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無數白晝:無人像你(3)

超出既定範圍的事情,沈臨統一将它劃分到“意外”一欄。

仔細想來,他将近三十年的人生歲月裏,幾乎沒什麽意外的事情。

他意識到自己的家庭成長環境同別的小夥伴不一樣時,是在七歲那年。或許是他的姑母是個體貼的長輩,或者她為了他構建了良好的一個成長環境。以至于他意識到自己的成長道路中沒有“父母”的角色位置,他竟然沒有感到絲毫地意外,更沒有覺得童年裏少了什麽。

雖然他的童年其實才剛開始。

而後來的生活,他照舊是按着自己的規劃在前進,父親沈之仁的叮囑和安排則是被他抛之腦後。

母親的一生是傳統式的按部就班,從讀書到嫁人,從來沒有人問過她的意願。姑母說,人應該是自由的。從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你是自由的。

他向往自由,也按照自由的方向積累資本與實力。

實際算起來,26歲之前的人生,順風順水,都在自己的掌控裏。

如果真要說個意外,沈臨仔細再細致地反複思考,應該從書房的事情說起。

沈臨下班剛進家門,王叔迎上來,說:“你爸在樓上書房等你。”

他朝二樓的方向瞥了眼,然後朝王叔點點頭。剛脫下大衣,他像是想起什麽,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陶然不在家?”

秦姨從院子進來,聞言替王叔回道:“和她同學去市圖書館,應該快回來了。”

沈臨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和以前每一次見父親的情景都不同,這次書房的門是緊閉的。

沈臨站在書房門口停住半晌,而後輕聲敲門。

他先是敲了一下,裏面沒有任何回應;敲到第三下的時候,屋裏傳來一句渾厚的“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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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臨推門進去。

沈之仁站在案臺面前,上身微伏,手裏持着一根毛筆。沈臨知道他在寫字。

他走到沙發的位置,接了泉水準備煮茶,而後在父親收筆的時候,他恰好地端上一杯茶。碰上父親寫字的時間,他總是會幫他泡茶。

他的認知裏,茶與墨是一體的。

這回沈之仁站在原地,并沒有接過的意思。

他不接,沈臨不急,只是淡淡笑着。

只是這淡笑并沒有維持多久。

“我想送陶然去國外讀書。”沈之仁走到洗手臺,一邊搓着洗手液,一邊說。

沈臨将手裏的茶放回茶座上,因為擱置的時候,手力沒有控制得當,茶水還稍微溢出些許。

再次面向沈臨的時候,眨眼間他收拾好自己的失态,臉上帶着微不可察的冷笑。

“不是留在江城?”

沈之仁邊擦手邊朝他走來,末了在他面前站定,說:“所以找你過來,聽聽你的看法。”

“陶然應該不會去。”沈臨說。

沈之仁按下加熱鍵,水壺嗡嗡地沸騰着。

“應該?就是說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

沈臨反問:“打算送去哪?”

“還沒想好。”

沈臨盯着父親看,試圖想從他的眼神或者面部表情讀出點什麽。年齡差距與輩分到底擺在那裏,他一時沒能參透。

沈臨笑着,“是突然決定的事。”

沈之仁給面子地點頭,“是。”

思考片刻,沈臨退了一步,說:“如果要送出去,我來安排。”

“安排什麽?”沈之仁給自己泡了杯茶,他從沁香茶水中笑着看他,眼神明顯傳遞着“你也太自不量力了”。

沈臨不答。

沈之仁說:“你來安排?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有臉講出這種話。”

他與父親沒有一次能将談話順利進行下去,中間部分總要崩,今天倒是比之前還要提前。

沈臨淡定,“我不懂您在說什麽。”

他話音剛落,沈之仁瞬間将手裏的茶杯朝他擲去。

沈臨快速避開,奈何沈之仁抛擲得出其不意,杯子擦過他的耳朵,眨眼間,身後傳來茶杯破碎的聲響。

“您今天的靜心養氣看來是白練了。”

沈之仁冷冷地哼笑一聲,“我早晚被你氣過去。”

沈臨淡淡地瞥來一眼,“不敢。”

“不敢”二字說得沈之仁火氣噌噌地往上升,這下火力全開,從茶幾下拿出一個文件袋,朝他扔過去。

嘴上言辭也跟着來:“你有什麽不敢的,你們還有什麽不敢的?”

沈臨打開文件袋的動作一頓,他收了起來,朝父親看去,正視道:“說我可以,別帶上陶然。”

“我還沒說誰呢這就護上了?”沈之仁冷嘲熱諷。

“家裏除了秦姨和王叔,就只有我和陶然。不是陶然還能是誰。”

“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沈之仁笑,“看看你,看看你們幹的好事。”

沈臨盯着文件袋看了一眼,沒有要取出來看的意思,“不用看了,您有話直說。”

“別一口一個您的您,沈臨,我好歹養過你幾年。我還不至于糊塗到那個地步。”

“是嗎?”沈臨神色鎮定,“那最好不過。”

沈之仁哼了一聲,“你就該好好看看你們做的醜事,我和你哥讓你照看陶然不是讓你把她帶到溝裏去。”

“爸,”自打進書房這麽小段時間以來,沈臨還是第一次喊他。他笑,笑得有些溫良,“我很高興你把這件事的錯歸在我。”

瞬間沈之仁臉色反複變化,一會黑沉沉,一會又紅潤潤。半晌他哼道:“你比她大,自然是你的錯,你就沒有一個大人該有的樣子。”

“是。”

話說到這裏,氣氛稍微緩和了些。

沈之仁說:“送出國吧,正好你大哥大嫂也剛走不久,就當是送出去散散心。”

沈臨問:“爸,別把話說得那麽好聽,散散心?也就你講得出來。”

“哼,”沈之仁白了他一眼,說:“總之你們不能再呆在一起了。”

“我出去,”沈臨說,“我從小在國外長大,我出去比較合适。”

“胡鬧,”沈之仁聲音如洪,“要是讓你出去,我有必要讓你回來?不行,這事沒得商量。”

父親堅決的态度,倒讓沈臨想到了一種最極端的可能性,再考慮到父親以前的做法,也不是沒有可能,他問:“這次送出去,你沒有接她回來的打算。”

“接?”沈之仁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接回來做什麽?你還嫌不夠丢人。”

“丢人?你話倒也不必說得這麽難聽。”沈臨想了想,加了句,“她年紀還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您沒何必一刀切。”

“沈臨,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沈之仁說,“那天我看到那個錄像,仔細想了想,你們的成長經歷都相似。她是年紀小,你年紀不小了。”

沈臨笑着問:“所以我出去比較合适。”

“我有幾個條件,”沉寂良久,沈之仁說:“把你國內外的公司股份全部交出來,還有你名下的不動産。”

“沒問題。”他的回答幾乎是頃刻間做出的反應。

沈之仁盯着他看了一會,臉色沉了些許。

“四年之內不許回國。”

沈臨猶豫了下,“好。”

沈之仁臉色的陰霾再添些許。

“下個禮拜馬上走。”

沈臨笑意寒寒,“好。”

沈之仁臉色好看了些。

“最後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沈之仁擺正坐姿,目不斜視道。

“四年之內,不許看她,打聽她任何消息。總之你們不許有任何往來。”沈之仁說,“一旦發現,沈臨,我會讓陶然這個名字消失得一幹二淨。”

這次沈臨靜默了許久,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直到書房外的走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他笑得很勉強,“好。”

見他這樣,沈之仁臉色好看了不少。他左手撐在沙發欄上,手裏拿着文件袋,朝沈臨揚了揚,說:“這件事今天說到這裏就算完了,我不希望它還有再擺到明面上的那一天。”

“我也希望。”最後沈臨說道。

沈臨下樓的時候,身後傳來陶然的叫喚聲。

她說:“你等一下。”

沈臨停下腳步,轉頭的時候,他半是思考這話裏的不對勁在哪。

在陶然說話前,沈臨眉頭皺成一團,似是陷入一種困頓中,很是苦惱。

沈臨說,“最近你有些沒禮貌。”

陶然愣了下,她退後一步,與他保持一段距離,保持九十度地鞠了個躬。再次擡頭正視他時臉上多了些笑意,說:“這樣可以嗎?”

沈臨被她這番舉措弄笑了,眉間舒展了些許。

陶然從他眉眼間挪開眼,突然說:“皺眉容易老。”

沈臨答得漫不經心,“我也老大不小了。”

“明明很年輕。”這句話陶然說得很小聲,輕如蚊聲。

“嗯,”沈臨輕咳兩聲,說:“下次記得叫長輩稱呼。”

“啊?”陶然愣了愣,望進了他明亮的眼睛,她捏了捏手,“好的,……小叔。”

沈臨滿意地點點頭,“是這樣。”

陶然被他說得莫名其妙,過後意識到,自打高三下學期開始,她就有意去避開“小叔”“叔叔”這兩聲稱呼。

她以為她避開了,好像這中間的關系就不在了。

沈臨嘴唇動了動似要再說點什麽,但是話到了嘴邊,他又及時停住。

陶然問他:“怎麽了嗎?”

“沒什麽,”沈臨只是溫溫笑着,适時提醒她,“晚飯時間到了。”

後來出國生活,他按照約定,沒有過問陶然的事情。

那晚陶然進書房的時候,他是有意識的。或許是一時的鬼迷心竅,他閉着眼想看陶然接下來會做些什麽。

他想看看一個将自己約束在本身年紀該有的活潑之外的人,她會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呈現出一個什麽樣的自己。

不得不說,沈臨後來覺得,聽到腳步聲的那個瞬間,他應該睜開眼。

不過這樣的念頭也就是瞬眼的事情,過後又忘得一幹二淨。

意外發生在第二年。好友林清倫正巧到他所在的城市做學習報告,沈臨抽了個下午去見他。

這兩年沈臨忙于工作,沈之仁直接或者間接将他所有的資産以各種理由沒收。出了國,一切等于重來。不過這麽多年跟沈之仁反抗久了,對于父親這種一刀切的處理方式倒也沒什麽意見。

他和林清倫走在校園的街道上,秋冬交替之際,落葉紛飛。兩人聊着這些年的過往,以及接下來的規劃。

轉去咖啡廳的路上,有個女學生自行車騎得過快,沈臨當時正和林清倫将最近的股市情況,車子撞上自己膝蓋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沒有注意路況。

這是一種不好的現象。

林清倫過來詢問自己情況,然而冷漠地看了肇事者一眼。

“沒事,”沈臨起身,檢查下自身情況,整理好服裝,看向肇事者的那一瞬他愣了愣。

女生低着頭道歉,一頭黑發只是簡單地紮着。連連說對不起,道歉的聲音輕微細小。

沈臨怔在原地,好友林清倫喊了幾聲,他才緩過神來,“沒事,我們走吧。”

兩人走出一段距離,林清倫還在說着什麽,沈臨卻什麽都沒聽進去。過馬路的時候,他漫不經意地朝剛才的那個女生的方向看去。

也許是因為剛撞到人,女生再沒有騎車,而是推着自行車在走,步伐緩慢。她走的那條路來往行人并不多,她形單影只,尤顯天地遼闊。

沈臨之所以多看了幾眼,是因為走出一段距離之後,那位女生還低着頭。

“一個人一直低着頭,有什麽可能性?”他收回目光問好友。

“頸椎有問題?”

這叫什麽回答,沈臨笑了笑,沒再就着這個話題往下問。

那天回去之後,他用了點方式,避開沈之仁,拿到了陶然的一張近照。

沒什麽人的圖書館裏,她低頭寫着字,神情平和認真。

他想,這個人一直很安靜,安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這樣挺好的。

一個月之後,他有張銀行卡被凍結了。他當作沒看見,随手就将銀行卡扔進儲藏室。那是沈之仁一種無聲的警告。

再後來,事情的轉變是在陶然大學四年級那年,也是他出國第三個年頭。

大哥沈承航讓他在陶然大學畢業的時候去瑞士取一份資料,而資料是否交給陶然,讓他看完資料內容再做打算。

他說他已經沒什麽時間,說這件事就交給他這個弟弟來替他做決定。

沈臨看完這份資料的時候,以前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以及大哥當時的停頓也有一個解釋。

盡管沈承航對這個孩子并不怎麽樣,歸根結底,他到底不讓陶然知道自己的身世,同時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沈臨收好這份資料,回到家裏收進保險櫃的時候,他突然想,父親應該一開始就知道了這件事。

之後他又忙碌了一年,日子不慌不忙地前進着,一切都還是井然有序的模樣。

第四年.他和父親約定的第四個年頭,國內傳來了兩個消息。

陶然在大三上學期将戶籍遷出了沈家,明确地說,她和沈家脫離了關系。

另外一件事是,她在臨大讀書。

就在沈臨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兩個消息的時候,林瑜主動找上門,這位父親曾經安排給自己的見面對象。

後面的事情發展得很順利。

離開四年的時間,沈臨再次見到了陶然。地點在臨大,他的大學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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