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蔣鸫看了眼手機,天氣的軟件上面有個負一度,下面那行小灰字寫着陰,後面挂了個重度污染。
原本想出門的念頭有點枯萎,特別是剛一出宿舍門就被凍得有了回屋的想法,他又掏出手機看了一回,看到未來幾個小時的預測溫度是一連串的零下三四五度,蔣鸫嘆了口氣,扣上衣服上的帽子出了門。
即使已經放假有一個多禮拜了,蔣鸫走在街上,還是對行人寥寥無幾的街道感到不适應。附中這邊挨着商圈,平時來往的人就不少,再加上學生和腦袋上露着青皮上面畫着道道的社會小青年,就更顯得魚龍混雜了。此時明明什麽人都看不見,即使偶爾從身邊路過的人也目不斜視,蔣鸫還是覺得渾身別扭。
他腦子裏已經不由自主地出現了一個場景,還是上帝視角的。大概就是一條街,兩邊都是建築物,還有樹,看見沒,那個跟螞蟻那麽大的小黑點就是一個人,附中學霸,剛從學校出來,整條街就他一個小黑點,看着特別顯眼吧。
蔣鸫心裏總感覺有什麽人在盯着他,或許就是上帝視角的高度站了個人,正不懷好意地盯着他笑,還在琢磨着怎麽能恰到好處的将這個小黑點一拇指碾死,然後看着那個不再移動的小黑點叉着腰狂笑。
為了不給上帝視角的人笑岔氣的機會,蔣鸫又将下巴往領口裏縮了縮,他已經看到打的那輛車已經在路口等着了,插着兜快步跑了過去。
到家的時候老媽還沒醒,卧室的門還緊緊關着,蔣鸫沒去開——因為老媽肯定鎖了門。家政阿姨每周來家裏打掃三次,他特意挑了家政阿姨在的這天回家,就是因為如果有外人在老媽不會特別瘋。
阿姨已經在廚房裏準備午飯了,因為不知道蔣鸫要回來,原本還要再加點菜,蔣鸫并不想多待,只等着老媽醒了看看她,看完了就走,因此沒讓阿姨再忙活。
老媽醒了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的事了,蔣鸫彼時正沉默地坐在客廳裏,電視也沒開,他就閑散地靠在沙發背上,眯着眼聽廚房裏阿姨做飯的聲音。幾乎是在卧室門響起的同一時間,蔣鸫忽然眉頭緊蹙,擡眼望過去。
老媽原本睡眼惺忪的表情立馬變了,蒼白的臉龐出現一絲扭曲,不過預想中的發怒并沒到來——或許真是不想在外人面前發瘋,老媽盯着蔣鸫的臉冷冷道:“你來做什麽?”聲音還有點啞,可能上火了,也可能又失眠吃了不少安眠藥。
蔣鸫看着她沒說話。
他其實看過不少老媽年輕時候的照片,跟小姨确實很像,現在即使也像,但很多時候蔣鸫看不出她們有什麽相像的地方。
外公一家都是南方人,老媽是正經八百的水鄉裏出來的女孩,長袖善舞倒是說不上,但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撐傘姑娘。伴着淅淅瀝瀝的雨,婀娜的芭蕉,溫婉柔美。
但如今蔣鸫看着她脆弱、淩厲,甚至是神經質的神色,忽然就忘了自己今天來這的目的。
老媽原本那頭烏黑亮麗的長發早就變得毛糙、暗啞,像是枯草一樣頹敗的垂在她細瘦的肩頸旁,雙頰向下凹陷,她明明身體上沒有任何病痛,卻已然像個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
“一睜眼就看見你這個廢物,真晦氣,”見蔣鸫不說話,老媽臉色灰暗不少,下巴崩得更緊了,無力地伸手指着門口,眼睛幾乎要瞪出來,“滾出我家,別讓我再看見你。”
“......”
蔣鸫閉了閉眼,咬着牙站起來,輕聲說:“我是來告訴你,過年這段時間我不在,你別鬧。”
老媽緊蹙着眉,“誰......”
“就算你再打電話尋死膩活,”蔣鸫提高了聲音,在老媽面前停下腳步,“蔣建國也不會回來。我不會理你,你要死要活都随便,沒人管你,不用再報備了。”
話落的同一時刻,蔣鸫就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快意。
一刻也未曾停留,他轉身往門口走去,家政阿姨一臉擔憂地站在廚房門口,怨憤地瞪了蔣鸫一眼,好像在說:“一個瘋子,你跟她計較那麽多做什麽?”
兩秒鐘都沒過,老媽就開始發瘋般的尖叫。
蔣鸫不用回頭都能想到老媽現在的樣子,她肯定正跪在地上,崩潰地抓着自己的頭發狠狠撕扯着頭皮,尖叫時她幹裂的嘴唇會再次撕開,有血從傷口裏流出來。
如果怨氣能殺人,蔣鸫現在估計已經變成飛粉。
在電梯裏看到蔣建國時蔣鸫以為是在做夢。
因為據他所知,蔣建國已經至少半年沒有出現在這個家裏了,他如今一身西裝,工作一天後手肘和肩膀處出現了很多褶皺,用發膠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也從額頭上掉出一撮,眼鏡滑下來,挂在鼻梁上。
電梯內外的父子兩人面面相觑,誰都未發一言。
不知過了多久,蔣鸫收回目光,垂下眼走進電梯,站在蔣建國另一側的角落裏,對他視而不見。
而蔣建國在經過剛才的意料之外後很快收好了眼中的驚訝,張了張嘴,一時忘了出去,就愣愣地轉着頭看蔣鸫。
他身上男士古龍水的味道很快就傳到蔣鸫鼻子裏,蔣鸫看到他手上提着給老媽帶來的禮物和水果食物,左右手都挂滿了,配着蔣建國近幾年來愈發臃腫的身材,像個大大的不倒翁。
“......小鸫啊,”不倒翁開了口,神色變得十分不自在,說完之後停了兩秒,好像在思考措辭,“你要去上學?”
蔣鸫沒說話,挑了一邊眉毛看他。
果然沒過幾秒,蔣建國神色忽然一變,更尴尬了:“唉,瞅我,都忙昏了頭了,你已經放寒假了吧?”
蔣鸫這回倒沒吝啬,爽快地點點頭。
“你......”
“你不出去?”蔣鸫問。
不是來看老媽嗎,怎麽還在電梯裏聊起來了。
老媽要知道得高興壞了,沒準還能表演個原地爆炸。
蔣建國:“我出去、出去...小鸫你一會兒沒事吧?你在門口等等我,我馬上就出來,咱們聊聊,等我啊。”
話落生怕蔣鸫拒絕似的,蔣建國已經把關上的電梯門打開了,十分靈活的幾步跨了出去。
蔣鸫微張着嘴愣了半晌,最後不得不按了電梯,提前去單元門門口等着了。
老媽這麽久沒見蔣建國,怎麽也不會輕易把他從身邊放走,可蔣鸫等了不到一刻鐘就看見蔣建國從電梯裏走了出來。
他跟蔣建國之間的關系挺奇妙的,一點都不像父子,連朋友都算不上,甚至在蔣鸫眼裏,這人多半時間都是一個火柴人。
連臉都不太有。
地位大概還不如汪鵬。
父子二人一前一後地走在小區裏,蔣鸫走在前面,蔣建國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最後來到了一家門前冷落的蛋糕房前。
蛋糕房是本地人開的,這會還沒關門,蔣鸫對這比較熟,因為他高中之前每次回家都會先來這做會心理建設,要不有時候真能被老媽氣得想打人。
這個蛋糕房跟咖啡廳差不多,多數時間來這的客人都是成群結隊的小姑娘,買幾份小蛋糕圍坐在一起,一邊吃一邊聊天,特別能打發時間。
他們進了店裏時裏面只有店長一個人,門左側是休息區,蔣建國搶着去櫃臺點咖啡,蔣鸫沒什麽表情地就近坐在卡座裏,腦子裏不知道想着些什麽,反正都是些諸如“桌上為什麽要放盆多肉”、“伸直腿能不能搭在對面”這樣無關緊要的內容。
沒過多久,蔣建國回來了。
他坐在蔣鸫對面,雙手放在桌上,扣在一起。
頭頂的燈昏黃,打在人臉上後蔣鸫将蔣建國腦門上的油光看得十分清晰。他再三觀察,确信蔣建國頭發茂密,他應該不會被遺傳禿頂什麽的。
而蔣建國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推了推銀質眼鏡,然後發現鏡片有些髒污,又摘下來從兜裏掏出眼鏡布擦了擦,戴上了。
他試探着開口:“...小鸫,你最近好...”
“挺好的,”蔣鸫說,眼波平靜,“什麽都不缺,錢也夠,學習也不用操心。”
蔣建國怔住。
“你媽媽...”他艱難地開口,“她好嗎?”
蔣鸫嗤一聲,“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快連她自己是誰都忘了。
蔣建國愧疚極了:“對不起小鸫,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子,我知道我做什麽你們都沒法原諒我...”
“您可別這麽說,沒有你也沒有我是不是。而且她從來就沒恨你,她愛你都來不及呢,哪兒來的原諒一說。”
蔣建國:“小鸫你別這麽說話,爸爸聽着心裏很難受...兩個月前奕菲爺爺死了,就是我老丈人,爸爸在那邊也不好受,忙前忙後,還要打理公司裏的事務,旁枝末節太多了,那邊每個親戚都在給我打電話,我一刻也停不住。我還要顧着你跟你媽媽,爸爸真的忙不過來,你別跟我計較好不好?”
蔣鸫:“跟我有什麽關系?”
其實他更想說的是關我屁事。
恰好這時店主端着托盤來了,彎下腰将兩杯咖啡放在桌上,十分禮貌地走開了。
蔣建國趕緊端起來狠狠灌了一大口,再将杯子磕在桌上,皺緊了眉,眼中發紅,看起來悔不當初,在蔣鸫看來俨然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樣。
他放在桌上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氣氛壓抑極了。
“你就不該來招惹她,要不是你,她現在還在無憂無慮地在某個地方相夫教子,絕不會是現在這樣——一副活在童話裏的小姑娘的樣。她已經四十了,她老了,可她每天都在做夢。”
蔣建國神色一變,神色大恸,蔣鸫看到有眼淚從男人的眼眶裏滾落出來,從一滴一滴變成連續不斷,最後彙聚成一束水跡,被男人擡手抹去。
“是我對不起她,對不起你。”蔣建國開口時聲音哽咽極了。
蔣鸫沒什麽表情,心裏卻很堵得慌,于是借口喝咖啡将胸腔中的憋悶壓下去,恢複平靜:“你不用管我,你不欠我的,你欠了她多少,你必須要還。但是不管你做什麽,想做什麽,都不要扯上我。”
兩人原本也沒什麽好談,談來談去也無非是一人無盡忏悔一人十足厭煩,蔣鸫早就不堪其擾,也不願意摻和老媽跟蔣建國之間的事,只想踏實一個人無所事事,反正從有自己的想法後他就一直是這樣,也并不覺這樣有什麽不好。
兩個人離開蛋糕房時桌上的咖啡杯還有餘溫。
蔣建國眼睛通紅,拉住蔣鸫,非要将幾張藝術展的門票塞給他。
“這個攝影展是我辦的,主角是鳥,我拍了挺多,還有圈子裏一些同行的作品,品質特別好,年初一一直到初八都開,你要是一...無聊,可以去轉轉,叫上幾個朋友,多看看。”
蔣鸫看了眼那幾張票,沒接。
蔣建國苦口婆心:“你別跟我置氣,我雖然見不着你,可我知道你在幹什麽,你挺喜歡倒騰鳥的,這是好事。去看看吧,對你有好處。”
蔣鸫接過門票,塞進兜裏。
其實可以直接說去不了,要去鄉下過年,不在市區。
可他就是不想跟蔣建國提。
跟被迫加微信好友是一個道理。
你讓我怎麽着,我怎麽着了,那麽你就得閉嘴,再煩我翻臉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午還有一更~
ps:最近疫情好嚴重,大家一定要做好防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