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用過一次,然後書冊遺失。是真遺失還是假遺失都無所謂,是真的被欲星移帶來了、還是根本沒有這樁事情也無所謂,凰羽早已斷定那本書冊是假的。

欲星移會帶着真正的九龍天書進入人界,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而天書何其重要,被默蒼離所竊焉會不覺?

書冊一定是假的,根本不用分散精力在這件事情上面。默蒼離在書架上放的不僅僅是一本僞書,更是一個嫌疑,讓人懷疑钜子有意九龍天書的嫌疑。

“父親那日慌亂中被你蒙騙,說起來,也實在是學長這一手下得太狠。”凰羽說,“可之後呢?書架已被燒了,學長還有什麽後路?”

“還有前路,何須後路。”

凰羽的性情與為人很是模糊,因為少與人接觸的關系。默蒼離早已開始提防她,今日鋒芒畢露,也不算什麽意外。

“話說欲學弟呢?”她問,“不是說他和學長一起過來了麽。”

“他病着,不便見客。”

“病着?那更要見一見了。”凰羽起身,向門外走去,“學長該不會不讓我見學弟一面吧。”

見默蒼離不打算帶路,她直接讓人攔下邊上一位老宅的傭人,問欲公子在哪裏養病。那傭人懵懵懂懂的,也不敢不答,便指了個方向。

欲星移剛起來,知道凰羽來了,就讓人梳洗準備。他雖無什麽不适,但這些天懶散着,樣子顯然不能見人。

凰羽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坐起身,靠在軟榻上,由侍候人修剪着淩亂的發梢。

“學長怎麽來了?”他拉過憑肘,讓身子舒服些,“學弟腿疾發作了,不好下榻相迎,見笑。”

“怎麽會的?要不要緊?”她拉過椅子,坐在榻邊,“學長身邊也有醫官,讓他替你看看?”

“鱗族的醫官已經看過,只是受風寒。”

“是麽?那要好好休養。也真是巧了,學長這次路過,正好給你帶了份賠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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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未提書房中的事,此時忽然提及賠禮,也不知是何用意;緊接着,有兩名侍衛從外面帶入一個人,将他推在榻前。那人擡頭,眉眼有些熟悉,仔細看去,竟是北宮座前的侍候人,就是那天在書房裏動手的。

“母親與學弟有些誤會,我也聽說了,确實不愉快。”她柔柔地望着欲星移,伸出雪白的手,指尖豆蔻紅染,輕撫上那人的臉龐,“學長給你賠不是。”

她将那人交給欲星移處置,生死不論。這人跪在那,低着頭,什麽都不敢說。

這是做什麽呢……欲公子苦笑,手指輕輕敲打着憑肘,“上官夫人與我有誤會,他固然可惡,但也不算是事主。”

哦?凰羽含笑拿開了手,色若春花,“學弟的意思,難道是真正記恨母親大人麽?”

他搖頭,“這怎麽敢。學長帶這人來給我賠罪,已是有心了。”

“那就是了。真心難求啊,欲學弟。”凰羽坐在椅子上,拍了拍那個跪着的男人的頭頂,“他就任你處置了。不必再還我。”

他帶在身邊的陪讀和侍候人,皆是多年相伴,心易互通。欲星移連眼色都未使,陪讀已經上前,擡手掌掴那人。屋內寂靜,只有凰羽坐在那無聲淺笑。默蒼離的實現望着他,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那人的兩側面頰被打得血紅一片,跪都跪不住了,欲星移才徐徐道,“放肆。誰讓你動手的?簡直叫兩位學長看笑話。”

陪讀停了手退了下去。凰羽略笑,扶着侍女站起身,道,“學弟留着他消消火吧,我就先告辭了。”

默蒼離也沒送,只派了個傭人引路。人群走得遠了,這地方才真正靜下來。

“可真行啊,直接找上門來。”他看看學長,忍不住笑,“聲勢浩大的……”

默蒼離靠在門邊,還是沒說什麽。須臾後,指指榻邊跪着的那人;其他人都明白他意思,陪讀問,“公子,這人怎麽處置?”

欲星移冷冷瞥了一眼,“他算什麽東西,攆出去就是了。”

上午經凰羽的事情一鬧,兩人也都沒了閑情逸致,默蒼離難得認真,搬來了案幾筆墨,就在他這邊開始想事情。

欲星移喝了湯藥,小憩一會。下午醒來,見那人還在,只是案幾旁有幾張寫了字的紙,也不知想出什麽沒有。

凰羽直接讓人燒了書架,徹底斷了他這一步,反應極快。

“她比钜子與北宮更難纏。”他輕聲道,“因為不貪。而且,對她而言,還有一個最大的優勢,那就是正典。”

正典是繼位钜子前最後的一場儀式,也是最重要而決定性的。由九算和長老見證,钜子親口承認是自願傳承于弟子,并且寫下文書。這場儀式的目的就是為了确定不會有弟子私自殺害師父繼位,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也可以略過,比如戰亂。

幾乎沒有這種情況的發生。墨家人都已經将正典視作最重要的環節,沒有正典,就是名不正言不順,哪怕有钜子的文書也不行,必須經過見證。

這個時候,誰也不會想到二十餘年後,有一位年輕的钜子會真的不經過正典繼位。杏花君是這場傳承唯一的見證,他的口供和默蒼離的手書一同被交往尚賢宮,全部被打為僞證。

默蒼離可以借用九龍天書打一場漂亮的防守戰,但這一招是不能用第二次的。九龍天書這個籌碼實在太大,當一個人擁有一個連自己都背不動的籌碼時,他們很可能和凰羽一樣,選擇毀屍滅跡。

第二招比第一招,需要來得更鋒利迅猛。

“等你身體好了了,再說這些事吧。”默蒼離說,“免得煩勞傷身。”

這一等,就又是五日,假期都将盡了。早上,醫官替他解開棉布,露出換完了鱗的魚尾。它的顏色淺淡不少,鱗片晶瑩剔透,青玉似的顏色。

這也算徹底好啦。欲星移松了口氣,第一次經歷這種事,說不緊張是假的。他被困着不能動快一個月了,總算可以走動,第一件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徹徹底底洗幹淨。

每天都有擦身,說實話也不會多髒。可欲公子是最體面的,哪裏受得了這種,立刻就讓人打來熱水,從頭到尾洗了一遍。

他收拾整齊,默蒼離才來叫他,帶他去湖上泛舟。秋冬時候,湖上只餘枯荷,而岸旁蒹葭長得好,風起時,就如同一片鼠灰色的薄霧。

幕二十六

說是泛舟,但也不過是尋個獨處的地方,說些不足與外人道也的事情罷了。

可惜是陰天啊……他淺笑而嘆,手指沾了些冰冷的湖水,在船舷上留下月牙似的深印。

身子才剛好,就算能化為人形,走路也很不穩當……實際上是無事了,只是覺得難得被師兄攙着很好玩,就故意裝作走不穩的樣子。

默蒼離曾說,泛舟不需要挑天氣。小雨初停的陰天,那灰霭綿密沉重地壓在天上,自雲與霧的縫隙裏,透出一絲一縷的天光來。

間或有野鶴剪過雲上,鶴鳴九霄。枯荷間,葉舟緩緩飄過,淩萬頃茫然,不知去向何方。

你在寫什麽呢?默蒼離問他。他的手指沾了水,一直在船舷上寫字。

“羽化登仙,遺世獨立”罷了……哈,可惜時辰不對。

真巧。那人卻說,我也在寫這個。

說是這樣說,随後就用手舀些清水,将自己手邊的字澆掉了。

你寫的是什麽呢?

和你的一樣。

騙人。若和我的一樣,為何怕我看?

——他寫的是“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師兄內斂慣了,又不想寵壞他,肯定是不想讓學弟知道的。

今年的荷花生得多好,衰敗時,也是齊齊折落,帶着股肅殺英然的味道。高聳如劍的枯荷下,小舟滑過水面,帶出梭梭聲響。

說什麽“從此兩相濡,老死無江湖”,但細細想來,直教人覺得難過——在岸上相濡以沫,便是比生死更好的事,寧可在沙土上等死,也不願回到水中,分道揚镳。

若真是這樣,那還何必算計往後的事,索性就一同伏在這葉舟裏,讓它随波逐流,再也不靠上岸;百年之後,無非是兩具枯骨,交疊散落在船上罷了。

欲星移不禁問,私情與大局,學長如何排布?

默蒼離折下一支枯荷,拂去葉上飄絮,道,泾渭分明。

謀算大局的時候,他就像是一只怪物;而論及私情時,卻比誰都要像個人。他把自己一分為二,分得清清楚楚:怪物在謀劃,人在愛慕照顧着他。

這并不是缺一不可的。怪物可以活着,不能死;人卻不是,當舍則舍。

望星兒,你要記住。若有朝一日真真到了兩難抉擇,我舍棄的不是你,而是那個身為人的自己。

——他會盡力在這次混沌中保全欲星移,如果真有保全不了的那一天,他也會讓自己比欲星移更加痛苦。屬于人的自己犧牲另一個人的時候,這一半就等同于死去了。那時的他,無非是只餘一半性命、茍延殘喘的怪物。怪物只會朝着自己的目标瘋狂地走下去,哪怕遍體鱗傷。

我知道。欲星移說,我明白的。

扁舟上,許久無人言語。

後天,他們就要啓程回尚賢宮了。一個月過去,再見面,就是真正的犀角對沖。在許多人眼裏宛如以卵擊石的默蒼離,已經奇跡般地守住了一場。但他還能守多久?這場争奪中還有多少競争者?每個人都在選擇自己的立場,搖擺不定。

太少了,他手中握着的籌碼實在太少了。而且一個月內,羽國那邊很可能在尋找另一個合适的替代品,代替自己與凰羽聯姻。

不一定是一個,也有可能是許多個。畢竟考入尚賢宮并非易事,進入天志殿更是艱難。凰羽是钜子之女,也必須憑自己本事一步步考上去。

是時候回去了。

天色已晚,葉舟緩緩而歸。默蒼離将他扶上岸,一同歸去。白梨花将盡,卻開得轟烈,仿佛一天一地的飛雪。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開始。

假期結束前三天就已經有不少學生回來了。時節入了冬,景物蕭瑟不少,石道上也結了薄霜。

他們的馬車經過銀杏道,回到書樓前。一地朽黃,銀杏也終于落盡。來時榮華,再見腐朽,這世上從無什麽事物是永不衰敗的。

書樓門扉打開,光塵團團飛舞,寂靜了一個月的地方堆砌了薄薄的灰。但庭院內的銀杏竟還未落盡,依然留着半片金黃。

侍候人們收拾室內,他們就在庭院中等候。就那麽會功夫,銀杏道上就來了不少客人拜訪,有些是欲星移的朋友,還有更多人确實來找默蒼離的。

來的都是學生,平時素未蒙面,或根本無交情,但這些人都是奉了各自的師命前來拜訪的——钜子欲傳位于女兒的消息已經傳來,整個墨家都暗流湧動,象征着又一代的争奪開始。一切看似平靜,實則劍拔弩張,每個人都開始了自己的算計,拉攏到盡可能多的助力。

同以往的漠然乖僻不同,默蒼離招待了他們每一個人。此刻聚集在這書樓中的,就是觊觎着钜子之位的勢力。這是無須隐藏的事情,随着時間,越來越多的勢力會加入其中。

钜子的選拔歷時長久。學生進入天志殿數年後成為尚賢宮的師者,再從中擇定十名,成為十傑。這并不是钜子一個人拟定的,而是整個墨家高層共同選拔。這就像是一場賭博,每個勢力選擇自己最看好的學生,竭力将他扶上钜子或九算的位子。默蒼離的不利在于缺乏本身的背景力量,但這在此時也成了優勢,許多勢力在選擇他們想扶持的學生時,都會特意選擇背景并不雄厚、年輕而易控制的。

欲星移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他是海境貴胄,身份尊貴,又是新生中的佼佼者,進入天志殿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一個墨家不過才十名可能成為十傑的學生,兩名候選都在這,一時之間,以往空蕩寂寥的銀杏書樓門庭若市,再無寧靜。

他們記下了選擇自己的勢力,将它們整理出來,選擇可用的助力。隐學派中的均勻派、兼成派、古論派,以及顯學派中的戰且派、入世派、權派,大部分都在他們這邊。一個勢力可以支持多名學生,以此來增加得益,選擇這兩人的勢力基本重合,也省去了篩選的麻煩。

北宮那裏,同樣也是這樣的繁華景象。凰羽是目前勝算最大的人,只要找到合适的夫婿,就能立刻得到競逐的資格。北宮的學生,和欲星移一樣情況的還有玄之玄,雖是新生,但已幾乎确定能進入天志殿,背景雖不算深厚,但背後有钜子的扶持。

“顯學派幾乎支持了每個人。畢竟,墨家以隐學派為主,它要生存發展,勢必周旋各方。”默蒼離說着,用朱筆将顯學派那邊的幾個勢力劃掉了。欲星移怔了怔,問,它們不可用嗎?但是……

“不是不可用,劃掉的意思就是可用,不用再另外花功夫了。”

钜子是不可能公開支持顯學派的,哪怕顯學派的形成歷史悠久,而且近幾年異軍突起,大量吸收外界的學子,并且不論出生,其中不乏巨賈之子。钜子必須支持隐學派,無論何時。

他用不了這股力量,默蒼離就能放心使用。

其他也沒什麽,但論及他父親所在的均勻派時,他就有些猶豫。均勻派是一個淵源久遠的古老學派,一度被認定為墨家正統,地位極高。最強盛的時候,包括钜子在內,九算之中的五人都是出身均勻派內。

默蒼離未入天志殿時,也算是這個學派的學生。後來父母義絕,再随着母親入了兼成派。一般來說,學生所處的學派往往會成為最大的助力,只是兼成學派近幾年已成衰敗之相。這學派與古論派相似,但更為淩厲極端,難為世人所接受。

欲星移的情況簡單些,他就是游學的外家弟子,入的是顯學派的權派。顯學派出身的人能當九算,當不了钜子。但他已經拟好了文書交給生員部,要求調入均勻派那位九算的門下。

在墨家,并無什麽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說法。這是個老師挑學生的地方,學生若覺得師者與自己理念不合或水平不夠,可以申請另調,只要新的師者允許。越是好的學生,就越是有師者在争。一個優秀的學生很可能成為未來的掌權者,師生之間有着更為穩固的關系,可以在未來博取更多利益。

默先生很快就批了,将這學生要了過去。局面頓時更混亂了——九算中,這位默先生是钜子當年結對子的學弟,從來都是站在钜子這邊的;默蒼離是他的兒子,但父子不合;默蒼離與钜子不合,他結對子的學弟欲星移自然也和學長站一起。如今欲星移和默先生突然成了師徒,許多人就看不懂了,簡直頭皮發麻。

幕二十七

開學後,跟着就是連續三場大考。天志殿裏的幾個學生都考得昏天黑地。讀書考試這種事情,默學長霸道得很,算了算分,差不多能甩開第二名一個級,就擱了筆離開書房了。

天志殿內學生的考試都是在钜子師父書房裏的,今日一看,那書架全部換了一套,不僅是自己說的那一個,屋裏三個書架都換了新的。

師徒再見面,臺面上還是波瀾不驚。假期前是最後的機會,那時默蒼離還是孤身一人,明明能輕而易舉地解決,可他們錯失了機會;假期後,消息傳開,钜子之位紛争再起,各方勢力都選擇了自己支持的學生,這人有了後臺和靠山,就再也不能簡單對付了。

钜子坐在案後,靜靜地望着他。平心而論,他以前不想殺這個學生,而是想扶持他,讓默蒼離成為女兒的助力。若非北宮的介入,師徒倆本不必走到如今這一步。

但這一步走出去,就是再也回不來的。

主座钜子的身側,多了一方猩紅織金的垂簾。默蒼離出門前往那裏看了一眼,他能感覺到,簾後也有一雙眼睛在看着自己。

欲星移在外面學生的考場,考完後準備回去,卻在道口被一個黑衣侍從攔下,說,師者想請他過去說話。

确實,他還未拜候過那位新老師。默先生在尚賢宮內有一處自己的別院,曲水流觞,精細別致——钜子和學弟關系很好,甚至給予了在尚賢宮內建造別院的特權。

過去的時候,差不多是午後一刻。幾名薄紅裙裳的侍女端着食案次第自廳堂中出來,看來是用膳完畢了。欲星移沒在門口等多久,就聽見裏面有人笑道,“快讓那孩子進來罷。”

室內,香爐中點着淡淡的冰片沉香,清涼剔透。先生一身墨青常服,長發簡單随意地束着,手上拿着把繪紅楓葉的秋扇子,趺坐在軟榻上,靠着憑肘,含笑看他。

書案邊還有幾名學生,一位年輕的女學生在替他磨墨。這些學生大多生面孔,叫不出名字。

“他入尚賢宮比你們來得早,都喚學長罷。”先生道,“——這些都是钜子推薦來的學生,剛入這裏,天賦都還不錯。”

學生們起身行禮,他們年紀差得很多,最大的已有三十來歲,最小的不過十五六歲。

先生在替他們弄功課,喚了欲星移坐過去一起講。這人性情随和,如沐春風,容易讓人喜歡。

“上午三門課考得如何?”他問,“你想進天志殿,也無需盯着排名,成績若是驚豔,也同樣能被選入。”

欲星移苦笑道,“學生是想三連甲等的,可惜太懈怠的,恐是不行。”

“三連甲等,當年也就你那位默學長有這個成績了。但事無絕對,說不定就成真了呢?”

先生笑着看着他的雙眼,像是從眼中讀出了什麽。

下午,天志殿的學生先放榜,默蒼離三連榜首,凰羽其次。名單送過來的時候,先生的神色很是趣味,“你看,明明能考更高的,他卻不那麽考。果然是要彙聚精力想其他的事情了。”

“先生說的是。”他随口應和。

是什麽是啊,這樣敷衍師長,為師可是很難過的。男人嘆道,“——說給這些孩子聽的。我兒心思不在考試上卻都能考成這樣,你們呢?放課後就知道去魚龍居喝酒玩鬧。”

學弟們紛紛知錯自省。不過他顯然沒有苛責的意思,就叫了名侍候人,“你去九策樓,拿我的令牌,讓他們把欲星移的卷子先調出來批,批完就把結果報過來。”

哎呀呀……欲星移有些訝異,擡了擡眉,“這是何故啊……”

“這嘛……”他笑了一聲,紅楓扇合起,輕輕敲了敲一名偷懶的學生的頭頂,“你們的欲學長,圓滑着呢。”

三刻後,九策樓來了回報。早上三門大考,欲星移三連甲等。

先生道,我剛才怎麽說來着?真正圓滑,對着誰都不說真話。

欲星移說,學長教的好。

今天的課随後就完了。等明天早上放榜,新的三連甲等将會名動墨家。默先生留他吃了晚飯,還讓人去請了默蒼離,但是沒請到。

這頓飯局肯定不簡單,但也沒想到會那麽不簡單——先生正在吩咐廚房備菜的時候,外面有人通報,钜子過來了。

他神色沒什麽訝異的,略笑道,掌門師兄經常過來蹭飯,挺多年習慣了。

于是又讓人加了幾個家常菜,尋尋常常的,也沒多隆重。

“你坐着一起吃罷。”他說,“钜子也想見見你。”

他已換了身素淨繡蘭花的月白蘭常服,看着愈發随意。他問欲星移,北湘江那可一切安好?夫人的身體還好?

一切都好。

是麽?好就行。

他像是嘆息似的應了一句,便不再說話;門口,钜子正好進來,穿着身黛紅秋服。欲星移第一次見到掌門穿常服的模樣,也覺得挺新鮮的。

見廳堂裏有學生,那人怔了怔,說,你和學生說話麽?

“沒,就是吃頓便飯。你介意的話,讓他回去便是了。”

“無妨,我也想和這孩子談談。”他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水酒。他年紀漸長,人也開始容易現出疲态了,看着衰老不少,“——你只是想成為九算,何必和默蒼離站在一起。”

欲星移道,這該怎麽說呢,擇木而栖罷了。

“這孩子圓滑着呢。”先生伸手去替學長添酒,“學長若想收了他,今晚就說定下來,過兩三個月,就順勢收了吧。”

很多人不理解為何欲星移會選擇和默蒼離站一起。這學生出身尊貴,處世圓滑,簡直是十全十美了,如果投靠更好的勢力,高升不過是轉眼的事。

“他現在是你的學生,收了他,你比誰都占便宜。”他放下酒杯,擺了擺手,“罷了。這孩子肯不肯過來,還是看他自己。”

現在時局混亂,默蒼離并不是勝算如何大的人。要把殿裏的學生攆出去很難,但是要讓外面的人進不來很容易。如果钜子一直卡着,欲星移是根本進不了天志殿的。

“又不是讓你和你學長作對,只是多留一條路。”先生說,“鴻君也就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钜子師兄也不會真的讓你幫忙教訓他。”

堂上寧靜着,原本在旁邊撫琴的侍女不知何時也停了琴弦,調整起了琴碼。三人都不再說話,欲星移只是淡笑着,望向自己指尖。

最後,還是钜子輕輕應了一聲。

“傻孩子,愣什麽呀?”先生笑着推去了茶臺,移到他面前,“還不快去給钜子敬茶?”

欲星移應言,倒了杯熱茶,起身端去了對面。钜子接下,這事情就算敲定。

“換曲關山月吧。”先生吩咐那琴女。

钜子說,這次過來,也有些事要告訴你。西南、正東兩側,有幾處封印松動了。

先生問,“正東是靠近靈界的那處?”

“冬至陰氣重,封印松動也是常事。反正過段時間,帶幾批學生過去設下陣法,将封印重新加固一下就好了。”钜子說到這,想了想,說,“……這都是你的事,怎麽全是我在操心。”

“哎,能者多勞嘛……”先生又倒了杯水酒,倚靠着憑肘,看向窗外明月。

人世和魔世的隔絕靠的并不是那幾處封印。它們所封住的是所謂的縫隙,也就是界與界之中的混沌。封印越是松動,人和魔就越可能誤入縫隙中。

縫隙裏也是有魔族的,盡管不算強悍,但也不能坐視不管。

都是些瑣碎的事情……先生苦笑,讓人取來了煙管,同師兄燒了會兒煙。又問欲星移會不會抽煙,年輕人說不會,大概鱗族天性就這樣,對火燒火燎的東西沒什麽興趣。

他回去時,夜已深了。書樓裏,默蒼離那邊的燈光還亮着。這次假期結束,他也重新開始拿回了些權力,開始進行自己的排布。

“回來了?”

“嗯。”欲星移放下書,在他身邊坐下,“學長父親果然留我吃了飯。”

“那钜子應該也過去了。讓你敬茶了?”

“都如你所料……敬了。”

“嗯,至少你進天志殿的事情敲定了。”

默蒼離點了頭,手邊還放着考評卷軸。他的考評差不多夠了,現在正在寫申請,要求參與師者的考核。

次日放了榜,第二個三連甲等的神人也出現了。欲星移是這次天志殿的內定,一同定下的還有玄之玄。十傑的十名人選已暫定四人,在接下來的幾年內,将會有更多人投入這場混戰之中。

幕二十八

師者的考核極其繁瑣,不僅是功課、經典,還有策論文章以及門內事務。默蒼離申請交上去之後,九策樓和天志殿都覺得不妥,沒有批準,他年紀畢竟太年輕,之前也無學生在二十來歲就申請師者的前例。

默學長說得雲淡風輕的,“那就開會公考吧。”

開會公考就是專門應對這種情況的考核,钜子、九算和長老俱在,所有人考問他一人。天志殿對學生做下的決定,學生如果覺得不服,就可以提出公考,通過後才能駁回決定。

數百年間,幾乎沒有學生能通過這場考核。而且一旦沒有通過就是顏面盡失,成為輕狂的笑柄。這種局勢下申請公考,其實是一條險路——通過,那麽支持的勢力會更多;沒有通過,身價則一落千丈。

三天後進行公考。這三天,也有人過來勸過默蒼離不要這樣專斷獨行,申請師者考核不在乎早那麽幾年。這些勢力選擇了他,自然希望他能一步步穩穩地走上去。

“你們助我,那是你們的事情。”他說,“如果因為不能理解我的行事理由而離開,那也無所謂。”

——很多人明白,這就叫造勢。他本身并不是勝算如何大的人選,通過這樣的造勢,可以迅速聚集人心和勢力。

這幾日大雨,雨過後,就該入冬了。

今年會是個寒冬吧。欲星移想。人界的冬那麽凜冽,像是能将一切都殺盡似的;只是過幾個月,又仿佛再也見不到冬的影子。

書房裏,兩人共坐在榻上,炭盆就放在榻前,烤的人暖烘烘的。

他們不像以前,有那麽多閑暇時候可以親近了。欲星移想起假期時,自己在換鱗,心裏忐忑極了;那人就讓他倚靠着,說,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這一年自情而起,自情而終。

公考前,欲星移送他到了九策樓門口。天下着大雨,将紙傘打得作響。

這場考問,無論是誰都可以旁聽。在九策樓前的空地上已經架起了避雨木亭,讓考官們入座。四周聚集了許多人,

很快,钜子與其他師者陸續來到。在空地的中央,大雨之中,地上擺着一張木椅。

默蒼離走出了他的傘下,走入雨中,在木椅上坐下。

大雨傾盆,連說話聲都聽不清晰。那人渾身被雨淋得濕透,眸中光華霜雪。

在钜子的亭子旁,還停着一輛雕花鳳尾紋的車辇。猩紅簾後,一個孩子的身影坐在其後。钜子尚未說話,衆人就聽雨聲中有一稚嫩的童聲問,“他便是默蒼離麽。”

那語氣聲調與北宮的上官夫人相似,俱是羽國皇族才會用的習慣。

這孩子的侍從輕聲說明了原委。也不知為何,車內傳來了他輕輕的笑聲。

寒假後,羽國就将自己的儲君太子也送來了墨家。這孩子只有五六歲的年紀,就也随着家族加入到這場争奪當中。

師者先行發問,是例行的“兼”、“愛”、“策”、“謀”四論。随後就是當場考核古策論,九算中,有人抽出一卷清定經中的論策,要他作答。這段論策論的是戰策,戰場殺伐,以兼愛之心而論,何者可殺,何者不可殺。

默蒼離說,依我看來,無人可殺,無人不可殺。

滿庭喧嘩。

钜子道,“以兼愛之心論戰,無辜者也可殺?”

他說,正因以兼愛之心殺伐決斷,才知生死之重。不可無端而殺,不可為私利而殺,是謂不可殺。一局而終,為局而殺,世人可殺。

“世上有千萬人,你選擇為這千萬人,犧牲其中的幾個人——那被你犧牲掉的那幾個人,他們的性命就比其他人來的輕賤麽?”

“一視同仁。”

“你選擇保全多數。而人之生死無價,既然無價,如何可為多數犧牲少數?”

“師父認為生死無價,是否世人生而平等?”他自問自答,道,“學生以為,世人平等,正因平等,故而等價。為世人之戰,犧牲少數幾個人,在我看來并無不妥。”

這場論策的重點從生死偏移到等價,等于回到最初。九算嗤笑,道,“那就如你說的,世人平等,犧牲的人性命并不比其他人輕賤,你又憑什麽決定去犧牲他們?”

默蒼離驟然問,“倘若此時,我與羽國太子同時身染惡疾,而只有一粒救命之藥,師父會救誰?”

钜子那邊沉寂了片刻,反問,“你認為我應該救誰?”

“救我。”

他的回答簡單而堅定,沒有一絲猶豫。同時,太子的車辇旁有侍從厲聲喝道,“放肆!”

“為何救你?”從一開始就沉默不語的人忽然在此刻發文,默蒼離看向自己的父親,神色平靜。“他是羽國貴胄,你不過是平民百姓。為何棄他不顧?他若有不測,皇室就将進入王儲之争,多少戰亂因此而起。”

“只因我想活下去,我便會讓人救我。”他道,“而太子亦想活下去,所以也會讓師父救他。每個人心中,應該活下去的人都不同。從一開始,就無法以生死價值或是身份地位來衡定誰去犧牲誰去存活,只有一點——這些人的犧牲,可否讓大多數人在這個局中活下來。”

先生略笑道,“你這是茍且偷生。”

默蒼離道,“蝼蟻尚且貪生,身為人,連走獸飛蟲都不如麽?”

相似的話,他曾質問過父親。如今在大庭廣衆之下,往事再度重演。

九算微嘆,不再說話。又有人以舍生取義之理辯駁,但皆被駁回。默蒼離問,假設犧牲一個人就可救一萬人,而此人并無舍生取義之境,莫非要去要求那一萬人都有此境界?

钜子道,詭辯。

大雨中,年輕人的衣袍被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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