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低下頭看看,剛才玩得太瘋,雪落進厚厚的冬靴裏,被捂得濕透。鞋襪濕了,走起路來就難受多了,腳下又沉又重。
——就只好一步一拖的回了風雪亭。大雪天濕了鞋襪,沒有比這更加難受之事了,腳下越走越重,外面結了冰,裏面的濕襪子冰冷一片,凍得人腳趾發麻。
默蒼離嘆道,也真是沒見過比你還多事的東西了。鲛人都這樣嗎?自己作出來的事,都要托別人料理的……
他這樣說着,把欲星移背了起來。那人在他背上,撐着自己的鬥篷遮擋風雪,抱住他的脖子。還不如自己下來走呢。欲星移說:師兄又背不穩。
就算這樣說,他不放下,他也不走,如此回了風雪亭,一路閑閑說笑。
侍候人們都在雪地裏找,也沒人注意這邊兩人已經回來了。默蒼離和他坐下,将濕了的那只腳放在自己膝頭,解開了系帶,褪了冬靴。裏面的綿足袋也濕透了,繡金鴉頭下面露出腳趾的樣子。腳趾被學長窩在掌心,分明沒什麽,卻是說不出的親近。
“我的腳趾沒知覺啦,說不定凍麻了,然後就被凍掉了……你可別動,萬一被弄斷了,以後變成魚尾都要少一片了……”
那白襪子被雪水浸得冰涼,又被手捂得暖了起來。默蒼離問,這樣可有知覺?欲星移還是搖頭,笑着說沒有。
默蒼離嘆了口氣,眼中有些惋惜,“既然這樣,喚醫官過來,将凍得壞死的地方切了如何?”
那人啧啧兩聲:我凍壞的就是腳趾,切就切了,你的心也早凍成冰了,一同切了吧。
說着,手掌下的腳趾就動了動。他道:這就好了呢。
默蒼離略笑,替他将襪子的系帶解開,再褪下襪子,濕透的棉布貼在足上,将肌膚捂得晶瑩,自白布下緩緩滑出來。他雙手捂住那人的右足,直到足底起了暖意。
四下無旁人。但欲星移想起那日自己午睡時的事情,環顧片刻,苦笑道,你下次在屋裏這樣,可看着門縫外。
那人低頭,用袖角替他擦去足上的雪水,道,誰會管。
他說,鴻兒大抵偷看到了。上次他學你樣……
默蒼離嗤笑。心道:那孩子才幾歲,早慧啓了蒙,背得幾段課文,哪懂得什麽……故而也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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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三十九
說是最近就要起駕離開尚賢宮了,太子殿下還發了一場脾氣,把欲先生送的那套白水晶筆山給砸了。
已經快十四日,還這樣鬧,默蒼離都不管,任由他拖下去。正月初,幾場大宴後,欲星移就受命回海境任職,尚賢宮裏只留下幾名年輕的九算輔佐,默蒼離在繼位前提出的改革,似乎又成了一場天真的玩笑。
凰羽探親後留在羽國,并未歸來。盡管尚賢宮內表面上聽命于钜子,實則整個墨家仍然處于钜子和羽國的博弈中——這就是非正常繼位帶來的惡果。以非常手段成為钜子,就必須有承擔這種惡果的能力。
上官氏所策劃之事再清楚不過,那就是利用兵力武力進逼墨家,控制钜子之位。這種事,過往也曾經發生過。目前還不知羽國的上層對此了解多少,但讓她奉命帶太子回去,或許就是某種征兆。羽國的高層正在漸漸撤離尚賢宮,風雨欲來。
對墨家而言,這是風平浪靜到近乎于死寂的一年。苗疆盡管有動亂,但是钜子收到禦兵韬的書信後,就全權交由他處理。回到海境的欲星移一年內毫無消息,海境與人界隔閡,一旦歸去,或許便是死生不複相見。
故人如此散去,包括钜子的母親。夫人是在第二年初春病逝的,對外說是病逝。钜子回去侍疾,在故居住到開春。之後的大禮、喪事不論,恐怕還要滞留許久,門派內無人住持,默蒼離就說,将會指派一位代钜子。
也沒有明說指派誰。一般來說,就應該從留在這裏的九算中選一位。
而這對墨家來說風平浪靜的一年,對羽國而言卻是驚濤駭浪。
羽國開始兵力調動、凰羽不歸、上官氏護送太子起駕。起初,墨家只是感到上官氏企圖用兵力控制這個古老的派門,但就在這之後不久,羽國中宮突然薨去,宮中動蕩。
原先的行軍路線在那年的雨季被洪水沖沒,上官氏改變了出兵路線,讓兵力通過京城,攻打尚賢宮。
仿佛是一個精準到了極點的棋局,她發書出兵的第二日,流言爆發。起初是童稚在集市唱同一首童謠:鳳凰折羽,不得奮飛;随後,宮內的觀星官上報天相異常,熒惑大盛,有女亂朝。
文書送到了他的手中。默蒼離在故居書房裏,看着一封封簡短的消息,随文書送來的還有個精巧的燕尾灰盒子,打開一看,裏面是羽國盛産的酥餅。
北湘江夏雨如瀑,傾下天地灰蒙一片。
數日後,尚賢宮內也收到了钜子的手谕——代钜子指名為欲星移。钜子于家中守孝,兩年內,門內諸多事務,交由代钜子定奪。
從夏到秋,今年的雨季很長。桃青天色郁郁沉沉,教人怪沉悶的,卻心裏寧靜。
這裏的人少了許多,但無所謂,人來來去去的,很快就會多回來。
對于欲星移的歸來,人們似乎有些意外,卻也并不是那麽驚異。他回的是海境也好,是羽國也罷,無論如何,上官氏出兵攻打墨家已成為了不可能的事。
曾經盛極一時的北宮在這個苦夏寥落,青苔沿着雨水,爬滿了柳綠朱墨色的磚牆,
他的車辇在雨中停下,陪侍撐起一把繪着青鯉魚的紙傘,引他下車。漫長的青藍衣擺飾帶就如此迤逦在水中,欲星移也渾然不在意,踩着烏木屐,步入了這座往日繁華的宮殿。
依照規制,代钜子也不能入主天志殿。默蒼離原将父親的別院給了他,不過畢竟僭越,欲先生覺得不合适。
不合适,那就再蓋一座好了。钜子讓人拿了自己的文書回尚賢宮,讓人推平原來的北宮,在那裏新蓋一座別院。
這多浪費人力。欲星移倒是不介意,覺得北宮也是個好地方。钜子沒有其他家人,這座宮殿失去了原來的作用,但是作為居所,略加改動就很合适了。
宮殿是女宮的制式,但整體素淨寬敞,将原先的女用物件搬出去後,最先換進來的是一張寬闊得有大半個屋子那樣大的軟榻。上面鋪上六七層提花緞軟墊,教人陷進去就不想起來。
然後再是二十四展水晶屏風,二十四座夜明珠燈臺。燈臺在水晶屏風兩段放着,哪怕是無月的夜裏,都有冷霜似的珠光,照明二十四橋明月之夜。
如此,再鑿去了原來的木板橋,引活水入宮,湖旁廣種青竹,翠綠竹篁海中,那清水湖中橫貫飛過一道貼水白玉橋。水面倒影竹海,晴晝則葉間漏光如灑金,陰雨則水面浮滿青葉,人自貼水橋上走過,宛如異景奇觀。
可是暗夜時,若月光不明,這竹篁之鏡就未免沉悶了些。沐搖光在他身邊侍奉着,看案上鋪開的繪圖,不禁斂眉。可若在林間放石燈籠,又破壞了這渾然天成的意境。
這哪裏算什麽事。欲先生略笑,讓人取來了幾個大箱子,悉數倒入水裏。至夜,水鏡明光瑩瑩,如同落月。湖底鋪滿了千斛明珠,将整片竹篁照得透亮雅致。
這樣的花銷,學院內自然有人彈劾。钜子不以為然,反正花的都是欲星移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別說是拿夜明珠鋪湖,就算拿夜明珠鋪地板也随便他。
要如此說,那假如今天花的是钜子的錢,估計也就沒那麽窮奢極欲了?
少聽他的。欲星移伏案批閱文書,和周圍一圈學生抱怨:就你們掌門钜子那樣,嘴上說着随便開銷,袖子口袋裏能挖出一個子嗎。
沐搖光點頭,不過還有學生覺得不妥,“掌門一開始不是說了,要給師者重新蓋一座嗎?”
欲星移想,我還不知道他嗎。也就是把原來的湖挖挖大,灌滿水,放點水草,和養魚一樣……
等默蒼離出錢,還不如等禦兵韬生孩子。
新的北宮蓋的這般奢華,把天志殿比得暗淡失色,頗不成體統。钜子偶爾過問一次,見到了完工的宮殿繪圖,也沒說什麽。
掌門沒意見,其他人也漸漸沒了意見,就幾個老學究在那裏絮絮叨叨,欲星移哪裏會放心上。
而代兩年钜子,根基也會坐得越來越穩。誰都知道這是哪個的意思,原先羽國那邊留下的幾名九算近乎被摧枯拉朽一樣架空了實權,這些人也無甚翻江倒海的能力,只能和尋常師者那般帶帶學生,偶爾去做些瑣事。
九算一年一度會回來述職。尚賢宮裏的情形其他人也明白,玄之玄回來的時候正好又是一年正月,這一年雪不大,路卻濕滑,他不打算參加今年的大宴了,反正钜子也在家守孝沒來同慶,少一個九算,根本不算什麽。
老七何必說的那麽不吉利,什麽少沒少的。欲星移吩咐弟子籌備夜宴的事,順便讓人泡了茶,和師弟好好敘舊。兩人坐在客室,氣氛還算融洽。雪淅淅瀝瀝地落,落得不痛快,看的人頗難盡興。
“說是正月,還未恭賀老三你高升,沒順帶上賀禮。”玄之玄手中捧着一盞青瓷茶盞,晃動裏面密黃色的花茶,“他待你不錯。”
“钜子也就是這樣的人,你待他好,他總能待你好些。”
“他信別人的好?”
“嘴上是不信,心裏就不知道了。”
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着,不知覺又繞回了當年幾人剛入學的時候。人就是這樣,平時都不覺得,真的這樣閑下來說舊事,才覺得自己似是不那麽年少了。
今年的正月夜宴,堂上座位确實冷清,自門外看去飛雪稀疏被卷入屋內,有幾分惴惴之氣。欲星移送走了老七,擁著白狐氅回住處休息。風雪愈大了,撲面的雪白間,忽見幾縷杏黃攢動,竟是回了銀杏書樓那。
“走習慣了,還是忍不住走錯。”
說着,也沒有轉身,繼續向滿地枯葉上走去。他們離開此地後,這處書樓就空了下來,也沒有住進新的學生。
積雪無人清掃,堆得厚厚一層,連門扉都推不開。
幕四十
夜宴上,因為钜子在家守孝,就由代钜子主持。這種大宴頗沒意思,欲星移也無心久留。酒過三巡,外面有使者從北湘江來,帶着默蒼離的賀禮,也不是什麽太貴重的禮,就是一套十二個的白玉杯盞,算是謝過這幾個月代钜子的辛勞。
哎,你們看看。欲星移合上蓋子苦笑:替他忙裏忙外,就送這些來打發人。
堂上,忘老的聲音不輕不響,說,就不知道是為了謝老三代钜子勞煩,還是為了其他的事。
欲星移的指節敲在翡翠玉如意上,神色淡淡的;自己素來與他不多話,只笑道,老大喝醉了罷,還有什麽其他的事呢。
忘今焉道,确實喝多了,老朽禁不住這樣的大宴,先行告退了。
欲星移不勸他多留。留着也無甚意思,這一代九算和钜子一樣,也并非是繼承師者衣缽,遲早要作亂,臺面上的臉面,略穩一穩也就罷了。
大宴正要繼續,外面又來了一位使者,來自羽國,說是帶來了老五的賀禮。
賀禮是鎖在一個白石匣子裏的,不知是個什麽。使者将禮送到,随後便告退了。盒子精細得很,沐搖光接過了,小心翼翼地當堂打開,看見了裏面的東西,又将蓋子合上了。欲星移舉杯飲酒,眼角瞥見些血色,根本沒去問。
老五做事還是那麽不拘小節,人頭就這樣送來,也不管合适不合适。
——最早派去羽國的九算被凰羽所殺,随人頭送來的血書裏詳述了此人在羽國作亂的各項罪證,證據确鑿,殺之無疑。看這個架勢,再算使者往來的日子,羽國那裏應該是出事了,但還确定不了到了什麽程度。
這個消息傳回北湘江,钜子只能終止守孝,回歸尚賢宮。但畢竟在熱孝中不便出面,欲星移還是代钜子。時隔數年再見,兩人都有些變化,心裏卻也平靜,在天志殿內做交接時,并未有多說什麽。
當着許多人的面,默蒼離也沒多給他什麽面子,一冊冊從盒內取出往年的重要文書看完,淡漠道,“讓你主事,就給我管成這幅半死不活的模樣嗎。”
這怎麽說呢……哎……欲星移咳了一聲:半死不活,好歹還半活着。
“做正事不行,搞排場浪費錢倒是一流。”矩子看那箱東西看得心頭火起。面上雖然不動聲色,但那眼神,分明是動怒了。“連羽國那死了個人都不知道,養你還不如養條鲫魚。”
欲星移很認真地說,“海裏沒鲫魚。”
誰管你海裏有沒有鲫魚。說着這樣的話,默蒼離推開箱子,摔上了蓋子。“好歹你還算條活的,至于這裏的其他幾個,我都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們了——還是活人嗎?”
在座的其他幾位也算是德高望重的長老了,皆沉得住氣,互相對視一眼,雖然不滿,卻沒發作。
默蒼離冷聲道,“明晚月出前,若羽國內部的情報還未送來,就讓欲星移替你們磨棺材蓋子好了。”
欲星移嘆氣:掌門真客氣,只讓我磨個板子。
默蒼離說,你磨完了就可以自己也躺進去了,不用再和我交辭呈。
——那名九算原就是計劃中要殺的,在這一環上,也确實準備讓凰羽動手。欲星移到羽國的這幾年做了不少事,順利将上官氏推向了風口浪尖,而凰羽手腕精準嚴謹,毫不猶豫,在母家被流言累及時,她立刻選擇棄卒保車,殺了同門,将人頭送回尚賢宮。
無論将來如何,無論羽國那邊演變成何種境況,至少在墨家這邊,這筆賬有人擔着了。上官氏被羽國皇室定論為無罪也好、叛亂也好,這都是那名九算的陰謀,和欲星移沒關系,和凰羽更是沒有關系。
此人是前任矩子門生,也是老五的助力。這種狀況下老五能當機立斷将之斬首,雖是意料之中,卻仍然教人佩服其鐵血之心。
——而默蒼離發怒,只是因為情報遲滞太多。不管走向是不是意料之中,此人都不該對情報的收集放松成這樣。自己守孝兩年,回來觀覽大概,墨家內部可謂井井有條,完美無缺,但外部一片狼藉,只留下了最基本的情報脈絡。
天志殿的書房裏,欲星移沒辯解一句,挨了頓罵,也就笑笑走了。他就是如此的人,擅長的事情能做到滴水不漏,不擅長的事情,別人不說,他也不會去做,免得多做多錯。
矩子還有點恨鐵不成鋼似的,跟着他到北宮,一路上說,“你也就是個守天下的腦子了。”
“說得好像你第一天知道一樣。”
“不擅長做情報網,卻不及時給我傳信,人頭送到面前了才知道,也未免太自信。”
“羽國那情形,我的情報網鋪得進去?要不學長去試試?……哈,反正老五早晚都殺他,我還要給顆人頭算個接風洗塵的時辰麽。”
不擅長的情報戰無論怎麽說都是不擅長,欲星移覺得,沒必要強逼自己做不擅長的事情,在不擅長的戰場上以卵擊石——在羽國和老五打情報戰?自己又不是黃魚的腦子。
默蒼離覺得光火。黃魚也是魚,不能打情報戰又不代表不能放情報網,他就這樣徹底放開了,以至于羽國那邊的情報脈絡全部崩潰,被老五掃得一幹二淨。
學弟習慣如此行事了,就和他少年時做的文章一樣,字句嚴謹,文風卻飄逸得吓人。
可惜現在當了九算,事情多了,沒那麽多空閑去做文章。說到底,那文章也是好文章。
須臾過了宮門,北宮改建得比原先更寬大,還擴建了宮內的青竹湖。兩人走在貼水橋上,不讓人跟着,想單獨說會話。默蒼離心情不好,話便不多;欲星移卻也不說話,站在水邊,看着陰天下水底盈盈明珠。
方才那陣訓斥,對欲星移來說是第一次經歷。他倒真的沒在意,誰沒個盛怒時摔杯摔碗的時候,這人脾氣不好,非是什麽新聞了。
細到幾乎察覺不到的雨敲打竹簧,碧海生波,頗賞心悅目。看了會竹子,各自心裏也想了會或大或小的事,欲星移覺得沉默着靜立有些傻氣,便笑着揖了一揖,“要是沒什麽事,我就先回去了。”
言下之意,想生悶氣就自己生去,又不是生孩子,還要拉個人一起生。
誰上輩子欠他了,還陪着比誰先開口破功?
欲星移慢悠悠走回去了。這樣水氣濕潤的天氣,就适合飲罷了水酒,練半頁梅花小字,叫兩名眉目秀雅、文采裴然的學生過來作詩。
多年不見,再度重逢,他也沒好脾氣到陪着這人在雨裏鬧不痛快。書房裏當衆訓斥也就罷了,算是立了矩子的威信;兩個人私底下也一句好話都不說,心雖不寒,也有點涼了。
更了衣,就讓侍候人去準備點精致茶點,等午後召學生過來;欲先生還特意吩咐,若钜子跟進來,連坐墊都不用給他放。
——有本事就直接坐榻邊說話,別陰一陣晴一陣的。這麽多年不見了,見面了幾天都這幅臉色和訓斥,欲星移心裏在想,都多大人了,還在意這個……
可心裏也沒法一點都不在意,細細想去,挺不舒服的。
他自認做得不錯了:上官氏無法出兵攻打墨家,被流言逼得如履薄冰,老五殺了自己父親留下的助力,還要留心母親的處境。現在人頭都送了回來,這人要殺一儆百震懾另外幾個,目的也能達到,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外面雨聲愈發大了,聽的人想睡。他枕着軟墊,不去想剛才的事,閉目養神。雨水香和屋內的桂皮沉香混雜着,晶瑩剔透般,催發着夢境。睡夢中,似乎有人走近又坐下,掀開了薄被,碰觸到了輕薄足袋裹着的雙足,抱到了自己膝頭。
欲星移被弄得醒了,微微睜開眼,就見那人坐在邊上,沉思不語。
他略笑,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墨家的課本,學長的臉皮。”
默蒼離瞥了他一眼,只當做沒聽見這句,問,“腳怎麽涼成這樣。”
“時氣不好。有學生教我喝四逆湯,喝了兩個月,稍稍好些了。別想輕描淡寫揭過去。”
“學生說的藥你都敢喝?……算了,四逆湯罷了,喝不死人。”
“別想輕描淡寫揭過去。”
“……你想和我計較?”
“不計較,難道還忍着?幾年不見,舌頭見長,臉皮見厚。”
室內也無其他人,一時無人說話,只是看着對方的眼神。那人的手掌抵着他足底,此刻緩緩拿開了,替他把被子蓋好。窗外驚雀聲、貓躍過的聲音,香爐內殘香落,倏忽亂青煙。
“……當年羽國中宮突然薨去,和你有無關系?”默蒼離問。
幕四十一
羽國中宮是上官鴻信的生母,在當年上官氏出兵攻打墨家前突然過世,對外的說法是痰飲之症加重,導致水氣淩心。正是因此,出兵的行動不得不終止,被拖延許久,直到雨季河水暴漲,淹沒了行軍道,必須改走京城,繼而引發了舉國争議。
中宮的死太過湊巧。而在欲星移給他的文書裏,關于這場驚變竟然只字未提。
此刻默蒼離問起,也不算意外了。欲星移略笑,答道,自由心證罷。
他說,給我誅心之論。
誅心?欲星移屈起腿,坐起身子,“我只字未提,你也該領會了。”
默蒼離冷冷看着他,像是困惑,看不出情緒,“你還幹過比這更愚蠢的事麽?”
“至多只能算知情不報……毒不是我下的。”
“沒有推波助瀾?我還以為鲛人都喜歡玩水。”
“……一次而已。為了阻止她出兵。”
有人想毒殺中宮——這個消息的來源很曲折,但是欲星移還是跟進了,用力推了一把,提前了毒發日期。主要的毒确實非他所為,如果要推測,人選應是上官夫人。
“她出兵用武力主掌墨家,預計回歸時中宮毒發,宮闱大亂,再趁亂而入,控制羽國。就是這樣一件事而已,我不報過來,也是擔心此事外洩。”案幾上茶已冷,他喝了一口潤喉,這茶苦澀,于是就将殘茶潑了,“鴻兒未來是羽國雁王,此事外洩,你我都脫不了幹系。”
“你手法夠幹淨?……上官氏下毒并無實證,小心将來被人翻出來,讓那孩子反噬。”
“雁過留痕,魚過去任何痕跡都無,你擔心作甚。”他傾身打開香爐蓋子,添些桂皮,“——不是你常說的麽,他一個小孩子,哪懂這些。宮中皇子本就與生母疏離,過兩年,恐連她的面目都記不清了。”
此事便不再說。近日天氣也沒見涼爽,冰盤風輪俱在,但聽聞外面蟬鳴,總覺得煩熱,便不想怎麽親近。欲星移原留在這裏,也是因為這人在故居為母親守孝;現在他回來了,自己也不必成日裏留着,四處走走也無妨。
“走什麽走……羽國都要翻天了,你還想去那避暑麽?”默蒼離将窗放下、門闩上。室內天光霎時昏暗了,頗有點旖旎味道。
欲星移搖着扇子,說,熱。
那人順水推舟:穿太多才會熱。
“學生可就在門外。”
“告訴他們,午睡醒了,我代你查他們功課。”
“你這是要活活把人吓死麽……”
這樣親密起來,弄得渾身都是汗,想去洗掉,又不想爬起來,索性就這樣合衣睡下了。這一覺到夜裏,欲星移不知怎麽的睡得格外深沉,門外有人來傳報,默蒼離醒了,也沒叫醒他,獨自去聽事情。
起初還是意料之中的事——羽國那邊,上官氏被定為兵變,幾處封地已被大軍包圍。
他燈下看了一會,那人就自己醒了,也坐過來看,一眼看到了算是意料之外的回報,眉頭皺着苦笑。
“……她可真是……厲害。”
——上官夫人被定罪為兵變後,老五當日手刃上官氏,将人頭送去京城。
對雁王而言,這場叛亂是凰羽所平,可謂大義滅親;而她也帶着封地十五萬精兵的兵符上京入宮,歸還了兵符與封地。此後,凰羽留在羽宮之內,侍奉雁王。
後位空懸,而她是平亂功臣,也是族內貴胄,這十五萬精兵與萬裏封地就是這名女子的嫁妝。朝中甚至沒有來得及形成一個與之抗衡的集團,雲霓宮、霓裳宮就立鳳印凰冊,開始了新後的冊封大典。
這都是三個月後的事情了。羽國在極北之地,欲星移放棄了那裏所有的暗線和情報網,尚賢宮的墨家力量無法再滲透進去。默蒼離說,無論毒殺中宮的人是不是上官夫人,你當年到羽國,就應該直接揭發這件事,将真兇的矛頭指向她。一能保住中宮,做一份人情給皇室;二是同樣能阻攔出兵,扳倒上官氏,讓老五沒有還手的機會。最後再施恩于老九,他并非忠心之人,夫人和老五一旦失勢,他會立刻投靠你——那麽,死的就是老五,而不是他。
欲星移說,算是我做人失敗。
默蒼離說,你為何不這樣做?
他終于無言以對。這是他不擅長的情報戰,情報差距太大,默蒼離所說的方案就無法施行。但就算真的打這場情報戰,他也沒有贏的把握,在對方的戰場上打一場對方擅長的戰鬥,哪怕默蒼離拿刀逼着他,他也不願意去嘗這慘敗滋味。
可這話不能明說,否則他說一句,默蒼離能還他十句。
兩人很少争執。因為欲星移不會和他吵,反正也吵不過——欲先生是什麽出身教養,還能說那種不體面的話?
有些話就當做沒聽見。默蒼離性情更加不好,多是強詞奪理的氣話,根本無需當真。
這幾年事情漸多,相處的時間就少。少年時那樣綿密剔透的情感,如今也随着時間慢慢沉涼下來。倒也并非是無意了,只是情到濃時自轉薄,真的難得能私下相處,那人還是待他很好,像是想盡力彌補什麽似的。
但欲星移無所謂。他無所謂這些彌補,也無所謂那些傷人的話。默蒼離冷,他也跟着冷,但那人想溫存時,自己也沒有心思再熱絡起來。交陪時是那人在釣魚,此時卻是換了身份:他知道默蒼離察覺到了這種疏離。這是個那麽聰明卻笨拙的人,看他無措地想拉近距離,甚至還覺得有幾分好玩。
若是尋常交陪,這也算情致了。但默蒼離不知該如何是好,到了最後,也只能繼續讓他當代钜子,自己千裏迢迢去道域處理些事情。他前腳走,玄之玄後腳就來了尚賢宮,說,你何不多冷落他幾次?最好弄得他十幾年別回來,大家皆大歡喜。
“我和他的事情,你倒是清楚。”
欲星移立在欄前,看閣外紅葉。今年的紅葉發得不好,半紅半黃,頗有些蕭索寥落。
老九的死畢竟有所震懾,讓其他人略微收斂,可眼睛還是盯着這裏的。钜子和欲先生之間的事情衆人心照不宣,也無從說起;但這兩個人親近或疏遠,九算都會得悉。
也不知道得悉這個有什麽用——換做是欲星移自己,對這類情報肯定一點興趣都沒有,和長舌婦每天叨念的八卦似的;他最不擅長情報戰,其他人沒放松,事無钜細,悉數要捏在手裏。
钜子與他終究還是淡了,若金秋紅葉,也不知道将來能否再熱回來。
“我還聽說,你想回海境,哪怕只是回去小住半個月——但他也沒有準許。”面前的這個人,今日是孩童模樣。影形千面,他只做一個打扮,卻比千變萬化更叫人捉摸不透,“你進墨家,根本不想當钜子,只想當九算,也不知道是不是鲛人一族為人臣慣了……”
欲星移折了枝紅葉攏在袖裏,眉目淡淡的,“那你們呢?你們都想當钜子?”
“倒也不是每個人都想。只不過你要知道,依照默蒼離的性情,殺了第一個,就會殺第二個。我們也要自保,不能坐以待斃。”
“他也不是那樣暴戾的人,相安無事也不是不可能。說起來,殺了老九的又不是他,是老五多疑,又要找個替罪羊……”
玄之玄的雙眼幽黑,深不見底,“老三,你在羽國的事情,老五是全數知曉的。”
“……唉?那便算了,還想逗逗你的。”略笑着,他拈一片紅葉,放在青碧茶碗中。
午後靜谧,紅葉鮮豔。平和廊下平添一絲涼意,連帶那漂浮在茶上的紅葉,也微微失了顏色。
——老五知道了。知道了多少?到了哪種程度?……欲星移放棄了情報戰,早已落後太多。九人之中,他的計策偏向默蒼離,卻不似那人這般侵略如火,而是更加飄逸靈動。玄之玄一語既出,他早推算到了後三步,眼神中微光如黑潭白花,一晃而過。
“他去道域對付老大的事情,你替他留在這裏坐鎮……那你有沒有想過,站到我們這一邊來?”
幕四十二
哦?欲星移的眼角微斂,像是笑了:“你們”?這個所謂的你們,指的是哪幾位同門?
——老七在做學生時就是上官氏那邊的人了,老五自不用說,算是結下了大仇。禦兵韬身份敏感,不會涉及這些事情,暫可放心。至于其他幾個,大多算羽國那邊的,還有幾個,譬如忘今焉,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否則默蒼離就不會親自去料理了。
钜子之所以還能坐得穩,就是因為有欲星移坐鎮。那個人說話雖然難聽,但卻沒說錯,他就是個守天下的腦子。兩個人只要有一個人在尚賢宮就能穩定局面,另一個可以随意外出,不必擔心派內變故。
“他能許你什麽?老九死了,你站在他那邊,二對六,他無靠山,又得不到墨家全派支持,并無勝算。”
“這難說。二對六是一件事,一對一又是一件事——老五不就手起刀落,把老九砍了嗎。”
“哈……你不必替他說話。那種事,不會發生第二次。”
“是麽。”欲星移回到廊下,撩起簾子,去看屋內泡的千裏香,“你們要真能做到二對六,禦學長早就拆了尚賢宮了。何必費力。”
這千裏香是早上泡的,發了三四遍色,卻還沒泡出琥珀色來,教人沒了耐性。玄之玄抓過茶碗潑了:這樣費時間的茶,留它作甚。
茶味醇厚,好喝就是了。它就是一碗茶,不指望能祛病長生,但可滿足口舌之熱便是。
茶再好,喝茶的人卻會沒了耐性。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情。牽連我一杯好茶,總要再還我一杯雪頂含翠罷。中原好茶多着,同門莫要藏私。
默蒼離鎮日将你困在這,連一兩雲霧茶都養不起你嗎?
他嗎……小家子氣。
再說了,什麽困不困的。弄得自己好像走不開似的。
——再仔細想想,又确實走不開。欲星移想回海境做些安排,他不肯放人,就這樣一直将人留下。雖說沒什麽,但也終究算個心結。
鱗族對海境的眷戀,或許是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