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得沉重冰冷。這場辯論正要進行下去,忽然,馬車內的孩子讓人升起簾子,走入雨中。

太子的侍從連忙持傘跟上,不過孩子擡起頭,讓人将傘給他。随後,他拿着傘走向默蒼離,踮起腳替這個人擋去風雨。

“就這樣吧。”他說。

這是所有人第一次看到這個孩子——穿着玄底赤紋錦袍,神色微微含笑,沒有什麽幼童的懵懂跳脫。他貿然喊停這場公考,讓許多墨家的高層感到不滿,紛紛勸他回去。

“就這樣。”孩子回過頭,他的半邊肩膀都在雨中,“我說可以就是可以。”

這發展是誰都未曾想到的。太子執意喊停,也無人知道該如何處理。他是羽國太子,身份尊貴無極,誰都不敢失禮。

“多謝。”默蒼離将他握着傘的手推了回去,“我還不需要。”

“莫被風雨打壞啦。”他說。這孩子說話的時候,習慣微微眯起眼睛,帶幾分狡黠。

默蒼離把他往侍從那推了推,便站起身,準備離開了;這孩子掙開了侍衛和宮人,獨自撐着傘,竟追着他去了。

“讓他贏!”他回頭,像是在同钜子發號施令似的。然後又轉過身,追着默蒼離的腳步。那人走得很快,他要小跑才能跟上。“默蒼離,等等我!”

四周一下子亂了套。衆人紛紛給他們讓出了一條路,怕沖撞到太子殿下。這孩子平日裏應該肆意妄為慣了,侍從們都不太敢勸,只能不遠不近地跟着。他們正要離開人群,庭中北宮那邊的車辇裏傳來了夫人的聲音,“鴻兒,快回來!”

默蒼離和他同時頓住了腳步;天雨路滑,太子直接撞在他身上;欲星移正好在旁邊,只好伸手抱住他,剛好太子侍衛在旁邊,欲公子擡手把孩子塞到對方手裏了。

北宮那邊,上官夫人也由侍女打着傘追了出來,察看太子有無傷到。亂作一團的雨庭中,他被侍衛抱着,轉頭望着默蒼離。

這場公考被殿下中途打斷,雖無輸贏,卻也讓這年輕人身價一躍千丈。又過數日,天志殿那裏準許了他參與師者考核,九策樓那邊還不準。大概是殿下又在胡鬧,钜子只能從命。

默先生過去疏通了一下,就讓九策樓也同意了,于是,就讓考核定在下個月。通過這場考核後,默蒼離就不再是學生,而是師者,可以徹底不用管那些派門考評,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情了。

本以為此事就這樣,一切按部就班,怎料次日又出了變故。一位羽國宮人過來遞了文書,告訴他,太子想到他這來學習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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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什麽?孩子任性,太子師也不好好教育嗎?”欲星移哭笑不得。

“那邊說了,我考核師者前,是太子陪讀。考完師者後,那孩子就要到我這住。”

這人躺在榻上,難得累成這樣。他有幾件很不擅長的事情,比如應付女孩子和應付小孩子。

幕二十九

羽國這位太子殿下,大概是從小被寵壞了,肆意妄為的很。兩人因為都不是新生了,晨讀課大多請假不去的,寧可在書樓裏多睡會;結果一大清早就被外面熙熙攘攘的聲音吵起來,見銀杏書樓外有一大群人,钜子和太子都來了。

兩人都睡眼惺忪的,就被這死孩子吵醒了。

默蒼離就睡袍外面披了件外套,一臉生不如死。他平時睡得少,所以特別珍惜睡覺的時候,起床氣大得吓人。上官鴻信催促着羽國文官念封太子陪讀的文書,然後就同他說,“随我去書房讀書。”

不去。默蒼離哪來那麽好胃口,摔門回去了。

太子殿下說,你不去我就罷你的官。

默學長起床氣發了,殺人似的剮他一眼:你封我丞相都沒用。

“那就封丞相……”

“——殿下使不得!”

書樓前又吵了起來。

這孩子還挺好玩的啊……欲星移笑笑,就陪學長回去了。覺睡到一半被人吵醒,簡直是無妄之災。他回去倒頭就睡,可人就是這樣,再想睡下去時候,無論如何都睡不着了。

欲星移反正醒了,看學長在榻上輾轉反側的,渾身不舒服,好像恨不得沖出去把那熊孩子揍一頓。

睡不着就起來吧,中午再睡。他說。

默蒼離抱着被子,眼神真的和殺人一樣。他昨晚處理公事,四更才睡下去的,眼睛熬得通紅。

但縱然驚采絕豔,也沒法讓自己再重新睡下去——算了,睡不着,起來看書吧。

學長随便漱洗了一下,就穿着件居家的常服,趺坐在榻上,拿了本書靜下心看。欲星移問,你要不要燒些煙?

他記得默先生和钜子都是抽煙的——反正抽煙這種事,在人間太常見了。默蒼離以前也抽,就是熬夜看書備考的時候,實在累了就抽一口。

但大清早抽煙對身體不好。子文端來早飯,就是白粥和醬菜,清淡的很。兩人一起在寝室吃了飯,看看時候也差不多了,一個人要去天志殿,一個人要去師父那侍奉,就各自穿戴起來了。

結果外面又來了個太子身邊的宮人,傳令說,默蒼離今天不用去天志殿了。太子殿下過來讀書,讓他陪讀。

從羽國到墨家,身邊都是些老學究,钜子是太子師,可也謹守規矩。晨課還在識字,第二節 課就是講經典,小孩子難免覺得無聊。公考時,默蒼離不過是為了造勢,故意說些鮮豔奪目的話與詭辯的道理,很多人都會入這個圈套,孩子也不例外,就以為這是真正的大道了。

而且小孩子認定的事情,就會一直認定下去。

過了一會,默先生那也來了位侍候人,通知欲星移,今天也不用去他那了。先生知道太子想找兒子玩,但就自己兒子那脾氣,讓他帶個叽叽喳喳的小孩,最後指不定出什麽事。

他讓欲星移留在書樓裏幫忙看着。欲公子嘆了口氣,難道自己看起來像是很會帶孩子的人嗎……

可沒有辦法。師父發話了,他們倆也只能待在銀杏書樓裏看書,順便等那位太子殿下駕到。

上官鴻信巳時一刻就到了,換了身童子服,身邊的兩名宮人抱着課本,全都到了書房前。默蒼離坐在案後替九策樓那邊改些外家生員的卷子,擡頭看了一眼,讓他自己找地方坐。

書房裏就一張榻,兩張案幾,太子直接就在榻上坐下了,稚氣未脫地指着另一頭,說,“你過來教我罷。”

默蒼離說,看到不懂的地方,直接問欲星移就可以了。

小孩有點不樂意,微微仰着頭,假模假樣拿著書。他見兩人都在看書,就從榻上跳下去,走到他們案邊。

侍從退到書房外,屋內寂靜着。這孩子雖然任性,但倒真的不吵鬧,就在旁邊看他們讀書。欲星移看他站着終歸不好,就從櫥櫃裏翻了個柔軟的坐墊出來放在身邊,“殿下坐在這吧。”

“嗯。”他點點頭,坐下了,其實還挺乖巧的,“你們也不用教我,這些書我看得懂。”

“那可真了不起呀。”欲星移說。

——太子陪讀,好像的确是太子在陪讀。

中午前,有侍候人進來送了做工精致的點心,在午飯前暫作休息。陪讀過來泡了茶,大家坐在一起閑聊幾句。默蒼離問他最近功課學到哪了,又問了幾個問題,由淺及深。這孩子盡管年幼,但竟然全都能答得出來。羽國讓他五歲入閣啓蒙,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欲星移靠在榻邊,自侍從端來的漆木盒中挑選今日用的秋扇,在一把黃楓葉團扇與湘妃竹秋扇之間猶豫不決,“你還小呢,正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候,學這麽多作甚。”

這孩子早慧。早慧的孩子,往往将來過得不太好。但說到底也就是個孩子,裝模作樣了一會,眼神就忍不住圍着欲星移打轉,“你是鱗族嗎?”

“是。”

“有魚尾巴嗎?”

“有。”

“在哪呢?”他探着頭,盯着欲星移衣擺看;默蒼離說,根本沒什麽魚尾,都是書上騙人的。

“欲星移剛剛說有!”

“他怕你吵,騙你的。”

“我不吵的。”

這樣說着,小孩子總算不問了,安安靜靜吃了午飯,神色頗失落,委屈極了。午飯後,一個像是乳母模樣的華裝婦人入內,想抱起太子,帶他去午睡。

結果他又不肯去。說到底,還是嫌天志殿那邊無聊,全是老學究,就算是請來陪他的年輕弟子,也全都拘謹地圍着他,做什麽都要被盯着,無趣極了。

這樣吵鬧着,學長眉頭越皺越緊;欲星移沒辦法,過去哄孩子,問,“那我帶你去隔壁午睡可好?”

鴻兒搖頭,這孩子警覺得和只貓一樣,就怕自己睡着了被人帶回去。

“悄悄地,我給你看魚尾巴。”他說。

小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大概上輩子真的是只貓。

就這樣半哄半騙的,衆人才把小孩帶去隔壁午睡。欲星移那布置雖然簡潔,但比這裏要清雅別致得多,羽國宮人将太子用的寝臺搬來鋪上織錦墊子,乳母和宮女過來哄他入睡。太子拽着欲星移,把其他人都攆了出去。這小孩從小就這樣霸道,長大後還不知是個怎樣的混世魔王。

他也知道孩子在想什麽,但裝作不知道,先哄殿下睡覺。但死孩子賊刁鑽,睜着眼睛,眼神亮閃閃的,就是不肯睡。

“先睡。睡醒了再給你看。”

不睡。

“唉……”

欲公子沒辦法了,枕着憑肘躺在他身邊。

下午,默蒼離去找他說事情,就看到隔壁的卧房門口,羽國宮人還守着。小孩子午睡都久,估計還沒醒。

卧房內,四周帷簾都是拉起的,屋內光影昏暗柔軟。欲星移卧在寝臺上,手支着頭,已經醒了。看見學長進來,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默蒼離別吵醒鴻兒。

“噓……你看,好不容易睡着了。”

衣擺下,寬大的魚尾蓋在孩子身上。小孩的手還拽着尾巴尖,握着睡着了,睡得很沉。

鲛人的尾巴可不是随便能碰得到的啊。欲星移輕聲笑道。

默蒼離坐下,望着那熟睡的孩子。

以後我可不敢要孩子啦。學弟說,真真是……磨死人了,拿他沒辦法。

嘴上是這樣說,但是手指還在替太子将額發理到耳後,分明還是挺喜歡的。

長大後就是個混世魔王。默蒼離說。

欲星移搖頭:誰說的,說不定長大後很尊師重道呢?你要是收了他做大弟子,就讓他替你帶學生,我看他能帶得有模有樣的。

幕三十

鴻兒過來玩了幾天,風平浪靜。有天下午放了課,默先生說,最近事情少,請學生們去魚龍居喝酒。

幾位九算裏,他算是和尚賢宮的學生走得最近的,加上風趣平易,性情随和,許多年輕人都喜歡同他待在一起。

欲星移也去。雖然拜師時間短,但誰都知道先生寵愛這名弟子。

“這段時間,羽國太子總是纏着你們,莫要為了他分心。”先生說,“也就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掌門師兄也不好好教着……”

鴻兒那副樣子,也确實不好教育。這孩子聰慧,又嚣張任性,旁人說什麽都不聽。

雖然陷入了掌門之争,但是近幾個月,墨家還是相對平和的,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默蒼離準備着師者的考核,欲星移則準備進入天志殿,都各有各的事情。

魚龍居裏,北宮的學生們也正好在,雙方打了個照面,就寒暄了一陣。人一多起來,喝酒也熱鬧不少,酒過三巡,就有人提出擊鼓傳花,拿到了花枝的人要從準備好的紙條堆裏抽一張紙條,做上面說的事情,不許帶侍從和陪讀。

先生們肯定是不能玩的,就坐在一邊,看學生們玩。

先是玩了兩輪,有學生抽到了去河邊與琵琶女搭話,也有人抽到出去裝乞丐。玄之玄拿到一次花枝,上面寫着男扮女裝。

這都是誰寫的……他咬牙切齒,将紙條扔進了香爐裏,但也轉身借了房間,過一會再出來,竟真的變了個人。

衆人評論一會兒他的易容術,須臾又開了新局。這一次,鼓聲停止時,花枝在欲星移手裏。

哎呦,可別是什麽太刁鑽的……他自言自語着,從竹簍裏拿了最後一張紙條。上面的事情不難,就是要人去宮內藏書樓三樓、靠左第二個書架的底層,取一套風月小說的書匣子。

“啧啧,這可真是……”他看看四周,衆人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玄之玄說,食色性也,學長可不能賴。

好。不賴。他苦笑着,百般無奈地起身,離開了魚龍居。這件事情說難不難,關鍵是怎麽出入藏書樓。晚上,藏書樓是鎖起來的,要是想進去,只有爬到二樓翻窗,或者想辦法撬鎖。

但欲星移不用,他有辦法弄到鑰匙——默學長的五鬥櫃裏,就有一把藏書樓的鑰匙:書冊出入清點是由他負責的。

今夜默蒼離不在銀杏書樓裏,到天志殿去了。欲星移懶得點燈,借着月色摸黑進了他書房,熟門熟路把鑰匙拿了出來,正要轉身出去,忽然就聽房門吱呀一響,有人輕輕地走進了書房。

“誰?”他也驚到了,大聲問道——肯定不會是默蒼離,學長回來時候子文會在前面點燈引路,不用摸黑進來。

月色透過窗紙,照出門口那個小小的身影。小孩子抱着一卷經書,訝異地看着他。

“——你怎麽在這?默蒼離呢?”

“殿下怎麽來了?侍候人沒跟上?”相處久了,他也知道上官鴻信經常會做這種事,和自己小時候挺像的,動不動就私自跑開,到偏僻的地方去玩。但欲公子的侍衛當時是故意裝作找不到,太子殿下的情況就嚴重多了,那是真找不到。看今晚的情況,他就明白過來,這小孩又偷跑出來,到這找他們玩。

果然,鴻兒搖頭,“你不許告訴他們!”

“肯定不說。殿下待在書房,不要亂跑。我還有些事……”他正欲離開,突然想起些事情,又停住腳步,猶豫了一會兒,回頭問孩子,“你若想玩,就和我同去罷。”

——主要是考慮到,萬一把小孩一個人留在這然後出了事,自己也難辭其咎。反正就是進藏書樓拿個東西,還不如把人帶上,到時候随便找個宮人交托了。

殿下玩心重,再加上自從看過了魚尾巴,這孩子就和欲星移親近不少。同樣是貴族出身,欲公子的風趣幽默、談笑風生,要比天志殿裏那堆點頭哈腰誠惶誠恐的學生教人喜歡多了。于是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和他一起離開了銀杏道。

或許是天意,确實湊巧,這一路上,他們都沒有遇到宮人和侍衛。深夜中,藏書樓附近寂靜蕭瑟,月色樹影,透出幾分鬼氣。樓內是禁止燭火的,所以日落後就落了鎖。欲星移将門鎖打開,帶着太子走了進去。

書樓一共五層,只是用來存放書冊,所以采光并不好。外面月色明朗,樓內卻昏暗模糊。四周彌漫着防蟲用的椒香味,刺激得小孩子打了幾個噴嚏。

“偷偷告訴你。”他背着手,像個大人一樣走在欲星移前面,“我進過天志殿裏的另一間屋子了。”

他說的應該就是钜子和九算議事的地方。欲星移嘆了口氣,“殿下真厲害。”

“還偷偷坐了太子師那張椅子——但一點都不舒服!連個坐墊都沒有……”

钜子的椅子都敢坐啊……他苦笑,“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小孩子就把這話當誇獎了,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紙條上的那個書架很快就找到了,光線昏暗,他只能點亮随身帶的火燭,去找底層淩亂書堆中的書匣子。底下的書大多都是古老經典,但要的是風月小說,也不知道怎麽會混進去的,他們甚至不确定這套書還在不在。

欲星移找了一會,竟然真的找到了一套名字與衆不同的書。看那個書名,确實香豔旖旎。匣子是關着的,他沒心思打開觀賞,就抱着它站起身,準備離開了。

就在這時,樓底傳來了陣陣腳步聲。

“有人來巡邏了罷,可不能被瞧見。”他熄了燭火,指了指書架後面,“請殿下屈尊躲進去吧。”

半夜被發現私闖書樓,雖然不是什麽要事,但終歸還是要記過處分的。上官鴻信則是怕被抓回去,立刻就躲進了架子後面。欲星移正要藏身進去,兩名巡邏的護衛就已經到了二樓,喝令他站住。

他手上還拿着那個書匣子。被抓住私闖藏書樓沒什麽,但是這書……實在尴尬。

一時之間,欲星移也不知道該繼續拿着還是放下。而那侍衛提着燈過來,一點沒和他多說話,直接奪下了書匣子,将蓋子打開——匣子裏的似乎并不是什麽風月小說,而是兩卷墨綠色皮面的卷軸。

燈光昏暗,弄得人心惶惶;他只覺得哪裏不對,卻說不上來,只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漸漸滋生。

侍衛将卷軸轉到系繩處,那裏有一個金箔蠟封,旁邊貼着記載日期的紙條。看到這個,欲星移突然明白了什麽,手心冒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

中計了。

——裝在這書匣子裏面的,不是古文,不是小說,而是兩卷未開封的試卷。

兩更天,默蒼離被人從天志殿裏叫出去。

今晚,學院裏出了大事。有人從九策樓裏偷了下一場的兩盒試卷,被人看見逃往藏書樓方向。侍衛前去搜查,在書樓中将欲星移人贓并獲。

藏書樓外,秋風蕭瑟,已有七分寒意。他匆忙過去,就見那已經聚了幾個人,有九策樓的師者,有附近的學生,也有生員部的幾名高層。空地上,欲星移正和侍衛僵持着,他們要他跪下,欲星移是什麽出身,根本不将這些侍衛放在眼裏。

師者見結對子的學長來了,頓時怒斥,“簡直反了!帶你學弟跪下!”

默蒼離說,“學弟還未認罪,如何定罪。”

“人贓并獲,還狡辯什麽?”師者說,“他是學弟,年輕不懂事就罷了,你一個學長也跟着昏頭了?”

默蒼離看了看四周的情況。來的人越來越多,遠處,有兩列儀仗正次第過來,一方是钜子,另一方是他的父親。在左邊,許多羽國的宮人聚在那,察看太子的情況。

鐵證如山,可欲星移拒不認罪;羽國的太子也說,他們直接從住處過來的,根本沒去九策樓;钜子與默先生商讨了幾句,也不知是做何結論。上官鴻信的聲音越來越急促,但是被宮人們帶開了,漸行漸遠。

“欲星移,是你做的嗎?”像是做了決定,先生上前問話,神色中隐隐痛心疾首,“師父相信你。”

事到如今,默蒼離和他都知道自己已經入局,信與不信無關緊要;月色、火光下,欲星移只是略笑,眼神望向了師者,問,“先生還記得擊鼓傳花時,我拿到的是什麽嗎?”

這要如何記得……他搖頭,“只問這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欲星移答道。

默先生嘆了口氣,意思是沒辦法了。人贓并獲,學生卻不認,只能暫時關禁閉,讓生員部調查此事。至于剛才忤逆師長,也不能不罰,依照門規,笞刑三十下。

幕三十一

領完了刑,欲星移就被帶入了禁閉室。尚賢宮的地牢用來關押罪行較重且一時無法論處的師生,是最為陰寒之地,無論身份,入內後均禁止探望。

生員部派人來問過他的口供。此事本無須這般,畢竟人贓并獲,可以直接處置。若非上官鴻信當衆說出真相,他現在恐怕早已被趕出宮去了。

這件事情牽扯很大,這麽多年,第一次有學生從九策樓偷出試卷。生員部那邊的結論是,欲星移偷了試卷,但是想趁着九策樓的人沒有察覺前,在較近的藏書樓裏看完試題,再趁夜将試卷還回去。但這樣一來,那就和太子的說法合不上了——可也沒有太多人在意。太子如今還年幼,弄不清事理也是有的。五歲六歲的小孩,在尋常人家裏,現在大概連話都說不清楚。

出事的是欲星移,一旦下定論,連帶默蒼離一起連坐,全部被趕出學院。這件事情的原委再清楚不過,钜子那邊再次發難,同他父親聯手将他們逼入絕境。

默蒼離提出幾點,第一,口供合不上,欲星移從魚龍居回去,先回了哪?他必須回自己書房裏拿到藏書樓的鑰匙,然後才能去書樓裏看試卷。但為什麽一定要挑藏書樓?附近隐蔽之處那麽多,選擇藏書樓,還要穿過半個尚賢宮回來取鑰匙。他也可以選擇先回來拿鑰匙,然後帶着上官鴻信,潛入九策樓偷試卷,再直接去藏書樓裏看試題。但這樣一來,太子殿下不可能什麽都不知道。

第二,他要求上官鴻信用作書面證詞。羽國的人拒絕了,恐怕連傳達都沒有傳達。如果能出書面證詞,那麽這個孩子的邏輯是不是清晰、敘事是不是可靠一目了然。

第三,口供中,欲星移說是在擊鼓傳花中抽到了紙條,所以才會去書樓找書匣子。要求讓那天魚龍居裏所有的學生單獨寫各自的回憶,同樣被生員部駁回,認為是擾亂他人學業。

每個人都覺得,這一次,他可能保不住欲星移。但是保不住學弟,學長也連坐。可默蒼離這樣優秀的學生了,就這樣被連坐出去,未免可惜。

而钜子那邊的目的同樣明确——要麽兩人一起連坐出去,要麽,默蒼離同意他們的要求,生員部單獨論罪欲星移。

欲星移認罪,也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了。北宮那邊是這樣說的。

這位學生從小到大精貴極了,恐怕連牢房是什麽樣的都沒見過,遑論真的住進去。

默蒼離身邊有钜子的眼線在看着。出事後,這人給各方勢力都去了書信,請他們對钜子施壓。此案疑點重重,硬是施壓下去,說不定也能不了了之。但前提就是,在“不了了之”前,欲公子還不會認罪。

這一次钜子的發難,可謂是見血封喉,沒有一絲餘地。支持默蒼離的勢力幾乎頃刻間作鳥獸散,他的書信沒有得到什麽回應。

等了三天,在沒有等到回信的情況下,默蒼離主動去了天志殿。

入了冬,殿所中都點起了炭盆。天志殿裏用的都是銀炭,并無炭煙,那炭火燒成雪似的白淨,頗教人喜歡。

钜子與妻女正在庭中下棋。庭院中,草木落滿薄霜,或許半個月後,就是尚賢宮今年的初雪。

冷風中,子文替他舉着傘擋風。他們等了很久,将近一個時辰,裏面才有侍候人傳話,叫他進去。廊下,棋盤已經收起了,一家人正在外廊賞畫,點評筆觸風格。

默蒼離站在庭裏,穿一件青灰色披風,領口豐密的玄黑風毛将他的眸色襯得清冷,明亮得宛如淬火。

沒有人理會他,就讓他站着。一直過了很久,凰羽最先轉過頭,含笑望了過來。

“默學長來了。”

他沒有反應,只是望着她手中的那幅畫。那是一幅鷹擊長空,在她纖細雪白的指間,鷹羽都顯得暗沉無華。

“新一批預計進入天志殿的學生名單,你看了沒?”她笑道,“差不多就要滿十人了。”

“欲星移若無罪,就照例能進入天志殿麽?”他問。

“這……若他真的無罪,自然可以。”凰羽說完,擡頭睜大了眼睛,問詢似的看向父親。钜子沒有說話,将手中畫卷收好,拿出了幾卷新的。

真快。最近被選入天志殿的學生太多了。钜子想趕在其他人之前,将羽國勢力內的學生推上十傑的位子。他每一步都走得放肆而迅速,像是想速戰速決。

“這批學生的成績似乎不夠。”默蒼離側過眼神,望向庭中央結滿薄霜的樟樹,“但品德考評很高,應該都是師父器重之人。”

钜子淡淡道,“鴻君原先也是我器重之人。”

他很久沒有叫學生這個名字了。

默蒼離這次過來,為的是妥協?他在搖擺不定,還是試圖留存最後的尊嚴?

困獸之鬥。钜子的眼神中有些恹恹,不想見他。

“師父今日難得悠閑。”他道,“近日,各類選拔,冬日儲備,以及魔世封印松動……師父年長,确實該享些天倫。”

這話中有話,聽得叫人不快。夫人微微斂眉,帶着凰羽入內了。外面風大了起來,吹得畫卷嘩嘩作響。

“你與凰羽成親,我以钜子之名,保你性命。”

紛亂秋庭中,他終于決定将這場交易放在年輕人面前。

“多年來師徒一場,我并非絕情之人。”

多年來,師徒一場。

默蒼離站在樟樹下,肩頭落滿枯葉。他靜了一會兒,随後問,“這麽多年,钜子師父可曾真将我當做弟子,真心誠意對待過?”

這雖是問題,卻無甚期待的意思。那個答案,他們兩人心中早已知曉。

年輕人微微仰起頭。他變了,或者說他正在改變,緩緩地、冰冷地,向着一只怪物的模樣轉變。

“相似的問題,我還想問父親。盡管,我也知道答案。”

“既然知道,何必再問。”

“知道答案的那天,我扪心自問過。這世間局勢,我若有弟子,可否真心待他。”

“将心比心,你該諒解我。”

“不。學生以為,學生能真心相待。”

說完,他擡手掃落肩頭枯葉,再也不說一句,轉身走出了庭院,離開了天志殿。老人獨自坐在廊下,看落葉朽黃滿庭。他像是意識到什麽。方才短促的、看似無任何意義的相見——

這是一場訣別。

無論自己有無真心,這個孩子卻曾經有過。今日,他是來訣別的。訣別自己,訣別師徒之情,訣別他曾有過的、那短暫而虛幻的真心。

寒霜淩天。

或許,明天就會落雪了。

地牢中,次日清晨,那人自寒冷中醒來,望着氣窗鐵欄外紛飛的初雪。

背後的笞刑傷口漸漸愈合,血凝結了衣物,牽扯出刺骨的痛。

欲星移靠在石牆上,看着氣窗口的飛雪。他的雙唇幹裂,也曾短暫失去過意識——這裏沒有足夠的飲水。

對于鲛人來說,陰冷卻幹燥的寒冬,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處境。

與世隔絕的地牢中,他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恍惚而昏沉的狀态。昨夜,自己的師父來看過他。男人依然雍容風雅,披着墨色氅袍,靜靜站在牢外。

“認下那些事,我能保住你。”

那一剎那,欲星移真的笑了出來。并不是自嘲,也不是心寒,只是覺得可笑。

他說,不必如此。本就是互惠雙贏,先生不必為了那幾日的師徒相稱,特意來将我當成孩子哄了。

那人問,你便無想過師徒之情?

欲星移道,大抵我做人失敗,總是自顧不暇,也無暇顧及什麽師徒之情了——确實從無想過。但學長與先生是親生父子,血濃于水,先生就真的不曾遲疑?

“他和我很像,不喜歡遲疑。”先生嘆道,“譬如這一次,欲星移,鴻君不會選你。”

随後,他便離開了地牢。

空寂的牢房中,雪風偶爾呼嘯盤旋。欲星移靠在角落,只覺得一股寒意隐隐自骨子裏透出。

——鴻君沒有選你。

沒有懷疑、絕望、悲傷、憤怒……對于他而言,所謂的感情,無非是計謀中可被估價的一種籌碼。

在心裏最深處的某個地方,他從一開始就做好了随時抛棄那個人的準備。所以,當那個人可能決定抛棄他的時候,他反而陷入了一種寧靜。

欲星移又再一次困倦起來。疲憊像是潮水,一陣接着一陣,像是要将玄武岩徹底拍碎。

然而這一次,疲憊伴随着某種熟悉的劇痛,令他剎那間渾身浮起一層冷汗——劇痛,那種曾經襲來的、宛如撕裂般的痛苦……

他睜開雙眼。白雪落在華服上,雪白、血紅。血跡在下裝上暈染開,仿佛正在盛開的紅花,一朵一朵次第綻放。

不能是現在……無論如何,不能是現在……

他顫抖着,伸手拉開衣擺;下裝已經血污一片,觸目驚心。他用最後的力氣撕開了衣料,碰觸到自己正恢複魚尾的雙腿;滿是鮮血的手掌,兩片紅染的碎鱗滑落在地。

幕三十二

獄卒發現那學生的異常的時候,已經是下午送飲食的時間了。距離欲星移不省人事,足足過去了三個時辰。

海境與人界少有互通,無人知道什麽是換鱗。事情報了上去,天志殿那裏才批了條子,放鱗族的醫官進去看病。

這一次換鱗太過不巧。欲星移的狀況很差,血完全止不住,大量的鱗片脫落,看着極其不祥。誰也沒想到不過是收監都能出現這種事,但天志殿那邊堅決不許放這人回去銀杏書樓,除非他認罪。

黃昏時,欲星移恢複了些意識,手中還緊緊抓着一片碎鱗,在手心刻出了深紅的印子。

最後,九算那邊報批了,這學生身份畢竟尊貴,還是謹慎行事,先将他移至師者所居別院中的僻靜處看管起來,緩和一下病情。

他換鱗的事情,有人告知默蒼離知曉。那人正在書房中收拾行李,聽見這消息,也就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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