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這個不求甚解說得也太輕易。欲星移嘆氣,“我覺得自己就是那第三個讀死的。”
說是這樣說,書還是要讀的。大不了邊哭邊讀完,反正每個人都有這種時候。
吃過了宵夜,學長手裏還剩小半本公輸,眼看能一鼓作氣讀完,外面忽然來了名尚賢宮內的侍候,将他叫了出去,說有學生偷竊。
這裏的學生從小都是金山銀山裏長大的,能偷什麽?欲星移正笑,默蒼離卻已放下書,匆匆披了件罩衣便出去了。身為钜子的學生就是這點不好,從早到晚,大事小事都要全權督辦。不過他如此匆忙,顯然事情非同小可。
他剛入學,很多事都不知道——學生們自然看不上什麽錢財,但每逢考評前,總能遇上那麽一個兩個膽大包天的,會去偷試卷。弄到後來,學長們都懂了,一聽考試前有人偷竊,那肯定就是偷九策樓裏的卷子。
他出去了,學弟也只能跟出去。侍候在前面提着燈引路,默蒼離穿着鼠灰色中衣,披罩了件朽葉色外套,赤足踩着木屐,快步跟在後面。欲星移也跟着,被他看見了,就道,“你回去。”
欲星移說,坐着看大半夜的書未免無聊,出來看學長做事,還能提提神。
默蒼離神色淡淡的,道,沒什麽好看的。
他們走了挺遠的路,才到了九策樓前的庭院中。那裏的白梨花開得很好,只是近日雨水多,滿地雪白,枝上寥落。
兩個學生已經跪在了那裏,一人年少些,不過十四五歲,另一人和默蒼離差不多年紀。學生後面還站着他們的師者,見今夜的事情,似乎由默蒼離主事,便過去想周旋幾句。
沒有等他開口,默學長就說,先生只要說一句,他們就加笞刑十下。
師者支吾着,不再敢說,退開幾步。
欲星移站在廊下,拂去欄杆上的白梨花,悠然自得地看着。天志殿內的學生再如何了不得,也終究是學生,自己的學長不管這些,一點情面不留。反正早就得罪了不少人,也不差這一個。
偷竊人是那個學弟,旁邊跪着的是與他結對子的學長。默蒼離就例行問了原委,問他認不認,聽對方認完,畫了押,就讓他們都收拾行囊,離開尚賢宮了。兩名弟子的名字也從墨家學生名冊裏劃去,不得再入。
師者很舍不得這兩人,大概也是得意門生——那少年才十四五歲光景,就能進入尚賢宮,可見聰穎過人。到最後,這人還是沒忍住,過來想讓默蒼離通融。
默學長搖頭,說,這是無可通融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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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意思,似乎是覺得處罰太過,第一,學生年少。第二,連坐兩人,那位學長完全無辜。但默蒼離方寸不讓,這樣僵持一會,雙方各有不快。
“那兩人是結對子的,依照規矩,連坐逐出師門,并無不妥。”他說。
師者道,“那我便去問钜子的說法。法理不外乎人情,連坐兩人,有何必要?”
默蒼離無所謂,讓他去問,随後便帶着欲星移回去了。那人會不會去找钜子,钜子會如何裁決,他都毫不關心。這種事情處理多了,根本不用問前因後果,就和吃飯喝水一樣熟練。
他們回了銀杏林內的書樓。天很晚了,但還能見到有些學生在室外的石桌上點起蠟燭讀書,大概這樣比較能讀得進去。
欲星移人緣好,大家都熟識,學生們便邀他一同來夜讀。不過也有人順道請了默蒼離,默蒼離說不行,剛剛把兩個學生除名,今夜要通宵寫說明文書,趕在明天早課前貼出去公示。
又對欲星移說,今晚沒法替你弄功課了,你若想同去夜讀,那就去罷。
既然學長有事忙碌,欲星移也就不打擾了,讓侍候人回去拿來燈燭紙筆與課本,自己先在石凳上坐下。周圍有人問他,“默學長教的功課如何?”
也就說了幾冊古策論。欲星移說。
衆人立刻沸了,道,看來他真是想将你往天志殿裏送。因為天志殿的考核裏,古策論占很大一塊。
也有人說,哪有這樣,也就是賣弄學識罷了。他剛才還除名了兩個弟子,說不定都是尖子,默蒼離這人,早就開始做這種事了。
欲星移苦笑,淡淡道,“那同窗的意思,果然是說我驽鈍,不足為懼,學長才敢将我往上推。”
倒不是這個意思……那人尴尬着,不再說了。
“這麽多年,有人成功從九策樓裏偷到過卷子麽?”他問。
其他人說,九策樓是機關樓,外面就有兩道大鎖,根本進不去。偷卷子的,大多是走投無路了,因為考評最後要算個平均分數,有些人的均分晃在生死線,腦袋一熱就會幹傻事。
也就是偷卷子,又沒真的偷到,其他學長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讓過了,只有默蒼離和閻王似的,抓到就除名,結對子的還要連坐。
“話說回來,今天那兩位學長的師者還來求情了。”
“求也沒用。他那種人……”
“學長品學兼優,只是為人處世,似乎生硬了些。”
“學識是好,他入了尚賢宮,再入了天志殿,就沒有掉出過榜上前三。至于為人,整個尚賢宮都盼着他摔下來。”
這麽多天,欲星移也看出來了。墨家的學生,大部分人的愛好就是讀書、考試、罵學長。就像是壓抑的日子需要一個無傷大雅的發洩,默蒼離就成了這個出氣筒。
夜讀時,大多時間都是在閑聊,有人來也有人走,一刻後,自林蔭道盡頭又來了些陌生面孔,大約十一二人。他們都見到了,紛紛起身相迎。欲星移身邊人告訴他,那是“北宮上官氏的人”。
盡管衆人都在問候,但氣氛顯然冷了些。畢竟,北宮是尚賢宮中一處特殊的宮殿,曾經是禁宮,大約在五十年前改制,也成為了機構之一,輔佐钜子的日常起居或是門派內節慶祭典。
解禁後,學生們還是對那裏有些隔閡。就像是官場上,最難看的便是裙帶關系雞犬飛升,與北宮走得太近,就容易被人套上這種帽子。
為首那位學弟叫玄之玄,比欲星移晚入學一個月,進入尚賢宮後,便立刻帶人依附了北宮。
在墨家,學生想要涉入門內事務的決斷,原先只能靠成績進入天志殿,接管部分權力。然而北宮解禁後,因為也要接手許多事務,便會讓普通學生過去做事。許多原先沒能進入天志殿的學生,便也因此有了接觸門內事務的機會。
玄之玄入學晚,卻也是八面玲珑之人,周旋各處,也讓北宮與其他學院的關系和緩不少。見他過來,衆人紛紛相迎,讓他坐到了欲星移那一邊。
那少年人藍衣素冠,向他揖了一揖,“欲學長好。”
欲星移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敲在石桌邊沿,目光沉靜,道,“師弟有禮了。不過早入學一個月,如何敢稱學長。”
這位鱗族貴胄的名聲在學生中傳得很遠,欲學生,那是再十全十美不過的人了,出身尊貴又謙遜平易;不像某個破落戶出身的,憑着些才學,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了。
玄之玄這樣說,意有所指,衆人心知肚明。只是上來就咄咄逼人,未免有些不體面。但衆人紛紛附和,他也不說什麽。
再過幾日,考評過後,就是入秋的祭禮了。祭禮後,學生們能有一個月假期,回去探親訪友。而祭禮是北宮負責的事,現在交由玄之玄在采辦。
“祭禮采辦,往來也頗多不便。”他道,“譬如酒壇之類的易碎品,明明走東門大道可以少些颠簸耗損,可東門偏偏不開,只能走崎岖的北門山路。這一次碎了十來個,我這邊自己填補上了。”
有人問,既是耗損,何不報銷到北宮去?
玄之玄笑道,報銷過去,最後賬單也是拿去給那位學長蓋章的,北宮哪裏做得了主?若拿去給他,少不了被冷嘲熱諷幾句,諸如辦事不利之類。誰欠他什麽了,還需要趕着被罵嗎。
那幾壇祭祀用的清酒的錢,對他們都不算什麽,可說不定對默蒼離就是窮奢極欲了呢?旁人說笑道,玄學弟貼補上了,也不過是片金寸銀,這些零錢,就當是送衰神了。
門派內事物開銷報銷,賬單其實也不是彙總到天志殿的,而是負責財務的門下。但像是金額較小的,就會直接轉交給天志殿的學生們代辦。欲星移想,那人嚴苛,報銷之類的事情,恐怕更加是……
玄之玄道,可我自己貼補,默蒼離也看不慣,誰知道嘴裏又說些什麽呢?罷了,給他說吧,他說再多,我也不會少塊肉,是不是,欲學長?
說着,那目光落在了欲星移身上,隐隐含笑。
幕六
欲星移道,在下的魚肉,大概要容易割些。下輩子好好做人罷,被人說得再多,也不會少塊肉。
衆人皆笑。玄之玄也笑,不再說這件事。欲星移翻了會書,就是那本古策論。
“學弟在看古策論?這批注,是依照哪本做的朱批?”
“學長用下來的舊書罷,都給我了,上面剛好有朱批。”
他随手翻幾頁,不僅有朱批,還有筆記,十分詳盡。
這桌人裏,也有個學生待考古策論的,便問他借去看了看。玄之玄道,欲學長真是大度,做過朱批的書,就這樣送人了?
——哪裏是送人,就是借去看看罷了。只是那人聽了,也茫然地望過來,不知是送是借。欲星移哪會計較一本書,擺手道,“學長拿這本去看罷。我今年恐怕考不了這門。”
十全十美的欲學弟,自然會做順水人情。
夜深了,書樓裏有侍候人來問話,說更深露重,公子不回去麽?
看滴漏,确實三更了。夜讀也大多是閑聊,少有人真的是來溫書的。他收拾了東西,覺得也是時候回去了,便告辭左右。玄之玄又跟了上來,同他說,還望學長轉告默學長一聲,北宮的單子,勞他蓋個章。
他說,好。
他心裏想,這是要怎麽轉達呢。分明就是和默蒼離不合,自己就被擠在中間了。
銀杏林裏,金黃色的銀杏葉鋪了一地,厚實柔軟。回去時,伴讀一路上都在挑選寬大好看的葉子,想回去做書簽。不知覺撿了許多,攏在袖子裏。欲星移見他兩個袖子快籠不下了,便道,那我也只能舍了兩袖清風了?
伴讀和侍候人們紛紛笑了起來。他們都是從小長大,知根知底,也沒其他主仆那麽多的芥蒂隔閡,主人這樣說了,水藍色的寬大廣袖中便很快被塞滿了銀杏葉,甚至有些是故意被硬塞進去的,将兩個袖子撐得鼓鼓囊囊。衆人邊走邊玩鬧,像是這一夜忽然齊齊童心未泯了似的,去折銀杏枝争插在彼此的發髻上。金葉落了一肩一袖,待回去時,連欲星移的禮服上都滿是葉面上的薄灰。
書樓裏,回廊下,繪着歲寒三友的舊油紙燈籠光影昏黃,将人影都映得氤氲旖旎。他們本是朝着自己那邊走的,走了幾步,欲星移忽而想起還要去學長那裏問候,就折身回頭,向默蒼離居所那裏走;又沒走幾步,聽見袖中葉聲婆娑,方想起自己此刻是這般模樣,不禁自嘲嗤笑,再次回頭,想回去收整。
只是這次還未待他折回去,後面的廊扉就開了。那人站在門扉的燈臺後,靜靜望着他。
欲星移愣住了,原抓着袖角的手不禁松開,滿袖的銀杏就灑落在回廊上,被風吹散。
哎呀,弄成這樣……
他們頗不好意思,連忙過去收整。欲星移咳了一聲,笑着擺弄紙扇,道,玩得晚了。
默蒼離說,無事,就是忽然想起要收本月的雜項,就想去找你。
伏在地上收拾葉子的侍候人都覺得這人好玩——哪的規矩呢?兩個讀書人,還能站在走廊上談錢了……
可欲星移沒覺得什麽。他也發現了,對默蒼離說的一些不體面的話,他似乎沒那麽反感。大抵換個人大半夜跑出來和他收十幾錢的雜項費,他只會覺得不成體統;可若是默蒼離這樣,竟然也不覺得什麽了。
默蒼離這人,也挺會折磨別人的。和他住在一起,大約沒什麽體統可言。熏香是最便宜的白檀香,茶葉也是最便宜的糙茶,墨呢?他沒注意,該不會是用剩下的枯墨,重新加水調了調就用了吧?要是每件事都這樣介意過去,這日子也別過了。
欲星移遣人去拿了錢,自己從發髻上拔下一枝銀杏葉遞過去,道,“學長屋裏太素,我讓人弄個玉瓶來養銀杏罷。”
默蒼離沒管他這個話,接過了銀杏枝,随手擱置在書架上。
剛才遇上一位叫玄之玄的學弟。他說,提了點單子的事情。
北宮那邊的玄之玄罷。他不是自己把單子埋了麽?
這我就不清楚了。他囑咐我轉達一句,我也轉達了。
北宮那的單子銷賬,要是想蓋章,都是統一拿去給钜子師父蓋的。默蒼離說着,轉身進了屋子,自五鬥櫃的小格子裏取出了個黃玉印章,找了張白紙,蓋了印上去。這印章是個影子章,須有對稱的兩個章才能合成一個印,他蓋的只是半個。蓋完了章,再将紙折好,默蒼離把它交給欲星移,道,“明日你們課上如果碰見,就把這個給他,讓他把單子附上去,一起送到天志殿,給钜子師父蓋。”
欲星移收了紙,覺得這事沒什麽——在賬目上這叫空印,理論上是不能做的,但玄之玄那裏數額不大,又是北宮那的賬單,想也沒什麽。默蒼離也不太用空印,但他與玄之玄或是北宮的人不是時常能碰見,往後拖也不知拖到何時,索性就蓋了個空印。
弄完這事,默蒼離就回書房去做事了。他案幾上堆着許多書文,都是要處理的公事。欲星移沒再打擾他,在門口道了聲辭,便回去休息了。
第二日課上,兩人确實碰見了,那張空印紙就被交給了玄之玄。那人打開看了看,笑道,欲學長真是有一套,能弄到默蒼離的空印。
空印有什麽。還在海境當公子的時候,欲星移也一天到晚蓋空印,不過那空印蓋得叫一個明目張膽,都是替太子殿下蓋的,誰也不敢說什麽。天下賬目都大同小異,蓋個空印,實在也不算事情。
可玄之玄偏偏就說得這像一件事情似的。聽他說得久了,還真的挺容易覺得自己與默蒼離如何交好了。
欲學長将來有何打算?散課後,玄之玄請他到風樓中小坐,閑聊二三。
欲星移道,玄學弟這樣說,是北宮缺人手?
人手,哪裏都缺,就天志殿不缺。那人笑了,帶着些稚氣的面容上,雙眼明亮好看。“今晚在北宮幫忙的學生相約去魚龍居喝酒,學長有意,那就同去?”
欲星移沒說話,手指敲過折扇紫檀扇骨,眼神動了動。墨家北宮那邊,他是不打算涉及太多,因為目标只有天志殿;但是北宮那,有一名他想結交的學長。這位學長身份特殊,平日也難以接觸到,不知這類酒會能否遇見。
“玄學弟,那钜子之女凰羽可會去?”他問。
玄之玄面上笑意凝了凝,“這類酒會,她從不會去。聽你話意,是想結交于她?”
這人物,确實是他想結交的。這一任钜子出身羽國,衆多子女中,有一位女兒入了墨家。凰羽學長的身份不同尋常,連課都是單開一處,不會随意露面。
尚賢宮中的北宮內,都會居住一位或幾位钜子的血親。如果止戈流的傳承出現問題,這些人就是最後的緩沖。現在北宮那裏坐鎮的是钜子的妻子上官氏與長女凰羽,有種說法是,钜子或許會傳位于女兒。
這種傳聞也不新鮮了。但凡钜子有子女在墨家求學,這類風聲就會随之興起。不過墨家有規矩,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刻,不可親子傳位,以免钜子之位壟于某一家族。這規矩最嚴苛的時期,北宮是一所禁宮,內中的親眷嚴禁與外人相見,等同于軟禁到老死。後來越行偏激,有钜子為行公正,便在繼位後将自己所有血親禁于宮中。
但從前也有過傳位給女兒的先例。但那時,钜子之女都已出嫁,不算本家人了。凰羽若想繼位,就需有婚配。目前所知,钜子還未為女兒指婚。
見欲星移有這心意,玄之玄道,海境可與人族聯姻?
欲星移苦笑,道,自然不可以,學弟想哪裏去了?非是聯姻,只是結交。
那,還有種風聲,你聽說過沒?玄之玄升起風樓的簾子,外面沒多少人,也沒人注意他們。
欲星移飲一口茶,問,風聲?這裏是風樓,風聲自然多的。
玄之玄搖頭,道,“上官氏有意将凰羽指婚于默蒼離,這件事,你知道麽?”
幕七
钜子是同族聯姻,與上官氏同屬羽國皇族。玄之玄的話若是真,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真的打算傳位于女兒,将钜子之位壟于本族之中。每個人都想盡可能保持住家族的榮光,不過在墨家,這個想法實際操作起來很困難。钜子的選拔非常嚴苛,需要經過層層審核,大部分是考試,凰羽雖然考入了尚賢宮,成績也拔尖,但還是未能進入天志殿。不進天志殿,就進不了十傑,遑論成為钜子或九算。
如果沒有那些考試,墨家早就沒章法了——位子不能親子相傳,那拚命養個女兒就行了。這些臃腫繁瑣而嚴格的考試看似毫無意義,但實際上卻是最公平的一種衡量方式。
上官氏有意指婚,那也就代表她背後必定有钜子的意思。北宮素來與天志殿是同一立場的,不會擅自決定事務。
玄之玄說,憑你的身份,結識凰羽學長并不難。事實上,上官夫人之前就提及過你。你入學不久,但身份尊貴,風評極好,回海境必定位極人臣,交陪你有益無害。
欲星移答了句過獎。但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墨家本就無甚同窗情誼,各為其利罷了。譬如默蒼離這樣,就是異類中的異類了。他誰也不親近,誰也不結交,甚至不在乎與其他師生結仇……這個人若不是書呆子,那便是沖着钜子之位去的。
他成不了钜子。玄之玄略笑,道,钜子和北宮都有意将女兒推上掌門之位,變動也就在這兩年了,默蒼離再如何驚才絕豔,也不過是個只會埋頭讀書的,身後無背景靠山,身前無集團助力。
欲星移嘆道,學弟糊塗了?他若與钜子的家族聯姻,不僅凰羽可以得到钜子的資格,他也能得到背景靠山——整個羽國皇族就是他的背景。
玄之玄笑道,“依照上官夫人的脾氣,這人和凰羽聯姻,那還有他的活路?他得罪的人不少,也沒身家背景,到時候随便尋個由頭,弄死便是。”
啧啧。欲星移搖頭,說,好好一個活人,北宮的人也真夠狠的。
這就像是個毒餌。默蒼離想成為钜子,就要和凰羽聯姻,得到靠山。但是聯姻後,凰羽便擁有了成為钜子的資格之一,那麽,默蒼離這個人也沒有用處了。寡婦也是外家人,丈夫活着和死了,對她而言不是那麽重要。
當然,他也可以選擇和其他人聯姻。不過就默蒼離現在的為人處世,并不像是在打這個主意的樣子。
“話說回來,你想結識北宮那邊,今晚酒會前也有個機會。”玄之玄晃了晃手中的空印紙,“我要把它和單子給上官夫人,到那時會進去說話。學長一同過去便是了。”
欲星移謝過他,心裏稍稍晃神,想了些閑事。偶爾會有那麽些時候,他會欣羨那些平凡人家的孩子,父母無須顯貴,尋常商農,家中富餘一二,足以供學。那些孩子就在私塾公學裏讀四書五經,煩惱的只有如何中第。至于同窗之人,那都是年少時最無雜念的交陪,可以一同幻想将來同中舉共富貴,從無利害關系。
人生中最好而最清苦的一段年歲,墨家的學生們是沒有的。這是一群出生便擁有了一切的孩子,命中注定手握重權,一生如履薄冰。
但這也只是一眨眼的晃神。他不再想,告辭了玄之玄,回住所休憩片刻。默蒼離不在書樓,他平日事務繁忙,此刻應該還在天志殿裏辦公。
欲星移在書案前坐定,喝了口茶,見窗外銀杏長得好,就喚侍從去挑揀好的枝條,用小口墨玉圓瓶裝了,在自己這和學長那都擺幾盤。
這幾段年歲,回憶起來大多安逸平靜。他們在自己心裏做着簡單而幼稚的算計,交陪值得交陪的人,拉攏應該拉攏的人。在那謀算鐵壁的縫隙之中,鮮活如窗外銀杏的幾縷真心,就顯得格外可憐而珍貴了。
欲星移看了會書,看看時候差不多了,就換了身顏色素淨的常服,準備出門去與玄之玄會合。今天的月出得早,天光還大亮着,霞光尚伏在遠處,就見西邊有白色的晝弦月浮現。學長的書僮子文在庭中掃銀杏落葉,每次看到這孩子,自己這邊的人都會賞他些小物件,譬如金锞子或是珊瑚珠子。
大抵是累了或是無聊了,小孩子就抱着掃帚,坐在那銀杏葉堆上。欲星移路過他,覺得那愁眉苦臉的樣子好玩,就從袖中掏出串朱砂砗磲,随手賞了他。
又是一陣風過,吹得滿庭金葉婆娑,落葉堆也散了。他正要走,就見門扉開了,一人落滿了一身一肩的銀杏,恰好進來。
“學長辛苦。”他道。
那人拂去身上落葉,眉目落得葉影稀疏,道,你出去麽?
他說,出去同人喝酒。
默學長點點頭,沒說什麽。不過他見到子文手上的珠串了,說,你總給他這些作甚。
欲星移心思不在他那,也沒細想這話意,從自己腕上卸下一串沉香佛珠給了他,說,那也送師兄罷。
默蒼離一只手提了東西,另一只手接過,順便自食指上褪下了個巧色雕蘭花的糖皮白玉戒指,讓那戒指正好落在欲星移掌心。這串沉香佛珠隔珠俱是血牙,流蘇都是用金線拈絲絡打的,價值自然要比那戒指來的高。但這都是貼身穿戴的飾物,交換的時候也不講身價。默蒼離舉了舉手上的包袱,說,“我剛拿了考評回來,你的也一起拿回來了。記得遣人來我這裏取。”
他們分開後,他就去了北宮那。那邊人多,有幾處重要的宮所都在北邊。過去時,玄之玄正巧在帶人理賬目。
上官夫人此時正在宮內,不過沒有召見弟子。這位夫人也令人敬畏,傳聞當年她的夫君能夠成為钜子,背後也得到了不少來自羽國那邊的推助。
外部勢力介入門派內部的掌門角逐,無論在哪都是大忌。所以钜子急切希望将位子傳給女兒,好徹底鞏固羽國在墨家的力量。這件事不成功便成仁,只要失敗,墨家內其他高層勢力就會聯合反對羽國,至少百年之內,遑論羽國人成為钜子,就連入學都難。
這類事情,曾經有位來自海境的钜子也引發過。那件事影響極其深遠,也令他被逼退位。事件具體如何,外人并不知曉,但是墨家與海境的高層卻清楚——那位钜子憑借職權,得到九龍天書的真本,并且開啓了九龍深淵,令海境得氣。此事影響太大,以至之後的很多年裏,學院不再接收海境的學生。
九龍天書起先被他遣人送回海境,墨家欲收回此書,而海境宣稱此書已遺失。再然後過了幾代,不知是什麽緣故,那本書冊竟然真的在十餘年前遺失了。
片刻後,兩人進入了北宮。這裏的熏香明顯是女用香,無論宮內布置還是陳設,俱精巧纖細。他們被宮人引着,在回廊下走了片刻,就入到一處臨風水榭前,隐約聽見管弦之聲。青朱二色垂幔後,有幾名少女的身影影影綽綽。繡着孔雀紋的垂簾後,主座之人面目模糊。
玄之玄上前行禮,再交了那份空印紙和賬目。同他交接的是一名年輕的女學生,容貌平平,但氣質沉靜婉約。待到說起随他同來的人便是鱗族的欲星移,主座才終于開口。
——那便是上官夫人,钜子的正室。
欲星移拜會過她。管弦聲中,夫人的聲音很輕,尊貴倨傲,令人不禁有敬畏之意。
說的事,無非也就是那些寒暄,問起居、問功課。這時,夫人忽然同玄之玄說,“還以為你會借着蓋印的事,将默蒼離帶來。”
玄之玄說,夫人讓钜子少遣默學長做事,學長不那麽忙碌,興許還來的了。
上官氏略笑,輕搖羽扇,道,早同他說了,事情不必全交由那孩子一人操勞,可本宮人微言輕了,說不動你們師父。
她邊說,邊展開了那張空印紙,也有些訝異,大概默蒼離真的很少蓋空印。
“欲星移現在是同他住一處?”她問,“那他現在閑着麽?”
他說,當學生的,哪有閑着的。
夫人嘆了一聲,“看看吧,現在的孩子,都敢和尊長搪塞了。欲星移,圓滑過了,那就是油滑。”
他無法,只能道,“學長現在應該無事。”
“那就遣人将他叫來。”夫人座前,青色垂簾後,一名紫衣少女說道,聲音婉轉優雅,十分好聽,“叫的時候,順便說,夫人是問過學弟,知道他閑着才會去叫的,不必拿钜子當借口推脫掉。”
欲星移苦笑,心想,自己這次真的被擠在中間,進退兩難了。
北宮的侍候過去請人。大約等了兩刻間,外面便傳來珠簾相碰的琳琅聲,那人已換了身群青鼠灰的常服,頭發還是濕的,大約是沐浴後就被叫來的。默蒼離的面色格外嚴肅,他原本便是清隽冷冽的面相,此刻更是目色如刀似的,顯然心情不好。
夫人在簾後打量他一會,也見到他肩上被頭發弄濕的痕跡,道,要見你這孩子,還真是不容易。
默蒼離颔首。擡頭時,目光有意無意在欲星移身上晃過。學弟哂然,咳了一聲,大概也知道自己闖禍了。
他先是向上官夫人行禮,然後,轉向青紗垂簾後的紫衣少女,道,“久見了,凰羽學弟。”
少女抿唇淺笑,“學長有禮。”
幕八
上官氏座前的紫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兒。欲星移也沒想到,以為只是尋常過來侍奉的女學生。那青紗垂簾擋住她的身形,只能見到簾底露出的織錦紫袖。
大家都是同窗,無需顧忌,于是凰羽就讓侍女升起她那側的簾子。簾後的面容熠熠生輝,可謂國色天香。钜子之女豔名遠播,但今日初見,仍然叫人看得心驚。
“讓你這孩子來一次真是不容易,還是借了欲星移的話才把你叫來。”夫人嘆了口氣,揮了揮扇,“沒幾句話,放心,誤不了你的大事。就是想和你敲定個時間,讓你替小女弄功課。”
凰羽唇邊帶笑,俯身焚香。她膝前放置了個鎏金銅雕百鳥朝鳳的香爐,裏面焚着七合香。少女雪白的十指拈起一點香末,撒入銅爐中,霎時一小團薄薄的青霧騰起,香氣更清甜濃郁。
他站在那,眼神都沒有擡,看着階下,說,天志殿事務繁忙。
上官氏說,還到本宮面前說事務繁忙了?敲定了時間,自然會讓人同你師父說的。你還怕他怪罪你?
默蒼離說,不怕。但凰羽學弟的功課無需我幫忙。
一旁的玄之玄問,“凰羽學長的功課你都不弄,還想幫誰弄功課?”
他竟然實話實說,“我幫欲學弟弄功課。”
這面子給的……欲星移哎呦一聲,幹笑起來,尴尬的很。
夫人也笑了。這是推脫,但推脫得不高明,生硬得很。“哪有這樣的道理?欲星移入學多久,用得着你輔導麽。”
“那凰羽學弟入學久得多了,更用不上我。”默蒼離說得理所當然,“——北宮的帳要是還有沒蓋的,我把印也帶上了。”
夫人呵了一聲,說,你蓋你欲學弟身上去罷。
說罷,揮手讓人退下了。
水榭外,天色已黑了。北宮內宮燈次第亮起,合著袅袅管弦,一派繁華雍容。他們倆一同出來的,正巧見廊外有端着菜宴等候的宮人。看這架勢,上官夫人原先的打算是等默蒼離應承,然後順勢留人下來一起吃頓晚飯。
出去的路上,默蒼離都沒說什麽,也沒怪他。沒話說也挺難受的,欲星移問,學長今晚想吃什麽?我讓人先回去通知小廚房?
不用。話說多了,沒胃口。他道。
“夫人像是有意讓學長與凰羽交陪?”
“嗯。她和師父都有意。”
“學長不願?還是另有打算?”
“做什麽打算前,至少先保住命。”
默蒼離這話一點情面不留,直接把事情戳穿了。欲星移當場背後就有寒意竄過,只不知他想到哪一層了——畢竟,這件事,自己算是知曉的。
“不敢說也是對的。謹言慎行,以免引火燒身。”他說。那話裏的意思,應該是不準備怪他。
欲星移苦笑,心裏患得患失的,覺得有些對不起學長。
這事揭過,他們誰也不再提,又成了一路無話。欲星移稍後喚了侍從提前回去,讓小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