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要自己游出來

九月過中秋之前表弟嚴岚特意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是否回家過節,他奉了他父母之命來邀請我回家過團圓的節日,聊天說話時的語氣帶上了點不符合他體型的惆悵,這實在跟節日的氣氛不符合,一個不小心聽岔還以為他要給我準備後事。

我嗳嗳兩聲立刻阻止了他的長籲短嘆:“你這語氣怎麽聽起來也不像是想讓我回去過節的樣子啊。”

嚴岚唉了一聲:“哥我完了我領導個我介紹對象了。”

十分抱歉,我完全沒辦法理解他這種類型的絕望,只在下一秒短促地哦了一聲,再順嘴調侃:“給你分配工作還包介紹對象的領導你還不有什麽不滿意的?”

嚴岚十分不禮貌地無視我的話,自顧自地在那裏講着:“上個月底去我去見外婆,老人家抓着我的手就跟我說她今年八十九了沒多少年了眼看也是要入土的年齡了……”嚴岚說到這裏頓了頓,“唉怎麽這樣說話。”

嚴岚他媽是她家裏老大,結婚生了嚴岚又是他們家孫子輩的老大,雖說是外孫,因為從小就能說會道哄得老人一套一套的,他媽那邊幾個長輩都很喜歡他。

這話我實在接不下去,我小的時候長輩緣就很淺,我還沒出生之前外公就死在長康的河水裏,外婆在處理好外公的喪事之後跟了住同個院子裏老婆因病死了四五年的鳏夫,那個時候我媽已經長大,在縣城的醫院有了個護士的工作,整天在醫院給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處理他們的排洩物,我舅那個時候倒是還小,跟着外婆住到別人的屋檐下去想是受了不少對方的眼色,有一陣書都讀不下去,我媽咬牙把舅舅從外婆家接了出來,開始自己照顧舅舅。

她比舅舅大不了多少,但是待舅舅可能比一個媽更加要像一個媽,我在聽我舅感嘆過去時光的時候有時想過,我媽可能對待我舅舅終其一生都是在補償我那個被咬定是因為她的疏忽而致死的舅舅。

我媽曾在她結婚後十分堅持地讓沒地方住的舅舅住在她跟我爸的新房裏,新房很小,我舅在我讀初三的年夜飯的晚上告訴我說——用簾子隔開的兩個空間,一部分屬于剛新婚的夫妻一部分屬于妻子的弟弟。我還記得他跟我描述那個時候場景時他喝了些,臉上有些紅,笑呵呵地說——我也會尴尬的嘛,所以那段時間總愛在外面瞎逛,你媽還覺得我學壞,提着我的耳朵命令我少在街上學小混混。我舅跟我講這些話的事情飯桌上的氛圍仍舊其樂融融,好像整張桌子上坐着的都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我爸笑着給我舅斟酒;我媽笑着把桌上雞湯裏的雞腿夾進嚴岚的碗裏,說他正在長身體需要多吃些;我舅媽坐在我外婆低聲在跟老人家笑着聊天。可我記性又向來不錯,因此會十分不合時宜地在此情此景下略微記起我小時父母吵架時口不擇言的對話,我爸砸了家裏好幾個杯子,指着我媽怒氣沖沖地大吼說我媽是個賠錢貨,嫁過來沒有任何嫁妝就算了還帶着個手腳健全的拖油瓶。

但是顯然這溫馨團圓的場合下不太應該記憶起這些不愉快的畫面,畢竟那個時候我們一家都在過新生活,新生活不錯,我爸單位分了套房,算上他們新婚時的小房間以及我出生時舉債買的二手房,我家有了第三套房,是嶄新的新漆的味道都還沒來得及散去的新房。

而我外婆跟那個鳏夫一起生活了十餘年的時間,她任勞任怨地照顧了她的老來伴十多年,老伴一朝腦溢血死了,她被那人的親生兒女從住了十幾年的房子裏趕了出來,從什麽都沒有的狀态又恢複到了什麽都沒有的狀态。

老人家從小跟我媽關系不好,被趕出來後在人家門口哭了好些天,要哭給左鄰右舍看看這一家子都是什麽人,後來也不知道是聽誰說的現在是法律時代要用法律的手段對付那一家人,她照顧了這個老頭十多年時間,沒道理什麽都得不到,這事她不敢找我媽只好找到了她的親兒子,舅舅就把人接到家裏住了,聽老人家絮絮叨叨地哭訴才知道她當初住到別人家裏去就是直接住進去了,也沒說打結婚證這事,別人住的房子當然沒她的份,她一生倒還真的都在尋找一個栖身之所,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被家裏人賣給了我外公做了童養媳,照顧我外公的生活給我外公生小孩,在我外公死後又迅速地栖身在另一個鳏夫身上,外婆像菟絲花,必須憑借在別人身上才得以存活。我高二那年外婆離世,我想她一生中只有這兩年大概屬于自己,年老了才發現沒有男人依靠自己也能活下去,當然這一切都是我附加在我外婆生活中的我自己的想法,我在離開長康市之後的好幾年裏總會試圖在我生活的蛛絲馬跡中尋找出我得到這樣結果的原因。

有時候會覺得原因太多,都是世界的錯,我就是個可笑的提線木偶,按生活的既定軌道走既定的路線。

可是在我初三那年,我什麽都不知道。并且十分興奮地感覺自己的生活好像變得越來越好了——我媽在醫院做護士長,工作比較輕松,在B超室給人照照B超給人喊喊號安排下插隊排班等等事情;我舅舅的工作也越來越好,他的工作正在上升階段,每天都有殷勤的人請他吃飯;我爸的單位給他分了套房,他作為家中老二,家裏有三個兒子,他向來是被忽略的那個存在,他在家中很少有存在感,讀書時成績沒老大好,性格沒老三跳脫活潑,工作幾年也情況平平,在家裏算不上是個能說上話的,搬了新家之後他爸媽跟他一哥一弟來觀察新房的裝修,我爸迫切地給他們介紹新裝的電視機、空調、冰箱、洗衣機,還說特意在家中給他父母備了一間房,以便他們随時可以來住。

我十分理解男人可能終其一輩子都是在試圖跟自己的父親對抗,男人的叛逆期可以長達一生,比如我的父親是個這樣的人那麽我在我未來的人生中堅決不要成為跟我父親相同的人,我父親生育出了這樣的我,那麽我在養育我的下一輩的時候要堅決地杜絕我父親在養育我時所犯過的錯誤。

我十分理解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對待父親的敬仰,以及在這敬仰之下暗潮洶湧着幾乎是帶着對來自父親霸權的反抗。

就想我爸十分期待得到他父親的贊賞,而在這贊賞之下又是一種十分刻意末漠不關心以及不屑。

反正不管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在我初三即将中考的那除夕夜,我家裏的狀态十分好,其樂融融健康向上,未來一片大好。

我爸得到了他久違的來自于他父親的誇獎,我的外婆重新跟我媽我舅生活在一起,我媽的工作順利且我成績很好、我舅的升官之路正不急不緩地朝前走着。

那是我十五歲快十六歲的年齡,我當時比較憂心的事情還只是年夜飯吃完我會不會多領到紅包,表弟嚴岚期末考試太差了能不能不要我去給他補習功課,以及還有一點點的對于自我性向的不太理解。

除此之外都很好,什麽事情都已經發生過了,什麽事情都沒來得及發生。

**

我在嚴岚提到他外婆時順嘴問了句老人身體怎麽樣。

嚴岚感嘆出一聲——九十歲老人了,還提着桶說要給家院子空地犁片空地出來種點青菜。

我悶笑了兩聲:“身體好啊。”

嚴岚又開始唉聲嘆氣,我實在受不了:“介紹對象你你就相親看看怎麽了,幹什麽要這麽排斥?”

嚴岚支吾了半晌,他十分苦惱地詢問我:“相親沒看上怎麽辦?”

如果允許的話我簡直想要對着電話那頭的嚴岚翻個白眼,看在他是我弟的份上強忍快壓不住的耐心說道:“沒看上就好好跟女方溝通解釋,然後再回頭跟給你介紹的人解釋,現在是什麽時代還有人能壓着你去民政局逼你打證?”

嚴岚在那邊小聲嘀咕:“也不是沒有嘛,那個……”他話說到一半像是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猛地頓住了,讪讪地傻笑了兩聲,“嘿嘿。”

他的話讓我大腦裏一閃而過了些算不上太好的記憶,我的耐心便宣告消耗殆盡了:“笑個屁。”

嚴岚又嘿嘿笑了聲,我正準備開口跟他說要出門吃飯挂電話,嚴岚問出了句讓我有些匪夷所思的問題,他慢騰騰又确實苦惱地詢問我:“哥你說我相親要是看上了又怎麽辦?”

我十分不能理解嚴岚這句話之中的邏輯,相上了也不行相不上也不行,我沒忍住笑着詢問了聲手機那頭苦惱的人:“你在逗我玩嗎嚴岚?”

嚴岚緩慢地“啊”出一聲,他詢問我:“那我的愛情就是這個樣子了嗎,普普通通不值一提。”

在我有限的人生經驗中是沒有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成年男人能矯情成嚴岚這副樣子的,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掌握的這一項技能,他讓我沒忍住爆了句粗口:“愛情個屁。”

嚴岚唉了兩聲:“哥你最近暴躁啊。”

我告訴嚴岚:“如果你也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弟弟的你也會的。”

矯情完了的二十七歲處男終于把自己的大腦裝回了他的腦袋裏,他再次詢問我:“對哦你中秋回來嗎,我爸讓你回來過中秋。”

大概是因為今年回去了一趟他們才這麽問的,我思考了下,還是決定:“以後就不用問我了,你爸媽問就說我不回去。”

嚴岚又唉了聲出來,我實在忍無可忍他這副樣子,說出句“挂了”後直接把手機給挂了。

**

助理林冉新婚回來後在辦公室撒了好幾天的喜糖,因為她辦婚禮時我當時正在出差,她說她跟她老公一定要補請我一頓飯,畢竟我給她的紅包也不能讓我白包,沾別人喜氣的飯局我不去實在有些說不過去,我早早就答應下來了,挂掉嚴岚電話後我是準備收拾自己出門,盯着手機按下去的屏幕卻又十分莫名地有些想笑起來。

嚴岚說的那句沒說完又十分謹慎閉嘴的話我當然知道是什麽。

确實有人曾被壓着去民政局跟人打結婚證,以我現在的邏輯我還是無法去揣摩那兩個人是帶着什麽心情去照得結婚證。

我十八歲離開長康後到三十一歲現在只回去過兩次,一次是今年老橋拆掉之前,我在橋上碰到了秋水,還有一次是二十三歲。

那個跟我一起跳河殉情的人,他沒法跟我殉情,他留在長康市,被他爸媽壓着跟一個女人結婚。

這是件十分可笑的事情,你看當今社會怎麽就會發生這麽離譜的事情,去逼迫一個同性戀跟女人結婚生子度過一生。

我回家在他辦婚禮酒席的酒店大門口跟穿着西裝、胸口別着新郎花的他說:“跟我走。”

他拒絕了我。

我的初戀準準确确地說是到這個時候為止的。

所以其後很多個夜晚我夢見他的時候都是在翻滾的長康河水裏,我跟他兩人在河水中起起伏伏,我學會了游泳,我游到了岸邊。

他在我身後聲嘶力竭地懇求我,他說黎簇求求你救救我。

夢境或許可能真的有補償的作用,但是我确确實實去救過他,所以我每次都在夢裏認真地告訴他說:“你自己會游泳,你不會淹死,你要自己游出來。”

你要自己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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