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節

說,那一段時間他在讀張愛玲的傳記,他看到張愛玲與胡蘭成的訂婚書上寫了這麽一句話: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句話仿佛有着某種魔力,對着小健迎頭一擊,然後使小健感動地淚水滂沱,他主觀地想,他也要與毛孩一起過一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生活。但我們都知道,胡蘭成是個見誰愛誰的花癡型的酸臭文人,張愛玲這一輩子也命苦地緊,因此以他們這對老前輩做楷模無疑是非常不明智的。

這些是小健自己內心的闡述和獨白。但我們想知道的是,毛孩他想沒想過要與小健白頭偕老?他說沒說過類似的表達這種情感的話?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話,我想不禁小健要痛不欲生,連我都要扼腕嘆息了。

讓我們引用毛孩的話來繼續講述這件事情。毛孩對小健疑疑惑惑地說:我說過咱們要厮守終生的話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毛孩對小健所說的“事實”是否真屬“事實”表示了懷疑。但他随即又說:即使我以前真的說過這樣的話,可也只是某時某刻的事,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們必須得面對現實了,而我們的現實就是你回你的地方,我從哪兒來然後到哪兒去,人生就是一場緣起緣散的夢,起落轉合皆不是由人定。總之毛孩一口氣說了很多,而且說得很有詩意,哲理性也很強。這在他是一件破天荒的事。他的意思就是,盡管小健所說的一切屬于“事實”的範疇,但它仍不是證據,因為它不是證據所以就可以對其置之不理。接着他又充滿深情地說,他的爸爸和媽媽,那是一對珠連壁合的模範夫妻,不僅嚴于律已而且身正是範,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毛孩的爸爸比別人的爸爸更爸爸,毛孩的媽媽比別人的媽媽更媽媽,他們倆人都對毛孩充滿了殷殷期望,因此毛孩不能違背或者辜負了他們二老,而如果毛孩象這樣一直跟小健搞同性戀地話就是最大地違背或者辜負了二老,因此這樣是不行的。最終結論是,他與小健的關系應該到此為止,在他看來,是圓滿地畫上了一個句號。

但小健卻不這麽認為,他認為一切才剛剛開始,怎麽忽然之間就成了句號了呢?即使是句號的話,也不是文章末端的那個句號,而是一段結束另一段又要開始的那個句號。總之,小健固執地認為,這一切完不了。

小健先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用百般柔腸來說服毛孩。他為毛孩描述了他們未來的生活會有多麽幸福與美好。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毛孩不應該放棄。小健說他當時非常地苦口婆心,循循善誘,并且在最後,小健說,他無法抑制地流出了眼淚。但這些在意志堅定的毛孩面前都是徙勞無益的。毛孩反來複去地對小健說,他必須對得起他父母,也就是說,他一定會守在他的爸爸媽媽身旁,而且肯定會結婚生孩子,為人夫為人父,他不能與小健去幹離家出走的勾當,不管前景有多麽輝煌或燦爛。

并在最後,毛孩在話裏話外有意無意地透露,實際上他從沒有真正地愛過小健,确切說從沒象小健愛他那樣地去愛小健。其實小健并不是他所喜愛的那型男孩子,但他找不到更好的,如此而已。這句話将小健身體深處的那股瘋狂勁頭勾了起來,他全身的每個細胞都開始了一次歇斯底裏的大爆炸。小健說,他把他苦心營造的那個小巢毀掉了。全毀了。

而毛孩就站在一邊,臉上挂着冷靜的不動聲色的微笑,你必須承認,這十足是一副陰險之極的表情,但是很有效果,這會使小健更加怒不可遏。毛孩說:摔吧。反正我們也用不着了。當然他說的一點也沒錯。後來毛孩就走了,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回到過小屋。小健對我說,當年的情形是這樣的,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房子中央,就象站在一堆戰鬥過後的廢墟上,但是沒有青煙袅袅地升起來,無疑減弱了某種震撼人心的效果,這當然是很令人遺憾的。他與毛孩的狗一語不發地蹲在牆角,愁眉苦臉地望着小健。小健說那是一只黃色的大狗,體形笨拙,具有詩人的品格,個性比較憂郁。它長着兩道向下垂的白眉毛,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它的臉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好象讀了李清照填的詞,從此深陷進去再也無力自拔了。後來那只狗就失蹤了,小健說那條狗通人性,知道國雖沒破但家已亡,所以就自己另尋生路去了。小健說想起來他就覺得很難過,覺得對不起那條狗。當時他就與那條大黃狗相互對視良久,到最後連他的狗也禁受不起小健那如蒼茫秋水般的寂寞哀怨的眼眸,只好搭讪着站起來,甩着尾巴,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門外。太陽也一狠心來個眼不見心不煩,一溜煙地就跑掉了。月光躲躲閃閃地,試探性地一點一點照進來,就象一種奴顏卑膝的軟體動物,最後象灘水一樣覆蓋了整個房間。從玻璃窗望出去,遠處有數點猩紅色的燈光,它襯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上面,象一些生動的驕傲自大的無恥的臉。而小健當時恨得就是這種無恥而妖冶的臉,于是他就猛地揮拳打了過去。接着“咣啷”一聲響,那些早就蓄謀已久要鬧分裂的玻璃們争先恐後地跳出來,縱身一躍就跳上了小健的胳膊,然後象水蛭一樣附着在上面,再也不肯下來了。

後來小健仍舊不動聲色地去了學校,甚至去了圖書館。圖書館裏一派雪亮雪亮的燈,在那麽亮的燈光下人顯得無比渺小,連影子都羞眉臊眼的縮成了一團。小健去期刊部借雜志,他向那位慈眉善目的女管理員伸過手去,這是在夏天,小健只穿着單薄的方格襯衣,他伸過手去,小健說他感到自己的動作很有力量,簡直可以用“遒勁有力”來形容,同時他聽到一種滴滴嗒嗒的聲音,這使他想起他小時候經常在雨天裏坐在門坎上靜靜看雨水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濺起細小的白色水花,一坐就是一個下午,那時候,下雨就是寂寞的同義詞,而如果寂寞能發出聲音的話,那就是一種零零碎碎稀稀落落的嘀嗒聲。可那個慈眉善目的管理員卻變了臉色,她無聲地張大了嘴巴,這時候小健說他感到從他的腳下忽然裂開了一道大縫,發出藍色絲絨一樣溫暖光滑的光,象一張動物的皮毛。同時,小健說,他感到自己很優雅地,異常緩慢地,倒了下去。

剩下的就簡單多了,我們盡可以三言兩語地交待完畢。

小健說他倒了下去。如果是在電影上出現這一幕地話,那麽下一個場景就該是主人公在醫院裏醒來,鏡頭對準了他那張憔悴浮腫的臉,然後他心神恍惚氣息微弱地喃喃自語道:我這是在哪兒?很遺憾小健并沒有幹的這麽精彩。小健說自始至終他保持着無比的清醒,他覺得當時他的腦袋就象一張刮刮作響的簇新白紙,上面還整整齊齊地印滿了鉛字,什麽事都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你想糊塗都犯難。旁邊有幾個熱心腸的同學們跑了過來,然後小健在前呼後擁之下被送到了校醫院。接待小健的是個三十多歲臉色黃臘臘的女大夫,小健在身心都在沽沽流血之餘也沒忘了注意到那女大夫的左耳根長了一顆綠豆大小的黑痦子。那女醫生先是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後來又是一副無所謂的态度,因為小健只是受了皮傷,并沒有割到動脈,小健看見她滿臉惋惜,而且還不由自主地搖了兩下頭。

小健說自從進了醫院他才開始感覺到疼痛來,于是他在痛苦之餘努力反醒,并且最終搞清楚,原來死是一件極為嚴肅的事情,你不能用兒戲的态度去對待它,這是一場非常重大的儀式,禮節浩繁,必須按步就班,一絲不茍。象小健這樣意氣用事的做法是行不通的。于是小健說,就在那一刻他下定了決心,他絕對不會再這樣莽撞地去死,确切說他再也不主動地英勇就義了,即使到了不得不死的那一天他也要慢慢地,非常體面得死。

然後小健就匆匆忙忙地畢業了。畢業之前他還見過毛孩數次,處在同一個小學校裏,除非你死了,或者被學校開除了,否則地話你很難不見面。但用小健的話來說就是事過境遷今非昔比,毛孩對他來說只是陌路,他是輾轉在病榻之上才想明白了這個道理,等他想明白了時他覺得從今往後沒有什麽人可以能再傷害他了,他想他應該算是久經考驗的一名戰士了,因此堅強、柔韌,最關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