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明日又好景

陶然對沈之仁的觀感複雜。

晚輩評價長輩,不合禮教,同時違背從小家人對她的教養。

但就此時而言,這位曾經不喜歡自己的長輩,這麽多年過去,依舊厭惡自己。他清楚自己的命脈弱點,懂得敲打哪寸骨頭才能讓她感到愧疚。

陶然持着茶杯,這杯茶斟得滿,拿取的過程中溢出不少。

之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是廣城某些地區考驗上門的女婿有個喜好:長輩将茶斟得滿溢,而後就看女婿怎麽擇取,以此作為考察女婿的一個标準。

最為妥當的做法是将茶倒去些許,留至八分滿即可。

當下陶然手捏在茶杯邊緣,滾燙的茶水浸紅了她的手指。不知怎的,在未知的發展下,她不合時宜地想起這麽一件小事。

她擡頭,給出一個算作禮貌且請教的微笑。

“爺爺,我一直很好奇爸爸媽媽的事,今天您能講講嗎?”她加重了“很”字,借此表達她的意願。

沈之仁不露聲色地瞧着她,從陶然的角度來說,審視居多,她不卑不亢地回視。

半晌,沈之仁才緩緩說起:“你母親是孤兒,我不同意她和你爸爸來往。”

說完他笑了下,目光精準地朝陶然投去,“今天我還是當年的想法。”

短短的幾句話,陶然對父母的感情也算有了個大概的了解,跟她探詢到的情況差不多。

只聽沈之仁又說:“你爸爸倔強,千方百計要和她在一起。鬧了有幾年,他帶着你母親私下扯證,再後來為了讓我同意,你母親懷孕。”

說到這裏,沈之仁稍露哀傷神色,更像是惋惜。陶然鮮少看到他這樣的表情。

“可惜了,”說完沈之仁上半身明顯佝偻了不少,有了風燭殘年的面貌。

Advertisement

“你母親小時候條件不好,常年居住在潮濕的環境,她的身體并不适合生養。從另一方面來看,她也上勁,一有機會拼了命往上爬,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寒苦環境,工作方面相當優秀。如果她不和你爸爸結婚,斷絕來往,這樣的女性我持欣賞的态度。”

陶然小時候的記憶裏,母親是工作大于家庭,這樣的女性在相夫教子為傳統的教俗裏,周圍人通常以異樣的目光看待,尤其男性。好在父親沈承航給了她最大的支持,工作方面他一向與她共進退。

這時候的沈之仁談話中帶了一種客觀的理智,他雖然不喜歡陶敏,卻在某方面欣賞她。

“那個孩子早産,出生沒幾天就去了。”說到這裏沈之仁難得地停頓了許久,嗓音裏略顯鈍感。

随着談話,時間悄悄流逝,茶水也涼了不少,溫度沒适才高,手指浸紅的部分恢複皮膚的原貌。陶然喉中一澀,口腔甚至傳來血腥感,她咽下,好一會才啞着嗓子說,“對不起。”

沈之仁聞言沒甚反應,呷了杯茶,繼續朝下講。

“當時事情發生之後,你那個爸爸怕我不同意,說來也巧,”說到這沈之仁笑了笑,略微苦澀,也不知在笑自己還是大兒子。

“當時醫院裏有個女生未婚先孕,孩子是生下來了,她卻不能要。你父親正好路過,将你抱了回來。”

沈之仁突然聲音拔高,“你代替了那個孩子生存下來。在你兩歲的時候,我發現你的血型有問題,到了這個時候你爸爸才說實話。”

沈之仁說完,他絲毫不理睬陶然的反應,停了幾秒繼續。

“結果,你爸爸當時甩了一張他去醫院做結紮的證明過來。”沈之仁笑,很是落敗,“到底是我的孩子,做事起來絲毫不拖泥帶水。”

這之後,沈之仁不再言語。

陶然明白,這是事情的全部了。之後的事情,她已經長大開始記事,真正成了這場故事中的一員。

“母親不知道對不對?”

沈之仁笑,“你爸爸不會讓你媽媽知道這個秘密,我對他們夫妻經濟方面全方位打壓也不管用。你的好爸爸先是結紮後是帶她的妻子女兒離家,甚至以結紮一事來要挾我,他自己不怕丢人但他知道我好面子。鬧了一陣子,只能随着他去了。”

小時候聽老人家講起夫妻相,說是長時間生活的夫妻,兩人容易長得越來越像。陶然不由得想,換過來說,抱來的孩子養久了,長相也容易随父母。

她依稀記得小時候,逢人誇自己長得有幾分像陶敏,沈承航總是盯着她看,神情古怪,似是探究也似滿意。

這個時候的他難得有了幾分父親的樣子,會對陶然笑,跟人家說:“她随母。”

旁人又調侃,“女兒随父親,到你們家倒反過來了。”

陶敏看了丈夫幾眼,說,“然然眼睛随他。”

其實是有些像。

陶然後來有段時間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終于讓她發現了一個像沈承航的地方。

兩人的左眼眼尾都有顆痣,很淡,不仔細往近了瞧幾乎察覺不到。

作為親近的人,陶敏自然知道丈夫的某些不為外人察覺的特征。

往事講完,沈之仁捏着茶杯,“然然。”

陶然聽到這聲叫喚,手裏的茶杯一歪,茶水溢出不少,只剩一半。

他鮮少這麽親昵地叫自己,小時候印象中的沈之仁總是沉着一張臉,對她異常嚴肅。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連最最簡單的呼吸都要思忖半天。

果不其然,他接下來的話印證了陶然的揣測。

“你還是沈承航的女兒,是我沈之仁的孫女,這點毋庸置疑。”

陶然盯着柴色的茶水,小小的茶杯裏,映出左側的書櫃窗戶。

陶然昨天剛整理完裏面的書籍,等沈臨出差回來,他們會搬至新華路生活一段時間。

她和沈臨的以後還沒開始,她努力了這麽久,來到臨城,到頭來可不是為了一句認可。

想到這裏,陶然呈現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就像她以前兼職遇到上門光顧的顧客一樣,對對方恰如其分地禮貌道,“您還是覺得我丢人,對嗎?”

沈之仁卸下适才講故事的平和态度,轉然換上另一幅面孔。陶然清楚地記起,這才是沈之仁。

壓迫,壓制,不能違背任何他所不願認同的事情。

“你爸媽養你這麽大,不是為了讓你長大後做出有悖人倫的事情。”沈之仁道,“恬不知恥。”

茶杯被重重擲在茶桌上,杯裏的茶水撒在茶桌上,四處分散,互不相融。

“我感激您和爸爸媽媽對我的養育,”陶然錯開看向茶漬的目光,“但我有權選擇自己以後的人生。”

“你當然有,”沈之仁聲音沉了許多,像是百年樹木發出的聲音,厚重而威嚴。

“不僅有,你還敢。你看看你以前多聽話,大一做了那種丢人現眼的事情之後就跟瘋了一樣,這後面做的哪件事是你不敢的。你比你爸當年還要敢。”

沈之仁想到那年陶然摔門而去,背影決絕,他怎麽警告都沒用。

頓時血壓上升,重重斥道,“你不想做沈家的人也行,我同意,你以後別碰沈家的人,要斷就斷得一幹二淨。”

“爺爺,你好像忘了一件事。”陶然道,“我長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自認我現在做的事并沒有過分越界。”

“你還覺得你沒有越界,”沈之仁氣得揚手,茶杯在他的手裏搖搖欲墜,好一會兒緩過來了他才放下。

“你爸是誰,是沈承航。沈臨又是誰,他是你爸的弟弟。你不要跟我說你沒有越界,你做的何止過分,簡直妄為人。”

“您剛才也說了,我跟爸爸他沒有血緣關系。”

“沒有血緣關系就亂來是嗎?”沈之仁高聲,“我當年同意你做沈家的孩子,代替那個孩子活下去,可不是為了讓你以後去勾引自己的叔叔。”

“不是勾引,”陶然迎面而上,與沈之仁四目相對,“我只是單純地想跟他生活,這不叫勾引。”

“那是什麽?”沈之仁笑,“愛情嗎?年輕人的眼界就是狹隘。”

“說愛情是小了。”陶然微笑,“我只想跟他生活。”

“不可能,我不會同意。”沈之仁果斷地回絕她。

書房安靜了好一會,陶然平靜了許多,或者說她一直是平靜的模樣。她輕聲說道,“爺爺,您不同意是您的事,我想做是我自己的事。”

相比當年的低聲下氣,這時候的她也學會為自己抗争。

“好比當年,哪怕您當年斷了我所有生活的來源,我還是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只會朝他出發。”

沈之仁重重地将握在手裏的茶杯摔到地板,精致的玻璃杯應聲而碎。是這樣了,固執己見地将戶口遷出江城,兼職因為他的多加幹擾,換了一份又一份,有時候努力了一個月,因為各種理由,一分錢都拿不到。她依舊悶着聲,挺直脊背找尋下一步生計。

哪怕最後在嘈雜肮髒的後廚給人洗碗洗盤子,她還是不來跟自己認錯。

陶然過了會,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眼眶微微發澀。

“小時候您就不待見我,這個時候您來強調說我是您的孫女,不是這樣的。您只是拿道德倫理來壓制我,認為我做的事很丢人,丢了您的臉,讓您以後在外人面前擡不起頭。更有甚者,您只是認為當年您不待見的孩子,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養大就算了,怎麽到頭來能跟您最疼愛的小兒子在一起。對不對,爺爺?”

“可是爺爺,你認為我想這樣嗎?”陶然仰頭将淚水逼回眼眶,繼續說道,“我沒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但我又比別人幸運,自小生活無憂。我很感激爸爸媽媽和您,你們給了我另一種成長環境。然而人一旦嘗了點甜頭,要的只是會是更多。”

她停頓兩秒,往下說,“我也有掙紮,從小您就教育我,人之所以不同于動物,是人會思考,懂得克制,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對待任何事物要有清楚的一個認知,時刻注意底線在哪。”

沈之仁久久地看着她,情感複雜。後面的這番話,其實原意并非如此,思考、克制、認知、底線,沈之仁不知道當時的陶然,是如何從他的話悟出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詞語。

沈承航和陶敏工作忙,尤其陶敏,她一心撲在工作上。受小時候的環境所致,成長路上沒有一個母親的角色來引導她,導致她後來根本不懂如何為人母。

當時陶然還小,小孩子天性,一心找爸爸媽媽。作為爺爺,沈之仁幾次忍耐之後,沖她說了幾句。他口吻強硬,從那次以後,陶然沒再圍着保姆要爸爸媽媽。

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她自己卻總結出了上面那番話。

良久,他聲音蒼老了許多,沒了剛才的強勢,“你明白這些道理,為什麽不守住你的底線。事情發展到現在,你來告訴我你的認知在哪?”

“爺爺,如果……”

陶然說完假如詞性這個詞後,她抑制不住地低下頭,一股濃郁的哀傷包裹着她。她像迷失在幽深的古老叢林裏,除了她,四周空寂無人。叢林深處偶爾傳來幾聲鳥鳴,低低的,如同自深穴發出,充滿了诘問。

“如果我是爸爸的孩子,我說是有血緣關系的那種。這個故事一定會改寫,它從一開頭就會和我小時不一樣,也就沒有了後來這些事,你擔心的事它根本就不會發生,那個不是我的我甚至不會和沈臨有太多的交集,在那個孩子認知裏他只是一個長輩,僅此而已。”

她說完立馬推翻自己的言論,“可我清楚地明白沒有這種假設,一旦假設成立,這個故事與我無關,它根本沒有開始的機會,因為它一開頭就不同。”

說到這裏,陶然擡頭,滿臉淚水,“爺爺,您知道嗎,我以前看在房裏看過一張照片。照片上您抱着一歲的我,面容溫和,看得出當時很開心。打我記事以來,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對我笑過。後來秦姨告訴我,我兩歲之前您經常抱我,哄我睡覺,還怪過爸爸媽媽只知道工作,對我照顧不多。那麽為什麽之後您對我态度不一樣了呢?”

為什麽?

沈之仁看了陶然一眼,見她淚眼婆娑,哭得不像樣,從兜裏摸出一條疊得很是規整的手巾扔過去。

這個問題問得好。一場欺騙,一張結紮報告,一段低氣壓冷漠的冷戰。沈之仁怎麽看還小的陶然,始終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騙。

屬于上代人的錯誤,終究是要承給下代人。

他見着陶然拿起手巾,因為是丢過去的原因,手巾亂了,但它的折痕仍舊深許,牢牢地顯露在視野裏。

陶然将手巾鋪開,按着以前從沈臨那裏記下來的方式,将手巾疊好。

她松了口氣,撫去手巾上的褶皺,讓它恢複它最開始的模樣。

平整的,完好的。

陶然擡頭看向沈之仁,說,“爺爺,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生活。我在一個特殊的年紀遇上一個肯拉我一把的人,然後成年的時候,我意識到對他的情感。我壓抑過這種本不該有的情感,可是後來我發現自己不是爸媽的孩子,那時爸媽已經走了有一年了,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為什麽我不能放開這種束縛?”

最後一句她發出全身的力氣,說完她全身疲軟,脊背不再筆直。

“你很自私,”聽她講完,沈之仁深感無奈,“跟你爸爸一樣自私,為了自己的私欲,不顧別人的感受,更加不顧以後,只顧自己滿意,一味地往前沖。你們太自私了。”

“我只是想跟他往下走,爸爸應該也是,他也想跟媽媽一直生活下去,我們都是在選擇自己想要一起生活的人,并且在努力。”

“生活生活生活,你一直強調生活,你明白什麽是生活嗎?”

陶然沒有任何的猶豫,反而說,“我和沈臨找了一個新住處,過幾天會搬過去。地點在新華路。”

“你什麽意思,你在跟我炫耀?”

“不是,這是我和他接下來的安排,也是我想要的生活。”

說完,陶然起身,将手裏并沒有使用過、且已經折好的手巾遞還回去。

戶籍搬出家裏之後,她沒有再接受過沈之仁的任何東西,今天這條手巾,它只是一條拿來擦眼淚的手巾,她照舊原本歸還。

沈之仁只是看着,沒有接過的動作。

陶然倒笑了,她的眼眶紅,跟旁邊的白皙膚色相對之下,顯得滑稽。

“爺爺,我尊重你的意思。我不會和沈臨登記結婚,我們會低調地生活,不會到處張揚我們的關系。”

幾個月前在江城家裏的書房,沈臨也說過這樣的話。

而在沈之仁聽來只是好笑。

“講了這麽多,你還是要置你逝去的父母不顧,做出那等丢人現眼的事。”沈之仁重重地怒斥,“你聽好了,有我在的一天,你們甭想結婚。在法律上,你們就是沒有關系的兩個人,我倒要看看你們能維持這種丢人的關系多久。”

陶然卻道,“那張證明有跟沒有都是一樣的,我們還是會一起生活。”

沈之仁卻笑道,“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把感情看成生命裏的一切。你還年輕,可沈臨不是,以後的事情你無法預測。”

“爺爺,”陶然陶然叫了他一聲,“當年這番話您跟爸爸媽媽說過吧。”

沈之仁不說話了,半晌他笑了,是一種介于無奈和憤怒的微笑。

他起身朝門外走,“記住你答應我的事,只要你們在一起,結婚那是不可能的。你也想想遠在江城的父母,你會不會感到對不起他們。”

沈之仁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陶然坐在原來的位置,一動未動。

是會對不起爸爸媽媽的吧,畢竟他們賦予了她第二次生命。

尤其沈承航,他應該也是時常困在懊悔中,每次看到自己的時候,腦海裏想的會不會是他自己的孩子。如果他知道自己現在做的選擇,他該會是什麽樣的想法。

陶然不得而知,她也不願去想太多。母親陶敏曾說過,人活着就要拼盡全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可以不那麽貪心,企圖求得圓滿,她要的也只是一點點,參照各種現實環境因素,她做的也并不過分。

她只是在合情合理的一個環境下,選擇了沈臨。

——

标題和內容提要參考歌曲:《羅生門》、《最冷一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