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不會比學長先死。
至于其他的……他想了想,說,我只為海境謀劃,海境獨居一隅,大多是牽扯不到什麽利害中去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将來無論學長策劃什麽大業,你我二人應該都不會有為敵的一日罷。
我不會比你早死,我也不會背棄你……可是将來的事情,誰說的準呢?
他說完,自己都覺得好笑。
默蒼離的眼神依然有些難過,就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的人——跳下去,說不定粉骨碎身,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而欲星移告訴他,試試看罷,就去賭你僅存的一線希望。
無所謂的。
反正你默蒼離這樣的人,永遠會再給自己一線希望,第二次、第三次……你對人是那麽容忍,絕望的感覺縱然痛不欲生,可永遠都會被你深埋下去,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心裏的傷口就這樣一點點潰爛,而表面上依然完好無損。
直到終于潰爛入骨,你才能抱着你最後的希望,孤獨地死去。
他不說話。欲星移道,學長好好養病罷,我也回去休息了。
只是起身離開時,默蒼離問,我晚上再有什麽事,你還要從那邊過來嗎?
我會過來的。
那就在這休息吧。
說着,就往裏面讓了讓,留出半個榻。反正那榻也柔軟寬大,卧榻之側,容下他人鼾睡也無不可。
幕十二
那個人身上,有着很清淡冷冽的香氣。就像是冷水香混雜着龍涎香,仿佛能令人想起些冰藍群青的味道。
默蒼離想,自己大概是病着,才會真的讓出半個榻來——和人睡一起,感覺怪異極了,好在是欲星移,還不會讓自己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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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個人,大概也無奈——或許因為對方病着,所以自己才會真的依言留下。
默蒼離睡得很淺,哪怕是入睡前,腦中也會将所有事務過一遍——譬如欲星移的排名,與欲星移的結緣禮,秋祭禮時要囑咐欲星移做些什麽,放假前問欲星移有什麽打算……先迅速想過身邊人的事情,随後,再是那些沉重到似乎不是這個年齡可以背負得起的事情。
就這樣想着,才緩緩入睡。
他們還未正式結對子,也正因此,學弟做錯了事,學長不會受到處分。他替身邊人算了算分,差不多是不夠的,因為禁足太久,會再漏過一次考試。
窗棂外,滴漏聲。榻旁,殘香碎的輕響。白檀香灰素淨柔軟,在爐中堆砌成厚厚一層。這個秋季濕潤而漫長,似乎預兆着一個寒冷的冬。
因為寒熱,默蒼離睡得很不安穩,半夜間醒了幾次,牙關咬得很緊。須臾,又發起夢魇來,夢見兒時一襲紫衣的母親,她與女仆登上了小船,冒着驚濤駭浪離開了自己的夫君。愛是那麽極端的念頭,足以讓人不顧一切地恨。
她的紫衣的風雨中翻滾,被雨水打得沉重,拍在孩子的臉上……他從此便對紫有了特殊的感覺,盡管那是件灰紫繪着薄紅扶桑花的禮服,可無論是雨水中的紫黑或是豔陽下跳脫的紫,都能細細觸痛心裏最深的不安。
那個人躺在他身邊,用手巾沾了水,擦去滾燙額頭上的汗水。那都是冷汗,并不是什麽好兆頭。欲星移推醒他,怕默蒼離的牙關咬得太緊,會咬到舌頭。
他問,要不要請醫官過來?你這樣子,恐怕接下來還要難過。
默蒼離坐起來,又吃了些丸藥,人昏昏沉沉的,頭疼欲裂。過一會,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外面又傳來一陣雀鳥聲,大抵是野貓驚動出來的。
這樣子肯定不會馬上好轉了。欲星移連夜代他寫了告假,讓人天一亮就送去天志殿,那人睡得朦胧,也好在有點感知,說,想好好休息三天。
你是要休息了。欲星移勸,反正我也禁足,這幾天能關照着。
那外面的鳥雀聲漸漸靜了。竹篁影和銀杏落葉影散在窗紙上,合著銀霜似月色,染得屋內水藍一片。
看到月色時,那月白藍總能讓欲星移想起海境。鲛人住在最上層的宮殿中,是自古輔佐鲲鵬的一族。每夜,人間的月色透過深深的海水,落在宮殿斑駁的瓦上,瓦上會生着許多貝殼,小的如同指甲大,大些的,就真的不是人類所能想像的了。鲲鵬族與鲛人貴族過世時,所用的棺椁便是貝殼。他們的屍骨會與貝殼同化,成為骨珠。兒女會帶着父母的骨珠,以保一世平安。
他父母健在,外出游學前,母親取來了祖父母的骨珠,讓他貼身帶着。海境的貴族之間暗濤洶湧,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希望他能活着回來。
默蒼離沒有睡,轉過了身,靜靜枕着看那月下螢窗。那人坐在他身邊,鲛人如白瓷似肌理細膩好看的肌膚在月下微微發亮,雪色睡袍寬大袖中,露出了一截手腕,那上面佩着骨珠手钏。就是它們了。欲星移說,這是我的祖父母。
是骨舍利嗎?
不,是骨珠。就像是小貝殼含入沙子,會結出珍珠,巨大的貝殼被當做棺椁,這就是我們鲛人的屍骨。
縱然生前叱吒風雲,死後也化為一粒塵埃。
他望着那兩顆銀白色的珍珠,過了會,伸出手去,緩緩地觸碰它們。因為寒熱,他的手指有些顫抖。骨珠吸收了那個人手上的溫熱,卻依然冰涼徹骨。
我死後也會這樣,人類喜歡說,誰化成灰他們都認得……哈,可我若成了這樣,學長可一定認不出來了。欲星移笑道。
默蒼離也笑,合上了眼,說,本就認不了。等你化作骨珠,我早已死了。
不會。欲星移搖頭,你會長命百歲,會遇到對你很好的人,會遇到愛的人,恨的人……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卻有那麽濃重的愛恨。
是啊。明明那麽短暫,卻像是要把所有鮮豔的情感都壓榨在這短短的一輩子裏,貪瞋癡狂。
化為骨珠,或許才是真正安寧的去所——人死後被埋在冰冷濕腥的土裏,誰也見不到,誰也聽不到,在那片黑暗中感知自己緩緩腐朽的聲音,逐漸化為鬼魅……不如成為骨珠,被血親佩戴着,有人可以陪伴。
他這樣想着,終于開始入睡了。這一覺,默蒼離睡得很沉。他沒有再夢見母親,而是夢見了一片水中,生長着一只巨大的貝殼。它那麽巨大,不知千百歲,殼上長滿了海藻和珊瑚。月色下,被海藻覆蓋的它散着微光,緩緩開合。
欲星移在他的身邊,說,時間到了,一起走吧。
這時的那人,面目已不是少年了,鬓發卻更加豐密,比少年時多了雍容雅致。
從欲星移的眼中,他看不到自己。
他們一起進入了貝殼之中,看它緩緩合上,只留下一片黑暗。他們依偎蜷縮着,被柔軟地包裹住,開始失去這個蒼老的軀殼。
他再醒來,已是第二日的正午了。醫師在榻旁囑咐弟子如何如何抓藥,還有兩名隔壁的侍候人在側。外面很靜,香爐裏焚着的不是白檀香,而是發甜的百合香。
見他醒了,侍候人就侍奉他服藥。默蒼離的頭還昏沉着,喝了些茶漱口,問,你家主人呢?
侍候人說,主人被禁足,心情不好,在屋裏溫書。
說罷瞪了他一眼。大概大家都知道,欲公子是為了誰被禁足的。
默蒼離淡淡道,溫書為什麽不到這邊來溫?
這侍候人尖牙利嘴,也早就看他不順眼了,直接沖了回去,“默先生金貴,病着更是難弄,我家公子這般好,哪敢這時候來叨擾你?”
他略低着頭弄着壓皺的衣袖,難得沒說什麽。換做平時,這人早就被他攆出去了。
那邊,欲星移想,默蒼離不請他去溫書,自己也不太好意思去。這邊,默蒼離想,對方的侍候人都這樣直白地說了,這怎麽開得了口讓人過來……
就這樣各自想着,誰也沒去找誰,就這樣虛耗半日。等昏時,學弟才帶着課本過去探病。帶着課本也不是為了讀,就是為了裝作自己在用功。
學長能坐起來了,醫師說就是勞損加上傷寒,不是大病,但肯定要好好休養一陣了。看到他過來,默蒼離說,我好多了,你把書都拿過來,就在這裏給你弄功課吧。
這裏是卧室吧?在這裏弄功課,像什麽樣子……欲公子畢竟是海境貴胄,知禮得很。
裝什麽裝。默蒼離往邊上坐了些,移來憑肘和案幾,讓子文弄筆墨,“昨晚你不是都留宿了。”
默學長就這樣不拘小節,特別看不慣學弟裝。
欲星移道了聲也是,就褪了外套,坐在卧榻邊,将課本都放了上去。學長翻了翻,說,怎麽少了本?
少了本?
少了本帶朱批的,我給你的。
怎麽會少了本呢……
欲星移翻了翻,古策論是少了一冊。再想了想,方想起是自己在那天夜讀時送給一名學長了。
這又算什麽呢?課本而已,互相送也是常見的。欲星移說,古策論我還用不到,前面那冊就送人了。
這樣還不夠。欲學弟那心眼都是油裏煉過的,立馬補了一句,說,玄之玄慫說的,本來只是借,被他先說成了送。
好,玄之玄。
默蒼離點頭,面無表情,顯然是記仇了。學長平時是聰明到頂的人,現在不知是因為病着還是護短,不願學弟吃虧,就這樣把帳記下了。
幕十三
一個人病着,一個人禁足,就那麽短的一日時間裏,天志殿裏又進了名學生——這次放了榜,凰羽的成績竟然壓過了默蒼離,也被選入成為钜子門生。
她與默蒼離就真正算是同窗了,此後有的是時間見面。上官夫人一邊派人來銀杏書樓裏探病,一邊将北宮和學院內的事交接給她。因為默學長病着,不能兼顧太多事務,所以钜子直接把這些事務交托給了女兒。
書樓那邊,兩人也不是聾的,消息全能聽得見。欲星移啧啧兩聲,說學長你看看,下一步,說不定就是幾個人拿着刀沖進來,逼你和她成親了。
默蒼離看着手裏的書,頭也沒擡,“想娶凰羽的人很多,不過身份都不方便。”
現在一部分人覺得,默學長想娶钜子的千金,好得到钜子之位;另一部分知道上官夫人念頭的人,則在等着逼婚那一日。凰羽和她的母親很像,傾國顏色,多少男學生趨之若鹜。
那天北宮裏的事情不知怎麽傳了出來,默蒼離那句“我幫欲學弟弄功課”一出,頓時引起了些猜測——對着凰羽都能不動心,這人肯定有問題。
随他們說去吧。默學長翻過一頁書,說,反正現在師父是能名正言順卸我的權了,下一步就是要我的命。在師父手裏保住命不難,問題出在北宮。
“學長是說,钜子可能留你一命,但上官夫人和凰羽想殺你?”
“師父有心計,但希望留下我,讓我成為凰羽的助力。北宮那好像不是這樣想的,大概覺得我沒有什麽價值。”
“你不怕?”
“怕什麽?他的目标是讓女兒成為钜子,钜子之位不能親子相傳,女兒只有外嫁才可以得到資格。這個表面功夫要做的漂亮,凰羽就不能嫁給天志殿外的人,一定要嫁給一個看起來像被钜子認為是得意門生的人——這個人的背景還不能太大,假如是你,你死在外面,海境一定會追究。我在他們眼裏還不可或缺。”
“既然這樣,這樣大張旗鼓地卸你權做什麽?”欲星移想起今天移交給凰羽的事務,默蒼離手裏八成的權力都被卸掉了,留下的兩成不過是些雜事。
他合上書,說,“權這種東西,再要回來就行了。”
“學長想怎麽要?”
“等休息完,直接去要。”他說,“師父和北宮的這一步走得過頭了,可憐天下父母心。”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欲星移問,钜子是釋師傳承,學長與钜子有幾分師徒情誼?
他待我不錯。默蒼離說,無論是為了利用還是其他的,他待我不錯。
這便是矛盾了。明明只是為了利用後殺掉,可或是出自內心愧疚,钜子待默蒼離很好。
好就是好,不管是出于什麽目的。
默蒼離這人,你對他不好,只要将來局面不沖突,他便不會如何追究;可對他好,他便會記一輩子。
想到這裏,他內心不免也有幾分煩亂。正好一冊讀完,默蒼離便收了書,說,不看了,下局棋吧。
棋盤是屋裏原就有的,是桧木老物了,不知是誰留下的。兩盒棋子擺開,欲星移拿了黑子。
默蒼離問,你棋藝如何?
這可怎麽說呢?中庸吧。欲星移說。
學長說,那就先讓你三子。
這樣下了兩局,默蒼離也沒有留心在下,贏了一局和了一局。他棋路大開大合,欲星移則靈秀游走,棋局走得好看。可一直下棋也沒意思,學弟心思活絡,說,要不賭些什麽?
賭什麽呢……默蒼離想了想,讓子文拿來男妝奁,拉開一個小格子,從裏面取出串白玉穗子來;欲星移輕聲嘟囔說,又不是姑娘家……
學長素不愛那些飾品,最貴重的也就是這人送的手珠了。再想了想,就說,你要是覺得沒意思,那就賭其他的。你說吧。
換做平時,欲公子賭起來便是整株紅珊瑚樹,但若是這樣賭,學長那兩袖清風的窮樣,估計下輩子才能還清了。
那這樣吧。欲星移說,就賭一頓飯罷。我輸了,就給一串海珠穗子,學長贏了,就請我去魚龍居一頓酒飯。
成交。默蒼離落子,又收掉他一串黑子。
這棋局下到夜裏,大概下了五六局,都是快手局,到最後,大概是看欲星移全神貫注的樣子好玩,默蒼離終于放了一顆子,算送了他一局,這才作罷。期間醫師來了幾次,确定病人寒熱下去了,已無大礙。
學弟說,總算贏啦——走吧,今晚魚龍居。
默蒼離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還是懶洋洋靠在憑肘上,說,我病着呢。
欲公子家財萬貫,總有辦法把人請出去。自己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是海境太子,賜他八乘車馬,他游歷人界,用的就是這臺馬車,可謂春風得意。
來人啊。欲星移說,把默學長連人帶榻,請到馬車上。
胡鬧什麽呢。默蒼離無奈苦笑,慢慢下了榻,“坐一天了,是要出去走走了。”
幾乎每個學生都去過旁邊的魚龍居,但默蒼離沒去過,他不喜歡喝酒,也不喜歡和人交陪說話。
那是因為沒喝過好酒。欲星移說。
海境有百裏聞香,好酒要好水,和百裏聞香比起來,人界的酒簡直喝不下去。
對酒沒興趣,是因為沒喝過好酒。對人沒興趣,也是因為沒有遇到好的人。
欲星移想像不出,如果這人遇到了那個對的人,會如何對那人。他實在想不出默蒼離同其他男人一樣,追逐心儀的女人,讓她枕在他的臂彎上,輕輕地說着情話。就好像他想像不出自己去挑擔打水一樣。
默蒼離是個不會說情話的人,他聽見父親在風亭中與母親低語,說至死不渝,話語重若千鈞,卻單薄得經不起琢磨。他不相信情話,也不相信情愛,可卻比誰都渴望着真正幹淨美好的愛念。這愛念沒有人給過他,他的父母沒有,他的師者沒有,他的同窗沒有。但是那一天,這個叫欲星移的人自作主張搬進了寂靜的銀杏書樓,聲勢浩大,意氣風發。
這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他想。
他就在自己的房中,看着他們推開門扉。少年常服水藍月白,正是一輩子最好的那個時候。
他們一起走在夜的銀杏路上,金黃色的落葉落滿肩頭,留下露水殘香。月霜冷,染亮螢火。
金葉擦過青衣,留下了一路的仲秋。
馬車停在魚龍居前,今夜,酒樓裏有不少人。應該是秋祭禮前的學生,因為沒了什麽考試功課,所以都出來玩鬧了。
看到欲星移,許多人都帶着旁邊的琵琶女迎了出來,說學弟不是被禁足了麽?
待看到欲星移身後的人,一時間鴉雀無聲。
默學長是個鎮得住場面的,文文靜靜往酒樓裏面走,随意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他旁邊幾桌學弟全部作鳥獸散,頃刻間湧到了大堂另一角。
幾個學長拉住了欲星移,問,這瘟神是學弟請來的?
學弟風光得很,攏了扇子,說,對,學長請我來喝酒。
幕十四
默學長還挺能喝的,叫了兩鬥酒,一個人坐在那慢條斯理地喝,臉都不紅的。
至于欲星移,還擔心被禁足時出來喝酒會不會罪加一等。沒想到最守規矩的學長告訴他,罪什麽罪,钜子不敢動我,就沒人敢動你。
北宮這次卸了他的權,就算是正式壓逼了。上官夫人和钜子要軟硬兼施,自然不敢太為難他。
清酒入腸,他眼神也愈發清明澈亮。
這酒不好。欲星移說,晚上托人帶封家書回去,讓海境那邊送幾壇百裏聞香來。
默蒼離喝不出好壞,喝膩了酒,就想叫壺茶。茶博士弄了壺茉莉花茶,用珍珠水悶着,蓋子一開噴香。
他們坐在窗邊喝茶,閑聊二三。過了會,門口又來了幾個同窗,都是熟面孔——玄之玄穿着套月白色的常服,換了身素淨的打扮,帶着人來喝酒。
學生裏,似乎也流傳過關于玄之玄的出身——來自影形之族,可以随意變幻容貌身份。但流言也只是流言,他一直都是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年模樣,并無甚出奇的。
他們進了廳堂,一眼就見到了默蒼離,全都有些驚愕。
“一個告病假,一個被禁足,怎麽都跑出來了?”有個那天被欲星移打過的學生立刻忍不住了,當衆發難,“此事定要回報北宮和钜子。”
大家都是讀書人,打人也确實粗魯了些。但那天誰先動手的?欲星移想了想,好像是禦兵韬學長……
不對,歸根到底,還是北宮的人不講道理。
欲學弟合了折扇,眉目含笑,“上次看來是人多勢衆沒打盡興,這次我與這位學長一對一如何?”
說罷,喚侍從取來了佩劍。
欲星移說,聽好了,這不叫打架鬥毆,就叫做決鬥,生死自負。學長也去取佩劍兵器吧,赤手空拳終究吃虧。
雙方僵持着。那人顯然打不過欲學弟,卻不甘心就這樣走開,沒了面子;而大廳裏人雖然多,可欲星移一口咬定這是決鬥,其他人也不好插手。就這樣僵持了一會,珍珑劍都出鞘了,劍光雪亮,那人還是沒動作。
就在這時,酒樓外又進來一個人,鐵塔似的個子,無視一屋子的劍拔弩張,兀自找了張空桌子坐下了。見到那人,北宮學生嘩啦一下子散了。
禦兵韬看他們逃出去,還挺疑惑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他們三人也互相認識。禦兵韬經常打架,打架了就要被拉去寫檢查記過,檢查上的蓋章都是默蒼離蓋的。
“這都是怎麽了?”禦兵韬不用杯子,直接一壇酒灌下去。
欲星移說沒事,就是那天被打的同學,不知怎麽的又想被打一頓。
真賤啊。禦兵韬說。
欲星移說我覺得我也挺賤的,打一次還不夠,還想再打一次。
禦學長落寞。苗疆民風彪悍,能用打的絕不用說的,想交朋友先打一架。到中原地界就不行了,打人竟然是犯法的。
作為一個從小打架打到大的軍家兒子,到了一個沒架打的地方,就好像一個吃素的跑進了酒池肉林,周遭歌舞升平,此處空蕩寂寥。
禦兵韬挺想找人切磋切磋,但默蒼離不會武功,欲星移打得太文氣,一點都不盡興。
寂寞,怪想打架的……禦學長灌了口酒,不禁郁悶。
他們坐到了一桌,茶和酒混着喝,禦兵韬也不喜歡魚龍居的酒,說甜叽叽的,苗疆的娘們兒都不喝。他們那的酒,拿燈油一擦直接能燒起來,燒酒才是酒。
墨家的學生們都沒那麽彪悍,喝不了燒刀子。海境的百裏聞香也算清酒了,同樣燒得起來,但他們喝酒都是拿個小杯,兌上其他東西喝的,看看禦兵韬那樣,恐怕拿到百裏聞香就能直接灌下去。
大家喝了半夜,默蒼離到底還病着,必須回去休息了。兩人留下禦學長獨自落寞,離開了魚龍居。
酒樓外,有些同學帶着自己相好的琵琶女,在水橋畔低語。欲星移忽然問,學長有相好的嗎?
他想,默蒼離肯定是沒有的。沒想到對方點點頭,說,有。
“母親那,以前有個表妹,兩家人都有意,就讓我給她寫信。”
“那算是訂婚了?”
“沒有,那時都十三四歲,家裏覺得還早,想再等一年。後來表妹和她家裏哭鬧了一場,不肯嫁。”
欲星移也沒問為何不肯嫁,估計是見了面,學長那副樣子把人吓得不輕。他們沿着楊柳岸緩緩走回馬車那,默蒼離有些難過,或許因為發燒了還喝酒的關系。
要不,趁着明天也有空,去學院外面那個溫泉待一天?欲星移觊觎那個溫泉很久了,一直想去,卻一直騰不出時間。
海境鱗族都喜歡水。和人不同,鱗族無甚疾病,壽命也長,大多容顏秀雅、皮膚白晰,可謂是十全十美。但就是不能長久離開水氣,太幹旱的地方絕對不能去。尚賢宮在中苗交界、靠近中原的地方,就算水氣足夠,欲星移也時常覺得幹燥。
——真的,特別想去。
他提議的時候,眼神亮得撩人,看着默蒼離,好像不去會死一樣。
學弟那點小心思,不想藏的時候,就只能聽他的了。
默蒼離嘆了口氣,說,你那麽想去,幹脆別等明天了,讓侍候人收拾東西,今晚就去罷。
回去了還要應付北宮,還不如一走了之,等假期用完了再回來。
他們倆就在魚龍居門口的馬車上,等侍候人将換洗衣物之類的都帶上,誰都不告訴,就這樣偷偷地上山。外面是酒樓與夜市的紙醉金迷,馬車裏,小燈籠早就滅了,他們也沒再讓人點上,就坐在昏黑的寬大車廂內,享受着這安靜的醉意。
他忽然想,這特別像是人間的演義故事,一對男女準備私奔,就這樣躲在馬車裏,等侍女和陪讀帶來細軟,然後一起逃向一個無人打擾的所在。那些故事大同小異,卻沒有一本寫到,當他們躲在馬車裏時,會是什麽心境。
不知怎麽的,欲星移想,萬一北宮的人找來,或是钜子那邊遣默蒼離回去……他們若是走不了,那該多掃興啊。
就這時候,旁邊似是醉了的默蒼離忽然輕聲說,“望星兒。”
他怔了怔,才知道是學長在叫他。怎麽喚小名呢,怪不好意思的……
默蒼離睜開眼睛,眼神明亮好看,帶着幾分醉意和笑意。他說,你放心吧,我也想去那,不管誰攔着,這次都要去。
人有的時候,會突然有些莫名的執念,無傷大雅。
欲星移靠在軟榻上,忍不住笑了起來。他開始知道,默蒼離在對他好。就像是某種頓悟,他能感覺到,這個人很喜愛自己,在想方設法對自己好。
鴻君學長既然想去,那就肯定能去。他說。
幕十五
因為只去一天,東西收拾得也很快。也不知是不是和默蒼離待久的緣故,欲星移還讓他們帶上了課本。
帶上了也不會看,但就是會帶着。這一點,默學長就幹脆多了,出門不帶課本,反正也不會看。
往南繞行五裏,就是入山的路了。欲星移之前打聽過,山裏的溫泉旁有座別院,是一名中原富商的。那富商樂意結交各方學者,聽說他是附近書院的學生,便慷慨将鑰匙給了他。商人很少來這裏,別院大多空閑着,只住着兩名打理的下人。
入山後,還要走很長的路。待穿過重重薄紅的秋山櫻,到那青瓦灰牆的別院前時,天已經泛亮了。
現在是秋山櫻的時候,花開的好,顏色比尋常山櫻更豔,落得一地缤紛桃紅。烏木紅花,格外素雅好看。
別院的木門很沉重,上面結滿了冰涼的露珠。這處宅邸是依着一株千年櫻樹建造的,入秋時,秋山櫻開得宛如華蓋,将整座別院籠罩在一片薄紅霞雲中。
地上被花瓣蓋得柔軟,踩上去十分有趣。欲星移笑着說,這可真是待到山櫻爛漫,拂去一身殘紅了。只是拂去這宅子裏的殘紅,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呢。
默蒼離也喜歡這裏的精致,像是只有烏朱二色,不似其他的花樹,顏色俗豔難看。
寝室裏,一展繪着昆侖雪的屏風将房間隔開。欲星移嫌它不合時宜,索性就撤了,看看能不能換一展秋月梧桐的屏風來。
宅邸西邊,有一處放屏風和簾子的小屋子。侍從說,裏面的屏風很多,也不知該挑哪一展來才好。
欲星移笑道,就你們沒用,我和學長去挑挑看。
其實也就住一晚上,挑不挑的,也無甚意思。可欲公子是個講究人,做什麽都要體面,尤其是旁邊有個那麽不體面的學長,兩個人裏面,總要有一個體面人吧。
他們一起去了那間屋子。打開門時,金色的光塵随風盤旋,散在半空。屋裏疊放着許多屏風,繪着什麽的都有。默蒼離挑了展湘妃竹的,他挑了展遠帆影。欲星移問學長,為何挑湘妃竹,秋天的湘妃竹和銀杏一樣,金黃好看,可也都是朽葉了。一樣事物最美的時候卻是腐朽的時候,看得叫人可悲。
你不喜歡,那就不要了罷。說着,默蒼離将屏風放下,看向旁邊的秋牡丹四合屏風。
欲星移再放下遠帆影,将那湘妃竹抱起,交給侍候人,“難得來一趟,肯定還是學長做主。”
默蒼離颔首。他只是喜歡秋日的湘妃竹,也喜歡秋銀杏,看着原本蔭綠的葉倏爾被秋風吹黃,就有一種難言的悲壯與瑰麗。
他無所謂那些悲涼意向。無論是不是腐朽,永遠只需要被人記住的驚豔剎那便可。哪怕豔麗過後便是碎散死寂,來年也會有再一度的枯榮。就如同世事輪回,循環往覆。
溫泉水在宅邸另一側,遠遠就能聽見水流環佩。他們換上輕薄灰白的絲麻浴袍過去,見那裏一片水氣氤氲蒸騰——水很熱,燙得人微微發麻,十分爽利。
欲星移将自己整個浸入水中,只覺得沒有比這更舒服的時候了。鱗族有多依戀水,是人類永遠想像不出的。
有那麽好嗎?默蒼離坐在一邊,也試着将自己整個泡下去,可是水太熱,讓人暈乎乎的。
那溫泉很大,起先水面上有些漣漪,還知道欲星移在哪,後來真的是不知道游到哪去了。默蒼離忍不住擔心他會不會淹死,後來想,好像也沒聽說過魚會淹死……
但是人走路走着走着都會莫名死了,魚說不定也會淹死?
他沿着池壁,摸索過去一段,旁邊忽然就起了水聲——那人從水裏探出頭,長發貼在背脊上,原本幹淨白晰的肌膚上,浮現出若隐若現的鱗紋。
太舒服了。他低頭笑着,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沒忍住……”
那水下有片寬大的影子舒展着,緩緩浮動。
很少有人知道鱗族的樣子,就算書上記載過鲛人的人身魚尾,但每日朝夕相處的欲星移也是尋常少年人的模樣,所以他看到水下那片寬大的影子,心裏不免驚動,睜大了眼睛。欲星移向他游過來,拖帶着那片影子,說,學長不許說出去,我上岸了就變回來。
說出去什麽……
默蒼離都沒反應過來,就見到後面的水上,有一片巨大瑩藍的魚尾浮出水面,那魚鱗與鳍俱如玉羽,在白色的水霧中微微發亮。
魚尾柔軟地伸過來,碰觸他的膝頭。默蒼離好奇,便抓住它,順着那細密的紋路摸了下去。只是欲星移的反應突然很大,突然抽回魚尾,游離出去,只留眼睛在水面上遠遠看着他。
怎麽了?他問。
學弟沒回話,就伏在水裏,水色的長發随着水波緩緩飄蕩開——還能怎麽樣呢。魚尾就和人的腳一樣,突然被抓住腳撫摸,就算是人也要逃開的吧……
撫摸魚尾,那是鲛人之間最親近的事情了,甚至帶着些不可言說的意思。
這可怎麽說呢……又說不出口,只是覺得難過極啦。只能抱怨一樣看着學長,怪這個人不體面——就因為是魚尾,于是就随便摸了嗎?
簡直尴尬死了……
這樣想着,他又潛入水裏,恨不得永遠不要見這人了。
默蒼離問,你沒事吧?
他邊問,邊向水中心找去。可是聲音彌漫在茫茫水霧之中,沒有人回答。學弟不知去了哪,他隐隐察覺到,可能是方才碰了那片魚尾的關系?
雪白氤氲的霧中,只能見到遠山櫻樹的薄紅飛散。泉邊長着一片水仙及蒹葭,花未開,可蒹葭生得好,茫茫一片金灰,白露未晞。
水中,忽然有什麽抓住了他的腳踝,将人拖了下去;一時間天翻地覆,那溫泉水就湧過了天地,只能見到一片晶瑩的水泡自眼前沖向水面。
輕薄的浴衣随着水流湧動,仿佛是紗霧似的魚鳍。他見到那巨大瑰麗的魚尾搖曳過眼前,卻無法抓住。幽暗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