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了一句,人沒事麽?
知道人暫時沒事,也就沒說其他的了。
大概是為了躲開風波,默蒼離申請去查看魔世封印,明日就出發了。
都到了這個地步,一個人死不認罪,一個人毫無作為。被送到別院後,那人倒是沒有苛待他,甚至還算悉心地照料着。但這次換鱗沒能養好,以後說不定也會落下些根。
何必呢。先生坐在榻邊,替他梳理鬓發。“這件事情再拖下去,就是拖半個月了。”
欲星移沒有說話。他身體不适,少有言語,只有和陪讀還會說幾句話。
默先生閑步到案幾旁,随手翻了翻日程,看這件事情再拖下去會耽誤自己多少事;結果看到這幾日的一場考試,突然也想通了,忍不住笑出聲。
“過四日,鴻君從外面回來,就參加師者考核了。”他說,“考核通過後便不再是學生,他和你結的對子也不作數,自然也不會被連坐。只要等半個月,你就再也沒有能威脅他的作用了。”
他問,這件事情,你這孩子知道嗎?他應該告訴你了。
欲星移不知道。一直到剛才,他什麽都不知道。
“怎麽會?他不告訴你,那萬一你認了罪,一切都亂套了。”先生啧啧兩聲,将日程合上,“還是他篤定你心高氣傲,不會認自己沒做過的事?要是那樣,也算是賭上你的氣性了。天志殿那邊都在注意你會不會認罪,反倒沒人還在意他的考試了。你成了他豎起來的一塊靶子。”
他躺在榻上,魚尾依然帶着劇痛。只是痛楚反倒讓人清醒起來,欲星移問,是不是只要我在他參加考核前認罪,他的算計就落空了?
“是啊,想不想試試?”男人眉目含笑,令人如沐春風。
“不必了。”
到了這個地步,縱然難過着,他也還不會一時沖動,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欲星移始終死守着一點,只要認罪,那麽兩個人全都完了。
默蒼離想做什麽,他确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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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在別院裏休養,但是生員部依然會過來三番五次的審問。他精神很差,睡得越來越淺,幾乎到了一點點響動都會驚醒的地步。上一次換鱗,第三日就止住了出血,但這一次足足過去六天,棉布下仍然會滲出殷紅。傷口在牢內感染了,導致人一直高燒不退。
昏沉中,欲星移總是夢見從前的事。譬如初秋銀杏,他們自一地金黃中穿過了林蔭道,打開了庭院門扉。光塵在微風中盤旋,像是追尋着一個青黃朽葉的夢。
睡睡醒醒的,也弄不清今夕何夕;間或又會夢見山櫻花,華蓋似的月下櫻花,薄紅飛雪。那人走在身邊,青石冷階梯。你不喜歡其他人麽?總是這樣的模樣……或者說,你很想喜歡,卻不知怎麽去喜歡?
但是你歡喜我,這多好。
一起走過了不算久的路,卻開始喜歡彼此,或許這就是緣分罷。盡管知道情深緣淺,但也無甚好後悔懊惱的。
就這樣罷。
夜裏,屋內點着光影昏黃的殘燭。安神香還未燃盡,留着些甜膩的香氣。
他感到有人在自己身邊,替他擦去額頭的冷汗。指尖微涼,讓人有些蘇醒。
不知何時,那人回來了,就坐在榻邊望着欲星移。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他問。默蒼離搖了搖頭,拍拍他的肩。
我只能留一刻。默蒼離說,過來看看你。
我很疼。他蒼白面色上,浮起了一個淺淡的笑容。真的,很疼,像是要死過去一樣。
那時候,幾乎真的以為自己會死。
“時間不多了。”寧靜的室內,只有燈花偶爾爆響。他忽然說了這句話,“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
“是嗎……”欲星移困倦着,帶着靜谧的淡笑,合上雙眼,“鴻君,我很累。分明沒有什麽,可是這一次真累啊……”
“你身體不好,要多休息。”
他的手指劃過鲛人的眼角,輕輕摩挲着。欲星移拉住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這一次,我是不是替學長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問。
默蒼離問,你怨恨我嗎。
“談何怨恨?我自己并未設局,無法脫出別人的局,為何要怨恨你呢?”
“——可是連你自己都沒有發現,你在恨我。”
剎那死寂。
那人怔住了,一時松開了手。默蒼離看着他,眸中似乎帶些難過。
“你自己都沒有發現啊,望星兒。”
黯淡暖色的燈影中,他俯下身,抱住了欲星移,就像是擁着一個孩子。他擁得那麽緊,第一次,他們可以在寂靜中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可是你不用怕。我回來了,就什麽都會過去的。你不用擔心,有我在,一切都沒事的。
——我想好好看着你,看你年輕時的樣子,鬓發豐密,音容美好。就這麽看着,到我再也看不見你為止。
我那麽歡喜你。如果可以,我一定會回到你在的地方。
“很快,我就會帶你回去。”一刻将近,門外已有侍衛在催促。他今日本進不來,是去同父親交涉,才換來這一刻的。
他離開後,屋內再次寂靜了下去。欲星移靠在榻上,已不知心裏究竟是何種滋味;直到先生過來看他,有人說些話,心裏才平複些。
——默蒼離在考核前去了一次封印松動的地方。本以為只是尋常的增靈器老化,但最近封印處的濁氣暴增,竟然隐隐現出崩塌之相。盡管一處縫隙封印老化完全不會有什麽大的影響,但是根據損壞狀況評級,這是必須由钜子和九算出面處理之事。
評級就是默蒼離做的。對抗魔世是墨家最初始的責任之一,哪怕數千年沒有過這種行動,這一次,钜子也必須親自前去。
既然去都去了,默蒼離的意見書是将附近所有的封印都檢查加固一遍。此次行動需要的人手極其龐大。钜子、九算、以及數十名高層和弟子都要同去。這不是兒戲,不可能單單由他決定,天志殿會派幾批人手去核查。
“等核查者回來,他也通過師者的考核了。你猜,結果會是怎樣?”先生剪去燈芯,燈花小小地爆明剎那,“我猜,封印松動的情況,一定極其嚴重。”
“為什麽?一開始,我記得掌門同先生說,封印只是略微松動。”
“傻孩子,用問的不如用想的。我常教鴻君一句話,用思考代替發問。如果你跟着想,就應該明白了。”他罩上燈罩,光影愈發柔和,模糊了他唇邊的笑意,“他想做的事情,太一目了然了。”
幕三十三
正如許多人所期盼的那樣,默蒼離通過了師者考核。欲星移對他失去了威脅力,但也代表他的前路瞬間動蕩了起來。
複查封印的人員歸來,帶回了一個讓人大驚失色的消息。将近十五個封印全都嚴重破損,增靈器甚至丢失。修補封印的方法繁瑣,增靈器只是損壞,那就在縫隙外布下結界進行修補;但是增靈器丢失,就必須由功力深厚者擔任陣眼,帶人手進入縫隙內開陣,從新安裝設施。
最嚴重的一處破損,縫隙通道已經完全打開,附近的空間産生了肉眼可見的扭曲。尚賢宮緊急組織人手,钜子、九算全都離開了學院,大約百人參與了這次行動。
天志殿內的人不必同行。他們被千挑萬選入墨家的核心,就是為了應對這個狀況——當突發事故時,整個墨家是交由他們來管理的。
随後,钜子那邊來了話,讓默蒼離随行。
這是默先生提議的。當所有高層趕赴修複封印時,将默蒼離和其他人留在一起,等同于姑息養奸。
這個詞用得很難聽,但是實話。
默蒼離也提出了一個條件。同行可以,可他要帶欲星移一起走。
這個時候,欲星移的傷已經好了,卻還未十分痊愈。進入縫隙修補封印非同小可,其中兇險重重,不是一個重傷初愈的人可以應付的。
默蒼離執意要帶,目的無非也就是為了将欲星移拉出生員部的調查。偷竊之事早已無關緊要,他既然要帶人,那也就讓這樁案子不了了之——啓程之日,欲星移被放出了別院,和他們一同去往封印之處。
這一次,他們再次守住了一戰,盡管代價慘烈——兩人近乎失去了所有支持的勢力,自高處轟然跌落。
但如果沒有上官鴻信的攪局,下場便不止如此。生員部會直接下結論,将他們趕出尚賢宮。
然而就真的那麽巧合,恰好那一天,恰好那個時候,這個孩子恰好到了默學長的書房?
欲星移不相信巧合。臨行前,他去見了孩子一次。分別時,上官鴻信終于沒有忍住,附在他的耳邊,悄悄說,那一夜,是默蒼離讓自己過去的。
“我們都進入縫隙後,你不必跟着進來。我執意帶你,只是讓你留在外面。”默蒼離對他說,然後交給了他一封信。“時間不多了。”
一天一夜後,所有人都抵達了封印處。這些封印每隔兩裏設立一處,圍成一個圓形區域,守住了縫隙入口。此時,封印已經嚴重破損,增靈器下落不明,這個圓形封印随時都有可能破裂,讓縫隙打開。
钜子負責其中最嚴重的北側封印,其餘人則各自進入殘缺入口,進到縫隙邊緣。欲星移因為還未痊愈,只是留在外面接應。
那封信上的托付很簡單。
在所有人都進入了縫隙之中,欲星移一個人站在林間。封印所在地是一片野林,冬天落下了雪,将這個地方籠罩在一片雪色中。
修補封印的原理很簡單,盡管操作繁瑣。先在縫隙內設好陣法,然後人出去,到外面埋下增靈器。這個步驟是不能亂的,否則會出事。
钜子一行人的人數并不多,钜子,幾名長老,以及默家父子。他們這裏的情況最嚴重,就連法陣的基座也已燒毀。
黑暗的縫隙中,只有入口處還有熹微的天光。這裏的空間是扭曲的,可以看到些弱小的妖魔在四處游竄。
修複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一部分人去處理機關,另一部分功體深厚者則輪流開啓法陣,維持封靈術法。
休息的時候,默先生去那邊找兒子說話。他們很久沒好好說過話了,現在倒是個好機會。
默蒼離手上有活,也不能避開他。
總想和你說說話。真的能說了,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先生苦笑着,低頭看着自己指尖剛才因為施法而沁出的血珠。
有什麽好說的。
有很多啊……她的身體可好?我記得以往一到冬天,她的肩膀就容易痛。
她很好。
她待你好嗎?
很好。
真是的,你這孩子……
他忽然湊近了默蒼離,在年輕人的耳邊輕語。一如既往的含笑,也是一如既往的風流。
父子倆完全不像,可是,卻好像有某個地方如此地相似。
“欲星移呢?”他問,“那孩子的手腳夠快,借助馬匹,現在應該已經快到了。”
他們是父子。孩子所想的事情,父親完全知曉。
“那你如何決定?”默蒼離神色淡淡,眉目間無動于衷,“這一次,你必須選擇一方。”
“你和你母親一樣,總喜歡逼我做選擇。”他嘆了口氣,懶懶靠在一旁,看孩子修理精密的法器,“……那麽多的增靈器遺失,但因為情勢緊迫,所以墨家根本來不及調查它們的下落。”
“是嗎。”
“誰偷走的增靈器?偷走了,又将它們放在了哪裏?”
每個人都有自己手上的事情。父子倆說話,并沒有其他人注意到。
先生攏着手,微微仰起頭,含笑道,“我猜,這個人一定把它放在了附近,做好了标記。這樣,他就能讓自己的同伴将增靈器再找出來。增靈器的安放很簡單……”
封印的原理是在縫隙內部張開陣法,人退出去,在入口處安置增靈器。安放完畢後,增靈器會立刻和陣法一起運作,封死縫隙入口。
必須先張開陣法,在人離開縫隙後再安裝增靈器,否則會造成極其嚴重的後果——那就是,因為陣法開始運作,留在縫隙中的所有人會因為入口關閉,永遠都離不開縫隙。
“那孩子只需要将你事先藏好的增靈器拿出來,在每個入口處放置好。這樣,當裏面的人完成了陣法,陣法會和增靈器一起關閉入口。”他說得很平靜,道出了默蒼離的計劃,“這一次來的所有人,全都會陷落在縫隙中,在這個世上消失。”
“要破解也很簡單。”
“是很簡單。我只需要說出你的計劃,一切就結束了。這真的是個很好的計劃……因為正典——成為钜子前的最後一場儀式。”
正典上,钜子必須親口承認,自己是自願傳位于弟子。這場儀式幾乎是必須的——“幾乎”。
有某些特定情況。譬如,魔世。
止戈流決不能失落于魔世,包括與魔世靠近的縫隙。當在這些場合發生特殊情況時,钜子可以不通過正典傳位,直接由弟子弑師傳承。
而默蒼離的計劃,等同于殺掉所有人——墨家所有的高層,高層身邊所有有影響力的弟子,全都在這裏。
這個孩子,在清空整個墨家的權力中心。
而他知曉一切的父親,只字不提。父親所選擇的立場,早已明确了。
“多謝你。”他說。
卻不知是謝哪一次——在誣陷欲星移偷竊的計劃之前,父親曾經将這件事情告訴了他,讓他提前可以安排上官鴻信誤入破局。
但是無論如何,多謝你。
入口處,傳來了馬鈴聲。
“他在叫你呢。”先生說。
他問,“那,父親和我一同走嗎?”
“哈……”
他沒有回答,只是側開了身,讓開一步。
默蒼離放下了法器,手探入袖中,握住了短刃。正逢一次陣法交替,钜子退下休息。維持陣法需要消耗巨大的功體,而這個人老了,他的身邊都是自己人,這将是钜子最虛弱、衰老、無防備的一刻。
一擊——沒有武功的他,只有一擊的機會。
他轉身踏出一步;而一只手攔住了默蒼離——父親對他笑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華風篇-終幕
“去罷,鴻君。”
他推了孩子一把,将默蒼離推向了入口。外界,欲星移已經安置好了其他地方所有的增靈器,在入口等待他。
“入冬了呢——鴻雁再不飛,就會趕不及南去的。”
傻孩子——我知道你有後計,陣法已經開始重新運行了,一旦一擊不中,你還可以利用外界掌握着增靈器的欲星移來威脅縫隙裏的人。但如果有人趁機逃出,将真相回報墨家,那麽,一切都結束了。
你有把父親作為計劃中的一顆棋子嗎?其實那才是最穩妥而可靠的計劃。為什麽不用呢?
——傻孩子。
他對默蒼離緩緩搖了搖頭,就和小時候一樣,替孩子将細致漫長的鬓發理到肩前。
到了這一步,其實,鴻君……仍想保全父親嗎?
這可不行呀,傻孩子,我的鴻君。
他再推了孩子一把。去吧,做你的夢去,讓你的夢變成現實。背負着這個夢一步步走下去,你的末路就在那盡頭。去吧,一步一步遍體鱗傷,直到倒落塵埃。
去看看吧,看這個夢實現後的模樣。
代替父親看一看,代替死在這裏的所有人,去看一看。
“不許哭。”他說,“不許不走,不許忤逆母親,不許後悔。”
不許難過,不許猶豫。
也不許恨自己。
默蒼離向縫隙的入口走去,沒有人注意到他。而他的父親向钜子走去,一如既往,喚那個人掌門師兄。
就像他和欲星移。父親和钜子,也曾是很親近、很好的一對師兄弟。曾經相信能和對方一起走下去,一起完成前人所無法完成的事情,一起将這天下握在手中。
他聽見了劍刃斬入肉軀的聲音,聽見了身後的混亂。
黑暗之外,欲星移手中握着最後的增靈器,見到他出來,就将它放上基座。
“你的父親呢?”
運行增靈器前的最後一刻,那人問。
默蒼離沒有說話,而是拉開了欲星移的手,将自己的手放上增靈器,親手運行了法器。在一陣輕響後,四周的空間扭曲恢複了平靜,縫隙中的喧嘩聲、喊叫聲,全部消失。
殺死钜子後,那人立刻自盡。不過須臾,止戈流自虛空中重新凝合,彙聚到了他的周圍。它帶着一股記憶碎片,承載了數千年來每一位钜子的淩亂回憶,沖入了他的腦海。
“走吧。”他在原地站了一會,等待那些畫面重歸黑暗。
“該走了。”
淩亂的流光中,似乎曾有母親年輕時的面容,一晃而過。
相濡-珠璧篇
幕三十四
整個墨家的高層全部失陷于縫隙之中,只有兩名學生回來。這件事情震動了尚賢宮,包括北宮與天志殿。
默蒼離作為臨危受命之人,寫下了長達三卷的說明文書,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遭遇了魔物的襲擊,钜子臨終前傳承止戈流,同時傳承掌門之位。
另一名幸存者欲星移為他作證,也寫下了幾乎同樣的說明。
荒唐。北宮掀翻茶臺,一陣脆響淩亂。這分明是預謀!
就算是預謀,他也已經擁有了止戈流。凰羽站在窗前的金魚池前,用指尖點着水面,引魚兒啄食,“極少數的特殊情況——不用經歷正典繼位。”
“讓生員部核查……”
“母親糊塗了?這原就是個陰謀,人人皆知,再讓生員部核查出這是個陰謀,未免多此一舉。”她微微嘆了口氣。陽華透過窗紙,落在了少女娟秀驚豔的眉目間,“當務之急,還不如順着他的話。臨危受命,受的是什麽命?”
夫人亦是聰慧之人,掩扇思索,随後便也知曉。臨危受命,既可能是掌門之命,也可能只是代為暫管止戈流。若是後者,在墨家算是“暫代”,默蒼離回歸墨家後,會被封為靈君,然後将止戈流再轉交給真正的下任钜子。這種事在之前的戰亂年代也有先例,靈君等同于是為了止戈流的安穩而獻出生命之人,在墨家極高哀榮。
但是,手腳要快些啦。凰羽坐在母親身邊,小心換去了香爐中熏黑的雲母片。“現在,我們與他……已是勢鈞力敵。”
從一開始,凰羽最大的優勢是擁有钜子這位父親。如今钜子已沒,九算中那位默先生也跟着失蹤,盡管這些年父親在尚賢宮中培植了不少羽國勢力,但就和過往每一任钜子同樣,這些勢力并無法紮根。墨家是注重出身與傳承的地方,絕不可能任憑一個部門被羽國的人占據。其他的九算、學派、長老都有自己的打算,父親一旦失去了控制力,這些力量會迅速被無數勢力沖得土崩瓦解。
現在的局面,已經無關圖謀布局,而是勢力和勢力的對沖。北宮利用“暫代”名義向默蒼離施壓,而默蒼離則一邊坐穩钜子之位,一邊将對方祛除。
次日,七大學派,二十三名師者聯名上書,徹查钜子身亡之事;第三日,四十三名師者,一百二十名學生聯名。九策樓與生員部都收到了無數文書彈劾默蒼離,其中也涉及欲星移。
盡管如此,第一波沖擊并未引起多大的反響——很簡單,這一次修補封印聲勢浩大,賠進了墨家所有的高層。幾乎每一個有影響力的人都失陷在了縫隙中,剩下的烏合之衆,或是依附北宮、或是投機取巧。
默蒼離卻已經躲入了兼成派與均勻派的保護中。作為墨家最古老的兩個學派,它們的原則非常一致,那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保全止戈流的傳承,誰擁有止戈流,誰就是钜子。
無論在哪個門派,最古老的派別,它們的觀念中往往多多少少帶着某種神性,或者說信仰。止戈流是他們的信仰,在這些學派看來,不是人在傳承止戈流,而是止戈流在選擇寄體。它所選擇的必然正确,因為它是至高而神聖的存在,不可置疑,不可反對。
烏合之衆在兩大古老學派的面前,仿佛蚍蜉撼樹,不堪一擊。
而真正的實權者還在觀望,不會在第一波貿然沖殺。
這場聲勢浩大的彈劾不了了之,默蒼離已由兩派護送、入主天志殿,作為回報,空缺的長老席位就從學派裏挑選,再加入幾個支持欲星移的勢力。這是墨家最混亂的一段時間之一,漫無止境的彈劾、交惡,持續了将近兩個月。就在這場混亂之中,北宮的力量将玄之玄送入了天志殿,而默蒼離這邊也将欲星移送入。
第一場刺殺發生在臘月初三。上任钜子殡天,祭典過後。默蒼離和長老在殿內議事,将近要回去的時候,兩名長老臨時想起些事,回頭去找他,就撞見了這場刺殺。好在人沒事,侍衛将刺客擒住,但是被人自盡。
大雪中,默蒼離說,不必追究,拖出去掩埋了就是。
但是這件事驚起了一波對于北宮的不滿——誰都知道刺客是誰派出的,但是派刺客,是将止戈流置于何地?墨家中争權已是常态,但是為了争權将止戈流置于險地,則是人人口誅筆伐。
兩個月前那波聲勢浩大的彈劾再現,只不過這一次,矛頭朝向的是北宮。
默蒼離的意思很明确——他不追究此事,但是上官夫人必須離開北宮。她原就不是钜子血親,不過是以陪伴女兒的名義入住北宮罷了,上任钜子已沒,她也沒有任何理由留下。
這一場彈劾是由均勻派與兼成派共同發起的,其威力和氣勢,絕不是之前那些烏合之衆可以比拟。
——大勢已去。
北宮作為一個依托钜子而存在的力量,在钜子死後,它的影響力毋庸置疑日益減弱。雪光淩空,凰羽在略荒涼的庭中呵出一口白氣,攏緊了黑狐氅,笑意有些無奈。那場刺殺并不是她或母親發出的,無非是一場自導自演。可是真相早已不再重要,默蒼離掌握着最致命的幾個關鍵點,他甚至不需要緊逼,只需要死守門戶寸步不讓,任憑時間帶走北宮的勢力。
這個冬天,無論對誰都是寒冷刺骨的。
銀杏書樓依然是他們的住處。書房中,琉璃燈盞內昏黃燭影搖曳。欲星移磨了一會墨,說,你也要替我磨墨,這樣才公平。
那人略笑,笑意在燈光下,顯得柔和而疲憊。
三個月了。這場混亂終于開始逐漸收尾。
“你睡一覺罷。”他說,“我替你磨好墨。”
這三個月,在別人看來,無非是默蒼離死守關鍵不讓分毫。事發突然,北宮那邊根本來不及布局埋線,遑論收網。而他掌握止戈流,等同于掌握兼成派與均勻派兩個最強大的力量,雙方對沖,毫不落下風。
但為了不讓這分毫,整個尚賢宮所有的事務,事無钜細,全部由默蒼離和欲星移加上幾名心腹長老來定奪裁決。這三個月內,北宮根本無法從這場混亂中得益或是安插自己人,原先需要整個學院運作消耗的工作,是這兩個人每天在天志殿和銀杏書樓內處理完畢的。
欲星移的身子一直沒空好好将養,就這樣半病半好着拖下去。臘月寒冬,就不禁犯了些咳疾,吃了藥也不見好。他裹着件銀灰狐裘,伏在案上睡。默蒼離讓他過來,讓人靠着自己休息。
以往這種時候,這人就喜歡用魚尾巴,把地上的書堆掃亂,再去撓他的手心。但是上一次換鱗時傷到太多,新的鱗片難免斑駁黯淡,長得不好看。欲星移輕輕笑着,說,難看死啦……
我想看。默蒼離說,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說的人都不好意思起來……不行,不讓你看見。他笑着,向柔軟的狐裘中陷了陷:那麽難看的樣子,恐怕要等下一次換鱗才能好回來。
他說,我們都會變得很難看的——會老,會病,會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到那時,我也不會覺得望星兒難看。
欲星移被他講得,無可奈何的:學長說這話,我倒真有些信了——我長得好看、長得難看,你都一視同仁,都不太歡喜我。
我不會不歡喜你。默蒼離說,又像個孩子似的,懵懵懂懂重複:我不會不歡喜你。
我不信。
我歡喜你。
還是不信。以往這個時候,你就會說“随你信不信罷”。
我歡喜你。
哎……真沒辦法……開始有點信了。
他們倚靠在一起,輕聲說笑着、親近着。欲星移雖然疲累,可心情卻一直不錯——到了如今,壓在尚賢宮上方最大的威脅已經消失。北宮不過是一輛看似華麗的車辇,燃着熊熊火焰,仿佛能沖破一切,卻比誰都要快速地走向敗亡。
當這把火燒盡的時候,就真正開始屬于新钜子的時代了。
幕三十五
上官氏已經傳書羽國,不知是何目的。将近七成墨家門人承認了默蒼離的掌門之位,少年人的繼位已經成為必然。而凰羽依然留在天志殿,她沒有希望成為钜子,但是留下,仍然能夠繼任九算。
在清空了整個墨家高層後,各個勢力都在瘋狂地向內填充自己的人手。钜子早有準備,長老團內一半都是他的人,九算全部空缺,這将是一段史無前例的、由钜子全權掌握墨家的時期。在以往,掌門的決策需要經由九算讨論,再由長老團覆核,确認無誤後,送交各個部門,通知各地墨者。現在沒有九算,長老團是他的助力,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
恢複古制。這是他提出的第一場變革。赴各地任職的九算,不可在當地勢力中掌握實權。平日卸權,事發時再執權,避免九算玩弄權柄,控制一界。
這原是個可以在各方掀起驚濤駭浪的變革,卻因為這特殊的情勢、特殊的時刻,平靜地被通過了。因為變革變的是九算的權,然而,現在沒有九算。
也有人提出異議,現在默蒼離嚴格來說還不是钜子,他沒有經過大典,沒有任命九算,他所推行的複古變革是否實行,還是要等到大典過後、九算任命後再行決定。
——誰也不是傻,你默蒼離為什麽要趁着現在将最重大的變革推出來,目的再明确不過。而且這個變革到底有沒有意義?九算本就是一方貴胄,赴各地任職後天高皇帝遠,钜子的影響力越來越弱,根本無法監督管理。
議事上,有長老就這一點提出了反對。
默蒼離站在窗旁,天志殿內,書房的采光并不好,弄的空氣陰陰的。他的手指擦過窗下吊蘭葉,眸色寧靜。
“可以,既然這樣問,那就試着實行罷。”葉片落在指間,被他揉爛了,扔出窗外,汁液在窗框上落下一個深色的印子,“大典後,先冊立九算,再試行古制。”
凰羽與玄之玄在幕後,聽得只能苦笑。父親身亡,母親失勢,但是對她而言,并沒有損失多少。不過是換下了那身紫底金紋的繁重宮裝,穿些更時興而華貴的裙裳罷了。
你身上的香,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在這似的。玄之玄皺眉。
呵。女孩子用染紅的手指甲輕輕刮過下唇,不以為然。須知這天底下再無比女孩子更加複雜可愛的動物了,知道便知道,只要她閑心好便行。
玄之玄不與她多廢話,道,他這也算是達成一個目的了。
豈止是一個目的。她幽幽嘆了口氣,指尖刮過了珠簾,丹蔻鮮紅,“這是一箭雙雕。”
這人之所以還無法繼位,一方面,墨家在調查封印之事;另一方面,所有高層失陷,學院一片混亂;第三,北宮極力反對。誰都知道封印事件背後大有文章,卻沒有第三個幸存者。
“剛剛好,幸存下來的是欲星移——和默學長有一條舌頭的欲星移。”凰羽轉身離開,紫衣如霧,“如今他這樣提議,就是加快繼位的事件,并且試行古制……試行,呵。原本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古制,就借着試行二字複活了。”
“他會派欲星移去海境,然後證明古制可行?”
玄之玄說完,就見她盯着自己,眼神既可憐又無奈。這眼神教人不快,他不禁皺緊了眉頭。
“……傻學弟。”她不禁再次嘆氣,“欲星移是不會被外派的那個。”
凰羽總忍不住想,男人啊,真是蠢笨到家的動物了。何來十全十美的呢——大抵上,真真十全十美的也就只有風姿秀美的欲學弟了,那般周到體貼,文武風流的。至于默蒼離,長得再好,全部的飯都吃進腦子裏去了,多看一眼都嫌寡淡。
玄之玄就是沒弄懂這一點,做人蠢沒關系,但不能總把自己的蠢挂在嘴邊,這讓別人多尴尬。
外面的雪落了又停。這兩日,派門內平靜許多,欲星移也有空閑休養。
早上時候,默蒼離去天志殿前還來看過他,喚來了醫師問情況。這次病情纏綿,也不知道具體如何,教他心裏頗不安定。醫師只說,換鱗時情況不好,落了根下來,以後恐怕要将養許久,但也沒有大礙。
既然沒事,那就再看看罷。
直到默蒼離走了,陪讀才問他,公子為何不告訴那人?
有什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