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做點涼脆爽口的小菜。今晚回去吃了晚飯沒其他事,就是看看書。
回去的路上,要經過一片湘妃竹林。入秋時,竹篁也被染得文黃深綠,可惜月下都成了一片幽藍。這時,後面有個玄之玄的陪讀追了上來,喊住他們。這人說,玄之玄想請學長開東門,運送采辦品可以容易些。
默蒼離淡淡道,東側門什麽時候開,他不知道嗎?
東側門是墨家正門,除非其他掌門過來拜訪、或是钜子出行、門內繼位大典,否則不會開啓。要開門也不是不可以,問钜子要一紙谕令就行。谕令下來,默蒼離就交鑰匙,讓人去開門。
對方說,主人的意思是,這事就不必勞煩钜子了。反正是北宮那邊負責的祭禮采辦,北宮夫人想要開東側門。你直接給鑰匙,大家都輕松。
默蒼離說,這事去勞煩一下钜子,钜子師父就會被勞煩死嗎?
話說到這地步,那人終于沒話可說,轉頭走了。
他眉頭皺着,同欲星移說,我話擺在這裏,以後真的鬥起來,玄之玄這争一寸半厘臉皮風光的人,死得第二快。
欲星移嘆氣,“那我肯定死第一個。”
他忽然也笑了,道,“你圓滑着呢。圓滑的人,贏不了,但不會輸。”
“那誰死第一個?”
“死第一個的,往往是不止想要一點點臉皮的,而是想整張皮都要的人。”他說着,擡頭看了眼天上星光,道,“——放心吧。他們死之前,我也死了。”
“學長真是說笑。”
“不說笑。被他們蠢死的。真的,這種人,多看一眼都覺得窒息。”
默蒼離笑完,眼神也挺寥落的。他和欲星移是兩種人,但有些地方很像,那就是很少說心裏的真話。待到說真話了,那就是最真的真話。
墨家內靜水深流,各方利害盤根錯節,都是一代一代積壓下來的事。到默蒼離入天志殿的時候,許多事早就千瘡百孔了。現在,學派還是隐世主義,學院遍布分散,但是派內,主張入世的顯學派已經蠢蠢欲動。
Advertisement
沒有人在乎這個古老派門的職責與傳承了,也無人在乎到底應該隐世還是入世,但如果入世的利益足夠巨大,墨家會在短短幾年間迅速入世,改變整個派門的性質。
權力會帶來腐化,而一旦開始腐化,那就要人為矯正。
世上往往有少數被人認作是瘋子的家夥,會覺得,自己就是腐化的矯正者。每個人都在從腐化中得益,這些瘋子卻想斷絕這種得益,以至于去和整個世界作對。
這些瘋子是好人麽?算是。至少他們的目的是正确的。只是往往沒有人喜歡他們。因為當每個人都在得益的時候,腐化得益便成為了正常的得益。
兩千年了,派門深埋千年,許多規條早已在潛移默化中變得面目全非。
默蒼離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的瘋子,往往是容易走極端的。而此刻的墨家正處于一個分岔口——它可以選擇無視這個瘋子,繼續發展下去,那麽接下來,當權力的腐化滲透達到一定程度,顯學派便會掌權,墨家會成為一個入世派門,參與到更集中的權力鬥争漩渦中去。兼愛天下到底是什麽?這四個字的策論,不過是他們為了得到更高權力而會去準備的一篇文章,沒有人會去在意。
——它也可以選擇這個瘋子,讓這個瘋子帶自己回到原來的道路。這條道路早已荒草遍布,寸步難行。而這個瘋子可以帶着它,走到遍體鱗傷,粉骨碎身。
其他人在進行他們這個年歲可能進行的最高深而實際幼稚的算計,算計将來的結盟,算計與凰羽聯姻,算計默蒼離到底會投靠誰,算計钜子之位……
而默蒼離在算,他需要殺掉的人。
——為了讓墨家回歸正軌,所需要殺掉的人。
但是實際上,他們都一樣幼稚,一樣低估了未來。
這片月夜竹篁下,兩人并肩同行。這時他們都還年少,誰也不曾見過數十、甚至數百數萬條性命頃刻間蒸發在面前的地獄。但是這個派門中,絕大多數人都能做到無動于衷。
這就是出身。在這些人的觀念中,平民和他們,似乎已經是兩種動物了。但陰差陽錯之下,墨家中唯一會對此有動于衷的兩個人,就這樣走在一起,聽竹篁婆娑,明月驚鵲。
信奉兼愛天下,似乎是什麽可笑幼稚的事;就如同儒不信儒,佛不信佛,道不信道。這已是個無道的末世了。
而默蒼離信。這是他的道。
那欲星移呢?他什麽都不信,少年時的他,是個沒有道的人,同其他大多數人一樣。
——而沒有道的人,往往會邁入新的道。
幕九
考試前,欲星移通了個宵,晚上去回廊上透口氣時,見到默蒼離那的燈火還亮着,便讓人送了宵夜過去。送宵夜的人回來說,那位學長問公子,要不要過去一起溫書?
他就帶着課本過去了。
默蒼離的書房永遠都很整齊,但因為太緊湊,難免讓人覺得擁擠。榻上,那人伏在案上讀書,手邊還放着他剛剛送去的宵夜。
學長也不問學弟明天的考試會如何,對他頗有信心。這信心讓他壓力倍增,畢竟自己要是考不好,連帶着結對子的默蒼離的排名都會被拉下來。
大抵知道他緊張什麽,學長說,無事,你去考吧。結對子的冊子還沒交給生員部。什麽事情都等考完後再說。
欲星移的成績他知道,剛好落在一條線上,過這條線,一年內就能進天志殿,不過這條線,算完均分,就必須等下一年。默蒼離和他說,原設想是半年內讓你進去……
學弟吓得筆都快掉了,苦笑道,“學長真是愛說笑。”
默蒼離點頭,“是說笑了。你寫不出東西就寫些大學之道的廢話充字數,哪怕用可道之道非常道去充字數,也比用儒學好。”
“為什麽?考釋義時,明明能用的上去。”
“批卷子的那個師者不喜歡儒家。”
原來如此。欲星移恍然大悟。這就是學長們才能總結得出的事情了,批考卷的師者喜歡什麽學說,讨厭什麽學派,新生們肯定是不知道的。
譬如明天的小考評,師者就喜歡道家與縱橫家的味道。欲星移用儒文去做釋義,肯定得不了高分。
但是再往上一級,譬如天志殿內的考評,那就只能用墨家的經文了,至多加進一兩句旁征博引。再敢多加,殿內的閱卷師者是會把考卷甩地上的。
這老師看默蒼離不順眼很久了,苦于找不到錯處。有次終于揪住策論裏的一句“居合中庸”,直接就把他的卷子釘在殿裏,以儆效尤。
在此之前,還沒人敢這樣對他的卷子。默學長冷笑,道,将來別落在我手裏,否則就把他釘石頭上。
明天,欲星移考一門,他上下午各考兩門,那日程表排得教人頭皮發麻。默蒼離都算好了,這一輪考完,把手裏的雜務處理了,緊接着就是祭禮。祭禮結束後的一個月假期,他回母親家中,讓人提前收拾出寝室,鋪上三層厚的真絲被子,準備睡個昏天黑地。
他這人也挺好玩的,平日裏沒其他娛樂,因為事情太忙,吃飯都沒法坐定了吃。一旦有空,想到的事情就是睡覺。對默蒼離來說,能夠徹徹底底的睡一覺,就是最大的娛樂了。
第二天,大家各自去考試。欲星移讓人備好熱水,準備考完回去就沐浴後睡一覺。這次卷子不難,交卷後,覺得手感也還過得去,應該不至于落下排名。他考完出來,外面正好下起了秋雨。侍從沒帶傘,主仆二人就站在廊下,準備等裏面其他相熟的師兄弟考完出來,看看他們有沒有帶傘,借個順風。
等了一會,人都陸續出來了,倒是看到一個相熟的人。有位來自苗疆的學長,名叫禦兵韬的。這位學長十分有名,出入從不帶陪讀與侍候,而且入學第一天就與人打了一架。
——因為他出身也不算太顯貴,有人就喊了他一句苗巴子。
禦學長哪裏是和人多廢話的,抄起旁邊的案幾就掄了過去。
兩人性格合得來,都是懶得計較小利小害的,而且禦兵韬一點不矯情——讀書人都難免有些矯情,欲星移也有點,但至少就是臺面上應付應付,私下交陪從來平易随和。禦學長那是最不矯情的人了,喝酒都是拍開封泥就灌的。欲星移一直和他說,有機會要介紹他和默蒼離認識,一個文打一個武鬥,看到個矯情的就摁着打指着罵,想想都覺得痛快。
所以,他們倆熟得很快。這次看到禦兵韬出來,侍從就去問他借傘。
禦學長是個爽快人,一句話不多,把自己的傘遞過去,直接冒雨走了。這把傘還是最笨重的黑紙傘,撐開了和面盾牌似的。
陪讀贊道,這人雖是個武夫莽漢,但為人多直爽。看看默蒼離那副樣子,上次公子和他借了把傘,還問公子什麽時候還他,說得好像我們會貪他一把傘似的……
不還也沒事。欲星移說,反正學長這人,熟了之後也無所謂這些事了,他也就嘴上說說。
相處久了,彼此也熟絡了。默學長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外冷內熱的意思是,對外人冷得要死,對自己人還是不錯的。
具體好在哪呢?比如說欲星移的書沒讀好,學長就會說,你長個人的腦袋,裏面裝着魚的腦子嗎。
欲星移借了傘,學長說,記得明天前還給我。
欲星移讓人送了點好的茶葉過去。默蒼離說,我沒空泡茶,給我也沒用。
聊天聊起室友,禦兵韬都會沉吟片刻,問,那你覺得他對你哪裏好了?他武功很強?
欲星移搖頭,“學長不會武功。”
禦兵韬說,他若是我室友,早就被我摁院子裏打死了。
欲星移想,也不至于吧。再怎麽樣,功課是幫自己弄了,傘也是借了,茶葉也是喝了。以前學長對他都是挺淡漠了,現在這樣,無論如何是有點人情味了。這人就這樣,一邊罵你一邊幫你,挺好的。
混熟了的默蒼離和陌生的默蒼離,簡直就是兩個物種。
秋雨打得銀杏林寥落一地碎金,他和侍從支着那把黑傘走過。雨中樹林裏,彌漫着泥土的腥香與冷水氣息。
銀杏書樓的門口站着兩名學院的侍衛。見有主人家回來,侍衛就問,默蒼離在嗎?
學長今天有很多考試,恐怕要晚上才回來了。欲星移說,找他什麽事?
侍衛說,有學生作弊。
學生偷考卷找默學長,學生作弊也找默學長。他都笑了,問,就沒其他人可以找嗎?
有。但天志殿的學生裏,默蒼離年紀最輕,有事情自然先來找他。
雨天午後,天際陰霾沉沉。他正準備回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就見有人從銀杏林那頭過來,都是同班的學生。大概全是考完了的,一起過來坐坐。
五六個人支開的傘,就像是一片華蓋,上面還落着被雨水浸濕的落葉。少年人鮮衣峨冠,身上帶着張揚肆意的椒蘭香氣,頗意氣風發。
他道,幾位師兄好。
學弟今日考得如何?學長們問。
有人說,你掃興不掃興,考完了就莫問。
對對,莫問。他們将帶來的酒水放在廊下,和傘放在一處,一同進去了。
平日裏,大家都是趁着默蒼離不在的時候才會找他玩,和躲瘟神一樣。貴族子弟們玩鬧起來,往往夜夜笙歌,絲竹管弦,便也因此,宴席散後格外寂寥。弦樂聲內,他也有些恍惚,竟先行想到了那之後的寂寥。
陰天雨聲淅瀝,寥落下來後,真真是殺人的空寂。
或是疲憊了,他不禁想,若一開始就無這繁華熱鬧便好了,沒有繁華,就不會有寂寥;就像是患得患失,無得便無失。
欲星移似乎開始懂默蒼離的淡漠——對旁人淡漠,不與旁人親近,那也沒有分別時的難過了,真真大智若愚。
想到這,他也覺自己今日有趣,就拉了一位平日相熟的酒友,問,你們可會有這些心境?
那人訝異,眼裏又帶着些茫然,道,欲學弟是怎麽了,怎麽竟有那些下裏巴人扭捏作态的感慨了?那些平頭百姓,勞碌一世,便覺得夜夜笙歌是如何如何難能可貴之事,宴席散後自然寥落;可你我皆是人上之人,天生便該如此,何來此念?
是麽?他有幾分喟嘆。是麽。這确實是扭捏作态了。
便又不由地想起了隔壁默學長的書房。書房裏靜得吓人,只有翻書聲,燈花聲;或是自己偶爾落了筆,那筆咕嚕地沿着榻一路滾落出去,留下一條細細斷斷的墨痕……
那時,自己的心是靜的。
幕十
宴席過半,酒過三巡,他終于疲累了,讓左右友人自便,自己先去沐浴更衣。
學院裏,用的都是浴桶,也沒有什麽大的浴池。他總挂念着南面的溫泉池,打算有空去那裏住一日。
沐浴畢,他換了套柔軟舒适的櫻灰色常服,長發随意挽起,就準備回到宴上。外面的雨更大了,天色陰沉着。欲星移走到廊下,就見庭外門扉開了,兩個人影淋得濕透回來。
見屋前放着許多雨傘,以及屋內傳來的歡笑聲,那人也明白了;又見到欲星移站在廊下,眼神便對了一剎。随後,默蒼離沒說什麽,冒雨穿過庭院,快步走回來。
他也未反應過來,沒想到學長回來得那麽早,也沒來得及拿起傘去接人;那人早已過來了,濕透的長發黏在身上,雨水順着額發留海,滴落過眉目間。
“學長怎麽沒帶傘?雨下大了,讓子文沖回來取就行了。”他問。
默蒼離在廊下脫下已經濕透的鞋襪,赤足走上來,道,傘借你了,你沒還。
欲星移吓了一跳,連聲道不是。
這事倒是他的過失,但誰也沒想到默蒼離真的就冒雨回來。
這人還剩下兩場考試,可能中途回來休息的。不過看那樣子也不像是。默蒼離是被生員處的人叫回來的,就是有個學生作弊的事。現在趕回來處理,剛好趕得及下午的考試。
欲星移看他一身狼狽,子文又是個幫不上手的小孩,遑論那個老侍從,便回頭喚了自己屋裏的侍候人出來幫忙。
那人進了書房,從小抽屜裏翻了幾個印出來,先蓋了印,再寫公文。字跡是潦草了點,但反正就是攆出去一個作弊的學生,看得明白就行。寫完後,他還要到考場那邊提人,問個口供,認罪畫押,收拾東西就能滾蛋了。
外面還下着雨,雨也越來越大。他帶好文書,準備拿雨傘,結果傘壺裏是空的。欲星移那邊已經收拾妥當,拿着禦兵韬給的傘在廊下等着了。
默蒼離看看他那邊歌舞升平,問,你還有客人?
不用管他們。欲星移說,我陪你過去看看。
犯了事的學生,在北邊的考場。他們一路走過去,衣擺也都濕透了。那人走得很快,神色間已經有種藏不住的倦意了,只有眼神清亮。
到的時候,那邊已經有很多人在了,不知道是那學生的同窗還是什麽的。默蒼離帶欲星移過去,也沒人敢上來求情,就看着他們走進了屋裏。那人坐在屋裏,旁邊立着兩名侍衛。
照例先問了姓名、師從,然後再調來考評看了看,這人成績一般,實在沒什麽特殊的。默蒼離說,那有沒有結對子的人?
有個結對子的學弟。
結對子的是學弟那就不連坐,你畫了押就能走了。
墨家是這樣,學弟犯事,說明學長教導不周,兩人連坐;學長犯錯,與學弟無關,單獨處罰。
默蒼離也就順口問了一句,結對子的學弟是誰?
那人說,玄之玄。
畢竟是熟人,兩人都怔了怔。就這麽會功夫,外面熙熙攘攘,就見為首是一少年人藍衣束發,竟是說到就到了。
玄之玄帶了北宮的人過來,面上帶點笑意。那人還沒畫押,看自己學弟來了,立刻站了起來,和見到救星一樣。
玄之玄問,“聽說有人誣陷我學長作弊?”
默蒼離說,生員部的人通知我來處理的,說明已經調查清楚,誰說是誣陷的?
這人是帶了小抄進去被搜出來,人證物證俱在。盡管他到現在還沒有認罪,不過也就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默蒼離沒管玄之玄,問那人,你認不認?
怎料那人搖頭,說,“我不認。這小抄不是我的。”
這改口來得離奇,默學長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有問題,立刻冷冷地看向玄之玄那邊。
“北宮今天來了不少人啊。”他說,“事主也是北宮的吧?”
“學長說,那東西不是他帶進去的,這事情總要有個說法吧?”
說法?要說法去找生員部,重新開始調查,确定結果,圍着他要什麽說法?默蒼離都笑了,轉身走了。背後有人說,這人連開除學籍的文書都帶好了,他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真真輕車熟路。
聽見這話,他的腳步頓了頓,轉頭問那人,“生員部起先問你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說這東西不是你的?”
那人低着頭,道,生員部的人說待會你就來了,我說也是白說。
哦。默蒼離點頭,“行啊,那你待會和他們慢慢說。”
玄之玄說,“你還能給人解釋清楚了?印都蓋好了,看樣子就等着把我學長給逐出師門了。不如這樣,等生員部的人來了,大家一起聽他解釋怎麽樣?”
他下午有考試,沒空待在這,自然不行。但他要走,北宮的人卻不放他走。大家覺得,區區兩場考試而已,還能比學長的清白來的重要?
言下之意,就是硬要攔住默蒼離,不讓人去考試。
這樣子,真心挺難看的……
欲星移一直在邊上聽着,看架勢不對,想替兩邊打個圓場,“這話怎麽說的呢,說的好像默學長把這位學長怎麽了似的……”
邊說,邊跟着默蒼離往外走。
然後就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了。一團淤泥砸過來,濺了兩個人一身。默蒼離只是停了一停,便繼續往外走。欲星移的侍候人怒道,“你們算什麽東西?!敢連我家公子一起砸?”
欲星移還未來得及說一句算了,局面就徹底亂了。北宮那邊的學生将他們圍住,不許他們離開。
這是怎麽的,還帶動手的?欲星移往玄之玄那看了一眼。玄學弟說,欲師兄過來吧,免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我這條池魚也真是慘啊。他苦笑,站在那沒動。倒是默蒼離擦去臉上的泥水,說,你不用和我站一塊兒。
這邊熙熙攘攘,一時半會也就僵持住了。畢竟大家是讀書人,群起而攻把一個人摁地上打這種事,還是很拿不上臺面的。默蒼離和欲星移被圍中間,哪都去不了。
雨中,來往的人本就少,偶爾有過來駐足圍觀的,但看看是北宮的在對默蒼離發難,全都幸災樂禍,沒人來幫。這樣過了一刻左右,默蒼離的考試都快遲到了,忽然就見到遠處來了個墨色人影,在大雨中沒有撐傘,身型和座鐵塔似的。
欲星移見是他,就打了招呼,“禦學長。”
禦兵韬也考完試,準備去同鄉那坐坐,恰好就遇到這事了。禦學長也是入學第一天就打爛了一張案幾的人物,像座黑鐵塔一樣壓了過來,問,“怎麽了?”
玄之玄說,北宮的在和默蒼離要說法。
禦學長是從小打到大的,這要是都看不出,早被人暗刀捅死了。禦兵韬說,要說法是用嘴說的。
有人轉身瞪了他一眼,“你敢來管北宮的閑事?”
話剛說完,就被學長提着脖子扔後面去了。
還敢動手?!玄之玄怒道,今天你們誰都別想走!
欲星移簡直開始懷疑自己在做噩夢。他什麽都想過,就是沒想過自己出來讀書,竟然會滿身淤泥去和人打架;但禦兵韬那邊已經打起來了,他想了想,反正打也是打,不打也是被打,就當真的在做噩夢好了。
于是也挽起袖子,兩個人打十幾個人。
打着打着,他和禦兵韬說,我學長還要趕去考試。
——默蒼離不會打架,只能站他們後面,但也沒走。禦兵韬看看他,把手上那人扔出去,說,這人好像還挺義氣的啊。
欲星移無奈,沖他喊,“行了,學長你快去考試吧……”
默蒼離點點頭,這才走了。
屋前被打得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血和碎牙。禦學長看看那堆弱不禁風的同窗,還有點訝異,“你們都是哪來的勇氣出門讀書的?”
學生們全都是貴族公子,身邊總帶着少則一人多則五人的侍從侍衛,此時也一同加入這場混戰中,最後還是附近的侍衛趕來調停的。衆人被拉開,欲星移和禦兵韬身上都挂着彩,不過沒其他人慘。
墨家對學生打架這種事,處罰力度肯定沒有作弊或者偷試卷那麽重。畢竟少年人,年少氣盛的,小打小鬧也在所難免。所以抓到了也就是個記過處分,但是這麽嚴重的聚衆鬥毆,肯定就是要閉門思過了。
所有人被拉到生員處,聽憑發落:玄之玄帶人鬧事,錯在先,念在是禦兵韬先動手的,所有人回去面壁五日,扣一次考評。玄之玄面壁十日。
禦兵韬先行動手,扣兩次考評,面壁十日。
欲星移參與鬥毆,扣一次考評,面壁五日。
這樣發落完,再逼他們立下和解書,互相賠不是,這才放人回去。
生員處外面,欲星移還有點沒晃過神。他素來矜貴自重,沒想到就會為了默蒼離和人大打出手。至于其他的,暫時也沒法想,大抵就是可惜自己的成績,扣一次考評,再加上面壁五日錯過一次,等同于扣兩次,一年之內,恐怕是進不了天志殿了。
幕十一
他們在外打架的消息,銀杏書樓裏的人也知道了,早就準備好了傷藥和姜茶。欲星移問禦兵韬,學長可要去我們那坐坐?
禦學長是鐵打的,抹了抹臉上的血,擺擺手,示意用不着。在苗疆人看來,不動刀的算什麽打架,就是娘們互抓罷了。
欲星移便一個人回去了。
回去後,先是重新沐浴,換了身衣物,原先那套肯定沒法穿了,直接讓人燒了。
他在浴桶裏睡了一會,小憩片刻。侍從替他拿來幹淨的裏衣和浴巾,在他洗完後直接上藥。大家都赤手空拳,也就那樣,打不出什麽大傷。
一切收整完畢,他整個人都覺得和散了架似的,倒在榻上不想起來;庭院裏傳來門扉打開的吱呀聲,應該是默蒼離和子文回來了。
雨還在下,但是黃昏時候,天色青灰一片,偶爾間雷光湧動。他知道是學長回來了,但不想動,讓侍從點起了寧神香,想先這樣睡一覺。
但不知怎麽的,大抵是心緒紛亂,也沒法入睡。恍惚間,就聽見門口有人說話,聲音很輕,也不清楚在說什麽。
又過了會,他的陪讀過來,見他沒睡,就說,“默蒼離剛才來問,公子是不是還好。”
好,當然還好。欲星移忍不住嗤笑出聲,“難不成還能死了?”
那人回來後,難得沒有去書房,而是在卧室裏坐着,等老侍候人把洗澡水燒好。卧室的門開着,免得房間裏濕氣太重。默蒼離身上全是淤泥,一塌糊塗。
他知道欲星移和禦兵韬同人打架的事,考完後,也托人問到了最後的處分。扣一次考評的後果他們都清楚,本來是不必這樣,欲星移站開就行,反正自己就算不去考下午兩場試,排名也不見得會掉下來多少。
默蒼離休息了一會,終于将一身泥污洗淨,換了幹淨的衣物,但是沐浴時頭就昏得厲害,不知是過勞還是病了。
之後,喝了些正氣水就睡了,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隐約聽見有人在喚他,可就是醒不過來。
他很久沒生過病,難免病來如山倒。
子文喚他不醒,也不禁慌了,去找欲星移那邊。這時候,天已黑了,紙燈籠在夜風裏搖曳,光影淩亂。
欲星移正同陪讀在下棋,聽說學長病了,就推案下榻,披了件黛藍色的外衣過去了。子文想,欲公子這人,真是不錯啊……
十全十美的欲學生,誰都恨不得能和他更加熟絡,也就自家主人,還是這樣不鹹不淡的。
隔壁的過來看了,默蒼離的寒熱也發了起來,額頭燙得吓人。應該是淋了雨,染了風寒所致,加上平日繁忙,也沒能好好休息。
欲星移讓人去熬些驅寒發汗的湯藥。不知是不是屋裏人多,默蒼離開始轉醒了,茫然地看着屋裏的情況。
學長發寒熱了。欲星移說,先休息吧,我讓人去弄藥了。
默蒼離沒說什麽,就點了點頭。
過一會,藥送來了,其他人也退下了。欲星移扶他起身,他靠在憑肘上,慢慢喝湯藥。
這次可麻煩了。學弟苦笑道,為了學長,我還是第一次和人打架。
嗯,總有第一次的。默蒼離說,我不是讓你站開嗎。
“你被圍,我站開,這怎麽說呢,好像我多不會做人一樣。”
說得好像你是人似的。默蒼離放下藥碗,說,現在被扣考評,就是好事麽?
“好事,至少說明我們師兄弟一條心。”
“沒人會和我一條心,你也不會和任何人一條心。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這話說出口時,欲星移面上還笑着,手中折扇收起,輕輕擱在香幾上。外面雨聲大了,幾乎就要聽不清那人的聲音。雨水打在銀杏葉上,一片婆娑。
說完這句話,默蒼離很久都沒說話。屋內一時寂靜,屋外雨聲無盡。這句話像是揭破了某種東西,一直隔閡在他們之中,粉飾太平的什麽。
他說的沒錯,十全十美的欲學生,确實就是這樣的人。這一點,欲星移佩服他。他的眼力很毒,自己僞裝、或是說習慣展現于外的模樣,在他的面前,無所遁形。
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他笑着問,像是在問他,像是在自問。
——就是這樣的,出身好,寵命優渥,鱗族太子陪讀,鲛人貴胄。為人進退有度,平易風趣。權衡大局,偶爾也會性情中人。
但欲星移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冷靜者。他的血是冷的,從來不會因為任何事情熱起。
而默蒼離說,正是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所以,今天很感謝你。
好說了。學弟颔首,彬彬有禮。
或是因為病着,很多話,想到了便說出口了。默蒼離說,我并不在乎你是個什麽樣的人,因為你不是個不擇手段的人。
什麽意思?他問,是說我是好人,還是個蠢人?
不,你比較像人。
默蒼離這樣說。
這個世上,有一種怪物,長得很像人。他們都是怪物的一員,而欲星移,或許是這些怪物裏,最接近人的一個。
無所謂。他說,望星兒,我不厭惡你。
他病得昏昏沉沉,雙眼濕潤。欲星移不知他的話幾分清醒幾分糊塗,權當胡言亂語,一笑了之。
“——我也覺得,學長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欲星移說,“有得必有失,你怕失落時的難過,便也從來不去得。人和人總有分開的一天,若曾親近,分開便會難過,你便不與人親近。不是因為才高氣傲,只是因為這個,你才讓自己獨自一人。”
默蒼離只望着他的雙眼,那眼神如古井水,波瀾不驚。
“就是這麽簡單的緣故。他們說你嫌他人蠢笨所以不欲結交,也有人說你心氣太高疾世憤俗……但事實就是這樣簡單,你怕和人分開,于是也不同人在一塊兒。”
這樣說,聽着和小孩子似的。欲星移笑了。
倒不如說,就像是個孩子罷。
默蒼離的眼神中,忽然有些難過。
從小,他的父母就争執不斷。可他也知道,母親比誰都要愛慕父親。愛之深恨之切,感情之所以美好,亦因其之所以可怕。
若父母從未相識,這執念也不會生起。将來重重苦痛,都不會那樣刻骨銘心。
他說,你既知道,那我也累了,要休息了。你去罷。
欲星移聽他話意,便是承認了,頓時心想,怎會有這樣好玩的人呢,就真的為了這緣故,不與人親近,一個人孤寂寥落地住在這書樓裏。
這便是默蒼離的執念。
這個人,比誰都要愛着其他人,甚至愛着世人。然而愛是那麽可怖而繁複的情感,他想照顧他們,卻無法用複雜的愛——那就是操控吧——操控利用,要比愛來的簡單。想愛卻不能愛,甚至不敢愛,人心已壓抑至此,最後,壓抑到一絲空隙也無,徒然奔向末路。
可你讓我到來了,你明明可以攆我出去,就和對待其他人一樣,去回報钜子,你不想要我搬入。但是你沒有這樣做。欲星移在他的榻邊坐下,手指劃過他微燙的額頭。欲星移說,因為你還有那麽一點點的希望——哪怕是一點點也好,你想試試,去親近一個人。
就因為那最後一點的希望,他遇到了這個人。
鱗族的壽命很長。那人笑道,鲛人似乎也無甚病痛的,我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