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早晨八點二十一分,梁崇擺在床頭的手機開始震動,長達兩分鐘,接連不斷。

梁崇不想理會,但寧亦惟躺在他懷裏不安地動了幾下,好像快被吵醒了,他只好坐起來拿手機。

剛抓到手機,寧亦惟翻身抱住了他的腰,把頭埋在他胸口。梁崇安撫地按着寧亦惟的背,想直接把手機關了,不料一眼看過去,見到了屏幕上印着的“孔深豐”三個字。

梁崇清醒了。

“誰啊,”寧亦惟終于還是被吵醒了,昏昏沉沉地擡頭,嘴唇蹭在梁崇下巴上,舉起手去打梁崇手裏的手機,邊打邊說很幼稚的話,“吵死了,給我關掉。”

雖說寧亦惟并沒什麽力氣,然而梁崇也沒認真握,寧亦惟一掌拍過來,手機就被拍了出去,摔在地板上,發出不算重也不算輕的碰撞聲。

寧亦惟頓時安靜了,幾秒後,他一聲不吭地背過身,想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還沒完全側身,讓梁崇抓住了肩膀拽回去。

“幹什麽,寧亦惟,”梁崇聲音近在寧亦惟耳畔,“把我手機摔了就想當沒事?”

寧亦惟就知道梁崇這個不善良的人會借題發揮,聽見地板上的手機還在震動,就幹脆閉上眼,一動不動地說:“不是還在響嗎,又沒摔壞。”

“有嗎,”梁崇半壓着寧亦惟,厚顏無恥道,“我怎麽沒聽見。”

“哎呀,”寧亦惟睜開眼,推了一下梁崇的臉,說,“你快去接電話。”

梁崇不再跟他鬧,拿起手機出去了,到走廊上關上門才接起來。

孔深豐殷切的聲音傳出來:“小梁啊,小寧起床了嗎?”

“……”梁崇想起昨天好像告訴過孔深豐“您別多想”,此時難免些許許心虛,他停頓了一會兒,說,“還沒。”

“是嗎?“孔深豐并未察覺梁崇的尴尬,狐疑道,“現在已經八點二十二分了,照理說應該起了吧,我們通郵件的時候他基本在早上七點十分回複我,說明小寧是一個生活很有規律的小孩,怎麽到現在還沒起床?”

“大概是昨天搭樂高搭太晚,早上起不來了,”梁崇信口道,又問,“小姨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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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穩定了很多,”孔深豐頓了頓,說,“她想看看小寧,行嗎?”

梁崇擡眼看了一眼緊閉着的房門,沒有馬上回答。

其實康以馨想見寧亦惟,不必來詢問他可不可以。梁崇不是當事人,也不是受害者,不應該替寧亦惟做選擇,也沒有幹涉資格。

梁崇希望孔深豐能把他們的安排告訴自己,只是希望能有時間做好安撫寧亦惟的準備,畢竟,這對兩個家庭、對寧亦惟來說都是大事。

不過梁崇現在考慮的倒不是這個。他感覺他小姨那個極為暴烈的性格,可能不大适合看到寧亦惟現在的狀态。

孔深豐覺得今天梁崇回話的速度與從前相較慢了一些,好像每句話都必須斟酌再三。

他告訴梁崇康以馨想看看寧亦惟後,梁崇沉默了許久,讓孔深豐想起了梁崇說過的那句,“寧亦惟的生活很穩定”。

“怎麽樣?”康以馨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面露着不大明顯的關切、瑟縮與猶豫。

孔深豐作了個手勢,示意她稍安勿躁,幹脆将手機擱在桌上,開了外放,讓康以馨也聽。

康以馨眼睛腫了,眼袋很重地挂着,眼裏都是紅血絲。她把手機推遠了一點,用氣聲對孔深豐說:“我想看看他,你跑去問梁崇幹什麽。”

孔深豐又面露出那種令她厭煩的遲疑之色。

若不是她心事太重,腦子都在一件事上打轉,沒空罵也罵不動他,早就從談戀愛的時候對着菜單猶豫二十分鐘重新把菜單還給她,講到孔深豐自理能力缺失因為沒空去找熟悉的理發師頭發難看得像流浪漢了。

“小姨想見他,其實不用問我,”梁崇終于開口了,“需要我安排嗎?”

孔深豐看了康以馨一眼,康以馨低着頭,沒說話,孔深豐便對梁崇道:“這倒不用,我們只是先離遠一些看看。”

“好。”梁崇說,“不過寧亦惟這幾天沒課了,可能不出門。”

“我知道,”孔深豐說。

他怕梁崇擔憂,又加了一句:“我們想過了,暫時先不找小寧說什麽。你說得對,他家庭很穩定。”

梁崇似是頓了頓,才說:“姨夫,決定權在你和小姨,不必考慮我說過的話。”

挂下了電話,康以馨無精打采地靠牆坐了一會兒,對孔深豐說:“你還瞞着我的事,盡快告訴我。”

孔深豐警惕地擡頭,被康以馨用“不要随便惹我我現在很煩”的眼神瞪了一眼,只好保證道:“好,一定。”

他昨晚撐不住睡了睡,起來看見康以馨坐在床尾的書桌邊。

孔深豐驚醒了,坐起來過去看,發現康以馨拿着他的手機看寧亦惟的照片,他的筆電屏幕也亮着,開了很多寧亦惟獲獎的網頁,都是康以馨搜出來的。

最靠前的一個頁面,是寧亦惟初中寫的一個生物實驗方面的小論文,獲了市裏的一等獎。

康以馨見孔深豐走過來,就将他手機放到一邊,屏幕過了幾秒暗下去,寧亦惟的照片就看不到了。

“這個實驗做得不錯,很有想法,”孔深豐沒話找話,指着電腦屏幕說,“評獎人員有一個是我的高中同學,你拉下去,對,排第二這個秦瀚,你也見過的。”

在獨自保守秘密夜裏,孔深豐做過和康以馨一樣的事。

在網絡上搜寧亦惟的名字,看看他已經徹底失去的寧亦惟的人生軌跡,看寧亦惟不斷地獲獎,在夏令營、冬令營拿獎牌,查到D大附中招生名單,D大少年班公示名單,還有D大附中貼吧裏某個學生發的、多年前的老帖子,叫“高一3班那個寧亦惟為什麽這麽矮”。

孔深豐看了很多遍,會背了。下面一列的回複都說“因為他才13歲”。

一開始孔深豐感覺這幾個發表言論的學生很有幽默細胞,大家都排隊說一樣的話,後來覺得很驕傲,因為寧亦惟沒有任何背景,沒有孔深豐和康以馨,依然這麽優秀這麽耀眼。

最後又不可避免地被痛苦的情緒吞噬,悲痛難當,而輾轉難眠。

“看不懂,”康以馨如實說,她聲音幹啞,卻還是要說話,“但是他的語序有點問題,好幾句話不太對。”

孔深豐湊過去看康以馨指出來的那幾句,是有一些小語病,便為寧亦惟辯解:“他那時候十來歲。”

“也不是年齡的原因,如果有好一點的語文家教,教他一下就好了。”康以馨說完,就抑制不住地哭出來了。

她嗓子太過幹澀,哭不出聲音,牙齒咬住了緊合着的上下嘴唇,眼睛閉一下,眼淚便湧出來。

“又不是什麽大問題,”康以馨邊哭邊斷斷續續說,“我們找人教教他就好了。”

如果發論文前能給康以馨或者孔深豐看一下,或者寧亦惟初中的老師上心一點,幫寧亦惟改改,怎麽會讓寧亦惟的獲獎論文裏出現這些小孩才會帶的語病。

但寧亦惟沒人教這些,還是長大了。

孔偬是什麽都不知道的,他沒有錯,康以馨全都都明白,她只是覺得人生很難。

只是覺得給孔偬從小到大那麽多愛,花的那麽多時間,哪怕能分給寧亦惟一小份該有多好。

一小份的母愛,一小份物質,在寧亦惟哭的時候抱一秒鐘,只看一眼的寧亦惟的蹒跚學步,只喂一口輔食,拍一張周歲照,給他請一門課的家教,很少很少的參與也都可以。

她又不是要很多,不必這樣一點都不給她吧。

不必這樣這麽多年,見都沒有見過一面,剛剛生下來就抱走吧。

寧亦惟現在過得好像也挺好的,只是連康以馨是誰都不知道,還會為養母去打別人,明明看上去根本不會打架。

那麽如果在媽媽身邊長大呢,他會很愛媽媽嗎。

康以馨哭得天又亮了,才能漸漸再靜下來,聽進孔深豐跟她說話。

孔深豐把電腦收起了,不讓她再看了,康以馨聲音很顫,開了好幾次口,才能組織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我想先去看看他。”

康以馨比孔深豐想象得要理智很多。

她好像很怕盲目地找寧亦惟相認,會讓寧亦惟反感,因此才想先轉作過路人看看寧亦惟,說幾句話也好。

她入職以來,每一年的假都是作廢了,昨天孔深豐替她請的一周的年假還是多年中的第一次。她第一次錯過了孔偬的生日,孔偬來電話問,孔深豐接了,只說他媽媽生病,趕不回來了,孔偬沒起疑心,也未見太過擔心,随口說“那讓媽媽好好休息”,就挂了電話。

孔深豐猜想梁崇大概也是看他們夫妻覺得可憐,拍了一張搭了一半的樂高玩具的照片給他,說這就是寧亦惟昨天搭了一半沒搭完的,送自己的生日禮物。

康以馨湊過來看。

夫妻兩人也沒有交談,只是雙雙盯着寧亦惟送自己的生日禮物,看了很長時間。

康以馨覺得很新鮮,因為這根本不像孔偬會想要的東西。

覺得很可愛,這個小孩搭了一半零件還散了一半,太困了就跑去睡了嗎。

但最終還是沒有再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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