺負的時候,我沒有找你;我給人發完傳單,結果結不到工資,沒有下周的飯錢的時候,我也沒有找你;甚至冬天因為洗盤子過多,雙手長凍瘡連筆都握不了的時候,我還是沒有找你。”
沈臨走到她身旁,蹲下來。
他拿走她手裏的玻璃杯,而後用自己的雙手握住她的雙手,将它們合握在自己的手掌裏,握得密不透風。
在這過程中,陶然一動不動,任他擺布。她的淚水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淚水順着細縫,落入兩人緊握的地方。
她的淚水像一條條滴蠟般,灼燙得很。
沈臨擡起右手,幫她一一擦去,“我知道。”
她說的這些事情,他後來讓人查過。紙上記錄的是一回事,通過她自己講述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你知道什麽。”陶然輕輕問了一句,她也不希冀得到他的回答。這與她再沒有任何幹系。她沒有過多猶豫地接着往下說:“但是我都過來了,好像也不是很難,撐過那段時間就可以了。我現在真的過得挺好的。”
她不等沈臨說話,繼續道:“如果你沒回國,聯系一直停在大一那個時候,或許我可以過得更好。”
沈臨聞聲擡頭看她,他仔細地看她些許光景。半晌他苦笑道:“還是想跟我徹底撇清關系。”
陶然搖搖頭道:“不是撇清。只是從今天開始你生活你的,我過我自己的。”
沈臨放開她的手起身,輕笑:“這不叫撇清?我上次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你要這麽想也可以,”陶然搖搖頭:“我并不在乎,也與我無關。”
“無關?”沈臨重複着這兩個字,神色冷淡地看向她:“陶然,擡頭看着我說話。”
陶然順勢擡頭,她眼裏已經毫無淚光,好像流淚只是一瞬間的事。那些憋了很久的話,都随着眼淚一同來去了無痕。
“我想要有自己的生活。”
“可以。”客廳安靜,沈臨聲線清寂,落地顯然。
“你是你自己,這我不反對,”沈臨目光鎖定她,聲音朗朗,“但是想撇清幹系,這不可能,我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陶然張張嘴,幾次想說些什麽,但是淩亂的話語不成句子。
沈臨見她這樣,緩下語調,慢聲道:“陶然,我們慢慢來。”
慢慢來,怎麽慢慢來?
“是不是下次還是這樣,說走就走,”陶然問,“然後只有我被蒙在鼓裏?”
“關于離國這件事,改天我可以跟你好好談談。”沈臨扯開領帶。
又是好好談談,這四個字已經是沈臨的個人專屬名詞。
陶然搖頭說:“你們從來不考慮我的感受,對我好也只是一會的事,舍得給就給,要收回去了也毫不留情。爸爸媽媽是這樣,你也是。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個木偶,沒有自己的想法,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我不是三歲小孩了。”
“對于我之前的錯誤行為,我鄭重跟你道歉。”沈臨正聲道,“我也尊重你的任何想法,但是陶然,這一碼歸一碼,它們并不能作為你跟我撇清關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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