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寶髻松挽就

新朝剛剛建立,天下的人卻都覺得很惋惜,因為舊朝國都被攻破的時候,那個舊朝的哀皇帝居然一把火燒了皇宮,拉着無數佳人珍寶給自己做了陪葬。

“啊呀呀,你們是不知道,那火足足燒了六天,撲都撲不滅!”禿頭武士“啪”一聲将茶碗拍在桌上,好像砸的不是桌子,而是在火中灰飛煙滅的哀皇帝,“那些沉香殿柱,描金漆朱的,粗得像我這樣魁梧的武士張開胳膊都圍不過來,就那樣燒化在了大火裏,那燒化後的香氣呀,熏得國都裏整整香了一個月!連绀色琉璃瓦和金粉,都燒化在地上,鋪成一層,更別說宮娥太監了,唉——渣都不剩、渣都不剩!”

圍着禿頭武士的一個癟嘴老頭聽着張大了嘴,下巴上稀疏的幾根胡子也被氣得顫抖着,“啧啧啧啧……依我看,舊朝的皇帝死了要下八寒地獄!他怎麽、怎麽能活活讓那麽多人給他陪葬,更不要說裏面有美得不像人的花蕊妃子!啊……寶髻松松挽就……花蕊妃子,妃子也死了……嗎?”

“嗤——”禿頭武士從鼻孔中發出輕蔑的笑聲,眯眼打量着眼前衣衫褴褛的老頭,“老頭兒,你少癡心妄想了,就算花蕊妃子活着,你也見不到。更何況,舊朝的皇宮燒完只剩下了木頭渣子和石頭。”

癟嘴老頭的嘴角垂了下來,說話怪着腔調沒了剛才的恭敬:“啧啧啧,撒謊就是武士大人您的不對了,燒毀的宮殿應該是一座寶藏吧,碎木頭底下應該到處都是宮女的發釵耳環、殿閣裏的瑪瑙玉石,說不定太陽出來照在廢墟上,那些寶貝還會閃閃發光呢。”

茶肆外不知何時變了天,木頭招牌被細微的風吹得咯吱吱叫着,炸雷一響,慢慢圍過來的鴉色雲層中像是有銀龍閃過。

禿頭武士聽見雷聲,渾身受驚般抖了一下,他惡狠狠地瞪了癟嘴老頭一眼,責備道:“你知道什麽,像你這樣的老頭,只怕剛瞧見皇宮大火将熄的景象就會被吓死。我們攻入國都的那天,三月三,梨花開得像大雪一樣,落下的花瓣厚得遮住了雪谷`道。當第一個沖進去的人的腳踏上雪道的時候,天上忽然開始打雷,雷密得像下雨一樣,就像是……”

雷又響了一聲,聽在禿頭武士的耳朵裏就像是在催命,他咽了幾口唾沫,喉頭滾了幾下,嘴唇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那……那就像是末法的時候,天裂開了口子,無數的黑雲和地上的濃煙連起來,裂開的天被一道道雷撐着壓在皇宮上面,才、才不至于掉下來……”

禿頭武士的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如同被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額角卻青筋暴起。他的神情就像見了鬼一般,雖然害怕,為了面子卻堅持着說了下去:“當我們到了皇宮底下的時候……天、天被皇宮的大火烤得吼叫着,像是受不了一樣下起了暴雨。我們這些勇士都站在雨裏,誰也沒有出聲,等大火熄滅的時候,濃霧嗆得每個人眼裏都通紅一片,嗓子嘶啞,像是大哭了一天一夜!然後……不知道哪飛來了無數烏鴉……烏鴉……好多的烏鴉,密密麻麻,啄走了木頭渣子裏的珠寶玉石。”

禿頭武士說完大口喘息着垂下了頭,窗外的雷聲再也沒有響起。衆人因禿頭武士這短暫的停頓連氣也不敢出。禿頭武士摸着額頭的冷汗,因烏雲散開長舒了一口氣,他打破了沉默,故作鎮定嗤笑一聲,“瞧瞧你們村裏人的膽子,恐怕在場的話已經被吓死了。我南征北戰多年,只有像我這樣的武士,才有資格攻打舊朝。不過花蕊妃子一定死了,但是她的死不算什麽,為她的死而傷感,實在是太膚淺了。皇宮裏最珍貴的是愍皇帝的畫,那些畫也消失了,這才是最該惋惜的。”

穿堂風掀起竹簾從四面吹來,有雨隐隐欲下。茶肆的老板娘踏着風将燒好的熱水提了過來,接話道:“愍皇帝?就是白鳳皇帝吧。武士大人,你的膽子也太小了,說不定是你看錯了,那天皇宮上面的黑雲就是那群烏鴉——舊朝的愍皇帝是白鳳神轉世,整個王朝都被白鳳神護佑着呢,那些烏鴉肯定要在舊朝滅亡前啄走白鳳神子孫的寶石。”

老板娘的話吸引了茶客的注意,她捋起袖子向茶壺中注着水,熱熱的水汽騰了起來,擁着她肥腴雪白的小臂,“我外祖母的外祖母的外祖母的外祖母,是白鳳皇帝朝的宮娥,後來遇到大赦出了宮。我聽我的外祖母講,愍皇帝長得好看極了,那時的人都知道愍皇帝是白鳳神轉世,他畫畫的時候身後有光華流轉明滅,樣子就像是白鳳凰的羽毛。而且他畫的枯梨枝到了春天就會開花——就是。唉……愍皇帝死得太早了。”

禿頭武士的眼神緊跟着滑到老板娘袖中的金镯子,一并向老板娘的袖中看去。他決心要引起老板娘的注意,并且再将衆人的注意力奪回來,于是清了清嗓子:

“哈哈,諸位,武士我的眼睛像鷹眼一樣,肯定不會看錯,而且愍皇帝并不是什麽白鳳神——白鳳為什麽會和烏鴉攪在一起?他也沒有早死,我攻打王都的時候,聽郊野的人說,他只是和宰相大人一起隐居了,要不然他的皇後為什麽那麽恨宰相大人呢——寡婦的恨可是很可怕的。況且,天底下又有誰有确鑿的證據說愍皇帝一定早死了呢?我家祖上為愍皇帝守墓,愍皇帝的陵墓自從合上之後,還沒有被盜掘呢,裏面到底有沒有他的遺體,這是誰都不清楚的事。”

“寡婦怎麽了?寡婦也能收複中原安定天下。我們的堂堂武士大人,應該也有這樣的本事——但是如果武士大人你已經勝過寡婦,建功立業,也不會坐在這裏喝茶了。”老板娘直起腰肢一挑細眉,眄睨禿頭武士,“愍皇帝的妻子——文宗成皇帝,可能不是前朝最好的皇帝,但一定是前朝最好的皇後。只不過,有些男人才不是好東西,比如愍皇帝的宰相,愍皇帝要是不遇見他,死了之後也不會被人追着罵咯。”

禿頭武士被老板娘一番奚落,頭頂似乎都紅了起來,“你們女人實在膚淺!愍皇帝治國,差點将舊朝拱手送給西北那群野人,你不知道?這麽蠢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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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我們女人不喜歡談論愍皇帝怎樣治國。誰讓愍皇帝十八歲就死了呢,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死在十八歲這麽好的年紀,他又工于作畫,又是皇帝,又是降世的神祇,我怎麽能狠下心來恨他呢?”老板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就連高高在上的天神佛陀,當年因為白鳳皇帝,也許諾将梨花的壽命延長了整整十天。為了傳說中的白鳳皇帝,我想,當年收複國土之戰,再打十年也不為過。”

老板娘的話說完,茶客一片嘩然,背着孫子的老婦人肯定的點着頭,癟嘴老頭和幾個年輕人口中連連發出“啧啧”的聲響。

禿頭武士看着茶杯裏映出的自己的禿頭,鼻孔中呼呼有聲,“老板娘,你又不是十七歲的姑娘,就算見到愍皇帝,他也不會喜歡你——更何況……不,哦,對了,他一定不是白鳳神吧,而是觸怒了神明被神明詛咒,使得佛法衰敗生靈塗炭,除非用神明的詛咒來解釋,否則我再也想不出,天底下為什麽會有比剛死的哀皇帝還不成器的皇帝……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還是毫不光彩、敗壞倫理的,斷、袖!”

老板娘聽到這句話愣了片刻,茶碗中的水溢了出來,安靜的在桌上淌着。當茶水落在地上的時候,茶肆外“嘩啦”一聲下起了大雨,一根竹杖“噠噠”敲着臺階探了進來。

一個背着掉漆三弦琴的盲眼叟站在檐下,擦幹臉上的雨水,整了整自己的衣領,問道:“老板在嗎?老頭兒我想去隔壁鎮廟會上說書,不料遇上了大雨,想在貴地小憩片刻,等候雨停。”

“老頭兒,”圍着老板娘和禿頭武士的人群裏突然有人喊道,“你會講舊朝遺事嗎?我們要聽愍皇帝的。要是會,今天你在這裏說書,茶錢我請,我們一起湊錢給你當說書錢。”這人的話音剛落,人群裏就發出了一片贊同聲。

盲眼叟循着聲音走了過來,老板娘将那碗倒得過滿的熱茶水遞到了過去。“當然、當然。”盲眼叟喝夠了茶水,解下背後的三弦放在了桌上,“今天不唱曲兒,說一段愍皇帝遺事,茶水請奉老板娘,給茶肆捧個場,這故事就算老頭兒我微薄的回報。”

“各位茶客,老兒我五歲識字、七歲讀書、九歲通經典、十歲做詩賦,十一歲,已經名動天子腳下帝王都;四歲騰雲、六歲喚雨、八歲觀星,十二歲,終于神游三十三天上梵王宮。可謂自幼飽覽經義正史,一生廣聽稗官雜說,天下無事不知,無事不曉——而我掐指一算,我上上輩子竟是愍皇帝身邊的小黃門,活了十五歲。雖然老頭兒我上上輩子是個短命鬼,但這愍皇帝的故事依舊不在話下。衆位茶客,請聽:

“如今是世道恢複的年歲,不論是單衫戍客、遠游書生、縫衣慈母,還是草間流匪、白發逐臣、紫微帝王,該死的人已經魂歸地府。因此,身處地府的愍皇帝,已經從他們口中,聽夠了關于自己的傳聞。如果鬼差問他怎樣看,嘿嘿,老頭兒我沒去過地府,不知道。不過各位茶客,莫急莫急,老頭兒我不猜也知道,愍皇帝一直記得他的右相,就像是……即使星辰墜落、河海枯竭、佛陀末法、世間隕滅,他也是忘不掉這位大人的。”

作者有話要說: 開坑大吉!感謝所有點進來的小甜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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