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不敢出聲,哪怕附在對方的耳畔,都只敢用嘴唇安靜地碰觸,在耳垂上留下點點半月形的齒痕。
畫舫上這些時日,無其他事可做,成了最胡亂玩鬧的幾天。也不好好換上常服,都赤着腳、穿着舒服的棉麻睡袍,在寬敞空曠的畫舫裏昏天黑地。畫舫上層的觀景閣樓上,梁上和檐下垂滿了或紫灰或月白的簾紗,月色層層透濾過,洗淡了人的影子,水中桂棹蘭槳,擊碎空明流光。
再往東邊,就是默蒼離的家了。那是一處很大的宅邸,卻無多少人住着。
地大人少的地方,就容易出些妖魅精怪的故事。月夜浮舟,他同身邊人說着這些故事。母親的家族衰敗後,她性情愈發乖僻偏激,很快與父親分開,回到了故居。回去後,先是遣散許多傭人,再是封存了東西兩側廂房。被封存的地方荒涼下去,白雲蒼狗,生滿了黃草蒹葭。
野狐啊、烏鴉啊、野貓啊,就經常在裏面盤桓着。傭人大多都是女子,害怕這些動物,兼之母親的性情同世間其他女子不同,便有傳言說,夫人被妖魅附身了。
他知道,母親當然不會被附身,她天生如此,并非淡漠無情之人。正因有着比誰都濃豔鮮明的愛憎,她才會與父親分開。
那你的父親呢?欲星移枕在他膝頭,輕聲問他。月明夜,畫舫的觀景閣外,清風徐徐吹着,黑色江湖水拍打着船舷,天上霄漢明燦,星子灑遍黑水之上。他好像并不是真的絕情,否則,也不會将那手巾給我。
父親站在哪一邊,默蒼離根本不在乎——因為無法肯定,變數着實太大。他在學生時候是钜子的結對子師弟,師兄弟間少有猜忌。钜子繼位後,特意扶持這位師弟成為九算,看重的就是父親雖有能力、卻無過分雄厚的家族背景。
幫助钜子,幫助自己,兩相幫,兩不幫……無論選什麽,哪怕失利,他頂多也就是不得益,不會有損失。這人已經成為九算了,家族在羽國的扶植下也強盛多年,钜子早已無法随心所欲地将之鏟除。
随便他站在哪一邊,他都是自己計劃中的障礙,絕不會是友人。
欲星移聽他話意,起初不解:既然不信任父親,那為何要把這一次幾乎能決定勝負的手巾交給那人,再讓那人轉交給自己?
但是細思下去,也逐漸明白了其中用意。轉交的這一步,似乎是整個布局的陣眼。不僅僅是這一次,而是以後所有的布局,圍繞着這個陣眼,默蒼離可以将自己所想算計對付的一切目标都包繞進去,既可以包繞全體,也可以單獨對一人。
因為钜子無法肯定他所說的“同夥”是誰——也許一開始會假設是自己,但是也有可能是其他人。這塊手巾似乎是這場勝負中多餘的一塊,卻可以埋下一條線,同時試探父親的立場。
試探的結果,既是結果,也是未來的籌碼之一。
幕二十二
熹微天光之中,那水聲陣陣擦過船舷,叫人不禁沉入更深的睡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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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垂簾被風吹得徐緩飄舞,案幾上,銅燭臺亮着搖曳的光,青衣人坐在一旁,正聚精會神寫着什麽。
那麽早,在寫什麽呢?欲星移問。
在記些布局。他翻去這張紙,同旁邊其他的紙堆在一起。那裏紙張淩亂,字句簡略,欲星移拿過一張,并看不太懂。
“這都是寫給我自己看的。要同你說的話,之後會慢慢說。”他将那些紙收好,擱筆起身,“穿戴一下罷——我們到了。”
畫舫果然停在了水中。天蒙蒙亮,還說不準時候,欲星移在榻上靠了一會,懶懶地不想起來。
這時氣天氣,可涼爽極了,睡了一夜的榻暖烘烘的,開始會抓人了;再往後到了秋冬,那真的是恨不得成日到夜的縮在被子裏。
“你起來麽?”默蒼離問,“你不起來,我就把你一個人留下了。”
我又不怕一個人。欲星移又往墊子裏陷了陷,笑得有些可惡,“你去罷,我一個人,在船上待一個月。”
說罷,真的倒下去,仿佛就這樣繼續睡下去了。
靜默中,屋裏沒人說話;他聽見有腳步聲響起,卻不是朝向床榻,而是走向門口;随後,那人拉開門出去了,竟真的把他獨自留下。哎呀,這個人,真是叫人惱火……他不禁想着,卻也忍着不起來。
不如索性藏起來好了。他想。藏到屏風後面、熏室裏面……藏到讓鴻君學長找不到他的地方。等學長回來,看到空空蕩蕩的屋子,肯定懊惱極啦……
于是,便真的坐起身來,拉開了熏室的紙門,側身躲了進去。光微微透過紙,映出房內模糊的影子;欲星移小時候便喜歡偷偷這樣玩鬧,弄得随從們慌慌張張,出動所有人來找——那時候,他可以藏的地方可多啦,櫥櫃裏,床底下,珊瑚間,甚至是熏籠下面……小時候頑皮成這樣,只是冠禮之後,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似的長大了。
他好像明白了,其實當年那些大人們并非是找不到他,只是裝作找不到。他們永遠知道他在哪,在想什麽。
紙門外,屋內寂靜許久,天光愈發明亮,燭火愈發黯淡;很久,門外才傳來聲響。那人走了回來,看到空空如也的床榻,也沒什麽詫異呼喚;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小時候藏起來,身旁的大人還要故作找不到一樣。
回憶起這種感覺,這事情就突然無趣起來——多無趣呀,像是自讨沒趣,長不大似的……他懊惱地想,甚至就想拉開紙門出去了。只是那人繞着屋子慢慢走了一圈,正好停在了熏室門口。
出聲問罷。欲星移心想。出聲問我在不在裏面——我肯定不答。這可惱人極了,如何答得出聲……
紙門前,默蒼離的身影很模糊。須臾的寧靜裏,他們誰都沒有出聲,卻能聽見,隔着一層紙門,彼此均勻平靜的呼吸聲。
又過須臾,那人伸出手,輕放在紙門上。默蒼離如同自言自語道,曾在午時入京,見城門旁一川橫渡。老人說,川水中有鲛人狡黠,勸我莫要靠近。可惜未聽老人言……
這話意明白極了,卻教人更難堪了。
欲星移也算是借着這個字謎尋到了一級臺階,将手掌貼上對方的手掌,雙影交疊。那人輕輕笑了一聲,隔着紙門,摸索着他的手指。
鲛人可兇悍着呢。他道,靠得太近,就會被拖下去作水鬼的。
作水鬼有什麽不好呢?默蒼離問,死在土中,死在火裏,皆不如死在水中呀。
魂靈在火中燒得什麽都不剩下,被埋在土下,只能孤苦伶仃地聽見自己漸漸迷失的思緒……尚不如随波逐流,葬身清流之中,魂歸天地之間。
默夫人與丈夫義絕後,就換回了原本的名姓。她年輕時也是名動墨家的才女,心氣高傲,教人不好親近。默蒼離特意囑咐了,待會見到了,只可稱呼“夫人”或是“先生”,切不可喚她默夫人,否則母親是會發怒的。
清晨,蒹葭河灘邊,灰白的天光透着冰涼的藍意,正是将明未明時刻。蘆葦間,鳴蟲叫得斷續,間或有鳥雀撲入,驚起一片飛絮。
老宅的看門人見是少君回來了,連忙引燈,粗粗的聲音招呼開來,在寂靜的古宅中回蕩。暗藍的光影中橘色燈火搖曳,傭人們紛紛從耳室內驚醒,像是被驚散的游魂,又像是鬼魅……欲星移跟着學長身後,聽見房檐上有貓凄厲地叫了一聲,飛快地竄開。
看得出,這裏并不常招待客人。聽見少君帶着同窗學弟回來,傭人們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準備哪的屋子。這些人們很多都是從鄉下過來投靠親戚找個活計的,本就不是腦筋活絡的人,見到欲星移的侍從們器宇軒昂,甚至不敢上去搭話。
十全十美的欲公子皆以禮相待,讓自己人拿出打賞,一路賞了過去,再叫貼身的陪讀帶上一個鑲貝白梅桧木漆盒,随自己去拜見夫人。
“可是這天還那麽早,夫人醒了麽?”
“母親還帶學生,每日晨讀,現在應已醒來準備了。”
他的母親一直帶學生,成親後也依然在尚賢宮任職,後來是年紀漸長,有些虛勞,便卸職賦閑。但是學生們還是沒斷過,畢竟名師出高徒。
欲星移問,學長的功課,也是夫人弄的?
默蒼離說,小時候父母都弄過,長大後,母親教得多。
“那,父親母親,誰教的好?”
這話問得狡猾——默蒼離瞥了他一樣,沒說話。
老宅裏漫長曲折的朱漆回廊上,檐下垂着許多青藤紫花。露水自半開半合的花苞垂落,打濕了他們的肩頭。
這幾日休息的好,那人也起了興致,着重起時興的打扮。在學院裏苦讀那麽久,往往沒心思想其他的,現在終于得空了,就置辦起流行的配色和花式。這幾年風氣不好,年輕人多愛做浮誇奢靡的打扮,欲星移也不例外,與其說是多喜歡那珠光寶氣,倒不如說是因為貴族早已習慣了體面,只要是體面的都好,無關喜不喜歡了。
但今日是要見夫人的,太過時興的裝扮,上一輩的恐是不喜。畢竟要借住一個月,總不能引得主人不快——今晨穿戴時,就讓侍候人特意選了顏色素淨沉穩的常服,不戴飾物;頭發規規矩矩地束起來,連鬓發都不敢留得太豐密,同默蒼離一般,只留了薄薄一層。他鬓發生得很好,豐密到近乎于蜷曲,柔軟蓬松得叫人喜歡。以往晨起梳洗,默蒼離喜歡看他小心翼翼打理鬓發,将它們卷在臉側,塗抹上清澈的首烏子香油。
此刻這般素淨,倒像是換了個人。那人笑話他,說,母親又不是多麽古板不開明的庸俗婦人,你這般小心翼翼的,像是我們家欺負你了似的。
“還不是被學長說的——總說夫人嚴苛。”
“你是客人。除了對父親或者學生,對其他人,母親還是很客氣的。”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了夫人的閣前。內裏燈燭明滅,也有人走動的影子,說話的聲音,看來是都醒了。
門打開,裏面是一間小書房,兩側內室用煙黃垂簾隔開,大方幹淨。這也不像其他女子居所設着屏風和竹紋簾,堂上就一處主座高臺,一名梅衣婦人趺坐在那裏,身旁坐着位年長的女學生磨墨。能聽見她怪那學生:過來就是讀書的,磨什麽墨,你那陪讀不過是怕天涼不肯起來,故而裝病不來罷了。
女學生端莊安靜,點頭輕聲道了聲是,将墨交給了自己的侍女。默蒼離和欲星移一行人進來拜會請安,兩方雖是同窗,但男女有別,終是該隔層簾子的。她退至內室,讓侍女展開素面屏風;婦人毫不避諱,擡眼望了過來,目光冷冽透徹,叫人覺得熟悉。
她瘦削身型,面色蒼白,手中正握着支朱筆。外袍寬大的袖子遮住了手背,只露出下面修長白晰的手指來。論容貌氣質,足可見年少時的風華,神色間也毫無世間其他女子的柔順溫馴,淩厲得如同一把刀似的雪亮。
默蒼離上前拜過,與母親說了幾句話。畢竟身為人母,她還是問了幾句身體安康的,功課成績倒是沒問,應該對兒子很有信心才是。聽聞欲星移是與孩子結緣之人,她也有些訝異,皺着眉頭,打量了一會這少年人。
“确實是漂亮風流的人物。”她道,“這孩子臉上是怎麽了?”
欲星移嘴角還有些紅印傷痕沒褪下去,雖已不痛,樣子卻有點難看。
“北宮上官氏的人弄的。還是那件事。”默蒼離道。顯然,他和钜子之間的沖突,雙親都是知道額。
夫人冷笑,不屑一顧,“那麽他呢?那個男人,也相幫着他們,想把你逼死?……罷了,你不要說,我也不想聽他。”
她道,既然來了,就好好住下罷。若是怕功課在假期裏落下,也不必芥蒂,直接來書房問就是了。
幕二十三
漆木盒子裏是給夫人的拜禮,上層是一副福祿壽鴻雁來賓玉雕,下層拉開,皆是龍眼大小的南珠。室內燈火本是微暗,卻剎那間珠光寶氣了起來。
主人家收了這樣的重禮,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夫人喚學生去內室書庫裏取來兩套絕版的墨家均勻派典籍,包在椒木書匣中,送給欲星移,算是還禮。
“我是個無趣之人,平日也就忙于帶學生。想必你們年輕人交陪,也無需我安排。”她道,“鴻君不許怠慢客人。一路舟車勞頓,你們去休息罷。夜裏再是洗塵宴,陋室粗鄙,還望莫要見笑。”
欲星移道了聲不敢,便被默蒼離帶着退了出來。
夫人好似不讨厭我。他說。
誰說的。默蒼離搖頭,我看她就不喜歡你。
真的麽?那我可也只能收拾東西走人了,還是住回船上去罷。
他輕輕笑着,回想起夫人方才的眼神。那眼神,和學長有六七分相像,果然兒子随娘。
少君将客人的住處安排下去,就放在自己住所的邊上。默蒼離不喜歡太大的地方,他的住處是一棟小書樓改的;邊上的地方倒是真正的住所,寬敞明亮,若那裏的人走到南回廊,而書樓裏的人走到兩樓的窗口,就能望見對方。
回了家,人多眼雜的,反而不好親近胡鬧了。于是就約好,等晚上夜深人靜了再相會。住所裏的人熄了燈,書樓裏的人點起燈時,就一起到樓底的紫藤花架下去相見。
其實也有其他時辰和地方能相會的,但偏偏就選這樣又麻煩又倉促的……想也是因為年少,還尚未經歷過繁複情事,便故意仿照私會,心中懵懂而熱切,幻想着穿過危機四伏的黑夜,去尋覓這世上唯一可以親近之人。
這樣一想,便一心期盼着夜色降臨,玩心重得不去想其他的事,好玩極了。
回了住處,兩人各自休息,放松精神。未時再見,欲星移已做了時興的雍容打扮,他本就是風姿秀美的少年人,換上那身明豔的穿戴,格外張揚明亮。
晚宴上,夫人見到他風華正茂,不免想起某人,神色難免動容。那個人年少時,也喜愛作這奢靡雍容的打扮。彼時兩心相印,不如就此作罷,也好過多年後成為一對怨侶。
少年人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的什麽都是好的。當那情致淡去,從前的好也都成了不滿,教人心寒。
家宴也未辦得太隆重,不過就是幾道家常菜,加上些水酒菜蔬。酒都是女孩子們喝的甜酒,味道清淡的很,于是便多喝了幾杯。宴散後,還故意各走各的,不說話也不親近,只等着夜深人靜了,将燈滅去又點上。
住處外,種着一片雪白梨花,明月夜中,白梨花随風無聲落着,砌成一地碎雪。這地方收整得寬敞幹淨,雖無甚尊貴之處,但他也不會挑剔。
獨處時未免無聊。欲星移讓陪讀取來箱子裏的尺八,倚靠着紙門,閑吹一首梨花落。
過了會,自書樓那也傳來了袅袅笛聲,合著梨花并落。
深夜裏,滴漏聲次第響過。他熄了燈燭,走上回廊,擡頭看書樓二層的燈火。二層原是暗的,他這邊熄了燈,那邊旋即亮了起來。
欲星移讓侍候人俱不許跟來,獨自穿過梨花樹下,走向書樓那裏。更深露重,露水沾濕了錦袍華冠,豐密的鬓發間,落滿了白梨花葉……月夜青藤,紫花幽香,那人在花架下閑步,手中還拿着一支青竹長笛。
也不知怎麽的,這兩日他很容易犯困,時常沒精神。一同坐在花架下時,連話都比平日少了許多。
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麽?默蒼離問着,摸了摸他的額頭,替他擦去臉上的露水。欲星移眯着眼睛,不清楚該怎麽說這感覺。
該不會是染了風寒吧——鲛人體質與人族不同,一般是不會的。但也可能是時氣不好,或水土不服?
都是年輕人,倒也不會把這些小病小痛的上心,只道是路途勞累,多休息兩天就好了;大概四更天,欲星移才和學長分開,自原路回去。起初是真的沒覺異常,只是困倦,腿腳沉重,後面索性開始走不動路了。他扶着月洞門,想歇息片刻,卻不料雙腿突然抽搐似的劇痛起來,險些無法維持人形。
他的侍候人裏,有兩名是專門守夜待他回來的。起初見公子慢慢走來,衆人也沒察覺異常;待看到他停在月洞門下,竟就這樣緩緩坐下去的時候,侍候人們才發覺不對,連忙趕過去。欲星移的額頭全是冷汗,連話都說不出了,雙手顫抖着摸索到膝頭,只感到摸到了冰冷黏濕的東西——月色下,蒼白掌心上沾滿了血跡,華服下擺被血染得一片殷紅。
随同他到人界的醫官很快過來了,看那情況,老人也無甚慌張,待公子被擡入內室後,就讓人拿剪子和溫水來,先将血污的下裝剪開,叫欲星移恢複魚尾。瑩藍的魚尾并無甚外傷,只是每片玉色魚鱗下都在滲血,看着駭人。
恢複鲛人之形後,那疼痛也減緩不少。醫官用絲巾沾了熱水,替他擦去魚尾的血跡,一同被擦下來的還有兩片鱗片。
這情景對鲛人來說不算陌生,但是第一次自己親身經歷,難免慌亂無措。
“難怪最近容易發困,公子到了換鱗的年歲了。”醫官說,“比其他鲛人早上一年半載罷了,但也是尋常事,無須慌張。”
鲛人一生會換三到五次的鱗,換過第一次鱗片後,才算是正式長大成人了。初次換鱗的時間基本是能推算出來的,但有時也會前後有一兩年的誤差。欲星移這邊只以為還早,所以都尚未準備起來。
換鱗也沒太多要注意的,就是不能化為人形,保持清潔,每天早晚用溫水擦拭,讓舊鱗片褪換下來,好好休息,不要煩勞之類的,飲食方面務必充分,以滋補為主。主要還是休養,人間濁氣重,醫師用浸了藥水的幹淨棉布将魚尾包裹起來,讓他躺在榻上,不能起來。
默蒼離其實剛才就聽見消息了。欲星移的侍候人以為是重病,于是就去書房告訴了他。他趕來的時候,居所內正在收拾,地上都是血,看着吓人。
醫師在外面,見他擔心,就說了原委。知道不是惡疾重傷,他也放下心來,等那人平靜一些了再去探望。
屋內,紙門悉數拉上,窗戶也放了下來。香爐裏燃着安神知見香,香氣清洌。燈罩也換了,換成了米色罩紙,将燈光濾成昏黃暖色。
軟榻上,那人身上蓋着一層薄被,微微蜷在那。兩名侍候人在榻邊侍奉,用溫水替他擦身。畢竟受了驚吓,欲星移尚心神不寧,眼神隐隐氤氲水光,沒有說話。
“你好好休養,這幾日的飲食,我讓廚房的人單獨拿出來弄。”他說,“你喜歡吃什麽?”
欲星移擡眼看了他一會,報了幾個菜,都是難如登天的菜色。換鱗的時候,鲛人的心情大多不太好,喜怒無常的。
第二天早上,夫人那邊也知道欲公子病了,派人過來問候。身邊的人無不小心翼翼,以免換鱗時候落下什麽毛病來。這樣被裹着魚尾、放在柔軟的榻上、哪都不能去的感覺還挺新鮮的,欲星移晃晃尾巴尖,還打算差遣學長做這做那,直到默學長說,“你知道江南有一道名菜,叫腐竹裹炸小黃魚嗎。”
欲公子靠在軟墊上,笑道,那也要先找到這麽大的油鍋來炸我吧。
他也就一個尾巴尖能動,還用尖尖去碰那人的手,一下一下撓着掌心。柔軟的魚尾尖像層藍紗似的貼在他掌心,再緩緩滑開,打了個轉,又繼續貼上去……欲公子平日裏随和慣了,難得能鬧脾氣也沒怎麽鬧。這世上的貴族裏,大抵也沒人比他更好相處了。
幕二十四
休養間,人未免也時常無聊。默蒼離偶爾被母親喚去,到書房替幾名女學生弄功課,一去便是半天,還沒法将人請回來。
欲星移不說什麽,獨自吃完了飯,同陪讀下了會棋。今天褪下了不少鱗片,魚尾上覆了一層新長出的,但是新鱗片還很柔軟,仍然要用浸了藥水的棉布裹好,不能碰傷。這時候碰傷了,将來就會留下印子,很難消掉。
臨近秋冬,天黑得早。他們下了幾局棋,醫師就在門口等着,說該換藥了。
欲星移躺在那,等他給自己換藥,只覺得身上難過極了。鱗片沒有全好前還不能沐浴,每天只能用溫水擦身,為了防止着涼,連洗頭都不可以。
有時候,他晚上偷偷解開棉布,看一眼新長成的魚尾。原本水藍或黛青的鱗片依次褪去了,露出底下青玉似的薄薄的新鱗來,顏色淺淡。
每次換鱗,顏色都會變得更淺,待幾次換好,顏色就是近乎于月霜似的月白藍。
他要洗頭,醫官和侍候人都不敢,又沒法自己弄,只好忍着。等夜裏,默蒼離自母親那回來了,拉開房門,就見屋內沒其他人,只有欲星移躺在軟榻上看書,眼睛亮亮的,像是不懷好意。
“鴻君學長幫我洗個頭罷。”他說。
默學長哪裏是好騙的,淡淡問道,“你的侍候人為何不幫你?醫官囑咐過了?”
“洗個頭而已,能有什麽事呢……”他埋怨,“就難得洗一次。”
默蒼離拿他沒辦法,出去讓自家傭人燒了炭盆,再打了熱水過來,坐在榻邊,替他将長發從衣襟後抽出來,浸到水中。
靜夜中,欲星移只聽見輕輕的水聲,十分惬意。那人的手指抓過厚重豐密的長發,用篦子沾滿首烏水,從上到下一縷縷梳透。他覺得整個人都輕了不少,不免松了口氣。
“舒服多了……”
“炭盆放在這了,明天中午之前都不要吹風,免得出事。”默蒼離替他将發架子擺開,将濕頭發擱在架子上,“母親最近可能時常找我過去。”
“什麽事呢?”
“以前那個訂過親的表妹,這兩天可能會來探望母親。她家中似乎還是有意,我回絕過,可畢竟是親戚,母親不想推脫得太生硬。”
欲星移有點訝異,若是兒時定親,年紀總該相近。如今那位表妹也該雙十年歲了,莫非還未成親?
誰知道呢……默蒼離嘆氣,顯然不太耐煩應對這類事情,又不能忤逆母親。
放了假,學院那裏的事情也就沒了消息。只是隐約聽見羽國最近有些重大的事情,似乎是儲君已滿五歲,要開始入閣讀書了,雁王指派了钜子為太子師。而凰羽也是羽國皇室,年滿十七,加封了郡主,在同月舉行了笄禮。
欲星移那邊的消息多,很快得到了另一個說法——钜子有意将這位小太子帶入墨家修習,直接帶在身邊進入尚賢宮。
“可真是厲害,五歲入閣啓蒙,這孩子識字了麽?”他不禁有點背後發寒,羽國那邊真是什麽都幹得出來,那麽小的孩子,就準備往這盤混戰裏推了,“還是說這是進墨家學三字經的?”
現在還不到時候,只是钜子那邊和默蒼離的小打小鬧。真正到了風口浪尖,墨家高層幾方勢力鬥起來,羽國钜子未必能全身而退。
管他來學什麽的,無非也就是羽國押進來的一個籌碼。
他們都不免有些同情這孩子——才五歲,倒是真正無辜無知的年歲。
“你呢?”默蒼離問,“你打算在這盤混戰裏,拿到什麽結果?”
钜子不在欲星移的目标裏。他是鲛人族中最榮華的出身,将來必定位極人臣,不必就任另一個勢力的掌門。墨家目前還是隐學派,縱然顯學派的力量越來越大,可還不到翻天的時候。民衆不會相信真的有一個巨大的勢力在暗處控制九界,這事若被海境知曉,就連那位發小也很難救他了。
九算——這是他的目标。他和默蒼離現在已然是站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也沒有退路。
這一夜,默蒼離陪着他,一同合衣睡了。次日一早,夫人便将人叫去了,大概是來了客人。
欲星移獨自睡到中午,這幾日休息得徹底,人的精神也稍稍好些了。他年輕康健,換鱗也順利快速,已好了大半。正午時候,他正和陪讀看書,外面就傳來說話聲、腳步聲,像是來了不少人。
提前有個學長家的傭人過來傳話,說表小姐來了,夫人讓少君帶着到處走走。
到處走走,怎麽就走到這裏來了呢……欲星移靠在那起不來,只能随便把頭發整齊束好,披了件得體的常服。剛弄完,後面的人就來了。默蒼離帶着一名鵝黃裙裳的女孩子,自門口慢慢走入。
女孩子走在他身後一些,低着頭,端莊寧靜。因為屋內有其他男人,她的侍女便匆忙展開屏風,讓小姐坐在後面。
“母親怕我們倆沒話說,就讓我帶她來見你。三個人在一起,多少能尋些話。”學長解釋。
欲星移苦笑,“這……反正我也不是人族,她不用太避諱,就三個人一起下盤棋罷。”
他肯,女孩子卻不敢,推脫了幾句,聲音細細的。這人現在休養着,只披着件外套,身上蓋着薄被坐在榻上,确實不太妥當。她不肯,欲星移沒辦法,那也只好他們倆下棋,談論棋藝,讓她旁聽了。
你們家的女孩子,都那麽怪麽?他問,之前哭鬧着不要嫁,現在又來了……
要不怎麽叫女孩子呢。默蒼離嘆氣,女孩子麽,不能打罵,怎麽樣都只好順着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宇間竟有些父親的樣子。欲星移想,畢竟是父子,再如何不親近,還是有相似之處的。
這盤棋下得很慢,和水磨似的。眼看到最後了,默蒼離就問,你快輸了,還下麽?
“再下幾步看看。”
黑子原本氣數已盡,又掙紮了幾下,突然舍了原本的活路,轉向另一片去了。棋局将末,還出這樣的變數,真真叫人意外。
默蒼離想,無論棋路還是文章,确實是十全十美了,唯獨少些霸道。
這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鲛人是位極人臣的一族,确實少有太霸道的,大多都文質彬彬,進退有度。
默蒼離卻是個謀略霸道之人,他想的事皆需成真,想要的東西必須到手。欲星移卻不是如此。若此事難為,就曲折而尋可替代之法,不會強求。而強求二字,偏偏便是兩人最最不同的一點。
一局棋盡,兩人數子,一邊閑聊幾句。學弟嘆道,還是輸了三子啊。
說完,轉向屏風那,問那女孩子,“聽我們下棋,不會覺得無趣麽?”
她沉默片刻,輕聲問,公子是病着嗎?
病着……也不算是病罷。他苦笑,将薄被拉上來些,“只是腿疾不便走動,不妨事。”
“那也不打擾公子休息了。”她說得怯怯的,像是有些心神不寧,倒教他們不好意思了。
表妹随後便去拜別夫人,回自己家去了。連夫人都覺得,她這次真的莫名其妙的,而且還突如其來。
又過了數日平靜,他們也都漸忘了此事。直到第六日早晨,外面竟然來了一支羽國的儀仗。花紫華蓋,飛金流銀,約莫數十人。
使者通報道,來的是凰羽郡主,途徑此地,特來拜會學長。
幕二十五
儀仗緩緩進入宅邸。少女走在最前,興致盎然地環顧這裏的布置。
同欲星移不同,一樣是貴族,凰羽卻從未換下過一身宮裝。欲公子有時都随性而發,會穿着輕便舒适的素色常服、赤足踩着木屐出去喝酒,而她從沒有過這樣的時候。在墨家,凰羽是單開一人的課的,不與其他學生交陪。
彼此平日裏很少見到,可每次相見,所有人都要為她的美好而驚豔。永遠被包裹在華豔宮裝與精致妝容之下的這名少女,仿佛永遠都不會有衰敗的時刻。
白磚青瓦下,她顯然與這裏并不合适。默蒼離帶她去廳堂,路上,凰羽吩咐下去,讓儀仗等在外面,免得驚擾了夫人。
夫人也不是這麽點事情就能驚擾的。這婦人年少時就敢在暴風雨夜帶着幼子乘扁舟渡海,還不至于被那些人吓出事來。
是麽?凰羽輕笑,我也聽聞過夫人的名聲,十分特立獨行。
當年钜子請夫人出山,替女兒講課,夫人說,她不喜遠行,只在家帶學生。一連請了三次,都沒能将人請入尚賢宮。
“你這次來,是為钜子師父當說客?”默蒼離問,“半本九龍天書找到了?”
“沒有。”凰羽搖頭,“那麽多書,我索性讓人把書架拖了出去,一把火燒了。”
是麽,可惜……他輕嘆,“那本書來之不易,錯過這次,只能再等三百年了。”
九龍天書也是始皇時期的術法所成,原是交由墨家,用來平衡九界地氣,但此物太過霸道,最終被列為禁術,封存不用。只是後來流落出去,成為許多征戰的開端。
與其說是書冊,不如說它是術法所凝。每三百年出現一次天兆,待天時過去,書冊上所有舊文字悉數消失。所以無人知曉它下一次會有些什麽內容,也難以辨別真假。
海境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