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底,少年人就游在他的身側,眼神明亮好看,像是淬了火的光芒。
溫暖柔軟的水流湧過,将他們推得近了;魚尾舒展,擦撫過他的雙腿,将他托上水面。欲星移笑了,鲛人時的聲音似與平時不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兩人一起回到岸邊,瑩藍的魚尾拍了幾下水花,像是高興的樣子。變成魚了,人也跟着孩子氣起來,就好像小孩子玩水,一邊尖叫一邊朝人亂潑似的。
也太久沒到水下了……總走在岸上,腿腳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欲星移晃着魚尾,人伏在默蒼離的膝頭,在水中緩緩沉浮。
須臾,魚尾伸了過來,薄紗似的鳍貼在他的手上,又滑下水去,卷住他的雙足。欲星移看他終于不亂摸了,既覺得好玩,又覺得少了些意思,便說,“學長不碰它了?”
默蒼離說,你不想我碰,我肯定不碰。
“鲛人的尾巴不能亂碰的,我剛才吓得差點沉下去。”
這樣說着,他松開了默蒼離的雙足,就伏在學長的膝頭,合上雙眼。默蒼離替他将貼在肩頭的一縷縷碎發理好,說,你累了麽?
不累。欲星移搖頭。就是太高興了。
高興什麽?
鱗族喜歡水,看到水,當然高興。這裏還是太小了,你知道海境有多大嗎?那是真正的四海為家,只要有水的地方,水中就是鱗族的封地。
對墨家來說,鱗族是他們相對熟悉的種族,因為墨家起源于始皇年代,而始皇則源于鱗族。這些在門派典籍中都有記載,所以,在那位被逼退位的鱗族钜子之前,海境之人在墨家的地位非常之高。
地上有改朝換代,海境沒有,它永遠被鲲鵬一脈掌管,其下再分鲛人、寶軀等種族,等級森嚴。什麽出身的人就做什麽等級的事,鲛人是僅次于鲲鵬皇族的貴族,素來掌管著文臣之位。欲星移是太子陪讀,他的出身擺在那裏,入朝為官則位極人臣。
人界不一樣,盡管也有皇族、貴族和平民,但歸根到底都是一種叫做人的動物。有改朝換代,也有篡權奪位,平民也能考入朝堂,封爵拜候。墨家并不注重血統,只在乎能力。競争帶來變革,變革帶來戰亂或是盛世。海境沒有這些,只有等級。不同階級種族的人,不用說交陪,連見面都很少。
所以,欲星移離開海境,外出游學。人界是個有趣的地方,充斥着競争與欲望,但同樣也充滿着蓬勃的氣息。這是海境所沒有的,森嚴禁锢扼死了所有的生機,鱗族的漫長一生或許只能熟識自己的一族,對族外之事一無所知。
那,你想改變它嗎?默蒼離問,一個人去改變一個國家甚至一個界的制度,你可能到死都在做無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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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做的事情,難道不是一樣的麽?先改變墨家,再用墨家去改變九界。欲星移擡起頭,望着他的雙眼,那雙眼被水汽氤氲得濕潤柔和,卻隐含着無盡的一意孤行。“你覺得,自己在做無用功麽?”
歷史有真有假,但歷史永遠在循環往覆。墨家的幹涉力量越來越弱,卻越來越延後而偏激。默蒼離希望能重建最古老的制度,通過钜子與九算安定九界,提前制止動蕩的發生。
但是,動蕩帶來利益。欲星移笑道,人都是趨利而行的。或許只有鱗族能獨善其身。
海境自成一界,不用、也無法與其他地界發生太多瓜葛和利害。自閉帶來森嚴的階級,自閉也帶來了盛世。
默蒼離說,我做不到,那就讓我的弟子做。他若也做不到,就繼續傳承給下一輩。一代一代下去,終究可以做到。
欲星移說,可這個制度若真的穩固,當年就不會崩潰變質。如果要改革,那就是将整個墨家的上層全部血洗。血洗一代是不夠的,改革多少代,就要血洗多少代,洗到沒有人敢挑戰這個制度——你的理想,是建立在屍山血海上的。
幕十六
遠處寒山暮鼓晨鐘,夕光中,晚鐘聲回蕩山谷。秋山櫻寂靜落定,滿地殘霞。
他們換上輕便幹淨的常服,登山石階,去山間的寺中參拜。
其實誰也不知那是廟是觀,只是想尋個清靜。山櫻落滿石階,被風吹得如水浪般向山下湧去。兩人上山,迎面高處的山階上,緩緩步來幾名女眷。女主人懷着身孕,被侍女扶着,身旁的老婦人穿戴莊重素淨,應是婦人的母親或婆婆。
山道狹窄,雙方交錯時,他們側身讓路給女眷們。老夫人颔首謝過,讓侍女丫鬟提了一個花籃,自裏面取出了兩名平安錢交給他們。丫鬟說,這是雲州史家劉氏請的吉祥錢。
婦人懷有身孕,為祈求生産平安,便會帶上一些銅錢,到廟中請法師開光,然後分發給沿途路人。他們倆都謝了一句好話,無非是母子平安之類的。那婦人矜持貞靜,帶着面紗,只教侍女與他們說話。
欲星移開了個玩笑,道,“我學長鐵口直斷。這孩子是男是女?”
男女授受不親,默蒼離也不能盯着那婦人看,只略略掃過一眼,說,應該是男孩,長大後必聰慧過人。
欲星移嘩啦一下展開折扇,掩唇笑道,“學長都說聰慧了,那肯定是個神童。”
女眷們謝過他們,方才離開。待走得遠了,他才問,那腹中真是個男孩?
誰知道呢,随口說說。默蒼離拂去肩上落花,神色淡淡的,“總不見得誇那孩子長大後還能當上墨家钜子吧。”
“看你說的斬釘截鐵的……”
“人都愛聽好話的。你也想聽嗎?”
“我?我不用了。搬進書樓被學長嫌棄,再被北宮那邊嫌棄,哪邊都嫌棄我,做人失敗成這樣,還是回去做魚吧。”
欲星移笑着,繼續向山階上走去。
這廟并不大,也無甚華貴,就是簡單素淨一方小廟,黑瓦白磚。門扉是開的,能見到院子裏供着的香爐,蓮華七寶香合著空山澄淨的水氣,叫人身心都明澈起來。
僧人不過二三,在院中安靜掃除,見有客到,就雙掌合十。大殿裏,供着一尊金漆木觀音,寶相莊嚴。
兩人看了一會觀音像,誰也沒有跪拜。
欲星移留了串珍珠穗子當香火錢,默蒼離不會随身帶這些小玩意,也挺好奇,他怎麽到哪都能摸出這種零碎賞人。
就像是女學生們,總能從荷包裏摸出點糖果蜜餞什麽的……
海境不太有玉器,欲公子喜歡玩白玉,珍珠珊瑚那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了,随手打發人用的。
所以他一直覺得有趣——默蒼離家裏不算有權有勢,這人沒有可靠的背景,要如何成為钜子?钜子的推選,內部利害糾葛極多,目前最有可能的人選就是凰羽。
默蒼離所設計的一切,都是以成為钜子為前提的。當不上钜子,一切就無從說起。
他們沿着山道緩緩走回去,各自想着事情,又同想着一件事情。待回到了那山櫻中的別院,又倏爾不再想那些事。
空寂的別院中,庭中落櫻如花雨交織落下,打碎了山間氤氲的青藍天光。庭院中的老櫻樹下放置着一對石桌石凳,欲星移拂去上面的殘花,讓侍從帶來茶具,煮些清爽可口的茶。
一起拿來的,還有一套筆墨紙硯。難得出來游樂,自然要作詩助興的。
欲星移拿了茶具,把筆墨推給對面。
你是讓我寫詩?默蒼離眉目微動,像是笑了。
就是請鴻君學長作詩詠物,學長不願?這落櫻空山多好,有無數可寫的。
他知道這人肯定是故意的。就像是讓不會說情話的人去說情話,讓不會說笑話的人說笑話……默蒼離不太寫詩,詠物雖然簡單,但若中規中矩為吟而吟,這本是随性而來的意頭便索然無味了。
酸氣。學長推了筆墨,不肯寫。
那我開個頭,學長對個尾,這總好吧。
虎頭蛇尾罷了。我不擅詩詞。
“山櫻落不盡”……如何?
還是酸。
默蒼離笑着搖頭。他笑起來很柔和好看,可惜不常笑。
這人不肯接下句,欲星移就問,是嫌棄學弟起頭不好?果然是我才疏學淺……
一首随口作的詠物,有什麽好不好的。默蒼離沒嫌棄,就是覺得這沒意思。他手指沾了些碗中的山泉水,在石桌上起草了一句“皆是去年花”,再想了想,才把這四句半死不活地接上了。
山櫻落不盡,皆是去年花……莫羨枯朽景,且趁好年華。他沾着水寫完,就聽見旁邊全是細細的笑聲。欲星移和陪讀們都笑得直不起身,那人甚至還伏在石桌上,連搗茶葉的茶碗都灑了。
“我就說我作不好。不作了罷。”
他心裏有些氣,還有些懊惱,就拿來水,将石桌上那一板一眼的詠物給潑了。
學弟是嫌這詩古板做作,都給了個這樣随性的頭了,後面硬是能接得和老夫子說教似的。他說,索性單純詠物,或是單純抒懷,上半詠物,下半急轉直下開始教訓人了,多沒意思呀。
我便是這樣沒意思的人。早和你說了,你不信。若是你來作詩,接下來怎麽作?
無非是寄情于景啊。譬如看到山櫻,想到女郎,看到落花,想到紅顏易老。看到和你一同觀花的,就想起曾經的觀花人現在何處……
默蒼離搖頭,說,以前,無人和我一同觀花。
欲星移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些什麽——不是無法寄情于景,而是無情可寄托。這人所有的情緒都悶在心裏,久而久之,悶得連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是什麽了,全是一團亂賬。
自己撬開了這蓋子,那些喜怒哀樂嗅到了新鮮的風,就小心翼翼地爬了出來,圍着自己打轉。多好玩啊,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就像是個孩子,遲了十幾年才開始學會怎麽去歡喜,怎麽去難過。
欲星移邊搗着茶葉,便道,你說,“且趁好年華”,這是可以的,前面那句“莫羨枯朽景”就該改掉了,否則未免說教太過,失了意趣。
默蒼離想了想,說,那,“且對有情人,且趁好年華”呢?
搗茶葉的石杵險些滑出去。他苦笑道,這樣改,那就是情詩了。學長真是輕車熟路……
當然,這樣改不合格律,可也無甚問題,反正也只是随性而作。但“有情人”三字旖旎得叫人不好意思,明知道指代自己卻又不僅指代自己,欲星移還是覺得,這真真不好意思啊……
他們泡了茶,坐在華蓋似的櫻樹下,聽風吹樹聲。這聲音可真是奇怪,往往方才還精神着,只要聽一會樹葉婆娑聲,無論什麽時候,都會起了困意。
欲星移靠在黑色的樹幹上,緩緩阖上眼,就這樣入睡了。侍候人替他拿來了薄被蓋上,以免樹下陰氣太重。
默蒼離讓人熄了茶爐火,坐在對面喝些殘茶,擡眼看他的睡顏,心裏難得寧靜。他歡喜這人,卻也不知該如何去說自己的歡喜,內心曲折,不免苦惱了起來。可細思這苦惱,又覺得頗好笑,隐約察覺了自己的可悲——連歡喜一個人都要像摸石頭過河一般,像個孩子似的,笨拙地去嘗試。
那麽,歡喜一個人,要怎麽去問,怎麽去說呢?
他起身,踏過了一地落櫻,走到那人身前。歡喜一個人,沒有人可以問,也沒有人可以說。只能在心裏徘徊不定,叫人難過。
欲星移睡在櫻樹下,戴藍常服外罩着碧玉石色的紗籠,藍底上繡銀白色的海波紋,如同雲霧下的海水——他喜歡藍色麽?是水一般的、介于竹綠與水藍之間的那種藍麽?
那些細長輕薄的飾帶在微風中飄散,纏住了他的手指,水色流淌。默蒼離不知道他在一個什麽顏色的夢裏,但那個夢顯然是美好的,恬靜而淺淡,宛如水塘落花,鏡似的水面上,泛起一圈細密的漣漪。
落櫻腐朽而溫暖,風起時遮天敝地,一練飛霞。
水鏡池塘中,恍然映出了他的影。
那人眼中的他,正在将自己的無措壓抑下去,企圖重新蓋上一如既往的平靜;但是欲星移笑了,早已記住了他剎那的無措。
鴻君學長在怕什麽呢?他問。
——是啊,在怕什麽呢?
這個人不怕生死,不怕陰謀算計,不怕孤寂一生,不怕聲名狼藉。但卻在自己的面前怕了某件事,還笨拙地去掩飾自己的無措。
你在怕什麽?鴻君?
藏墨藍的眸子輕描淡寫地繞過了他的防備,像是水無處不入。
這個人在怕自己像孩子一樣的歡喜,在怕這陌生卻熟悉的歡喜。他怕自己歡喜着一個水藍色的夢,踯躅猶豫,靠近後,卻令這片水藍成為了泡影。
他怕自己的歡喜的夢消失。也怕自己歡喜的,只是一場夢。
落花影飛。默蒼離俯下身,離他的夢很近很近。
他像個孩子一樣去愛一個人,又像個少年一樣去吻一個人;這個吻短促而輕快,卻迅速地讓夢境中所有的美好成為現實。
幕十七
欲星移有些苦惱地想: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這個看起來好像游離世外的人,到底什麽時候開始那麽歡喜自己的?
旋即又覺得好笑——他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容易叫人喜歡。
但苦惱的是,他同樣記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時候起,自己也開始歡喜默蒼離的。
溫泉池水裏,他們靠着彼此,誰也沒有說話。氤氲水霧中,那薄紗似的藍魚尾輕輕碰觸着那人的雙腿、膝頭,時而停留、時而躲閃,直到被那雙手捉住,小心地輕撫着。
他又覺得舒服,又覺得頗不好意思的;秋夜裏的溫泉水旁,蒹葭叢中,螢火在腐草中起伏,合著月色,朦胧映照着水霧雲煙。
他們就這樣親近着喜歡的人,其他的什麽都不再想。
今夜是寒露,露凝霜白,鴻雁來賓。
別院中清涼的寝臺內,湘妃竹的朽葉色屏風模糊了月色。欲星移的魚尾沾滿薄紅花葉,鱗片微微發亮。鲛人的眼梢生得靈動好看,像是流轉着無數心思,卻又什麽都不說出口,讓它們空空流去。
竹紋地,長明燈,屏風外樹影,風過後,又是一陣落花影。
薄紅白雪的落花山櫻砌在烏木長廊上,似綿密的雪,似幹淨柔軟的香灰。
漫長瑰麗的魚尾去玩那些花瓣,卻沾了滿身,弄也弄不掉,怪難過的,可又活該。
幽明不定的夜裏,他們合衣擁在一處;那人眼角靈動的雙眼亮得好看,輕輕笑着,像是覺得好玩。我們就這樣不回去好不好?他鑽進被子裏,将兩個人都罩住。外面風聲婆娑,像輕輕的海浪聲,拍打着黑色的玄武石。
默蒼離身上有很幹淨的竹香,或是不在意什麽熏衣香,就随手拿了些散了味道的殘香。這人看起來一本正經的,卻比誰都随便。欲星移想,也太不體面啦……
回尚賢宮後,默蒼離沒去天志殿銷假。自從凰羽入殿,那裏就是北宮的天下了。這樣權傾一時的默學長就被輕而易舉卸了權,說實話出乎挺多人意料的。
他不急,和欲星移待在銀杏樹樓裏,鎮日裏讀書下棋,連成績排名都不管了。欲學弟扣一次考評,再因為禁足錯過一次考試,等同于扣兩次考評,排名早不知滑到哪裏去了。
但他天賦好,加上有學長弄功課,完全不拿這前期的排名放在眼裏。默蒼離當年三連甲級,排名第一,一鳴驚人,被钜子選入天志殿;這其中故而有些其他的利害關系,但只要成績夠鮮豔漂亮,之前的考評排名并不太重要。
之後那場考試,欲星移因為被記過禁足不能參考,索性睡到了正午,等默蒼離考完回來。這是寒露後到霜降前的最後一場考試,然後便是秋祭禮,祭禮畢,就是一個月的探親假期。
午後,銀杏書樓裏清涼爽快,時節變了,有時肌膚上刺刺的涼,偶爾會将人凍醒。
他聽見門扉打開的聲音。子文跑在前面,将滿地銀杏葉弄得飛起。
假期前,他們還有一件事情,就是結對子要做的結緣禮。因為大大小小的事,結對子的名冊到現在還沒遞上去。趁着這段時間難得有空,默蒼離就将這事情辦了,将冊子一式兩份,送往天志殿和生員部。
他們結對子,也算是那天湖邊钜子親口定的,說是要好好辦一場。但現在北宮逼壓無果、又卸了默蒼離的權,钜子也無表态,可以說兩邊已經差不多撕破臉了,面子上還穩得住,裏子是肯定撕了。物是人非,這場原是得意門生的結緣禮,钜子也沒有再過問一句。
關于結緣禮的規定很松散,可以在學院內辦,也可以自己選地方辦。圖省事的學生們就在學院內辦完了,稍微體面些的,可能就去魚龍居辦一場夜宴。
他們這情況似乎有些尴尬——钜子擺明了已經不關心此事了,辦得太盛大,未免惹人笑話;可若無聲無息辦了,那也太不體面,十全十美的欲公子沒意見,欲公子的陪讀也是會罵人的。
當然,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去魚龍居辦一場。但欲星移覺得皆是濁酒俗菜,無甚新意。依照他的意思,不如趁着山櫻花還在,把結緣禮辦一場賞櫻會,請幾個朋友一起到山內別院去小住一日。
他那點小心思,學長不用想也知道,說白了還是喜歡那裏的水。結緣禮後,兩名學生可以得三天的假,正好能把秋祭禮給略過去,還能玩水,簡直一舉兩得——默蒼離最煩的就是這些大大小小的學院典禮,聽那些師者庭訓三四個時辰,從天亮訓到天黑;再過兩年他結業了,從學生成了師者,也要開始帶學生,典禮時上去訓話。
既然敲定了計劃,那就開始收拾東西了。臨近假期,學院裏的氣氛也變得松快了,他們坐在廊下喝茶,一邊看子文和一名年紀相仿的陪讀在庭中玩鬧,一邊閑談假期時的事情。
因為結緣禮的三天假期後直接就是那一個月的寒假了,默蒼離提前收拾把東西大致收拾好,到時候再略收整一下,就可以啓程回去了。
“你呢?回海境麽?”
他以為欲星移肯定是要回去的,畢竟,鱗族在人間住的并不算怎麽舒服;沒想到那人苦笑道,我回去一次有多麻煩,學長肯定是不知道的。
就算海境封地多,那也不是随便找個湖跳下去就能到的,通往海境的入口就那麽幾條,離尚賢宮十萬八千裏,打個來回估計就是一個月。
所以他假期不準備回去了,就留在人間,随性去中苗兩地游覽。
默蒼離轉着手裏的白瓷杯,将殘茶倒了,另斟了杯新茶,說,“你要是不嫌冷清無聊,也可以去我那。”
他家在中原東南邊,也算一處水鄉,只是沒江南那麽柔軟。那是他母親家,是當地一戶望族,如今雖然式微,但老宅仍然寬敞大氣。
“而且還有一片私湖。”他想了想說,“是祖上因為軍功被賜下的。平日也就是女眷們用來養荷花水仙,放生點小玩意兒。”
那片湖極大,湖上水石假山俱有,還建了水上涼亭與回廊,他在家時,有時也會去湖上泛舟。
那我過去,若是住在水裏,可要把那些女孩子們吓死啦。他笑道。
這有什麽呢。默蒼離渾然無所謂。就說是我放生了一條魚就行了。
問你這條魚哪來的呢?
去山裏養病時,從水裏撈出來的。
我可真夠不值錢的,随便撿都能撿回去。
桃欄流金,落滿銀杏。他們靠在欄邊說話,欲星移像是對學長說的話不滿意了。
随便撿還是撿不到的,要用點心思撿啊。那人笑笑。門扉開了,有個高大的人從外面走進來,手裏提兩壇酒。
禦學長來了?
嗯,來了。
聽說他們結緣禮,禦兵韬就帶着酒上門來了。他也沒什麽好送,只有家裏帶來的燒酒。和這人交陪輕松又痛快,但就是太豪邁了,拼起酒來有些受不了。
酒留下,人祝賀了幾句就走了。他雖然拿到請帖,但不喜歡那種夜宴,也不打算去賞櫻會。
禦學長再幹脆不過,說不去就不去,綁都綁不走。
結緣禮定在黃昏。富商很樂意讓學生們在附近辦夜宴,提前就布置好了屏風與案幾,雖簡單,但也應有盡有了。
今夜,月出的早,天邊霞光尚明,西邊的新月已浮出。
學生們多是欲星移的朋友,另外那人一直神鬼辟易,沒人可以請。這場景裏,他雖與學弟一起被人圍着敬酒說話,可也感覺到一種被隔閡出去的味道。
默蒼離不會說什麽,今天是他們倆的日子,他也不會像其他場合一樣兀自走開。但另外那人也知道他現在的心意,便拿了個借口支開了友人們,帶着學長繞過屏風,尋地方獨處。
空山櫻下夜宴,華燈通明。他們并肩走在山道上,将那喧嚣遠遠抛在身後的夜裏。他們怎麽辦?默蒼離第一次問他這些瑣事。就将客人們扔在那了?
欲星移似是訝異,眼角微微挑起,眼神浸透霞光。
我還以為學長回想,這些人,扔了就扔了罷。
都是你的友人吧。
是也沒錯……不過,扔了就扔了罷。
他狡黠地笑着,拉住了那人的手,向別院裏走去。身後六名侍候人随行,皆身穿正裝禮服,神色肅穆靜默。
這六人不是他們倆的侍候,而是學院派來成禮的長者。結緣禮也是有規制的,夜宴後,就需沐湯更衣,同用血酒寫下告書,以示天地神明,從此結緣結對,不相離棄。
別院內,早已預備好了椒蘭供香,以及熏染過的幹淨素白浴衣。他們倆在屏風後更衣,帶着一身同樣的香氣,卸冠褪飾,赤足走過那片蒹葭院,進入溫泉水中。
甫一下水,他就感覺到欲星移又開始胡鬧了。不知是喝醉了,還是碰到水太歡喜……默蒼離回頭看廊下那些肅穆的黑衣長者,心想,也無所謂,就讓他胡鬧吧。偶爾不那麽體面的欲星移,其實也挺好玩的。
那人潛下水去,魚尾在池水中游曳。他在水中坐下,就感到柔軟輕薄的魚尾卷住自己的腿,倏爾松開,倏爾擦過。
蒹葭叢中,流螢依稀。昏時終于過去,只留下漫天星月霜華。
從溫泉內沐浴完畢,他們踏上烏木回廊。室內擺着一張案幾,上面放着一柄小刀,及兩個薄口白玉酒盞。默蒼離過去坐下,将瓷瓶裏的清酒倒入酒盞中,再将刀浸入酒內。有長者接過了刀柄,讓他們的手掌攤開靠緊,然後劃開一道橫貫過雙手的薄薄傷口。另一人端來酒盞,接住兩人傷口上滴落的血,就這樣接了兩盞。
酒液被血染得鮮紅,浸潤了筆尖。默蒼離拿來案上的紙箋,放在膝頭,先行寫下半句告書;再将筆交由欲星移,寫完下一句。
——從此兩相濡,老死無江湖。
紙箋下,再分別蓋上他們的印章,然後放入漆盒中上鎖。最後,再将那最後一盞血酒飲盡,結緣禮成。長者們沉默地收拾器具,離開了屋內。
四方,長明燈徹夜亮着,透過屏風,淺淡得仿佛是螢火。寂靜的屋內,竹紋垂簾已經放下,而雪浪似的落花堆砌在廊下,随着風,自簾下被吹入屋內,一地薄紅。
寒露篇-終幕
瑩藍色的魚尾在月色下,沉浮在落櫻花的淺浪中。
他藏墨藍的眼眸垂下,目光落在那人手上。默蒼離輕輕撫摸過魚尾的紋路。他并不知這意味着什麽,卻隐約察覺,這似乎是很親近、很親近的事情。
燈花響後,便是一天地寂靜的夜。紗似的魚尾滑過他衣擺下的雙腿,漸漸恢複了人形,糾纏又松開。卸去了華冠,水色的長發傾瀉而下,豐密美好。
欲星移的手指劃過他的眼梢,讓這雙清透的眼睛動了動;該說些什麽呢……不知該說什麽,有很多想說的,又好像什麽都說不出口。
他們在屏風後相依偎着,各自說着話,明明像知道該答些什麽,卻不知怎麽的避而不答,反說起些其他事情來……
直到次第無聲,便真的只是靜靜對望着自己歡喜的人,像是在讀彼此臉上最細微的一絲神色。
默蒼離待他很好,也怕他難過,盡力周全着。這反倒是一場幹淨得什麽都沒有的夜,他們都還年少,都是最好的那個時候,都還會去想以後——同對方一道走下去的以後。
薄被中,他忍不住蜷起,像是這樣能好過些。指甲刮動着袖沿,倏爾抓得緊了,很不安定。
那人擁着他,椒蘭香下,是冷清的竹香,永遠都藏不住。他覺得那燈光昏蒙了,或是被默蒼離的身影遮住,又或是被風吹淡的。
——也不知是哪個昏天黑地的時候,他不自覺地哭了。倒不是難過,只是自然而然地落出淚來。少不更事,未免情難自制;他見到燈下的鲛珠,忽然覺得不好意思極了……
欲星移想藏住這顆珠子,那人卻說,藏它做什麽?我看到了……你是難過麽?還是想起其他的故事了?……
他就擁着自己,握住了欲星移藏着鲛珠的手,竊竊低語而問,怕自己歡喜的人難過。
幕十八
自溫泉中出來,他換了身棉麻的素色常服,靠在屋內的榻上,背後墊着層層軟墊,那墊子都是拿鵝毛絨充的,外面罩着不是特別搶眼的柔軟棉布罩,讓人靠下去就不想起來。
平日早起讀書,很多事也不覺得;倏爾松懈下來,就恨不得什麽事情都不做了。
欲星移将自己埋在墊子裏,用魚尾去掃地上的落花,掃成了一堆;再像扇子一樣将它們都扇得飛散出去,再一點點掃回來。……
默蒼離回尚賢宮去交接假期前最後一點事務,回到山間別院裏,就見到這人百無聊賴。
無聊的話,要不要起來下棋?
他在榻旁坐下。那條魚尾立刻就搭在了膝頭,微微搖晃。
默蒼離想起母親房中有名陪嫁女養的貓,他每次在書房裏坐下,這只貓就會不知道從哪竄出來,伏在他膝上,用尾巴勾他的手。
欲星移說,下棋有什麽意思,勞心勞神……
大約是時氣不好,教人發懶,既不想看書,也不想走動。
莫不是生病了?他問着,一邊去摸學弟的額頭。屋裏四周都垂着青紗簾,天光濾得淡淡的,也看不清臉色。
那人就盯着他,眼神明亮,帶着幾分嗔意——這話說得……似乎自己不想動,和他毫無關系似的呀……
這樣想着,便又把自己埋下去了些,只留魚尾在外面晃着。
他與默蒼離親近,陪讀和侍候人都覺得不妥。畢竟不是同族,人不過數十載壽命,真到了以後,對鱗族而已不過飛鴻泥爪的一瞬卻動了真情,那心裏必定難過的。
但年輕人從何想這些呢,人年輕的時候往往會做些荒唐事還不自知,碰得頭破血流了,才知道不如不相見。
至于默蒼離,性情素來內斂,喜怒不形于色。自家公子這般十全十美的人物同他交好,還在那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現在是情致濃時,學長怎麽淡然都無所謂,都教學弟喜歡;可若是再過一陣,情到濃時自轉薄,興許也就不那麽喜歡了。年輕人的歡喜愛恨,都是一陣一陣的,和陰晴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們靠在一處寫字抄書,寫幾個字就擱下筆,說笑胡鬧一會;一頁都未抄完,硯臺玉墨上已經落滿了廊外吹來的花葉。到了下午,睡過午覺,欲星移也精神些了,讓侍從預備些茶具,準備去山陰處閑步飲茶。都打點好了,兩人跨出門檻,山下卻有墨家钜子身邊的侍從匆匆忙忙過來,說,掌門人請默學生回去說話。
這也來得太不巧了……
也沒說是什麽事,也沒說急不急——學生結對子時有三天假期,生員部都是有記錄在案的,再加上是這位得意門生的假期,钜子不會不知道。若是明天,他們一早就下了山,直接坐馬車,同回默蒼離的老家了。趕在今天請人回去,顯然是故意的。
默蒼離沒立刻跟他走,神色淡淡的,扔開手心裏一片落葉,問,“早上時候,不是就回去把事務交接過了麽?”
侍候人說,又發現了點纰漏,掌門要你再回去一次。
不去肯定是不行的。他嘆了口氣,同身旁人說,那你等我半日,應該不是什麽大事。
都快放假了,能有什麽大事呢?欲星移也沒上心,“那你快去快回罷。”
可那人的神色變了變,看向他,“钜子說,若欲學生方便,就請也去一次。”
欲星移怔了怔,還未來得及問,默蒼離就冷笑一聲,問,“你覺他方便麽?”
這話裏意思再明白不過。換做以往,尚賢宮裏沒人敢逆着他的意思來;但這一次,今非昔比,顯然是真的要把兩人請回去,侍候人道,“看着沒什麽大事,請一起去。”
“去吧,也沒什麽事。”欲星移笑笑,“我也正好要回去拿些東西。”
不知為何,他心裏有隐隐的不安定,只是默蒼離在身邊,便也不怎麽擔憂。
可細細回想,默蒼離這人之所以令人覺得安心,便是掌門人與上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