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官夫人晉升路》作者:淮西
文案:
都說談家三郎是個又聾又啞又瞎,被全家遺棄的小沒用,沈令菡卻偏偏不信這個邪,長得這麽好看,怎麽會沒用呢?
于是當舅舅一家想用她來四處攀高枝的時候,她排除萬難嫁進談府,成了談家三郎的小媳婦。
成親後她發現,他跟她想的有點不太一樣……
一句話簡介:這是兩個不入流的小變态,手拉手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扮豬吃虎大尾巴狼男主V分不清是小白兔還是另一只狼的女主。
男女主互養成,甜寵日常,不美不甜不要錢。
001攀高門
都尉府的後院裏驟然炸起了一聲脆響,驚走滿樹寒鴉,周遭立時落針可聞。
剛從主屋門前經過的小丫頭立馬縮脖子弓腰,打廊下貓走了。
後院是個小兩進,走廊連着前後,後面的一小排房間規制不大,跟前面重新翻修過的一對比,顯得老舊寒酸又格格不入。
“令娘,快來試試新衣裳。”小苗捧着一套嶄新的衣裙進屋,顧不上小手通紅,彙報起了剛才的驚心動魄,“您聽聽,為了一套新衣裳,脆了一地。”
屋內小桌案前跪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娘子,捧着腮幫子聽前面搭臺唱戲,只往托盤上瞧了一眼,然後擺擺手,示意她先別出聲。
“沒事砸盤子玩是什麽毛病,家裏錢用不完了嗎!”
都尉夫人獨有的高挑聲線破土穿牆,滾雷似的翻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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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我沒……”
“你什麽你!誰讓你長的随你爹那個熊樣,往後這種穿新衣裳去人家後院走動的事就沒你份!”
“嗚……祖母偏心,沈令菡能去,還有新衣裳穿,我為什麽不能去……”
“沒出息的東西,就知道哭!”
郡尉府稱得上是座府,其實住的很湊合,按規制建的,大不到哪去,雖然是勉強分了個前後,但幾乎是門臉沖屁股,前屋有點大響動,後面聽的一清二楚。
舅母這盤子,就是摔給她跟外祖母聽的。
沈令菡拉着小苗坐下,“好小苗冷吧,快坐下暖暖。”
一邊出了正月,後屋的炭火就斷了,其實沒比外頭暖和多少,也就是避避風的程度,不過沈令菡不大在意這些,把一杯熱茶塞給小苗暖着。
小苗心裏一暖,越發心疼起她來,往年冬天令娘不住在這裏,後面就是幾個丫頭住,停了暖也就罷了,可如今令娘住過來,再如此就有點說不過去,府上也不是生不起這兩塊碳,大姑奶奶這才剛離家,夫人好歹也做幾分人情出來。
“令娘,老夫人讓你試了衣裳就過去,哎,快展開瞧瞧啊,我看着怪好看的。”
小娘子對新衣裳都熱衷,小苗把托盤擺到她面前,迫不及待想看她穿上身,好像過了眼瘾,就跟自己穿了一樣。
沈令菡跟一般二般的小娘子不一樣,對穿戴一向沒什麽追求,尤其不追求這種披紅挂綠的風格,顯得很不合時宜,老人家圖喜慶,不愛時下流行的“仙風”,只恨不得把她糊成個燈籠。
這是為了明日去談家專門趕着做的,說到底是好意,她不好說什麽,但要穿着出門,那也過不去心裏的坎。
“大冷天換衣裳怪冷的,總歸是合身的,我明日直接穿就得了。”沈令菡拉着小苗起來,“走,去外祖母屋裏暖暖腳。”
“哎哎……慢點啊令娘。”
去外祖母屋裏,必須要穿廊過正屋,兩人噠噠噠剛跑到近前,一杯不長眼的冷茶水就從窗戶縫裏兜頭潑來,沈令菡反應快,跳腳竄了老高,只鞋上不幸沾了幾片茶葉沫子。
“哎呦我的娘!”小苗就躲慢了半拍,正糊了半邊裙,小冷風一吹,涼飕飕。
幸虧令娘拉着她躲開了臉,不然可就好看了。
“呀,這巧趕的。”于氏打熱屋裏出來,嘴裏冒着不冷不熱的氣。
沈令菡不在意的揮揮手,“沒事舅母,我領小苗去外祖母屋裏暖暖就成。”
“你看還是令娘懂事,舅母不是故意的啊,那什麽屋裏短缺什麽就到我這裏拿,你娘跟你爹不聲不響就走了,也不知還回不回來,留下你一人怪可憐見的,舅母啊想起來就心疼你,更心疼你娘。”
怎麽能挑這種回不來的話說呢,小苗擔憂的看着令娘,她得多傷心啊。
沈令菡歪了歪嘴角,“別站風口抹眼淚啊舅母,您這一身衣裳光好看了,一看就不抗凍,快進去暖活着吧,我爹娘好着呢,我也好着呢,有舅舅舅母,外祖母疼我,可憐不着。”
于氏面上一喜,心疼的模樣還沒做出來就散了,“是好看吧,我也覺得比你娘年前做那一身好看,這麽一說,還挺想她。”
想人還是惦記衣裳就不知道了。
于氏生的有三分姿色,平日最好穿戴打扮,更好打腫臉充胖子,标榜的頭號目标就是她大姑子,只要誰誇她一句比何秀秀好看,穿戴的比何秀秀值錢,基本就能讓她找不着北。
沈令菡笑了笑,“可不是嘛,我娘出門倒是把那一套帶走了,不然送給舅母也是好的,您穿肯定更好,就是我娘圖省錢,才花了兩三貫錢,比不得您這一套金貴。”
于氏的臉刷就綠了,何秀秀那敗家娘們兒做套衣裳要兩三貫錢,呸!
“令娘你進來!”
西屋傳來中氣十足的聲音,是何家的老太太。
“哎!外祖母我這就來。”
于氏一邊翻白眼一邊往西屋裏瞅,眼珠子都快翻出來了,嘴裏嘀咕着:“偏心眼兒的老東西,不就是個談家嗎,不讓去就不讓去!”
回屋再看長的小氣吧啦的閨女,氣更不打一出來,“讓你長的不随我,該!”
剛剛出了正月,門簾還很厚重,沈令菡每回都從旁邊掀道縫鑽進去,這樣省力氣,她進屋先咧開嘴,小嘴裏能吐出蜜來,“外祖母我來啦,您想我了嗎?”
鄭氏年歲大了,矮幾跟蒲席都挪到了牆邊矮炕上,天冷的時候還要搭床被褥在腿上,不過今日坐的板正,不知道參的哪路禪,半天了才掀起下墜成三角的厚眼皮,原本就要垂到下巴的法令紋又拉了半寸,險拎拎的勾在了第二層下巴上。
“以後別在我耳根子底下提你娘,聽着鬧心。”
沈令菡渾不在意的拖了把四腳小矮凳坐下,又讓小苗也坐下烤火,“外祖母,我爹娘就是出門雲游,也不是不回來,您還至于為這點事生氣嘛,要不我給您講個笑話?”
鄭氏沒好氣的瞪她一眼,“當我老糊塗了嗎,雲游還不聲不響的就走,分明就是你爹不安好心,把我好好的一個姑娘坑拐了,你娘就是個眼瞎的糊塗鬼,我早說好看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還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來,我閉眼前都見不着她了,只求你們別跟我提!”
“沒影兒的事,外祖母您別亂想,我娘瞞着您,還不就是怕您不高興,您說她操持了小半輩子了,出去散散心不是挺好嘛。”
這話成功的讓鄭氏歇了嘴,何秀秀操持了小半輩子,可都是為何家操持的,好容易熬出了頭,為自己活兩年的确算不得什麽。
何秀秀這事算老何家的一段公案,要從何家的根上起說,何家在外祖父這一輩的時候,正趕上前朝興亂,原本也算是個殷實富戶,愣是跌落成了下層庶民,很是過了些年苦日子。
彼時何家只有一個閨女,也就是沈令菡她娘何秀秀,老兩口奮鬥了多少年就只得了一個姑娘,已然是把她當成獨苗,打着往後招婿入門的算盤了。何秀秀也争氣,從小就幫着家裏賺錢,從有到無,日子沒幾年就好了起來,何家就仿佛轉運了似的,老兩口老蚌生珠,居然奮鬥出了一個兒子。
那時候何秀秀也有十五六了,早就張羅着要招婿,老來子一得,立刻就尴尬了起來,一來家裏家外的生意都要靠她打理,想要等兒子長大接手家業,怎麽也還要十幾年,如果嫁人的話,家業總不可能還讓嫁出去的姑娘摻合,所以老兩口就有了私心,想把何秀秀這顆搖錢樹留在家裏。
何秀秀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一直沒提出嫁的事,仍舊幫着何家忙裏忙外,一耽擱就是七八年,正經成了老姑娘,原也不再想着嫁人的事了,直到後來救了一個落魄書生,然後就開啓了狗血的姑娘大了不中留的戲碼。
其實前因後果的沈令菡也不是特別清楚,但左不過就是外祖母瞧不上她爹一窮二白還不肯入贅,罵她娘腦子進水,放着那麽多有條件的男人不嫁,寧可不要家業也得嫁個窮光蛋,然後又去過起了苦日子,以致到現在,她老人家還看女婿不順眼。
如今他倆一聲不響的走了,誰也說不準去哪,還能不能回來,鄭氏的心結成倍的擰,只恨不得退回到十幾年前,一棍子打死了拐帶她閨女的野郎君。
今日天是陰的,屋裏壓了朵雲似的暗沉,鄭氏眯着三角眼看着蹲坐在地上的小丫頭,一恍惚就能跟二十多年前的另一個小丫頭重合。其實她娘倆長的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這娃娃随他爹,樣貌秉性都像,像的讓她看一眼就牙癢癢。
這才想起來今日是這丫頭生辰,生在二月二,任誰都說邪性,每年這日天都不開眼。
鄭氏沉聲,“明日換上新衣裳,跟我去談家走一趟,拜訪一下談夫人。”
沈令菡笑應了,“哎,我知道了外祖母,要不也一道領着阿瑤去吧,她年紀小好玩兒,悶在家裏怕是不高興。”
“讓她去做甚,小蘿蔔丁似的,還輪不上。”鄭氏一句話就給拍了板。
她舅母的氣最主要就是打這來的,拿阿瑤說事,其實主要是她自己撈不着去。
談老爺是官家新委任的內史,領琅琊郡諸事,是舅舅的頂頭上司,來往一下是題中應有。按理這種層面的內婦走動,理所應當是舅母出面應酬的,但舅母這個人,實在不是個能拿出手的婦人,聽聞談家是洛陽城裏的世家高門,外祖母估計怕她去露怯。
之所以領着沈令菡而不帶阿瑤表妹去,就只有一個目的,給她相親,阿瑤才六七歲,長的又拿不出手,攀附高門這種事就輪不上她。
至于如何就把相親的主意打到了剛來不過月餘的談家頭上,就得從都尉府由來說起了。
她舅舅何有志,身上兼有老來獨子的一切毛病,文不成武不就,連家業也挑不起來,于是乎,他人生最偉大的意義就剩下傳宗接代這一項,十四五歲就靠錢砸了個漂亮媳婦,這媳婦除了有三分姿色,渾身上下挑不出半分優點。
以前家裏從商的時候倒也罷了,丢人丢不到哪去,可現在不一樣了,何有志二十歲那年不知道走了哪門子狗屎運,丢了半條命救了一個大官,也就是上一任內史,這內史為了提攜救命恩人,違心向上州中正舉薦了何有志,這才屎殼郎翻身,吃起了官飯。
但屎殼郎再怎麽翻也抹不去一身臭,根上的毛病是去不掉的,沒有了能庇護的上官,要不了多久就得砸了飯碗,為了能保住這碗官飯,唯有死命巴結現任內史,所以一家子就盤算着把沈令菡嫁過去。
許是見她面有躊躇,鄭氏解釋了兩句,“你也莫要太過憂慮,談內史雖與安伯侯同出一脈,但分了家就是兩個屋檐下的人,身份上莫要有甚顧慮,你舅舅還說了,談內史人挺和氣,還主動提及讓兩家走動,想來家中婦人也是好想與的,家中幾個郎君都未娶親,我琢磨着,他們也是存了這層意思。”
鄭氏自從成了都尉府的老夫人,便一躍成為琅琊郡婦人裏的上層,越發的有了“高門貴婦”的架勢,心理上的優越感已然能跟洛陽城貴婦比肩,估計也沒覺得高攀了談家。
但沈令菡不以為然,談家是洛陽城裏的上層士族,哪怕跟安伯侯分了家,一輩子混吃等死,那也是一般人家高攀的家族,主動跟何家交好,是客氣還是為了別的暫時不得而知,卻絕對不會是發自內心的看上了何家。
還有她爹走的這麽趕巧,她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麽關聯。
去走一趟倒沒什麽,相親也不在話下,但是想讓她當老何家的踏腳石,她是絕不能答應的。
002入談府
第二日一早,沈令菡套好一身紅燈籠皮,梳了兩根麻花辮,三蹦兩跳的出了房門。
穿廊而過,在主屋拐角聽了一耳朵,這才慢悠悠踱步過去,剛到門口,一盆子洗臉水就跟長了眼似的飛出來,跟她抱了個滿懷。
“哎呀!”
她這一聲,連西屋裏的老太太都驚動了,忙出來瞧,待看見落湯雞似的令娘時,一口氣登時抽到了腦門頂。
“瞧瞧幹的好事!”
好幾百文錢趕制的新衣裳,這都成了什麽玩意,哪裏還能見人那!
于氏這個從屋裏往外倒東西的毛病,是小門戶裏坐下的根,移居了都尉府也沒能改了,十分上不得臺面,平日裏說一句管三天,第四天上照樣如此,門口連盆花都養不住。
沈令菡抖落身上的水,“沒事啊外祖母,您別氣,我去烤幹了便是。”
“烤什麽幹啊,鮮亮衣裳過水就不是原來的色了,你這澆的跟開了花似的,幹了也難看,趁早去換了!”
“哦,那我去去就來,您去屋裏等我啊外祖母。”
直到沈令菡走,于氏都沒露臉,佯裝不知道。
沈令菡心滿意足的換了件順眼的衣裳再回來,鄭氏已然收拾停當等在院子裏,一眼看見她那寡淡素淨的樣兒,氣就不打一出來,“去讓小苗給你梳個頭,那是正經能見人的頭面嗎,多戴些首飾再出來,你娘整天忙個甚,也不教教姑娘穿戴打扮,眼看着就要及笈了,還跟個鄉下野娃娃似的!”
于氏這會兒嗑着瓜子打正屋出來,難得替沈令菡說句話,“我看就這樣挺好的,令娘生的俊,不用頭面也使得,樸素。”
鄭氏不鹹不淡的瞪了她一眼,“丢了何家的臉,是不是沒你的事啊?”
于氏讓她噎的沒話說,嘎嘣嘎嘣嗑了一地的皮。
于氏此人心眼之小,小的極為違背人性,她既想把沈令菡賣給談家,替自家掙點前途,又不想看她去談家風光,恨不得她丢盡了臉,可謂寧願自損也要見人倒黴。
沈令菡心說這倆人想的可真多,就他們家這點頭面首飾,都挂身上也照樣掙不着什麽臉,沒的露怯。
“好小苗兒,就添那一支簪子吧,我腦袋小撐不住,回頭進人家家門,萬一頭重腳輕的摔個大馬趴,那不是要笑死人嘛。”
小苗這姑娘比沈令菡還大一歲,但每回跟她說話都覺得腦子短一截,比如眼下,她覺得令娘天真可愛,說的話在情在理,可根據她以前吃過的教訓看,要就這麽依了她,回頭就能挨老夫人一頓罵,一番智力拉鋸戰後,她決定吸取教訓,收起就要泛濫的同情心。
“令娘,再添朵花吧,不沉,好容易去見一見洛陽城來的夫人,哪能這麽素淨。”
說着就要給她腦袋上紮花,這頭花做的假,戴上去能直接客串媒婆,沈令菡忙拉住她要“行兇”的手,嘆了一聲,“呀,我才發現小苗今天這一身跟這花好配呦,不信你試試,是不是正合适?”
她不由分說的把花別在小苗腦袋上,對着鏡子讓她看,“你看看是不是,顏色也很配啊,你也是要一道去的,也要好生打扮啊。”
小苗讓她誇的找不着北,傻不愣登的就把自己要幹什麽給忘了,然後下一刻就被令娘拉着出了門。
“走啦外祖母,時辰不早了,別讓人家等。”
鄭氏上了歲數,眼神有點不趕趟,沈令菡拉着小苗打眼前一晃,一時也沒分清花戴在誰頭上,就這麽上了馬車。
談家的宅子是重新修葺過的,也不知道多早晚修的,似乎沒幾日的功夫,這裏就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光是門臉兒就比都尉府大了好幾倍。
“哇,好氣派啊!”小苗忍不住贊嘆,“皇宮也就這樣了吧?”
沈令菡笑了,“小苗想象中的皇宮就是這樣的嗎?”
“差不多吧,如果再跟寺院裏那樣貼金挂銅似的,大概也就真是了。”
鄭氏瞅她,“一會兒進去別一驚一乍的,再丢人你就在外頭等着。”
小苗脖子一縮,不敢吱聲了。
進門之前,還要等小門房通傳,單瞧一個門房的言談舉止,就把談家跟整個琅琊郡扯開了天地。遠的不說,上任內史的府邸都是見過的,是比都尉府好了幾個檔,但跟眼前的談府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裏。
三人在外頭恭敬的候着,一句閑話也不敢說,生怕壞了什麽規矩,真如同進宮面聖似的。
“何老夫人,沈娘子久等了,咱們夫人請二位進去呢。”一個漂亮的小侍女出來引路。
“有勞小姐姐了。”沈令菡笑嘻嘻道了聲謝。
這侍女卻也不是一般人,是談夫人跟前的得力丫頭,見過的夫人娘子不老少,打眼就覺着沈家娘子讨喜,一開口更是了不得,小小年紀的很能壓住場,一點初入高門的怯生氣都沒有,連何家的老夫人都顯得拘謹。
不管穿戴身份如何,這是個叫人見面就能生出好感來的娘子。
“沈小娘子快別客氣,咱們夫人昨日還念叨着要給府上下帖子,請夫人娘子們過來玩的,一聽說你們來了,忙讓我出來請。”
這是在說她們登門沒先下拜帖嗎,沈令菡記在心裏頭了,貴女貴婦人互相拜訪都是得走程序的。
“小姐姐,你們平日裏都怎麽玩的?”
“左不過就是娘子們聚在一處,吃酒玩樂,聽曲對詞,不新鮮的。”
這就夠新鮮了,在琅琊郡,怕是找不到幾個能對上詞的小娘子,看來談家乍從富貴鄉裏出來,還不能适應他們這種“窮鄉僻壤”,沒有可供邀請的高門貴女,估計也是憋悶的。
談家的這個宅子,打從進門就叫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一道一道的廊檐九曲十八彎,還沒瞧明白這一處的景致,轉眼就入了下一個,迂回曲折的像是進了萬花筒,總覺得這走廊要走不到頭。
好嘛,這要是記性不好的,回家都能迷路。
雖然富貴的要流油,不過談宅整體的風格更偏向清雅,木質的房屋配以頗有欣賞價值的草木石山,溪水亭臺,別有一番意境,沈令菡琢磨着,她爹沈先生應該會喜歡。
終于進了後院,眼前豁然開朗,諾大的庭院終于露出端倪,一個字,有錢!
“何老夫人,沈娘子,二位請入花廳,夫人姑娘們都在。”
一聽人口就不少,果然一照面,滿屋子的“花”争奇鬥豔,提前讓人欣賞了一番春景。
這麽一對比,“特意”穿戴打扮過的來客就顯得十分寒酸,尤似春風暖陽都不愛搭理的犄角旮旯裏,被枯葉纏繞的小野草。
“快給老夫人,沈小娘子看座。”
開口的婦人位居中央,相比身邊的花們,樸素的好像坐錯了地方,臉上已經不那麽顯嫩了,不過端莊威儀猶在,看年紀,應該是談夫人趙氏。
鄭氏客氣道:“叨擾了。”
按照尋常見面寒暄的慣例,鄭氏應該随口問問談夫人跟前的幾個姑娘婦人,順帶誇兩句,可她眼力實在有限,瞧了半天也沒分辨出哪個是什麽身份,本着少說少錯的原則,索性不問。
“呀,沈小娘子長的真稀罕人,你們瞧瞧她的眉眼,多喜相啊!”
最先開口的是談夫人左手邊的一個婦人,看年紀應該是側室一類的身份,因為談家的長子還不過二十,并沒娶親,也就沒有所謂的兒婦。
這位眉眼張揚,會察言觀色,是這裏頭最活潑的品種。
“二姐要不現在趕着生個郎君,估計還攆的上娶沈小娘子過門。”旁邊另一個年紀小的掩嘴笑說,看模樣也是個側室。
瞧瞧這大家門裏的婦人,光認臉都認不過來,鄭氏瞧了半天,耳目皆不暇接,分不清哪張嘴對應哪張臉,心道好家夥,談內史挺文雅個人,怎的娶這些個婆娘。
趙氏穩坐中央,聽着身邊人議論,并不打斷,只端詳着沈娘子,頻頻點頭,“是個周正的姑娘,今年多大了,可有念書?”
沈令菡眉眼一彎,未開口先見笑,“昨日才剛滿十三,書倒是讀的,就是念的稀松二五眼,老挨先生罵。”
一屋子人傻眼了,這姑娘長的是挺好看,行為舉止也機靈讨喜,怎麽一開口就跟哪兒不好似的,哪有人這麽誇自己的。
鄭氏在旁僵了臉,不為別的,說個年紀至于還把那倒黴生辰說出來嗎,生怕人家不忌諱似的。
“噗……”站在最邊上的一個小娘子先笑了出來,“沈家娘子好好玩,根本是說出了我的心聲,念書什麽的忒折磨人,也不知道為什麽,先生就是瞧不上我。”
“你也好意思說,有拿這個跟人比的嗎。”她旁邊一個大些的姑娘擰她耳朵,帶點不滿的掀掀眼皮子,瞧不上誰似的。
那小娘子吐吐舌頭,沖沈令菡擠眉弄眼。
如果說高山流水覓知音,那不讀書大概也是能找一找知音的,談家的二娘子對着沈令菡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母親,我能領着沈小娘子去院子裏玩嗎?”談二娘說道。
趙氏慈眉善目的,看不大出來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反正也沒攔着,“去吧,別胡鬧吓壞了人家,也不準出二院。”
“我知道了母親。”
談二娘跟沈令菡一般大,看樣子也是個愛玩的,而在談夫人跟前卻要表現出老實的樣子,看來談家的家教挺嚴格。
沈令菡跟趙氏鄭氏告了罪,與談二娘一道去了院子裏。
“你小字叫什麽?”
“我啊,叫我阿芷好了,他們都管我叫談二。”
聽着跟罵人似的,沈令菡笑,“怪可愛的你。”
“哼,才不是,他們都說我跟個二傻子似的,家裏就我一個笨蛋,可沒地位了,方才你瞧我阿姐,見天的擰我耳朵,都讓她擰傻了。”
談二好容易找到個同類,恨不得把十二年的苦水都倒出來,但其實,人家跟她也劃不成同類,沈小娘子雖然不愛念書,但是不傻也不笨,用她舅母的形容,就是一心開了八竅,氣死人不償命。
不過沈令菡的本事就是能跟任何人成為同類,很是感同身受的拉着談二的手,“你阿姐書念的很好喽?”
“好,好的不得了,我爹整天念叨沒把她生作兒郎,恨不得重新生一回。”
沈令菡琢磨出點味來,談家念書氛圍相當濃厚,看樣子談內史稀罕讀書人,光瞧那三個側室,就不是尋常的莺莺燕燕,言談舉止都挺雅觀。
所以她方才故意露怯倒是露到了點子上,再加上生辰不好,大概跟談家也沒什麽緣分了,一想到這裏,她的心就放了一半,專心觀摩起院子裏的風景。
“你們這裏的娘子,平日裏都有什麽好玩的嗎?”
沈令菡想了想,“其實跟你們玩的也差不多,就是沒那麽文雅規整。”
“不規整好,我就喜歡不規整的。”談二拱到花草叢裏摸索一氣,掏出了一只花球來,“看,鞠球玩不,在家裏沒人陪我玩,可無聊了。”
這叫鞠球啊,不知道還以為是繡球。
“阿芷所謂的玩,是怎麽個玩法?”
“就是這樣啊,我表演給你看。”
沈令菡給她讓開道,正想欣賞一下洛陽貴女們是怎麽玩鞠球的,就見那只花裏胡哨的球咻的一下貼着她腦袋飛出去,穿過了花草石山,亭臺樓閣,自殺似的朝着天邊滾滾而去……
沈令菡:“……”
“哎呀糟糕,怎麽又飛了,我可就剩這一只球了,侍女們都不敢再給我做了。”
談二不要形象的朝着繡球飛去的地方跑,沈令菡摸着噗噗跳的小心肝,好家夥,差點兒讓她踢花了臉。
這談二娘子,恐怕是真二。
花球一路往後面小廚房處飛,兩個小娘子跟在後頭追,直跑到了井池子邊,那球好死不死的落在了一個水桶裏,談二看一眼就洩了氣。
沈令菡卻注意到井邊圍着的幾個人,兩個打扮貴氣的小郎君在中間起哄架秧子,三兩個家下人架着個人正往水缸裏摁,不知道是在鬧着玩還是欺負人。
洛陽城的高門裏頭,還流行大冷天把人浸水缸的把戲?
“二哥,四弟,你們又在玩什麽那?”
談二不準備撈球了,拉着沈令菡過來看熱鬧。
原來是府上的兩個郎君,談二她二哥談遜,約摸十四五的模樣,看累了熱鬧坐在井邊翹着二郎腿,她四弟只八九歲的樣子,卻是上蹿下跳的興奮,時不時就想過去親自動手。
而被摁在水缸裏的郎君也不大,頭沉在水裏半天不見反抗,看着怪可憐的。
“你們府上都是這麽玩的?”沈令菡沒見過這樣的世面,接受無能,懷疑不是她眼瞎看錯了,就是他們都有病。
談二的表情有點一言難盡,嫌棄還帶點尴尬,“沒有啊令娘,鬧着玩的,二,二哥,你們怎麽又跟他鬧上了,家裏有客,回頭仔細大哥說你。”
談遜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有客就有客呗,還礙着咱們家事了,這遭瘟的地方,水井都不能多打一口,喝水都喝的膈應。”
“就是!以後不準讓他來用井裏的水,我娘說了,會染病!”
四郎丁點大的人,說的煞有介事,好像讓人家沾一口,明日整個琅琊郡的人都能中毒死光了似的。
“談二你玩你的去,別跟大哥多嘴聽到沒?”
“不是,你們……”談二直跺腳,她瞄了一眼沈令菡,心說怎麽偏偏就非挑今日尋事。
沈令菡直勾勾盯着水缸裏的小郎君,他怎麽一動不動的,這不是要出人命嗎!
“二哥你是不是騙我,他明明就是個啞巴,到現在也不吭聲,忒沒勁。”四郎沉不住氣,一把拉開一個下人,上去就死命掰水缸邊上的手,尤嫌不過瘾,跳起腳來摁他的脖子,“我就不信你不吭聲,快喊一聲饒命,我就放你出來!”
不曉得是他人小力氣不夠還是怎的,壓了兩下居然沒壓動,那郎君纖細的脖子梗住了一動不動,讓施暴者顯得很尴尬。
那一瞬間周遭靜了靜,皆愣怔的看着。
“噫!水缸裏的魚還怪好看的,能讓我也看看嗎?”沈令菡背着小手好奇的走過去,仿佛沒瞧見這場鬧劇似的。
她這個府上來客,在旁邊站了半天也沒人拿正眼瞧她,估計誰也沒把她放眼裏,更沒料到她還能多管閑事,此時倒是都不約而同的看着她,她一來,水缸邊上的兩個家下人不得不讓開了道。
這位客人有點不拿自己當外人啊。
“我看你瞧了半天,肯定好玩,也讓開給我看看呀。”沈令菡拍拍水缸沿上蒼白的手,那手是用着力氣的,證明人沒事,這才松了口氣。
“就是就是,二哥你們改天再玩鬧,令娘第一回到咱府上來,還沒好好看看那。”談二拼命的跟她二哥打眼色。
談遜面色不善的打量了沈令菡一眼,倒是沒說話。小四郎不幹了,“什麽嘛,真掃興,哪來的窮酸丫頭,我還沒聽他出人聲呢。”
沈令菡沒管那倆小豆丁,她試着把手伸進水缸,剛一碰水面,水裏的小郎君就呼啦擡起了頭,可能是有點喘不上氣,手撐在水缸沿上一時沒動。
頭發上的水吧嗒吧嗒往下滴,沈令菡從波瀾的水影裏看見了一雙明亮如皎月的眼睛,以及一張格外白皙精致的臉,她忍不住歪頭端詳他。
小郎君可真好看啊,可是他的眼睛……沒有神。
003小瞎子
還沒瞧清楚的,人家就走開了,沈令菡愣了愣,不死心的又看向他,看着他慢慢走向井邊,摸到了那兩個水桶,還摸索着把水桶裏的球撿了出來。
小四郎見他要走,上前一腳踹倒了其中一個水桶,“讓你喝!讓你不長記性!以後不準跟我們用一口井。”
正要再踹另一只的時候,沈令菡喊了一聲,“哎!你們剛來怕是不曉得吧,咱們琅琊郡連着兩年大旱,最是不能浪費水的,夜裏會有水神鑽被窩哦。”
小四郎一個激靈從頭抖到腳,尤似水神鑽了褲裆,瞬間尿意上湧。
“真,真的嗎!”
“這還能有假,不信你再踹一桶試試,看夜裏有沒有。”
這哪還踹的下去腳啊。
小四郎年紀小,一下就唬住了,談遜明顯不吃這一套,他多瞅了沈令菡兩眼,細長的眼裏帶着幾分陰郁。
“小四咱們走,去看看大哥回來沒有。”
兩人一并家丁都散了,只留一片安靜跟狼藉。
沈令菡緊走兩步攆上小瞎子郎君,偷偷告訴他,“這裏往東不遠就有條河,水很幹淨,我們平時也會去打水的。”
談讓頓了頓腳,沒吱聲,也沒看她,擔着水繼續走。
“你聽得見就好辦了,方才你是不是練憋氣那,很厲害嘛,有這才能不如來我家啊,待遇肯定比這裏好,他們這麽欺負人,太可恥了,你來我家,我罩你啊!”
談讓:“……”
小娘子挺清奇的。
“謝謝,不需要。”
原來不是啞巴啊,那就更好辦了,雖然他不怎麽搭理人,但沈令菡挺高興,畢竟又聾又啞又瞎的,也太欺負人了點。
不過可能是真瞎,瞧這路走的。
可惜了可惜了,長那麽好看呢,尤其一雙眼睛,怎麽就瞎了呢?
沈令菡沒繼續跟着,一路看着他走到一個小偏院,院子比廚房還偏,幾乎就要圈到府外了,明顯是家下人住的地方。
就沖談家對待下人的态度看,也不是什麽好人家。
“令娘!”談二到底不舍得最後一只球,不嫌髒的又撿起來抱着,“快來鞠球啊。”
“哎,我這就來。”
“令娘,你跟他說什麽呢,他又聾又啞又瞎的,能搭理你麽?”
為什麽談家人都以為他聾啞那,明明挺正常啊。
“是不搭理我的。”沈令菡疑惑但是沒有多說,“你們家怎麽招了這麽個下人那,看不見又能做什麽呢?”
“什麽下人,他是談讓啊,我家三郎。”
他居然是談家的郎君!
沈令菡往小偏院裏瞧了一眼,這待遇怕是撿來的吧,比她還不如啊,談二連聲三哥都不肯出口,分明就是當家裏沒這個兄弟。
她張開了嘴,“真的呀,可是他為什麽會這樣啊?”
談二顯然不太想提他,不情不願的說道:“他從小就這樣啊,我長這麽大就沒聽他開過口,他娘也是個傻的,腦子不太好,反正我也不太知道啦,大姐從小就告訴我不要管他們的事,說這娘倆命裏帶煞,生來就是禍害人的,家裏人也都不問,自生自滅喽。”
從小就瞎,那也挺可憐的,不過就是有點毛病嘛,至于就嫌棄成這樣嗎,大戶人家裏真缺愛。
“哎呀,不說他們了,走,跟我去鞠球,我看看你技術如何。”
“二姑娘,夫人讓你們到前廳呢,老爺回來了。”
談二頓時就垮了,“唉,真掃興,那走吧令娘。”
看時辰,應該是要留飯了,她是不想留的,但是外祖母肯定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果然到前廳的時候,談內史跟府上三個郎君都在,小四郎正跟他娘撒嬌告狀,估計是控訴她剛才的壯舉,當着談內史的面,他娘沒說甚,就是看沈令菡的眼神不怎麽待見。
談家有一正房三側室,各屋都有所出,其中大朗跟談二娘是正房趙氏所生,大娘子是二房的,也就是那位誇沈令菡好看的活潑婦人,剩下二郎四郎,分別是三房四房所生。
至于談讓,兄弟裏頭是排行老三,抛開他跟他娘不提,眼前這一大家子可謂其樂融融。
談內史是個文雅人,蓄了一把高深莫測的須,沒事就愛撚兩下,像是要給胡須過過數,看面相不好不壞,中庸之相。
他刻意打量沈令菡兩眼,似是在掂量她肚子裏裝了幾斤學問,“某聽聞是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