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夫人兩方夾擊,威逼利誘想将他利用殆盡,算計那麽久,卻還是讓他活得好好的——但這狀況實在兇險,加上他這段時間心思似乎并不在學院裏,說不定就出事了。
他們坐在馬車裏,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欲星移忍不住開口問,卻被那人攔住,搖了搖頭。
“你不必擔心。”他說,“待會,其他人問你甚,你統說實話就好。”
“什麽實話假話,學長何處有差池……”
要差池還不容易麽。默蒼離沒再說話。他手上曾握着那麽多事情,若是師徒和睦,那便是秉公行事;若是師父看他不過,那就是越權跋扈。
尚賢宮的飛檐就在不遠處。臨近假期了,學院裏一下子便冷清了下來,只有偶爾能看到留下的學生往來活動;侍候人将他們帶入天志殿內——這是欲星移第一次來到天志殿。整處宮殿只分為兩塊,一塊是他們去的,也就是钜子平日裏議事辦公之所;還有一塊則是策室,除了掌門及九算,其他人嚴禁入內。
漫長宮道內,厚重垂簾将這裏遮得森秘陰暗。默蒼離帶他進入房中。屋內青牆紫紗,兩側是品字書架,寬大空曠的書房內并沒有多少人,钜子坐在案後,上官夫人的坐墊放在次座,手中折扇掩去半片容顏。
其他幾人,就是門內長老及兩名九算,都是钜子那邊的人。
他們剛進去,掌門人手中茶盞還未放下,夫人就厲聲道,“你還不跪下麽?”
兩人都怔了怔,她并無指明讓誰跪下認錯,他們也都無甚需要跪的,一時間都站在那,誰都沒動。
钜子放下杯盞,嘆了口氣,道,“默蒼離,你跪下吧。”
那人沒疑問和辯解,在水磨石的黑石地上跪下。其中一名長老拿出一份文書,紙是白紙,可下面卻有個印章。
“居然玩忽職守蓋了空印——這空印是你蓋的?”他問。
“是。”
“那便沒什麽好說的了。”夫人合扇,珠簾輕動,“钜子覺得如何處置?”
“你出身不好,能走到這一步已算不易。”掌門搖頭,倒是真的惋惜,“空印原不是大事,但下面陸續報上許多關于你的事情……據說有位學生,也是被你誣陷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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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星移在旁聽着,心裏緊了緊——空印真的非是大事,畢竟每個部門都在蓋,但那天的事情卻是和北宮的人發生正面沖突了,果然不會善終。
“那天還有學生鬥毆。”師者看向他,眉頭緊皺,“鱗族這位學生好像也在那?事情經過是怎樣?”
他實話實說,“有位學長作弊,于是默學長過去處理。但是學生們不服處置,群起鬧事。”
“那人有位結對子的學弟是玄之玄,聽說與默蒼離交惡?”
欲星移答道,“學生不知道。”
“哈……不知道?”有人笑了,“不就是兩人交惡,導致默蒼離在事件未明前就下了重罰,牽連了玄之玄的學長麽?據玄之玄說,這張空印紙也是你拿去的?”
“是。”
過往的事情被改頭換面的翻出,這也是墨家特色。書房裏,又有些卷宗被搬出,放在默蒼離面前。
“這些卷宗都是你這段時間做的事。钜子看重你,給予重權,你卻如此輕慢。”長老道,“大多處置,都是連辯解的餘地都不給,極其專橫,嚣張跋扈。”
“就算舍不得,掌門也要狠心給你留個記性了。”夫人起身,繞過了屏風。這幕戲已經演完,她也無需繼續看下去。主座上,钜子沉吟片刻,說,默蒼離,帶上你師弟,去天志殿外跪上一個時辰罷。
他跪什麽。默蒼離略笑,點墨似的眸子深暗不見底,“師兄犯錯,學弟應該是不連坐的。”
上官夫人已經幾近出了門,聽見他這句話,忍不住止住腳步,笑了一聲。
“來個人告訴默學生,學長犯錯,學弟也是要連坐的。”她說,“好好告訴清楚了。”
話音落,她身邊的一名随從走到了欲星移面前,毫無預兆地給了一記掌掴;一陣玉碎珠落,那人的絞銀華冠應聲而墜,碎在地上,水色長發披了半肩。
幕十九
今日是陰天,小雨。天志殿外,欲星移接過侍從拿來的傘,替他撐開。
石地濕冷,他只覺得膝下麻木。又同欲星移說,你先回去罷。
那人嘴角還帶着血痕,發冠碎了,頭發披散着,難得狼狽。只是豐密漫長的頭發被攏到一側,搭在肩上,也別有些風流味道。
“回去罷,望星兒。”
他說得很輕,喚了那人的小名,語氣雖然平淡,實則是心裏難過;鲛人貴胄自小過得萬星捧月般,何時受過這種屈辱。
不過那人并不嬌氣,面上也裝作不在乎,故作平淡。
“我站一會兒也不妨事。”
默蒼離移開目光,垂下眼,“以後讓你打回來。”
學長怎麽和個孩子似的……欲星移忍不住苦笑,道,我真的不妨事。
從小到大第一次被人這樣無端打罵,不會不妨事的。欲星移看似平易随和,卻心高氣傲,如何會不妨事?這次是真的始料未及,若他心氣再大些,就當場打還了。
傘下,他的手被那人拉住——默蒼離的手心很涼,沾着雨水。他讓欲星移坐下,然後從袖中拿出一個裝着碎沉香的南工白玉盒,貼在那人臉上的傷上。
他道,我連累你了。
知道連累我,就把這送我好了。欲星移從他手裏拿過玉盒。它很小巧,不過半張手掌大小,被收在衣袖裏,微微有些溫熱。
怎料他拿過,對方卻沒有松手,不肯給他。
“莫非是多貴重,或是多特別的……”
“也不是……”
“連個玉盒都不肯送我了麽?你知道我喜歡白玉。”
“不是。”
默蒼離只這樣搖頭,不說其他的;欲星移這樣逗他,心裏覺得好玩極了。那人的臉少有的紅了,不肯放手;從镂空花紋內,隐約能看到沉香末間的那顆鲛珠。他早就瞥見了,故意說要。
後來,像知道學弟在逗自己,默蒼離就不說話了,面色沉沉的,只松開手,由他拿了盒子去。
鲛珠又不是什麽稀罕玩意……他笑。女孩子們多愁善感的,看了什麽生離死別的故事,一刻就能哭出幾碗來。我離家前,乳母舍不得我,伏在床頭哭,據說侍女替她收拾床鋪,抖出了一地的珠子。
默蒼離還是不說話,好似是氣着,也不知是氣他還是氣自己。他把它當最最稀罕的玩意了,那人卻告訴他這些,教他尴尬極了,又不好明說。
欲星移心裏知道,偏偏還在逗他。能逗學長的機會實在不多,哪怕現在這樣狼狽,也不能錯失一次機會。
學長就覺得悔恨了;就像養只貓,起初規規矩矩的,真的寵壞了,尾巴都能翹上天去,什麽都不聽你的了,人發火了,貓就裝乖,明知它是裝的,還是舍不得轟出去。
看他都不說話、也不理睬自己了,欲星移才罷手,咳了一聲,将那玉盒遞了回去。那人視若無睹,根本不接。
他咬唇忍笑,問,鴻君學長不要了麽?
又不是什麽稀罕玩意……默蒼離還是板着臉,眼裏的不歡喜卻藏不住了。
可也知曉,兩人今日處境,欲星移也不過是苦中作樂,怕自己為了這些事心憂,才這樣說笑……故而面上還浮着些故作出來的怒意,心裏倒是一點也沒怪學弟。
玉盒沒人接,學弟只好自己收過。這時,一個時辰也到了,天志殿裏出來了一名九算,喚默蒼離進去。
這人,以前曾在學院裏遠遠見過。初相識時,默蒼離和欲星移列舉過幾名适合學弟的師者,這位九算便是其中一人。他的文章,欲學弟閑時拜讀過幾篇,很是驚豔。
方才書房中,其他人窮兇極惡,倒是只有這人閑坐在一旁喝茶,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從頭看到了尾,一言不發。這人年紀不算多大,面相清隽,穿着套玉綠色華服,雍容素淨。
在石地上跪了許久,初站起時,人不禁踉跄,根本走不了路。幾個侍候人扶住默蒼離,子文已完全經不住事了,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發愣。
“這傻孩子,還看什麽呀?”欲星移的陪讀轉頭喝道,“你家主人還要一路走進去呢,你不扶着,是要他在爬過去麽?”
算了。欲星移搖頭。子文年紀太小,剛才又見到書房裏的人連欲公子都說打就打,難免驚吓。他就讓自己的侍候人代勞,把人扶進去;方才他們一起進去的,現在自己也想跟進去,旁邊玉綠輕動,卻是那位九算攔住了他,示意他等在外面。
侍從扶着默蒼離站住,過了一會,人才能慢慢往前走動。這九算一直含笑看着學長,也不說其他的,怪異的很;直到默蒼離緩慢經過身邊,他才問,“聽說前段時間你病了,還好麽?”
那人冷冷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兀自進去了。
天上的雨大了。學長進去,也不知何時出來;侍候人們就找了附近的一間亭子,想帶他去暫時避雨。
只是有人喊住他。天志殿門口,一列八人儀仗正自檐下出來。華蓋下,有名黑衣侍從打着灰底白梅的傘,同那九算走出,步向欲星移。方才匆忙,只覺此人容貌雅致;此時再見,也不清不楚的,就覺得有幾分面熟,但無論如何想不起在哪見過。
“與鴻君結對子的學生,就是欲學生吧?”他問。九算在墨家地位極高,縱然有方才那些事,欲星移還是行了禮。
他說,那就一起走一段罷。過了楊柳提,就有座風雨亭,我許久沒同年輕學生說過話了,也不知你們都在想些什麽。
這人莫名其妙的。欲星移的嘴旁還有血,實在是對那間屋子裏的人喜歡不起來;九算從袖中取出一塊繡着鴻雁青竹的手巾給他,像是讓他擦血。
這東西一時沒人接——欲公子哪裏會少塊手巾。能擦的早就擦了,還有的都是傷口,暫時不能碰;那人像知道他在想甚,輕笑道,只是給你的,你拿着就是了。
他們一起走着。男人讓他到自己傘下,走得近些。
鴻君不好相處。他說,這孩子想的事情,也同其他人不一樣。
學長外冷內熱,對身邊人很好。
說是外冷內熱,也就是對外人冷,對自己人熱——今天還冷冰冰的,明日覺得和你熟絡了,一下子就熱了起來……他小時候就這樣,沒想到長大後還是。所以,這次寒假,他邀你一同回北湘江了麽?
楊柳下,柳葉簌簌擦過傘頂,抖落許多雨水,沿着傘骨滴落。聽欲星移說是,男人不禁苦笑,“那他是真的歡喜你。你也确實不錯,聽說結對子的事情後,我去找了你的考評來看。文章雖還不成形,好似比其他人散漫,卻已是內蘊鋒芒,只是藏鋒藏得太拙。”
“師者見笑。”
那人又點了幾句他的文章,都落在了點子上,字字珠玑;但今日是閑話,他不再多說功課,免得教年輕人覺得無聊。
一行人沿着楊柳提走了會兒,風雨忽大忽小,叫人心裏頗不安。男人折了枝枯柳,輕輕摩挲着,問,“那,他平日如何編派我的?”
默蒼離倒是從來沒怎麽編派過這位九算,甚至對他的文章推崇有加,還建議欲星移轉投他的門下。默學長素來眼界極高,能被他這樣說的人物很少,此人可見一斑。
可聽見自己被如此高看後,九算卻大笑起來;柔軟的枯柳枝被曲起,再被随手抛入池中。
“他這樣誇我?原來還以為鴻君從小到大都想燒了我的書房……”他搖頭嘆笑,“果然年輕人還是和年輕人親,不管何事,都要問過你們才知道。”
聽見這話,欲星移怔住,內心猛然揪了一剎那,仿佛聽出某些事來。
風雨裏,玉綠袍袖與赭色飾帶被吹得獵獵鼓動,那眉目間含着風流清淺的好看笑意——并不是曾在何處見過,而是太像默蒼離,或者說默蒼離容貌太像他,以至于自己未能反應過來。
幕二十
那人從未告訴過他,自己的父親就是九算之一,且還是钜子那裏的人。
風雨亭中,男人憑欄遠眺。這人除了容貌,似乎并無甚與學長相似的。
你若願轉頭我門下,待寒假過了,就遞冊子給生員部。他說,我也很久沒帶學生了。
“承蒙師者高看。”
“你我性情應是相合。倒是鴻君,和掌門師兄處得并不好。起初明明不錯的,這段時日,也不知怎麽的,連帶北宮的上官夫人一起得罪了。”男人苦笑着,輕搖手中繪着雀穿竹的秋扇,“真有能耐啊。得罪那位夫人……哎。”
說着說着,便也實在不想提了。
钜子欲傳位于凰羽,但掌門之位不得親子相傳,凰羽若要繼位,就必須外嫁出去。這場婚嫁不過是種手段,男方根本不需要留着礙事。所以這個人選的身份決不能太高,否則突然過世,極易引起變故。
可也不是随便什麽人就行的。選擇默蒼離下手,第一因為身份地位合适;第二就是關于钜子的選拔。這世上那麽多墨者,那麽多學生,從中選出千人進入尚賢宮,再從這些人裏面選出最拔尖的十名,挑入天志殿。這時候開始,學生名義上是钜子弟子,但其實已無人輔導功課,卻依然要在處理雜務之餘應付更繁重的考評。這種情況下,默蒼離還能穩穩坐住榜上前三,在許多同窗眼中,已經幾近是神一般的人物了。
而最後钜子的考核,仍然是要看考評的。凰羽的排名很靠前,但到時候真的十幾輪這樣考下來,默蒼離完全可以将第二名往後全部甩開。
提前替女兒拔除一個強力的競争對手,也是钜子與北宮的考量。
他的父親當然了解這一切。更可怕的是,默蒼離知道父親也在這場算計之中,在謀算自己可得的利益。
欲星移忽然覺得好笑——從這個談笑風生男人的身上,他看不到默蒼離的影子,卻能看到他自己的影子。學長的推薦并沒有錯,他很适合投入這人的門下。
風雨開始變小了。九算伸出手,試了試飛檐外的落雨。他的孩子正在天志殿中,也許就活生生被人逼壓至死,他卻雲淡風輕,好似與自己無關。
“你若擔心他,就去等着罷。”他笑道,“不過我倒覺得,鴻君應該無事。”
這一世父子間能走到這個地步,簡直可怕。
欲星移淡淡問,“學長是師者的孩子,此事就沒有一絲餘地麽?”
“我與他母親已經義絕。他既選擇随母親,那我與他,父子之情也到此為止。”他說,“你去罷。他若問起事情,你就與他實話實說。”
人間親情最是難解,就算明說了恩斷義絕,但其中意味,也并不是外人能可置喙的。
他不再說,告辭了九算,與陪讀打起傘,向天志殿的地方回去。默蒼離父親交給他的手巾被他收好了,那并不是新物,有些年歲了,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天志殿內靜了,于是便能聽見滴漏聲,钜子仍在那。次座的上官夫人則換了一身顏色清淡的華服,親自替夫君溫茶。
默蒼離入內後,就靜立在那裏。書房裏只有他們三人,其他的長老和九算皆已離開。
“想通了麽?”夫人眼中含笑,風韻動人,“其實你擔心的事,我們也都知曉——你與凰羽成親後,離開學院便可。也不知是誰傳的話,叫你擔心起自己的性命來。”
其實他也确實不必死。默蒼離并無強大的後臺,唯一可倚靠的父親也不在乎這個已經毫無關系的兒子——這便是钜子開始計劃的事情,讓自己的得意門生成為女兒的助力。他們現在同他說的,正是這條活路。
茶爐初沸,裏面的白茶清香冽冽傳來,和雨水氣息交纏着,令人心曠神怡。
這樣如何?钜子問,你可以不必離開學院。畢竟,走到這一步,對誰都不易。成親後,你可以成為天志殿內的師者,将來位至九算。
年輕人只是站在他們面前,沒有回答。靜默中,滴漏聲又大了起來,教有的人心煩,有的人心靜。
九算的位置,已經是每個墨者夢寐以求的階層了。這意味着他能司掌一界興盛,其中能帶來的巨大利益,絕不是外界各類要職可以比拟的。
“你覺得怎樣?還是說,準備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夫人的聲音溫柔而尊貴,帶着羽國貴胄特有的悠揚。他們特意挑在今日将兩人帶來,當着默蒼離的面教訓了欲星移,就是為了讓這個自視甚高的孩子知道,在尚賢宮裏,他們想将兩人如何,兩人是毫無還手之力的。
一抑一揚,是最常用的談判之道,先行恐吓,再利誘之。只是默蒼離的神色不動,依舊如一潭死水,雙眸如點墨,望着自己的師父,黑得深不見底。
“還不知足?”钜子皺眉,“還是說,想要實權或是錢財?成為九算,這些利益不過是皮毛。”
小門小戶的嘴臉這時候就顯露無疑了,或許知道自己一生都難有大作為,所以能趁機索讨的時候,恨不得把金山銀山都搬回去。夫人忍不住冷笑,笑了一句,“難不成,你想當钜子?”
終于,學生移開了目光,看向了師父左手邊的那側書架。書架上放滿了卷軸文書,若是不清楚排列順序的人,完全無法在裏面找到需要的書冊。
無論他們說什麽條件,甚至真的放出钜子之位,他也不會點頭。因為那是北宮上官氏說的條件,她和钜子擁有所有的籌碼,而自己什麽都沒有。
風過卷簾,室內的甜香微微散了,連帶着滴漏銅壺也搖曳不定,亂了時辰。
這場交易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保證。用權力地位來交換钜子的資格也可以,不付出代價來交換也可以,那麽何必付出代價?跟着占據優勢者的思路走,處于劣勢的他才是必死無疑。
為什麽會提出交易?因為钜子之位不能親子相傳。但是因為女兒能外嫁,等同于是繞過了這一規定。但假設此事被默蒼離散布出去,钜子就會立刻受到墨家高層巨大的壓力和質疑。
當然,這樣做了,對學生而言無異于自毀——這麽一點流言的力量還不至于将钜子拉下主座,而自己則會永不能翻身。
這是屬于他們之間的平衡拉鋸。而這場拉鋸之中,有幾點決定性的質變。
決定性之一,钜子沒有其他的人選。這是默蒼離最大的優勢,也是不穩定因素。一旦有了其他合适的人選與凰羽婚配,他将立刻被排除出去。
決定性之二,就是婚配。只要沒進行婚配,凰羽仍然是钜子家的人,那钜子就不算贏。但是在這一點中,卻不能保證默蒼離不輸。
這都是不穩定的兩點,無論怎麽看,優勢都在钜子和北宮那裏。
這個孩子還在掙紮什麽呢?他們不禁感到了有趣;或是答應,任憑他們擺布,或是放棄現在的一切,離開墨家,成為外界的一個普通人……他還能掙紮什麽?
“……師父的書架,很久沒有理了。”
寂靜的書房裏,除了滴漏聲,他們聽見年輕人的聲音。
“這段時間,書房都是我整理的,包括書架。原來依經史子集四部排列,我覺得不方便,就依照六部排列,而師父也沒有意見。”
聽見這話,钜子微微一怔,轉頭看向書架。确實,不知從何時開始,書籍的擺放次序改變了。
“有一冊書……或者說,半冊。這半冊書,是這幾個月才多出來的,我一起放進去了,師父同樣沒有發現。”他說得雲淡風輕,絲毫沒有動搖。哪怕殺機就在眼前,這少年人也能在刀刃間穿行,游刃有餘,“算算時間,只剩下一刻間了。只要一刻間,我沒有走出天志殿,那麽,師父就會立刻被拉下钜子之位。”
“你在虛張聲勢什麽?”掌門人搖頭。虛張聲勢,确實是,因為這少年人沒有任何能力,去做到他所說的事情。
“或許不一定會被拉下钜子之位……但是凰羽也不可能成為掌門了。一刻間,師父與北宮只有一刻間的考慮。”他說,“因為,超過一刻間,到了未時,我的人沒有看到我平安離開,那他就會放出消息;其他的人就會知道書架上的秘密了。”
一刻間後,就是未時。
滴漏聲越來越輕,已經近了。
“未時,鴻雁未飛,則廣而告之……”
鴻雁青竹的手巾上,那些字跡稍許暈染,卻仍然蒼勁清晰。它從欲星移手中劃過,伴随着檐下風鈴輕響。石風鈴擾亂了滴漏聲,脆響靈靈。
“——钜子私藏半冊九龍天書,于左側書架《平易經四冊》書盒底。”
“九龍天書——這是每一任钜子嚴禁碰觸的血線。”他閑步到書架前,手指劃過一冊冊書脊,那都是他親手整理的,“有一任鱗族钜子以九龍天書起事,一日之內便遭罷免。若是師父的書架上被人翻出它,那麽,羽國的钜子又能撐過幾日?”
“你在我書架上私放了半冊僞書,我自可說,是有人想陷害掌門,謀權篡位。”
钜子站起身,轉向那側書架。這書架占據了整片書房的牆壁,藏書何止百千,在裏面藏了半冊殘卷,就如藏葉于林。他也鎮定,只是緊握着玉佩的手,似乎洩露出了內心的無措。
這是最兇險的反撲,對他們都是。
“嗯,僞書,那倘若不是僞書呢?”默蒼離擡起頭,目光掃過高大的書架,神色一如既往,淡漠而冷清,“師父考慮過麽?我一直不願與人結交,卻允許欲星移搬入書樓,甚至與之結緣交陪……你或許只是随口一提,但可有想過,我為何會答應?”
上一次九龍深淵的開啓,是因為鱗族钜子私自動用九龍天書,導致天下大亂;随後,天書留于海境,在數年後下落不明。很多說法都認為它仍然留在海境,失蹤只是對外的說法。
欲星移身為鲛人貴胄,出身極其尊貴。他是有可能接觸到這個秘密的,甚至,鲛人一族能接觸到九龍天書本身。
“他為何要進入墨家求學?快三百年了,墨家對于鱗族的忌憚早已消弭。憑借他的才學與後臺,比我、甚至比凰羽都有可能後發制人,捷足先登,成為三百年後的再一任鱗族钜子。哪怕不是钜子,只是九算或其他高層,也可以為海境再度開啓九龍深淵提供強大的助力。”默蒼離轉過頭,這是他第一次冷然直視師父的雙眼,像是冰錐,直直刺入男人內心最為虛弱的所在,“——師父全都沒有考慮過。你與北宮皆是中庸之智,本不至于落到這一步。但将所有的心計都放在如何将女兒送上钜子之位,只将我當做一顆棋子,将欲星移當做恐吓我的工具……這一路上,你們錯得太多,也忽略了太多。”
“你……”
“不必現在說話。”他搖了搖頭,青衣晃過兩人的眼前,步向門口,“一個月的假期,可以讓師父決定很多事。至于九龍天書,是真書?是僞書?是我假造的,還是真正從欲星移那裏偷來的?兩位可以在這一個月去慢慢想。書就在書架上,找到了半冊書,說不定就還有下半冊說不定,下半冊就在我手中……到那時,是繼續對付我,還是着眼于開啓九龍深淵,讓羽國得氣……”
——我都不在乎。他說。
他離開了書房。
小雨初停,陰晴不定。天志殿的青石路上,那人藍衣,正支着把青楓葉傘,等在宮殿門口。此刻,滴漏次第傾倒,發出清脆聲響;未時,遠處山坡上的報時鐘敲響,鐘聲回蕩在秋日郁郁蔥蔥的山谷間。
幕二十一
馬車駛出尚賢宮時,大門處早有另一輛車等着。車簾下,玉綠織錦的袍袖露了出來,風流難言。
“你去她那嗎?”他問。
默蒼離沒有回答,靜坐在馬車裏,把冰盤放在膝頭,替身邊人替換敷傷口的冰袋。
男人知曉父子間的芥蒂,嘆道,“罷了。若去她那,就代我問聲安好。”
馬車漸行漸遠。欲星移看他面上的倦意,問,方才書房中十分兇險?
兇險?并不是如何兇險。默蒼離搖頭。剛才的事,全都在他的計算之中。哪怕欲星移和父親這邊的交接除了些事故,也不至于讓計劃失敗。
他把事情一五一十說出,聽說自己都被當成計劃中的一環,欲星移忍不住說,為何瞞着我?那人是你父親的事,你也從未提過。
“提或不提,本就沒什麽差異。你知道太多,也會被卷進這場漩渦中。”
“你說我有九龍天書……”
“我沒有這樣說,但他們會将這個可能性也考慮進去。總之,現在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們能做周全,他們也能。”
書房裏他故布疑陣,投下了一個誘人的餌——沒有哪國的皇族會不觊觎天書,這個誘惑實在太大,甚至可以和钜子之位比拟。
在這麽大的誘惑前,即使知道書冊很可能是假的,他們也依然會将天書列為目标之一。那麽,原本只是針對默蒼離的安排,就會迅速擴散開——半冊天書、驗證天書的真假、如何隐瞞天書的事情……原本是優勢的钜子之位此時成為了一個禁锢,因為掌門人不能接觸天書相關,此事必須保密,所以钜子和北宮不能使用墨家的力量去處理天書那邊一系列的事,只能親自料理。
那會占據巨大的精力,足夠讓自己能不緊不緩地繼續計劃了。
默蒼離靠在車廂內的軟墊上,指尖點揉着眉角。欲星移沒有怪他将自己牽連進去,他們彼此知根知底,對這個擁有野心的學弟來說,被牽連進去看似是件不幸的事,可一旦事成,可以為他自身及海境帶來的利益是無法想像的。
私情是一回事,利害又是一回事,需要分得泾渭分明才好。
他喜歡欲星移給自己帶來的這種安心。只要關于海境的利益不沖突,這個人就會依循私情,站在他這一邊;而牽扯到海境,私情可以對學弟造成多大的影響?他不确定,這不是能簡單推測出來的事。
既然不能推測,就不要去賭,不要去假設。
從尚賢宮到母親家中,路程不算太遠,四天而已。一路舟車換馬,也不輕松,弄得風塵仆仆的。但是能坐船,海境的人都挺歡喜的,畢竟湖上水氣滋潤,比馬車裏舒服不少。
反正欲公子出手大方,一斛南珠,購置一艘畫舫。
碼頭邊的茶樓中,臨風雅座,檀木案幾上泡着紫茉莉荷花香片,氤氲着陣陣香霧。衆人在那飲茶休息,不時看向樓下的工匠替畫舫刷油,就那船舷龍骨的姿态點評兩句。
到傍晚,畫舫終于能夠下水了。纖夫們将船緩緩拉向江河中,在淺灘沙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新船上,烏木淡香隐隐,被籠在煙梅色紗簾下。船上的家具都體面寬敞,欲星移定制了一張軟榻,和寝臺差不多大小了,上面鋪滿了柔軟多層的絨墊織錦,教人睡上去就不想起來。
默蒼離進屋後,順手帶上了房門。學弟已經把自己埋在軟榻上了,就差露出魚尾來。
這種時候,就想洗個澡,把身上珠玉琳琅全卸了,換上套輕薄柔軟的睡袍,一同上去胡鬧啊……
欲公子咬着下唇私笑,眼睛彎着,眸中光亮旖旎好看。
在船上也不會見什麽外人,可以成日裏穿着不成體統的睡袍到處走動。平日裏人前人後都要端着體面,現在終于可以放浪形骸幾日,欲星移卻還要拉上默蒼離一起,就像是小孩子做壞事,總要再拉個同夥。
夜裏酒後,兩人枕在柔軟得叫人陷下去的軟榻上,畫舫微微搖晃,軟墊上,人也就像是在水中被包容着,那般惬意安心。
白玉盒子到最後還是沒還給他。默蒼離問,你把它放哪了?別弄丢了。
欲星移笑道,你擔心它丢了?
哪裏會擔心……丢就丢了吧,才不會去記挂這不稀罕的玩意。
哎呀,之前事情多,沒留心,好像真的丢了。
他說完,就去看默蒼離的神色。那人看似波瀾不驚,依舊神色漠然,只低頭弄手裏的數珠。就是那眼神,分明不開心,像是懊惱自作多情。
“怎麽會弄丢呢……”他輕輕笑着,伏在學長膝頭。魚尾蜿蜒過來,一下一下地,去碰觸那人的手指。
就藏在我身上呢……鴻君想找找看麽?
魚尾倏爾貼住了那人的雙腿,将人帶上軟榻。可是畫舫裏離得這樣近,侍從們就在隔壁的房間中,有什麽動靜都能聽見。
聽見就聽見罷,那有什麽關系呢。
欲星移被他擁着,感到默蒼離的手沿着睡袍寬大的袖子伸入,摸到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可誰知道你藏在哪了,怎麽找得到?……他将頭埋入對方的肩窩,能聞到淡而又淡的知見香。
那就慢慢找吧……找得仔細些,總能找到。
他們一起合衣倒下去,陷入層層柔軟的墊子中,悄無聲息地胡鬧起來。說是不怕人聽見,可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