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冽爪提此人,不覺他身軀漸涼,不再有血滴下,只知越飛越高,回到生他養他的東海之上。天色陡然一變,萬千裏雲遮蔽日光,水中鱗甲精怪隐匿身影,潛入萬丈深海。俄而天邊蔽蓋千裏的席天之翼卷來,羽泛金光,燦爛輝煌,竟是一只金翅大鵬。

這金翅大鵬以修煉成龍的蛟蛇凡龍為食,夏冽生而為真龍,自是不懼。可那鵬鳥被一位上仙收服,是一位他絕不敢招惹的仙人的坐騎。

夏冽游弋不定,但見景明身上一團靈光離體奔那大鵬而去,茫茫然胸腔劇痛。他兩爪虛抓的身軀竟随之在雲中化為煙塵,無影無蹤,夏冽高亢鳴叫,龍吟攪得海中掀起漩渦,不經多想地朝着那鵬鳥沖上去,卻被一道勁力壓服跌落海面。

他化為人形,跪伏在海上。那鵬鳥展翅遮蔽東海,馱了一位仙人下來。那仙人名宣昶,三十餘歲年紀,紫袍玉帶,修眉之下一雙鳳目,斯文儒雅,卻可化雷霆為劍。因數千年前龍族無法無天,常翻江倒海,導致人間慘禍,天意要宣昶由凡人登仙,再修成真龍,授他以管教誅殺之權,從此汪洋四海,群龍莫不畏服。三百年前,夏冽便是親眼目睹,北海一條赤龍暗中生事,被他判曰:人間私語,天若聞雷,暗室欺心,神目如電。召風電神,翻雲雨簿,設斬龍臺,以雷霆斬赤龍身軀魂魄,還屍北海,三日之後,北海水猶殷紅。

而今景明的神識靈光就在他掌中。

宣昶眉頭不動,道:“東泰仙尊與本座有同門之誼,你這小龍竟以暴行毀他弟子軀體。也罷,念在事有前因,你又年幼,本座送他重入輪回,你去自領五百年禁閉。”

夏冽心中如沸,雙目晶亮含光,一臉如欲生輝的少年美貌,固執地昂首問:“你憑什麽要他再入輪回?他明明已超脫六道!要怪都是我的錯,強迫他行事。”他說到此處,頓感怆然,竟屈膝跪拜,懇求道:“帝君,要罰為何不罰我?索性抽我的魂魄去代他輪回。”

宣昶道:“四海龍族天地所生,生而有靈,你的魂魄束縛于身體上,粉身碎骨自然魂飛魄散,又怎麽抽得出來?他本該歷十世而得道,卻誤服靈草,四世而飛升,留許多塵緣情債未盡。如今時候已到,情債已償,本座應東泰仙尊請托,送他下凡再修十世,了卻塵緣,再證大道。”

夏冽癡癡道:“他有情債……他欠我情債?”猶自執迷不悟。

宣昶道:“他曾是凡間藩王,廣蓄姬妾,中有一名善妒好勝,趁他外出,毒殺姬妾二十餘人。論罪伏誅後葬于東海,怨憤化為蜃氣蟄伏,你尚在你龍宮蚌中未孵化,靈根就已被怨氣侵擾。你對他種種執念,都不是你自己的執念,而是他人借你了卻對他的執念。”

語罷一擡手,袖中飛出一道白光,将夏冽雙臂縛住,直拖入東海海底。

夏冽仍在海水下高聲嘶喊,海水層層翻騰:“若是上天真講公道報應,他欠下的債,我傷他,他還上了,我傷他欠他的債,我該如何還?”

宣昶聽而不聞,對那鵬鳥一颔首。金鵬展翅疾飛,竟銜了一只遠遠躲着聽他們談話的雪貂回來。

阿白化為少年,撲倒在地,莫敢直視,連聲道:“帝君饒命!”心膽俱寒,還是忍着畏懼擡頭望一眼景明的靈光,又是眼淚模糊雙眼。

宣昶道:“你與他那些靈獸,數十世前都是他姬妾。因他使你等無辜枉死,淪落六道,故而他成仙後,也要以精元助你們修行。世間一飲一啄,皆是前定。”

阿白淚流不止,叩首道:“莫非世間情愛之事,是壞的麽?竟害主人到了這樣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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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昶微微一笑,道:“情愛二字,在世間是人之常情,三十三天上,亦有仙家未能免俗。這是一件好事,只是許多人不能明辨善果惡果,反倒在其中自生迷惘嫉妒,貪癡嗔怨,堕入執念心魔。仙人尚且如此,何況凡人。”

阿白額頭通紅,又急着叩首道:“帝君大發慈悲。那麽主人十世輪回,會受很多苦嗎?”

宣昶道:“何為苦,何為不苦,生在世間,有誰不苦?他此去十世,每一世都壽及百年,前三十年享盡世間權勢富貴,後七十年受盡一切苦厄。”語及此,已将離去。

那大鵬仰天振翅,阿白膝行上前,頂禮泣求道:“我願與主人同往!”

卻聽綸音自頭頂傳來:“他将病死、凍死、餓死、饑寒交迫,酷刑而死,生生世世不得善終,你救他不得,不能人語化形,不可與他親近,只能旁觀他受盡苦難,也不改心願?”

阿白憶起那洞府中日子,景明坐在他身後,握他手教他習字,抄寫修道典籍,拭去漣漣淚水,道:“主人伴我半載,再苦再難,我也願還他千年。”

話音剛落,人身竟驟然縮小,終成一堆衣衫中一只小小的雪貂。他奮力一躍,落回岸上,奔人間去了。

五百年後。

東海上波瀾乍起,日光直射,百丈銀鱗破水而出。

夏冽搖身一變,便在那白亮光輝之中,化為二十歲俊俏郎君形貌,白衣銀冠,臨水自照,方知自己已長大了一些,眉如遠山,目似寒潭,偏偏越冷越豔,菱唇色如桃花。他立在海面,神色怔忪,四顧之下竟不知今日何日,要到哪裏去尋那個人。

他在東海上孤獨尋覓行了數千裏,月升日落,這才潛入海中,卻沒有化為原形。海浪層疊拂過他的身體,法力化成的衣衫濕透在瘦削身軀上。他仰面順水漂流,不知漂了多久,在東海中央,月光直照,忽聽得一陣歡笑喧鬧,海水中摻有醇酒。

他猛的一驚,魚蝦不知醉倒多少,成片銀魚環繞幾座大船,那樓船上赫然是他熟悉的氣息。已經五世,仙氣仍未全然消散。夏冽且驚且懼,近人情怯,竟不敢上前,他幾時這樣畏首畏尾過。一時想起初遇景明,一時想起與他刀劍相向,心中既燙又痛,打定主意道是我只偷看他一眼,潛在水中到了船邊。

這一世景明是富可敵國的海商,今止二十九歲,正是繁盛已極,炙手可熱。

樓船之上,他仍是高大英俊樣貌,寬袍廣袖,卻以絲絹束目,隔着一道缂絲百花的畫屏摸美人。歌妓舞女笑若珠玉銀鈴,他抱住一個,賓客随他大笑,從那秀麗姬妾胸乳摸到足踝,才辨出是誰。已是縱情恣意,放浪至荒唐,仍如臨風玉樹一般。霍然轉身,道:“奏樂!”

舞樂齊動,賓客酣然,人疊着人在船艙波斯厚毯上倒下,酒液灑了一地。

在這最熱烈狂歡的時刻,他如玉山傾倒,在艙外跌倒,扶着闌幹起身,不曾揭下掩目絲帕,揮手不許如雲的侍女攙扶,借酒高歌道:“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茂陵劉郎秋風客,憶君清淚如鉛水。”

卻是将《秋風辭》《辭漢歌》混為一談,夏冽不明所以,只覺其中有大悲,忽聽他又将金樽擲入海中,解下蒙眼絲帕長笑歌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天若有情天亦老。”

熙攘人聲中,他不許人外出,無人敢出到艙外,唯獨他一個人在撈海中的月亮。夏冽游到他手邊,吻了吻他伸入水中的手指,浮出水面。

夏冽長發披散浸濕于兩肩,衣衫已滑落,肌膚滑膩如魚腹脂膏。他情不自禁地捧起夏冽的臉,笑道:“你是這海中的鲛人還是夢中的花妖?”

夏冽低聲答:“我還想和你交尾。我不後悔和你交尾。”

在他驚詫之間,一扭身潛入深海。只當他這一世後,下一世時不會再記得。卻不知一只船上歌妓帶來的白貂蹑身跑出,忌憚憤怒地瞧着夏冽遠去之處,顫抖地輕輕依靠在那人足邊,閉上黑漆漆的雙眼。

夏冽不敢看景明在世間落魄,唯恐心如刀絞。逃了五百年,藏了五百年,一千兩百歲時,領東海龍君職銜。

恰逢瑤池盛宴開,他多留上界三天。忽聽得一陣笑聲道賀,他不喜喧鬧,冷冷拿眼去瞥。一個散仙團團作揖,道:“攪擾諸位清興,實在是小可喜不自勝,那位景明仙君歷劫已畢,複歸本位,方才已在南天門,須臾将同來赴宴!”

衆仙皆笑,又有的道:“說起那位仙君,最是逍遙不過。被你一說,我才想起已有三次瑤池宴不見他,真有些想念。”

又有說:“他兩度歷劫,修為想必更精純。聽聞這次上界帶了只追随十世的仙獸,不知是個什麽?”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千年不過千日。不過桃花紅了三回,瑤池宴過三度。

他歷盡十世困苦,踏平世間悲歡喜怒,竟是視生如死,歡欣如悲愁。萬念澄明,再塑仙骨。

夏冽靜坐,珠冠帝冕之下,空杯裏才喝下去的佳釀都成了心頭火辣的刀。

卻見祥雲升騰,碧光閃爍。瑤池園外影壁後衆仙簇擁,走入一位懷中鑽出一只白貂的仙人,輕袍緩帶,身姿修偉,唇邊含笑,容止蕭散風神灑落更甚往昔。

與諸仙互道寒暄,定了定睛,便朝夏冽走來,道:“三年不見,殿下已加冠領職,掌一方汪洋,可喜可賀。”

譬如前塵一夢,他們之間不曾有過削角穿胸的仇怨,亦不曾有過抵死強求的情事。

夏冽舉目欲訴,有萬千言苦悶說不得。

卻是他從容道:“殿下,久違。”

END

你猜後來有沒有生龍蛋?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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