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思呢……欲星移将毯子稍稍拉上去些,喝了口藥茶。說了也沒用。往後的時間久著,哪能次次都保住的。
他們也沒再細說。他靠在一堆堆柔軟的靠枕上,連憑肘都不用,抱着個枕頭,看侍候人手中盛着扇子的漆盤,選今日的冬扇子。
病了之後雖不見客,但起碼的體面還是要的。
他是先閑下來的,多少起了點玩樂的心思,親自斫了各色梅花,每日選長好的枝條插長身細頸銀瓶。
也不是說多能插出什麽花樣,但是他心思好,也琢磨出不少花景。
禦兵韬來探他病,還是帶了酒。這人也進了天志殿了,他成績不錯,但之前也有過大大小小的記過,默蒼離沒管,照樣将人選進去了。
屋裏,銀炭盆燒得暖烘烘的,四面紗簾垂簾俱放下,依稀能見到庭中雪光。欲星移拿了把金剪子,靠在榻上剪紅梅花枝,榻前放着三盆異色梅花,地上還散着兩把剪下來的花枝。
你幫我看看,這樣搭着好看麽?他拉過銀瓶,裏面半滿的水咕咚響,外面還凝了一層霜。
禦兵韬素來不玩這些公子哥的玩意,擺了擺手:都一樣。
太敷衍了。欲星移想着,就将花枝放下了,又剪了一枝梅。禦兵韬看看地上的盆栽白梅,說,好好的花,紮成這樣幹什麽?
斫梅花呢。不斫個半個月,花枝全都亂長。
随便它長去吧。禦學長搞不懂這個,就覺得梅花被密密麻麻地綁着扭下去,教人怪不舒服的。
罷了,沒興致了。他擱了剪子,攏起毛毯,往軟墊子裏陷去。若不是無聊,也不會做這些閑事。
禦兵韬撿起一枝臘梅嗅了嗅,如猛虎薔薇。自己是站在欲星移這邊的,原因之一倒不是關系多好,而是受不了對家陰氣重。
反正一個是羽國,一個是墨家,打破了天才會扯到苗疆。
原因之二,羽國那似乎有點動作。具體是什麽動作,欲星移也說不上來,但是禦兵韬覺得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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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蒼離在天志殿裏,先要穩住位子,再要穩住墨家,很多事情就顧不上了。欲星移養病,就在書樓裏替他盯些事。上官氏給羽國去了很多書信,但是目前沒理由扣下。
想要羽國那邊的情報,就需要調動墨家的情報網。但钜子一死,上官氏馬上接受了它,哪怕将它毀去,也不會轉交給默蒼離。他們現在能得到的信息很少,只有一條,那就是羽國兵力有所調動。
哎,算了。病着,想多了就覺得世道艱難。他苦笑着,總算把藥茶喝完了。禦兵韬也告辭了,畢竟養病,不能久談。有些事,心裏明白就好了。
學長走了,屋裏靜了下來。他本想讓侍候人到廊下吹個笛子,後來又懶得想曲子,便靜靜睡了。半睡半醒,總忍不住想那件事,便又煩躁起來。
鲛人是海境僅次于鲲鵬的貴族,素來都安逸地居住在自己的封地中的,少有人喜歡外出,更少有外出時換鱗出事的。欲星移也年輕,起初沒察覺什麽,待察覺時,自己不知何時有了凝珠,方結成不到兩個月,就因為牢中的遭遇碎珠了。
——發現時候就已經碎了,再說也才兩個月,他倒不是難過;但碎珠是大事,這病痛恐怕要綿延到開春了。
鲛人到了年歲就會凝珠,本就是海境水靈精元所生的族群,以此繁盛。欲星移本不想在意,但他是少年時候,又是初次凝珠,就這樣碎珠,教人莫名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過。
他看得開,但此事若放在海境之中,如欲公子這般身份的凝珠初次就碎了,族中是會當一件大事來看的。到了人界,他不許侍候人們說,默蒼離和其他人也不知道,只以為他是換鱗時落了傷。
也不知下一次什麽時候能再結成。他閑着去撥弄地上的梅花枝,弄碎了幾朵花。又将剩下的花枝随意插在銀瓶裏,灌上肉汁油脂,讓花開得肥大鮮豔。
古方養花都要肉汁來養,卻弄得屋裏味道怪說不出的。
午睡起來,本沒什麽事,結果太子殿下放了課,匆匆忙忙跑來了,要尋人玩鬧。
原以為小孩子想尋的是默蒼離,後來也漸漸發覺,鴻兒也知道那人沒意思,還不如尋另一個玩。
小孩子穿着身顏色鮮豔的唐栗色禮服,衣襟口琥珀色的貂毛裹得臉毛茸茸的。乳母支着把灑銀雪傘,匆匆忙忙跟在後頭。羽國怕太子無聊,送來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陪他,他也統統不要,霸道得很,動辄打罵。
鴻兒隔幾日就來,大人們關不住,也不敢關。院子裏,就看孩子跑了過來,鞋也不脫,走進了內廊,小披風上抖了一地的雪,被風呼的吹散去。
欲星移養着病,故意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裝作睡着了。
上官鴻信蹬掉鞋子,蹑手蹑腳走近。其他人都被他留在了風雪裏,不許入內來。
午睡起,時候人們替這人換了身藍染繡黃藤的披衣,內裏是瓷色冬袍,冬天穿這樣明快幹淨的顏色,襯得人清瘦秀氣。飾帶上水色绀青的白玉穗子還在輕輕搖晃,鴻兒就伸手去抓它,握在手裏看了看。欲公子從海境帶來的玩意兒俱精巧別致得很,有些連羽國宮裏都沒有見過。
鲛绫輕薄柔軟得和霧面紗籠似的,觸手冰涼,貼體卻生溫。孩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又不想說自己沒見過、被人笑話,心裏明明好奇又歡喜,卻總裝作不在乎,只是趁着欲星移睡了,才放心湊近了看。
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小孩子的模樣,覺得好玩極了,唇角不禁淺笑;但卻同時想起那顆無辜碎落的凝珠,心裏便又郁郁起來。
幕三十六
鴻兒放了穗子,握住一旁垂落的淺色發梢。自水而生的鲛人,長發也如水波般柔軟綿厚。寂靜的屋裏,香籠裏白霧缭繞,那香氣甜膩,教小孩子喜歡。
他把欲星移的長發握了一縷在手裏把玩,須臾膽子大了,就沿着那人搭在枕頭上的長發,輕輕撫摸下去,動作慢而小心,生怕扯痛他。
這也不知和誰學的——喜歡靠着他,把他的長發握在手心裏緩緩摩挲,喜歡隔着他的袖子、摸索袖子裏的手指……
榻上擠了擠,鴻兒坐了上來,挪到他腳邊,想拉開毯子和衣擺,去看魚尾巴。
醫官說這個冬季人不能受寒,也不知怎麽的,以訛傳訛,鬧得他像是一點風都吹不得似的,被裏裏外外裹了起來。
膝下被蓋了兩層毯子,放着個銅水爐,默蒼離每天回來要查,于是也沒人敢拿掉。鴻兒揭開毯子,見到一對雪白足袋靠在下面,在毯子下捂得溫暖柔軟;鴉頭繡着金線百合,微微翹起,似乎能描摹出腳趾的樣子。
他伸手碰了碰,欲星移終于睜開眼,輕聲道,鬧什麽,替我去看看中廊梅花,開得好不好?
好啊,你裝睡,還敢差遣我?
去,挑一枝好看的梅花枝折了,回來告訴我。我幫你畫扇子。
畫一把和默蒼離手裏一樣的。他拉着欲星移的袖子磨:要工筆鴻雁的。
工筆有什麽好的……替你潑墨畫白鶴。
小孩子嘟囔着,不要白鶴,要鴻雁,自己名字就有鴻雁。白鶴是王妹。
欲星移問,你不喜歡妹妹麽?
他說,女孩子鬧人死啦。回去後看到白鶴扇子,肯定吵着要,又不能不給她。
說着,就下了榻,跑到中廊。廊下靠牆放着一排梅花方盆,臘梅褐盆,白梅玄盆,紅梅青盆,間錯擺着。
中廊垂簾是藏墨藍染的深色,外面鵝毛大雪,襯出一幅雪梅景,豔素平分。
須臾,鴻兒折了一枝雙色梅回來,鬧着要看魚尾和畫扇子。
這幾日養着,魚尾上的傷好了大半,只是留下了幾道淡淡的印子。欲星移心裏也不是如何在意了,就現出魚尾逗他玩,和逗一只貓似的。又讓陪讀端來筆墨案幾擱在榻上,拿了面素扇,靠着墊子畫了起來。
一畫就是一個下午。庭中雪落無聲,只聽見風呼嘯盤旋;屋裏點着炭盆,雪炭下紅焰焰的,愈發暖和了。
鴻兒伏在他身上睡了,說起夢話來,奶聲奶氣的。這年歲無憂無慮,看着真真豔羨。
魚尾露在外面,稍稍涼爽了些,總不想再悶回去了。他用尾巴掃着毯子,故意将它掃下去些:學長回來後看到毯子在地上,也就當是睡覺時候不小心翻落的,說不了什麽啦……
正這樣想,就見廊下立着一個人,落了雪的藏青披風都未脫,好整以暇看着他做壞事。
心思都用到這上面了,其他事情也都別想了。那人說着,用腳把小孩子蹬下的散亂鞋子踢到一起,把地上的毯子拉回去蓋好,在榻上坐下。
他輕聲問,學長怎麽回來了?
默蒼離用手指卷着他的尾巴尖,目光落在上官鴻信的身上;外面風雪愈大,天暗了下來,将近日暮了。
“也沒什麽。等他醒了再說吧。”
他往案幾那坐去,見欲星移在畫扇面,還是女扇子,估計就是給這小孩子在畫,便問,怎麽又是鴻雁?
鴻兒要鴻雁扇面,那也沒辦法。欲星移擱了筆,拿着旁邊悶着的花茶,掀開蓋子,撇去水上的浮葉,“你和他計較什麽。”
我和他計較了?默蒼離略笑,替他蓋實毯子,“最近你無聊,讓你自己找些事情,你就都把心思動在蹬毯子上面。說是病重才這樣體恤你,你根本就沒事,還想白吃白喝嗎。”
那我動什麽心思才好。說着,抽了魚尾,尾巴尖打過那人手背。這孩子精明極啦。欲星移輕聲說,提防他裝睡,又學了這些動作去。
——像是戳中了什麽,身上的上官鴻信抽了抽嘴角,沒忍住笑。
欲星移嘆着,替小孩豎立着柔軟蜷曲的鬓發:你看,壞着呢。現在就這樣,長大後就是個混世魔王。
默蒼離繼位的時候,同時冊立了九算。墨家的儀式俱不繁複隆重,只是拜過明堂,再去拜規矩碑,就已是名正言順的钜子了。
因要試行古制,就先選了羽國試行,安排了九算排行最末、年紀最小的那位師弟過去。老九本就是上任钜子從羽國帶來的學生,與凰羽、玄之玄同氣連枝。默蒼離知道,也沒說什麽。
“這一批的九算,大多年輕。”欲星移看了眼名冊,除去一名原本天志殿內的師者喚忘今焉的,其他人俱是青年少年。钜子也就這個年歲,也算是新氣象罷。
該說什麽呢……也挺好的。派了個年歲最小的去羽國,盯着羽國的動靜,無論有沒有盯出什麽眉目來,總是個保險。
過了幾日,便是正月裏。男兒家的不必上學,羽國那邊就帶着太子,準備起駕回去。太子哪裏肯回那多走一步都不行的宮裏,哭鬧了兩日要留下,吵鬧得連天志殿都聽得見。
“回趟羽國要多久啊?”欲星移坐在廊下剝果子,簾外漫天飛雪,堆得天地雪白一片。
有個與太子侍衛走得近的侍候人告訴他,大概五天。
五天……那也不遠。回去,剛好趕得上正月皇族家宴,可惜正月十五元宵節回不來。皇家的小孩子和民間的反一反,都怕這種節慶,越大的越怕。鴻兒過來撲懷裏和他哭訴,說去年在明堂跪了半天,還不能起來,不能說話,不能吃東西,故而再不要回去了。
“天家的孩子,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等你當了雁王,就會知道跪着也不錯了,跪一會兒就能坐下了。”孩子哭得厲害,和個粉面團子似的被裹在猩紅秋香裏,可憐得要命。欲星移哄他幾句,分了幾顆果子給他。鴻兒嫌酸棗不好吃,又跑去把早上給默蒼離泡好的楓露茶喝了。
他都認了默钜子當先生,還是這樣自說自話的,大人們也拿他沒辦法。默蒼離也不會認真帶他,他現在是钜子,手底下那麽多學生,上官鴻信也無非是挂名,前任钜子還會給他開課,現在是讀不讀書都沒人管。
——但也不能真的不管。欲星移手上沒事,就幫學長帶帶。
孩子哭哭笑笑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跑去內宮,和墨家師者家眷們的孩子一處玩去了。正月到正月十五,是尚賢宮唯一能接引家眷的半個月,內宮比哪都熱鬧。鴻兒最近也發現了,總往那跑,和幾個比他大兩三歲的男孩、兩個同齡的女孩玩在一處。
昏時,默蒼離處理完天志殿的事情,回來吃了頓晚飯。大雪天兩地往來多有不便,不免對北宮怒從心頭起。
上官氏不搬出來,默蒼離就算當了钜子,也沒法搬入天志殿。畢竟天志殿與北宮不過一牆之隔,太過冒險。羽國最近也有了動作,文書一封封送過來,不經過其他人,直接送到欲星移手上。
“你說,那位上官夫人是聰明還是蠢呢?”欲星移将文書扔進炭盆,看紙張被炭灰吞沒,眼神含笑,“哎,真猜不到。”
默蒼離看着窗外雪月,神色寂靜,嘴上說,“你如果指她算聰明人,那林子裏的猴子早就學會墨家陣法了。”
雪落得綿密,海境沒有雪,只有浮冰。欲星移喜歡看雪,也羨慕那些玩雪的孩子和侍候人。若是以往,他就跟着去了,但似是這一兩年間心性漸長,既不會赤足去踩雨水,也不會用袖子裝銀杏葉子,更不會去玩雪了。
這段時日難得空閑,只是幫忙盯着羽國的書信,也無其他事情可以忙碌,便又起了點凝珠的念頭。下這麽大的雪,瑞雪兆豐年,今年必是個好風好水的年歲,若是凝結成了,總也算了卻一件大事。
這種事急也急不來。他與學長閑聊幾句,正要洗漱就寝了,外面來了個急匆匆的侍候人,說,內宮那出了事,太子殿下和個外家的小學生打起來了,臉上破了口子了。
越發長進,小孩子打架都能報過來?默蒼離眉頭皺着,準備攆他出去;太子總往這裏跑,這裏兩位也管得住他,羽國那邊是根本管不住,所以太子惹禍,全都是先報到銀杏書樓來的。
侍候人說,羽國想追究,要把內宮家眷的孩子處死。現在那邊争執不定,鬧得很大,北宮都驚動了。
“又是北宮又是羽國,老五呢?”欲星移嘆了口氣,披衣出去,讓侍候人打起傘,自廊下離開,“回家省親?”
正月,很多高層都離開了尚賢宮。凰羽是羽國郡主,自然也不會留下。一行人匆忙到了內宮,就聽見吵鬧聲、哭聲不斷,見是欲星移來,人群分開一條道,讓他進去。
幕三十七
兩邊泾渭分明的,羽國護着太子,家眷護着自己的孩子。欲星移先看了看上官鴻信的狀況,在找了個侍衛問緣由。無非就是小孩子玩着玩着就吵起來,然後動了手。外家的小學生懂什麽,太子都照樣打,最後動了真格,抄起了一個硯臺,把殿下從額角到臉頰劃了道口子,血淋淋的。打人的孩子樣子也吓人,但年長些占優勢,沒吃什麽大虧。
儲君面容受損,牽扯極廣,今天計算那孩子年幼,只要他賠命,換做是在羽國,早就連帶孩子和太子兩邊的侍從一起斬了。
欲星移沒打算護着家眷,同是尊貴出身,将心比心,他覺得這處置無甚問題,點了一個鴻兒貼身的侍衛跟陪讀,點了對方孩子的一個陪讀,再讓人帶上那孩子,到僻靜地方料理了。傷了儲君面容,只賠四條人命,其中兩條還是羽國的,欲公子覺得已經十分幫襯了。
家眷不認,一群人護着孩子。這九算本就是新即位的年輕一輩,沒人聽他調遣。
欲星移讓人叫來孩子雙親。也算是體面人家,現在哭得蓬頭垢面的,看着教人難受。他想起自己那位發小,天生性情寬厚,和自己一樣都是再好相處不過的人了。那時他也是太子,一個侍奉梳理的宮人在晨起簪發時不慎用簪間劃傷他額角,太子那樣仁慈賢明的人,也只能百般無奈賜了重金撫恤那宮人的家眷,然後将人吊死。
那還是侍奉了數年的老宮人,照樣難逃一死,何況是這樣的狀況。
家眷在鬧,欲星移就讓人找了那幾個師者,有一名還是長老。這鬧得像什麽樣子呢?他擺了擺手,讓衆人都到廊下無雪的地方說話:孩子打架,打傷了羽國儲君面容,家眷們不懂事,你們也跟着不懂事嗎?
欲公子現在也是先生了,讓人移來一張椅子坐下,撥弄手裏的冬扇子的紫檀骨,輕描淡寫地說。
話是這樣說,但還是僵持在那。只聽見北宮的聲音帶着怒氣,覺得簡直荒唐,這樣大的事,只是無關痛癢追究四個下人?
那話裏的意思,是要小孩的父母也連坐,治教養不當的罪過。
聽我的,也就只死四個。他的目光掃過衆人,眼中含着定定的笑意:還是聽上官夫人的,全部殺光算完?
欲先生人好,待人接物,那叫一個滴水不漏。縱然這麽尊貴無極的出身,哪怕是個挑擔砍柴的奴仆都是以禮相待,從不擺什麽架子。默蒼離嘴上不饒人,手段更是強硬,其他人原以為和他站在一起的也是個神鬼易辟的人物,沒想到反而寬和得叫人受寵若驚。
又讓人把孩子的父母叫來。雙親自然舍不得,跪伏着哀求想保住孩子的命。那哭聲撕心裂肺的,鐵石心腸的人都聽不下去。欲星移看看那父親,也是年歲不小,也是老來得子。
夫人那邊開口要殺,他倒是氣定神閑,将扇子擱了,喚那孩子來。
小孩知道自己惹禍了,滿臉淚痕,哭哭啼啼的,吓得說不出話來。欲先生拿了手巾與他,問今年幾歲了、表字為何、現讀什麽書……孩子哭得可憐相,他嘆了口氣,将人拉過來,心裏有點過不去。
這孩子今年十來歲,穿戴得體面。長得雖不甚靈巧秀氣,但也端正幹淨。一雙手被吓得冰冷發青,握着和冰似的。
北宮催促道,欲星移,現在全看你裁斷。太子如何寵信你,你敢偏私?
我裁斷?欲星移拍拍孩子的肩,讓他到父母那去了:要讓我裁斷,自帝王家來看,只殺四人遠遠不足;但孩子又懂什麽?要我裁斷,童稚無辜,殺兩個侍衛陪讀就算做教訓了。
平日裏是以禮待人沒錯,但是上官夫人也不曾以禮待過他——欲星移就是這般,真的卯上,對方不服軟,那就杠到對方顏面全無。
別說上官夫人執意要把人殺到頭,就算夫人說太陽打東邊出來,欲公子也定要讓太陽自西邊出來一次。
她不開口,說不定他心疼鴻兒,真的就要這孩子跟着規矩賠命了;她這樣三番五次開口逼壓,他反倒起了興致,要把人保下為止。
有人看局面不對,想去請默蒼離來。他略笑,說不用,叨擾掌門師兄做什麽,這麽點貓兒打架的小事,掌門還當我真的閑散慣了,手上沒力道。
又讓上官鴻信過來。這孩子受了委屈,哭了一會兒也就忍住了。臉上的傷口剛敷上藥膏,讓人看了看,沒傷到肉分,也就是皮毛,樣子難看,結了痂,過一個月也就好了。
人族就是嬌貴。他拿了幹淨的綢巾,替小孩把藥膏抹了,再凝了水靈元精,緩緩愈合了傷口:這不就好了。
說得雲淡風輕,心裏也難免肉疼——鱗族化出的水精可讓傷體痊愈,都是最最精粹的功體,修之不易,不到保命萬不會用。自己也就這麽點年歲,為了和個老婦較勁,就浪費在小孩子這點皮肉傷上……
但這人又天生随和平易,肉疼了一眨眼,也就沒再想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把小孩抱在膝頭,柔聲哄着,眼角瞥見夫人的臉色,心裏爽快,“你是什麽身份,竟會鬧到這地步?钜子才剛認你做學生,半夜裏鬧出這種事,若驚動你師父那閻王,想去跪着背平易經麽?”
鴻兒只抓住他一縷頭發,握在手心,悶不做聲。這倒不像其他孩子,遭了委屈,一有人哄,就哇哇哭着說來龍去脈。七歲看到老,殿下看似張揚跋扈,實則心裏挺藏得住話的。
“聽我說,籠絡人心的功夫,想不想學?籠絡了人心,以後去哪都有人替你打掩護,做什麽都有人心甘情願替你罩着。”
這話是偷偷附在耳邊說的。殿下連連點頭。
過了一會,上官鴻信自己走過去,說要赦免這學生和他的陪讀。
這是傷損大事,不是說赦免就赦免的。侍衛長剛要過來将人勸走,殿下就自侍衛刀鞘裏拔出了近接短刀,自心口刺了進去。
這一下誰都不曾想到。寂靜了短短剎那,庭中就如水初沸。他反應極快,重重拍了扶手,喝道,“做什麽!”
他話剛說完,殿下就走到第二個侍衛面前刺了一刀。
滿庭反而無人敢說話了,都靜靜地看着他。
欲星移沖過去,劈手摔下刀,把小孩子抱起,帶人匆忙離開。他們急匆匆地走了,雪地上還有兩具屍首,令人們面面相觑。過了片刻,羽國的人才如夢初醒,乳母先帶着兩名宮人冒雪追過去。
夫人只面色雪白。幼童殺人,大兇之事,誰也不知欲星移同孩子耳語了什麽,竟讓人和魔障了一般。再回過神想追究那家人,欲先生身邊一個侍候人折返過來,吩咐道,公子說了,請三位一起跟去書樓。
溫熱的血澆了孩子滿身,彌漫着濃濃的血腥味。他抱着鴻兒,只覺得自己身上都被血染得濕透,在這冰天雪地的時節裏寒涼刺骨。
他雙唇緊緊抿着,一路未曾言語,心裏也不安定。鴻兒伏在他懷裏,氣息溫暖平靜,只是擡着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察言觀色,手心裏還握着一縷水色長發。
直到遠離了內宮,到了銀杏道前的一處風亭,他才猛然停住腳步,将人放下。這一路上,連侍從都未曾來得及打散,兩人落了滿身的霜雪。
你做什麽?直到這時,他才終于說得出話:你到底做什麽?我同你說什麽了?
鴻兒還握着那縷頭發,被他打開手。小孩也沒有知錯的神态,只是垂下目光,看着身上飄落在石地的雪,“師叔就說,用文王策卷一其三、成王冊卷二其六的故事。”
“讓你殺人了嗎?”他握過一把雪,胡亂抹去兩人臉上手上的血,再回身和侍候人喊,“——去三個手腳利落的,先回去燒水準備沐浴!別驚動钜子。若钜子問起,就說我天寒歸來要驅寒氣;再去一個,到熏室裏拿了幹淨的常服送到浴室,上次殿下在這裏留宿,有套常服放在熏室左邊的衣箱子裏,還沒送回去。”
“這不也一樣?他們不敢追究了。師叔說得對,籠絡人心。我突發奇想,不必用說的,直接用殺的。”他仰起頭,面上沉沉靜靜的,也不慌亂,“以後師叔想殺,我就幫師叔殺。”
欲星移只能嘆氣。孩子一時興起做荒唐事也是有的,但膽大妄為至此,真真叫人心寒。又想,殺伐決斷,于君王也并非壞事,只要善加引導,便也不至于走向暴戾剛愎的路。
風雪中,後面又陸續來了幾個人,其中就有那戶人家。欲星移擦淨了血,讓侍候人傳話,教三人今夜先到耳室裏暫住,以免北宮追究。又說,那名喚沐搖光的孩子,就記在自己的弟子名冊上,今夜速速暫拟了名冊,連夜送到生員部去。
幕三十八
深夜裏,默蒼離還未睡,伏案整理苗疆那的事務。九算之中,禦兵韬在正月後就要回鄉上任了;苗疆皇室內并不安穩,需要有人去權衡。
“怎麽現在才回來?”他聽見開門聲,也未擡頭,只道是欲星移回來了;然而擡頭看向那,見鴻兒也被拉着,換了身素淨的常服。“你臉色不好。”
那人搖頭,只說是冷風吹的,就帶着小孩繞過屏風,到隔壁的榻上就寝。屏風後燈影搖曳,看那樣子,鴻兒今夜在這裏過夜。
“我是無事。掌門師兄怎麽還沒睡?”
本是睡了的:雪風方才吹落了廊上一盆梅花,花盆摔了,人也吵醒了。
欲星移的聲音自隔壁傳來,帶着幾分疲憊:既是如此,明天讓人把花盆撤出去罷。
四更天了,默蒼離也收了案幾,吹燈就寝。他知道內宮肯定出事了,估計是孩子又闖了禍,否則夜裏在這留宿,沒一晚上像今夜這般安靜;但任憑多聰敏,也想不到會是這樣離譜的事情。此事也無人再提起,權當了結了。或還會留心那人身邊多帶了個叫沐搖光的小學生,但說是随手收的,也就再無後話。
正月裏,初一大宴後,四處都放了假。就聽外面到處都是炮仗聲,煙火缭繞。
鴻兒去院子裏看師傅紮鞭炮,過一會看膩了,穿過白石亭,去看松樹下結了冰的魚池子,紅鯉魚靜靜伏着;他們倆在廊下垂簾後敲核桃,難得都有空閑坐。默蒼離待他仍好,可對外人愈發疏離刻薄,教人心裏不安定。
冬晴日,大雪乍停。小孩子都換上了鮮豔的冬衣,和雀鳥般在庭院裏叽叽喳喳的。
沐搖光自從經歷那事,或是受了驚,自此沉默寡言起來,也無甚玩鬧追打,看到上官鴻信只遠遠避開,再不招惹。其他孩子在雪庭裏玩,他只坐在欲星移身側侍奉茶水,或注意着香爐裏的雲母片和銀炭。
你下去,同他們鬧去罷。他師父說:我和掌門師兄說會話。
沐搖光颔首退下了,但也沒去玩,不過是到側房裏讀書去了。
“那邊有人說,近日要接殿下回羽國。”默蒼離剝弄一個核桃,也不是真想吃核桃仁,只是剝着消遣,“你同他親近,便和你知會一聲。”
“他也懂了些事理,應是不會鬧了。”
“是啊。正月不回去,好像雁王也動怒了,連帶勒令上官氏一同回去。”半個核桃剝了一刻,剝得也精細,仁都是整個的。兩人将核桃仁放在一個老琉璃淺口盤上,看着剔透可愛的,只待剝完了,讓人拿下去磨粉泡酪子喝,“老五或是借着這個機會,也不打算回來。”
“那羽國不就有兩名九算了麽。”欲星移将盤裏快滿了的仁撥到一旁,空出些地方,“總要回來一個,或是死一個。”
“過了十五,太子大概就起駕走了,你也要幫我出那趟遠門。留哪個,殺哪個,怎麽殺,你自己定奪。兩個都不規矩,你有閑心,都處理了也無妨。”
默蒼離低着頭,從綢布袋裏挑了個核桃,用夾子夾碎了殼剝起來,神色淡淡的。
欲星移苦笑:掌門師兄可真看得起我……學弟愚笨,可不一定能成事。
又過了會,淺口盤子鋪滿了核桃仁。钜子往他那推了推:吃盤核桃,興許能補腦。
欲先生脾氣好着呢,沒掀起盤子蓋在掌門臉上。
這雪落得熱鬧,且少了不少鬧心的人。兩人走出廊下,獨自說會兒話,到了林道盡頭的風雪亭。
瑞雪兆豐年,雪落得這般好,來年也必定風調雨順。
漫漫雪地如平地銀川,一路過來,腳印也綿延了許久。欲星移呵著白氣,走得快了些,去踩前面潔白如玉的新雪。雪地堆得厚,踩下去幾乎要過腳踝,走着雖然辛苦,卻也別有趣味。
默蒼離拉着他,免得他撲在雪地裏。
好玩麽?……究竟有什麽好玩的呢。
這就不知道了,有些魚一輩子沒見過雪,何況是落得那麽好的。
他玩得起興,周圍又無旁人,便将雪蓬脫了,迤逦那身流銀飛白的冬禮服,在雪地裏越走越深。默蒼離替他撿起鬥篷,抖去上面的落雪,露出衣擺下滿繡的松紋來。
忽又見那人仰躺在柔軟如棉花的雪地上,和少年時似的大笑着,飾帶淩亂。雪灑落年輕美好的面孔,透出幾分空靈來。
他伸手去拉欲星移,卻見那雙眸子明亮狡黠,晃過自己的面容,随後就在那笑聲裏,欲星移拉住他的袖子,将默蒼離也拉了下來,一同落在雪裏。這雪可真軟呀。他說:躺下了就起不來啦。
待會那些人跟上來,你想怎麽說?
說什麽?越描越黑的事,說它作甚。
說着,輕輕抱住默蒼離,就這樣用雙唇蹭過他的耳畔,低語着悄悄話。雪落得很大,落滿了他的鬥篷。就這樣被雪蓋住,誰也尋找不到,似乎也挺不錯的。天地間雪落無聲,只有他們彼此親近着,溫存着。
小的時候,很多人都聽過海裏鲛人的傳說。泣淚成珠,血肉複生,音容姣好,誘拐往來船只上的旅人,再将他們拖下水吞噬……
真巧呀。欲星移笑道:我們小時候,也聽過差不多的故事。
哎……大家彼此彼此罷。
如此胡鬧了一會,終于都在雪裏凍得不行了;後面跟着的侍候人都沒找到兩人,興許真的是因為身影被雪蓋住了。真是自作自受。默蒼離擁着他、埋怨他:平白多事。
師兄就這樣,一句好話都不舍得多說。
欲星移的眼裏落了雪,清涼一片。兩人擁在雪窟裏,真真到冷得受不住了,才次第起來,抖去身上的殘雪。他覺得好玩,不住地笑。
可鞋襪濕啦。欲星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