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無數白晝:無人像你(4)

無數許是因為剛洗過澡,頭發也剛用吹風機吹過,陶然覺得全身熱乎乎的。尤其在聽完沈臨講完這些年的事情後,她坐在書房的沙發裏,全身的血氣彙聚齊齊朝一個地方迸發。

随之而來的是,她腦袋漲得發疼,雙手按住太陽穴的位置,揉了揉。

沈臨看她這樣,走到沙發後面,伸手就要替她揉按。他指尖剛碰上她手臂的皮膚,陶然整個人彈跳起來,從沙發挪位跳到了書桌旁。

“別碰我,”陶然眼睛有些紅,頭又疼得厲害,她咬着牙說:“我說過好幾次了,別碰我。”

沈臨頓在空中的手聽到她這話霎時停下,說:“好,聽你的。”

“聽我的是嗎?”陶然眼睛更紅了。

她想不明白,明明疼的是腦袋,為什麽眼睛也跟着難受。

沈臨聲音平平的,“嗯。”

“待會再說,”陶然扶額抿唇,說,“我去趟盥洗間。”

“好,”甚至為了證明自己說話的真誠度,沈臨走到書房門口,替她開了門,轉臉朝她說:“我給你泡檸檬水。”

他要做什麽,想做什麽,陶然已經顧不得太多。

她把自己關進盥洗室,将水龍頭開到最大,扯過一旁架子上的毛巾。綠色與白色相間的毛巾,看着很是安靜。

如果說有什麽顏色是能撫人欣慰,陶然認為是綠色,柔軟的綠,熨帖到人的心裏去。不止毛巾是綠色的,甚至面前這面磨砂牆面也是墨綠色的。

但此時她一秒都安靜不下來。

再次從盥洗間出來的時候,沈臨靜靜地看她幾眼,而後遞上一杯檸檬水。冰冰涼涼的,掌心瞬間注入一股涼意。

“陶然,”沈臨喚她,聲音裏似有很多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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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雙手捧着玻璃杯,趕在他要說接下來的話之前,搶先道:“你沒有權力幫我做任何決定。”

“一個人在陌生的國度生活,其中的艱難你不會知道。”沈臨說,“我不後悔做這個決定。”

玻璃杯被重重擲在旁邊的桌子,溢出來些許水漬,濺到她的手背,她也不在乎。陶然失聲道:“那你問過我的意見嗎?你怎麽知道我會同意你這個決定。你和爺爺偷偷摸摸背着我決定我的人生,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們從來沒有。”

沈臨聽完這番話,臉色也沉了許多。

“陶然,”他一字一句道:“你那年剛上大一,先不說你有沒有充分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你能承受你爺爺将那份視頻在你面前播放嗎?”

這才是事情的根本,如果她沒有突發性地做出出格的舉動,也許就沒有後來的一切。

陶然紅着眼問:“所以你在怪我?”

“沒有。”良久,沈臨才說道。

“那就好,”陶然有一瞬的慶幸,不過這一點點的慶幸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我能承受,我自己犯的錯我自己承擔,”陶然用力且認真地說,“我不需要你背着我替我做任何決定。”

說完,她撐着桌子的邊緣,借助桌子的力道原本挺直的身體慢慢變得低伏。就像一根筆直的竹子,半道被勁風吹折了。

沈臨并不想看到這種情景,他走到她的身邊,左手握住她的左手。陶然掙紮,他冷靜地用力止住她的掙脫,将她擁在懷裏。

他替她順着背,話語和緩,說:“陶然,你可以,我卻不能。那時你還小,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六月份的天氣,臨城的天已經逐漸炎熱,沈臨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布料柔軟。陶然抵着布料,淚水沿着它們蔓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陶然說。

沈臨笑:“你不知道,你爺爺說得沒錯,是我沒把握好分寸。”

“一個正值17、18歲的女孩,總是容易對比自己年長許多的男人産生別樣的情愫。這種情愫不能單純地用情愛來概括,你根本分不清你到底是不是感動于一時的溫暖。更何況,陶然,從另一層關系上來說,我是你叔叔。你小不懂事,我卻不能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

“所以你不由分說地出國,不接電話不回信息。和爺爺一起把我蒙在鼓裏,這就是對我好嗎?”

“這是最好的做法,”沈臨說,“我出國工作,回到以前的生活;你繼續讀書,從某個角度來說,生活并沒有什麽不同。”

“是這樣嗎?”陶然問。

“是。”沈臨聲音有力。

“那你為什麽回來?你為什麽不繼續回歸以前的生活?”陶然诘問。

說到這裏,沈臨無聲嘆了口氣,“我沒想到你會将戶口遷出沈家,甚至離開江城。”

陶然聽完這話,順勢踩了他一腳,趁着沈臨怔愣的間隙,她就勢掙脫他。

“不對,”陶然後退兩步,盯着他說,“因為我不是沈家的孩子,所以你回來了。你看,到了現在,你仍舊什麽都要我去問,什麽都要我自己去理。什麽狗屁的為我好,你和爺爺一樣,從始至終只考慮到你們自己。”

起初沈臨聽着只是眉頭微皺,聽到最後整張臉黑壓壓,就像詩裏說的“黑雲壓城城欲摧”。

陶然現在可不吃他這套,她不僅要說,她甚至要往他心窩裏使勁戳。

“說到底,你就是個懦夫。”陶然幾乎是以聲嘶力竭的狀态說完這句話的。

“陶然,”沈臨的聲音瀕臨破碎的邊緣。

“難道不是嗎?”陶然說,“過去你将我置于什麽的處境;現在你回來又要四處掌控我。不是你內心的害怕在作祟嗎?你想,我就要去做。你想多了,我是個人,不是個提線木偶。”

沈臨一個淩厲的眼神甩過來,“那你想做什麽?”

“我能離開沈家,一個人活到現在,我照樣可以離開臨城。”

她話還沒說完,她照樣可以離開他。想到這裏,沈臨冷臉相向:“那你就試試看。”

陶然臉上的淚光已經幹了,她笑道:“以前爺爺跟你說過一樣的話。”

可結果卻是,沈之仁說歸說,陶然她照舊生活。

多年的獨立生活教會她,從來都不是:誰沒有誰就過不下去。捅破了天,也就是自己願不願意用雙手去賺錢養活自己罷了。

“陶然,先不說我跟你爺爺不一樣,”沈臨說,“我承認因為你不是大哥的孩子,我加快速度回來。但是,”他看向她,一字一句道,“但這跟血緣沒有任何關系,時間到了,我照樣會回來。”

陶然明顯不相信他現在說的任何話,“你放屁。”

今晚接二連三聽到她講粗話,沈臨先是詫異眉頭皺緊,“我勸你最好不要說粗話。”

“我也勸你最好回到你以前的生活去。”

這話不知怎的使得沈臨眉眼微展,繼而笑了笑。

他拿起桌上的玻璃杯,走到水槽前倒掉,沖洗一番,然後重新給陶然倒了杯,眉眼微挑示意她潤潤嗓子。

陶然視而不見,對此置之不理。他挑挑眉,繼而将檸檬水放在她的手旁,說:“陶然,侄女和叔叔,如果這兩者中間參雜一份感情在裏面,放在當時的情況下,我任你繼續朝前走,不出手加以制止。那我跟一個畜生沒任何區別。”

“換句話說,我一個成年人,先不說跟自己的侄女有關系,就說跟一個剛上大學的大學生發生感情。陶然,”他面無表情地看她,“不管你是出于什麽情感,在我這裏,我就是利用你的懵懂在誘惑你。但凡一個成熟的成年人,讓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對他産生感情而不加以制止,任由其發展,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畜生。”

“更不用我當時還是你的叔叔,有違倫理道德的感情,向來受傷害的都是女性。這個社會一向對女性苛刻。”沈臨說,“這種事情一旦擺在你面前或者傳出去,後果不是你當時的年紀所能承受的。”

這番長話說完,沈臨長長地嘆了口氣。神情也變得輕松不少。

陶然沉默些許,好一會她口不擇言道:“你現在回來又是為了什麽,你想做畜生嗎?”

沈臨搖搖頭,語速緩慢地說:“四年的時間,正常來說是你大學畢業後進入社會工作的第一年。随着年齡增長心智成熟,以及社會經驗積累。陶然,這些足夠讓你明白,你當時到底在做什麽,到底是不是一時的鬼迷心竅。”

“如果我是一時的鬼迷心竅呢?”陶然一臉傲視,咄咄逼人。

沈臨低頭輕輕笑了聲,再次擡眼時,他神情松然,“那最好不過,迷途知返向來是大衆最喜聞樂見的局面。”

陶然鄙視一笑,輕哼一聲,目光直逼他的雙眼,“說人話,我問的是你。”

“我剛才說過了,”沈臨聲音裏柔和了許多,“不管我們是什麽關系,你到底是不是一時的鬼迷心竅,這都不妨礙我回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前前後後說了這麽多,陶然靠向一旁的桌子,手向後撐在桌面上,上半身低伏。

四年前的沈臨和自己,兩人看待和處理問題的方式有太大的不同。

眼前好似迷霧茫茫,她竟然不知道下一句話該說什麽,或者像問他什麽。

夜色安靜,這一場争論到了此時好像才塵埃落定。

陶然閉上眼随後睜開眼,她看向頭頂的燈光。天花板自上而下有三層廊檐,最下面一層用作裝飾。倒是最上兩層中間落個空殼,燈管巧妙地裝在裏頭,從裏到外露出燈亮傾瀉在白色牆壁上,柔和了原來的刺眼。

柔軟的光,直視并不刺眼。

一道人影走過來,擋住了原本的光亮。這像過去的某些時光,黑夜總是格外的長。總在她以為要觸到陽光的時候,生活又将她拖入下一場困苦中。

沈臨牽過她的右手。這一次陶然整個人很安靜,或者說她對他此時的行為無動于衷。沈臨動作細膩地将她的手合在掌心裏。她的手修長而勻瘦,他随随便便毫不費力地合握住。

陶然的手有些冰,以前她的手就是這種溫度。一年四季,總是不似平常人的溫度。

過了些許時長,沈臨放開她的手。他的手指緩緩摩挲過她的手心。不同于以前,她現在的手很粗糙,原本是細膩的,現在長了些繭。

一個人的手,粗糙與細膩,紅潤細白與幹澀粗痕,很容易一下子看出這個人的生活日常。

簡而言之,這些年她過得并不好。

十指交握,沈臨突然說:“陶然,對不起。”

他的聲音在這安靜的夜色裏很是顯然。

簡單明了的三個字穿破時空長河,陶然堅持了這麽久,抗拒了這麽長時間,她甚至不惜臉皮、放下含蓄和尊嚴地去問他。那個時候,她也有哭過。

這個人在她的人生裏,停留的時間其實不長。兩年多的時間,掰碎了來看也就是人生長度裏一個微小的刻度。

準确點來說,舉重若輕。

可這兩年對于陶然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在那個稱作為家實則沒有家人情味的家,她是埋在土裏的一顆種子,想沖破泥土萌芽生根,左右毫無能力。

父親和爺爺的态度一次次将她打回原形。

這種時候,沈臨的出現以及他後來的一系列行為,對陶然而言無可比拟。

沈臨說完“對不起”之後,陶然低頭咬牙,眼淚無聲滴落。此時的哭泣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深刻。

她在哭,沈臨明顯察覺出來,默默地朝她挪了些許距離,伸手将她擁在懷裏。

他的動作依舊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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