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所有關系裏
我在我成年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給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找理由,你為什麽要成為一個孩子的父母,為什麽要成為學生的老師,為什麽要成為你伴侶的伴侶,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複雜,從來都不會有一個永恒的答案去回答諸如此類的人類層出不窮的難題。
比如四十歲的我媽在臨死的前一刻有沒有想過她是為了什麽生下的我,我媽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态安撫照料我這個所謂“離經叛道”的侄子,我的親生父親又是被什麽樣的指指點點弄得背井離鄉跟我徹底失去了聯系,我十八歲那年的殉情對象又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跟我一起跳下了長康大橋。
這樣類似的問題困擾我很長一段的歲月,讓我在親密關系中總習慣性地去尋找理由。
跨過而立之年之後心情反倒坦然了起來,開始變得能夠十分溫和地接受人與人之間關系裏不足為外人說的種種理由。
就像此刻秋水在我算不上多禮貌的試探之下驟然白了一張臉,像是受到驚吓,我可以十分平靜地分析是不是我在什麽地方理解錯了。
秋水的臉在走廊的燈光下照得一張臉慘白得像是罹患重病,他擡起眼睛盯着我,走廊的燈光都在他的瞳孔裏閃爍,他啞了嗓子好半晌問出:“所有來找你的人都意味着這個?”
我嘗試讓他放輕松:“也不是,比如嚴岚就不是。”
秋水胸口起伏長長地喘出了一口氣,随後他猛地背過身去面對向他身後的牆壁,他的腦門輕輕抵在牆壁上,我看見他擡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随後肩膀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突然哭了這個行為讓我實在有些費解,我對于這種我完全無法理解的情緒實在不太擅長去應付,故而我站在原地啞然了片刻。
秋水鼻子抽氣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到我的耳朵內,我總覺得依我對他這幾個月做“網友”時間的理解,他應該不是遇到一些事就喜歡哭的人,我有心想讓他冷靜一點,但是又覺得自己說話可能會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我對此有些頭疼,最後輸入自己家門密碼打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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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岚在我開門後仍舊保持着我離開的樣子癱在客廳沙發上,我走之前他裝模作樣熄了煙也重新叼回了他的嘴裏,我才一打開門就能聞到充斥了滿屋子的煙味,我有些嫌棄,眉頭皺了皺,嚴岚十分迅速地起身掐熄了煙,讨好似得沖我笑了下:“哥,回來啦?”
我皺着眉頭朝他招了招手:“嚴岚,過來。”
“幹嘛?”嚴岚邊說邊起身朝門口的方向走了過來。
他走到門口,我伸了個手指往門口指了指,嚴岚探頭望過去:“秋水?”
秋水此刻正完全背對着我們的方向,悶着聲音應了聲:“嗯。”
嚴岚笑了兩聲:“說了別那麽麻煩嘛,今天晚上跟哥哥睡可以吧?”
我從鞋櫃裏找到自己的拖鞋換好,十分幹脆地決定把這我目前無法理解更加無法解決的事情交給嚴岚去處理,并不是我不負責,而是我覺得我以秋水現在讓我費解的情緒下或許不能跟我好好溝通,我進房間之後還聽見嚴岚在我身後笑呵呵的讓秋水先去浴室洗澡。
我回房間才坐在自己床上,叩門聲響了兩下,我還沒出聲讓人進來嚴岚就徑直打開房門從外面探了個頭看我。
我皺眉看他:“少在我家抽點煙,難聞死了。”
嚴岚穿着拖鞋吊兒郎當地走進了我房間,他關上門,邊走邊吐槽:“抽煙還你教我的呢……”
我糾正他:“我沒有教,你自己自學的。”他大學畢業這找工作那段時間是我抽煙比較兇的一段時間,那個時候我的工作正在上升期,領導剛換了個人,每天叼着一支煙從家裏這個地方走到那個地方,嚴岚看着看着就摸起我的煙抽了起來,抽着抽着還越抽越兇戒不掉了。
他走到我床邊拉了個椅子坐下,擡起手指沖着我往門外指了指:“怎麽欺負人家了,哥你比人家大多少啊人小孩都被你欺負哭了。”
“……”我啧了聲,費解,“我也不太懂。”
嚴岚吐槽我:“你跟我說對年齡小的小孩下不了手這句話,到目前為止過了一個小時嗎?”
我盯着嚴岚看了會兒。
嚴岚疑惑地看我:“幹嘛?”
我跟嚴岚分析:“我四月底回長康那一陣見到了他,回來後幾個月他斷斷續續跟我發了兩個月的短信,這會兒還直接跑過來找我了,我是覺得年齡太小下不了手,但是送去酒店住他不住,再次接過來的時候問了很多遍要不要回去住酒店他死活不回去,他年紀小是小,但怎麽也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事吧,年齡小也不是借口,我年齡比他大活該被他逗着玩啊?”
“……”嚴岚沉吟了片刻,突然了然,“哥你不會碰着綠茶了吧,你們同志圈有沒有這麽個說法啊?”
這個詞語很新鮮,我虛心求教:“綠茶?”
嚴岚哎呀了一聲:“我也不太懂這是什麽意思,反正也是聽人說的,大概是說外面單純無害,背後卻是個善于玩弄別人感情的心機婊。”
“……”我聞言沉吟了片刻,嚴岚又開始興致勃勃地問了起來:“那你準備拿他怎麽辦?”
嚴岚從很早之前就有這麽個奇怪的癖好,對我的感情問題十分關注,看熱鬧不嫌事大一樣,我想了想說:“等人冷靜下來跟他好好談一下。”
嚴岚點點頭:“談後呢?”
我好笑:“該删聯系方式删聯系方式呗。”
嚴岚看我:“這麽幹脆?”
我沖他挑了下眉毛,對此有些疑惑:“不然應該怎麽樣?”
嚴岚聳了下肩,隔了會兒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那我走了。”他往門口方向走了兩步後想起什麽開口道,“對哦我今天晚上睡沙發得了。”
我說:“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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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岚從我房間離開沒幾分鐘後,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我拿過手機看了眼,秋水給我發的短信,什麽字都沒有只有一個簡短的句號,像是在測試我有沒有睡着一樣,我想了想覺得所有今天遇到的事情最好還是今天解決,給他撥過去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挺長時間,那邊才慢騰騰地接了起來。
“秋水。”
“……”
我說:“你有什麽事情又跟我說,來當面跟我說。”
秋水沒有說話,我說:“我挂了。”
他那邊悶出半個鼻音:“不。”
我忍下脾氣,嘗試着心平氣和:“秋水,我不是你真的哥哥,也不是你的任何親人,我沒有理由包容你的脾氣跟性子。”
“為什麽?”他仍舊悶着嗓子,噎着嗓子似的。
“這是常識。”我說。
秋水用十分平靜地語氣陳述道:“因為你親了我,而我沒有做出讓你滿意的反應。”
“……”我聞言啞然了片刻,沉默之下又覺得十分好笑,秋水确實一舉一動都十分真誠,他想到什麽說什麽,想來見誰就直接過來不管別人會不會覺得麻煩,不想住在酒店就提出那些明顯是借口的理由,他确實十分真誠,是我人生中所未見過的真誠,他遵循他最直觀的感受說出的話都是他心裏确實想到的話,不在乎聽者是否會因為他說得這些話而感到不悅。
所以他在門口因為我的簡單觸碰而轉頭大哭确實是因為傷心,是因為一種我現在我不知道的理由而感到傷心。
我坐在我床沿邊,有些煩惱地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床,随後釋然:“秋水,你到書房去等我,我們聊一聊。”我說。
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嘗試緩和自己的語氣對他輕聲道詢問道:“可以?”
挂了電話後我坐在房間等了五分鐘,随後才起身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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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買的房子算不上很大,又是一個人住,所以書房算不上太大,我端着水進去的時候書房的燈光已經亮了起來,秋水站在我書櫃牆前認認真真地端詳我書櫃上的書,聽見我開門的聲音身子頓了頓,側對着我的方向沒轉身也沒說話。
我走過去:“晚上喝茶會睡不太好,喝點水吧。”我把水杯放在我的書桌上,朝他的方向推了下,随後坐在我的椅子上。
秋水悶着嗓子應了聲。
我說:“秋水,坐。”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随後又十分迅速地把視線給轉移開。
我手指叩了叩自己的桌面,緩慢地開口:“秋水,你得跟我解釋清楚你為什麽這段時間要一直跟我聯系。”
秋水的手插在他的褲子口袋裏,一直盯着書櫃的腦袋微微垂了垂,他的頭發又長,低下頭後頭發懶懶散散地垂了下來,我聽見他說:“我想認識你。”
我點了下頭:“為什麽想要認識我?”
秋水不說話了。
我換了個話題:“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來找我。”
秋水說:“我要在這裏上大學。”
我哦了聲:“大學幾月開學?”
秋水:“八月底。”
“現在幾月份?”我問。
秋水:“六月份。”
“嗯。”我應了聲。
秋水轉頭看了我一眼,他抿了抿唇。
我問他:“那你明天要不要跟嚴岚一起回長康?”
秋水擡頭看我,他嘴巴都沒張開,從唇縫裏吐出一個“不”字。
我蹙了蹙眉,往自己身後靠了靠,嘆了口氣:“早知道跟你溝通這麽費勁,你當初給我發第一條短信的時候我就應該拉黑你。”
秋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索性直接問了出來:“你是不是喜歡我?”
秋水的眼睛睜了睜,我都能看見他的唇瓣因為我這句話而微微顫抖了片刻,他猛地把頭撇開了。
我說:“如果是我誤會了,你得跟我表明你一直這樣粘着我的訴求是什麽。”
“……”他還是不說話。
我有些無奈:“秋水你的嘴巴像是蚌殼,好像需要東西才能撬開,跟你溝通真的很費勁。”
“……”他還是不說話。
我有些苦惱,想了半天開口跟他說道:“你現在也能算是個成年人了,我們按成年人的交流方式來交流好嗎,秋水?”
“……”
“你今天晚上在我家借住一晚,明天如果你願意跟嚴岚回家就跟他回家,如果不願意的話……”我頓了頓,“我也希望你能夠自己去解決自己的問題好嗎?”
“……”他仍舊不說話。
“今天晚上過完之後我會把你的聯系方式删除,我确實挺喜歡你的,但是不是這麽個喜歡的方法,我們兩都有自己的人生跟自己的理由,對不對?”
我話音才剛落下,秋水帶着鼻音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不對。”
我十分虛心接受他的意見:“怎麽不對?”
他擡頭看我,眼睛一片通紅:“就是因為你親了我而我沒給你你滿意的反應,所以你讓我滾。”
“……”這個小孩溝通起來真費勁,我喝了口水,有些無奈地回他,“如果你這麽想的話,那麽你說得對。”
他伸手開始揉自己的眼睛,好半晌略帶抽噎地回我:“我是失望……”
我疑惑:“你對我抱有什麽期望?”見他又有要哭的架勢,勸了聲,“你沒有那麽喜歡哭的對不對?”
秋水用手背擦自己的眼睛,憋着嗓子回我:“是你讓我哭——”他停頓了好一會兒,又道,“你今天讓我哭了兩次。”
他這種跟我埋怨委屈的方式實在太過于熟稔,讓我不由得懷疑起我自己的記憶起來,我遲疑着問他:“秋水,我以前見過你嗎?”
他聞言沒有回我的話,徑直頓**子,把自己的腦袋埋在雙腿上,整個後背都因為抽泣而顫抖了起來。
“……”我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過這樣屢次把人弄哭的經歷,瞬間感覺到了有些煩躁,這種煩躁讓我沒忍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在小範圍內踱了數步。
秋水帶着哭腔的聲音又從他腿間傳出來:“黎簇,你讓我失望,你讓我失望……”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對我抱有期望,但是很顯然是錯的。”我蹙了蹙眉。
秋水擡起頭看我,因為哭過而一雙眼睛泛紅,這個角度讓他看起來有些可憐,這個樣子讓我感覺更有些煩躁了。
秋水睜着他一雙微紅的眼睛盯着我:“你親別人別人做什麽反應你才會滿意?”
“……”這個話題的跳躍性有些大,讓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要別人回應你,抱住你,把自己送到你懷裏,送到你床上去你才滿意是嗎?”他鼻子也有些紅紅的,像是一個被欺負了的小動物。
我不得不感嘆我現在跟不上當代小孩的思想邏輯,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從一二跳到一百去的,我看他一眼,無奈:“你不講道理啊。”
他擡起手背擦了下自己的眼睛:“我不要删掉聯系方式。”他突然又開口。
我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感覺自己現在在面對一個剛學會說話的不講道理的小孩,我搖頭:“你太不講道理了。”
他在地上又蹲了會兒,還是擡着一張臉,紅着眼角紅着鼻子一臉可憐的樣子看着我。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撐着自己的下巴看蹲在地上秋水:“別蹲地上了,找凳子坐起來。”我看着看着他這個樣子有些失笑,“秋水,你應該是個小酷哥,不是個嬌寶寶。”
他聞言後我明顯見到他臉上迅速地飛起了一道紅霞,他拿手背貼了貼自己的臉頰,慢騰騰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又好氣又好笑:“秋水,你可不能因為我比你大十多歲就這麽欺負我啊。”
“……”他擡起眼睛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問他:“你是不是缺錢用?”
他臉上飛起的紅霞又迅速落了下去,臉上又變得慘白一片,他嘴唇微微抖了抖,沒有說話。
我覺得秋水真誠就在這一點,經過了幾個月時間的聊天我發現他不想說的話他會不說話,但是不會在這些事情上撒謊。
我手撐在自己的下巴上盯着他看,慢條斯理地告訴他:“如果你缺錢的話,我可以給你。”
“……”他擡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朝他笑了笑:“相對于莫名其妙的關系來說,用金錢維系的關系對我來說會更加簡單。”
我對他說的是實話,在所有的關系裏面,當然沒有任何理由所産生的關系最為動人,但是有理由而締結的關系對我來說是最簡單,又最有跡可循的。
食色性也,嚴岚說的沒錯。
我剛剛發現了,秋水是個長得十分好看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