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朝陽

密林深處,忽然傳來壓抑的咳嗽聲,随即一陣咔嚓亂響,聽起來像是有人跌倒,緊接着響起一聲驚呼:“唐安!”

一人趴在地上,正掙紮着起來,另一人連忙去扶,正是方才從展白手中逃走的唐寒兩人。

“二少爺,我、我沒事……”那黑衣人唐安費力站起來,笑道:“不過是絆了一下,沒事的。”

唐寒眉頭緊皺,一手扶着他,一手探上他的脈息,道:“我們還是找個地方歇會兒,你好生調息一下……南俠一掌,可不是那麽容易消受的。”

唐安苦笑道:“南俠若是用了全力,我哪兒還能活着,估計連兩成的力沒到吧?還多虧有梅花針擋了一下,否則……”

唐寒眼色一冷,“南俠展昭……哼哼,空有武力卻優柔寡斷,等完結了手裏的事,再慢慢對付吧。”

唐安似是有些不安,“二少爺……”

“他們找到了官銀,暫時不會再管我們,等找來官府将銀子運出去,至少也得三四天,倒是方便了我們。”唐寒冷哼一聲,眼底掠過一絲殺意,“反正朱銘秦武已經死了,礙不了事,那邊派來的人也該到位了吧?”

“是,前日就已到了城裏安頓了下來。”唐安點頭答應,“少爺你是打算……”

唐寒深吸一口氣,擡頭透過枝葉縫隙看向那輪亘古不變的月,眸光烈烈,沉聲道:“這麽多年了,終于,可以回去了。”

看着唐寒被覆蓋的面容,唐安眼底也泛起波濤,聲音不由得帶了幾分顫抖,道:“少爺受了這麽多年的苦,如今總算能讨回來了!”

“你随我逃出唐家,也是受盡了磨難,等我們回去,一定要當年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通通跪在面前,讓他們好好看看,将他們踩在腳底的人到底是誰!”

唐安雙眼發亮,就連那蒼白的臉上也因心情激動而泛起紅潮,“唐安還未記事就父母雙亡,是夫人收養了我,養育之恩無以為報,為了少爺就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只要少爺大事能成,唐安死而無憾!”

“你不許死,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你不能死!”唐寒豁然轉頭,死死盯着唐安,道:“我們找地方休息,你的傷不致命,你必須活下去!”

“他活不活得下去,你也問問爺的意思。”遠遠傳來一聲低喝,帶着成竹在胸的自信,哪怕還沒有看見他人,唐寒已能想象到他那挑起的眉梢和唇角,頓時握緊了拳頭,一把拉住唐安,“快走!”

唐安畢竟受了傷,喘着氣剛剛起步,就發覺前路已被那一身藍衣的男人擋個正着,偏偏那男人還笑得分外溫和,“二位,且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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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輪月,漸漸開始沉了。

“展南俠,便是要夜黑無人攔路行兇,恐怕也劫錯了人。”唐寒心知此番再難逃脫,便也鎮定了下來,冷冷看着展昭,先發制人,倒将一個攔路搶劫的罪名扣在了這開封府的禦貓頭上。

可惜這位禦貓大人毫不在意,淡淡道:“既然夜黑無人,展某又何必客氣?二公子,你還是實話說吧,你們為何要劫奪官銀,其他的官銀又在何處?”

“展大人,無憑無據,這話可不能亂說。”唐寒被黑布蒙住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只聽他同樣也是淡淡回道:“這樣大的罪名,我等平民百姓可承受不起。”

“廢話真多,”白玉堂不知何時已到了兩人身後,堵住了他們的退路,聞言暗暗翻了個白眼,冷嗤道:“明人不說暗話,唐寒,你做了什麽我們心裏都明白,何必再繞彎子。”

唐寒沒有說話,只是扶着唐安的手默默地加緊了。

展昭看着二人模樣,漸漸地肅了顏色,緩緩開口,他聲音不大音調也不高,但卻透着叫人難以抗拒的威嚴:“唐寒,你糾集同夥,劫奪官銀,殺害護送官兵,千裏奔逃入蜀,如今官銀已經被找到,我們既然來了,你難道還跑得掉麽?”

唐寒的眼角似乎跳了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來,“展大人可真是自信。”

白玉堂一聽險些笑出聲來,暗道這家夥總算說了句實話,什麽謙謙君子溫和有禮待人親切虛懷若谷……都只是騙人的假象罷了!這南俠貓大人骨子裏可是嚣張狂傲得很,一旦被惹火了,什麽唐家漢家的,通通不在話下。偏偏世人都瞎了眼,竟将這貓當好人,到底是他白五爺洞察燭照慧眼如炬,早早看出這貓的本質來……

心裏想着,面上也不由得顯出幾分得意,正要說話,忽然喉頭一癢,一下子咳嗽起來。

展昭眉頭一皺,向他看來,他揉揉鼻子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正要說話,卻見唐寒看了自己一眼,随後又看向展昭,冷哼一聲,“展大人,不如我們打個賭?”

展昭挑眉,“賭什麽?”

唐寒擡起手,緩緩指向了身後,“他的命。”

白玉堂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唐寒指的竟是自己,愣了一下,氣得笑了出來,“唐寒,你剛剛逃命是不是跑太急把腦子撞壞了?”

展昭卻沒有笑,他的臉色沉了下來,看着唐寒,緩緩往前踏了一步,“你最好,把話說清楚。”

唐寒揚了揚頭,冷哼道:“展大人莫非忘了在下是何處出身?”頓了頓,又道:“上回在唐門,沒能殺得了他,這次他自己送上門來,我又豈會錯過?”

展昭還未答話,白玉堂已搶道:“呸,你當爺是瞎子傻子,站着任你下毒?”他話說得急了,不禁又咳了兩聲,臉色微微有些泛紅,“你倒是說說,你怎麽給爺下的?”

唐寒并未回答,只是盯着展昭,話語中帶了一分悠然,低笑道:“展大人,這一局,你可要賭?”

展昭死死盯着唐寒,似乎想從他的目光裏看出什麽,耳畔傳來白玉堂帶了幾分惱怒的聲音,“貓,你別信他!”可話音剛落,又咳嗽起來。

“再拖下去,可就要傷了肺了——展大人?”

展昭的眼底閃過一絲近乎暴虐的怒意,臉色鐵青,握劍的手已顯出了青筋,但卻沒有唐寒預料中的憤怒和焦急,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放緩了神色,問道:“解藥呢?”

“我會将解藥放在剛才那個山洞裏,不過得勞煩二位在這裏多待一個時辰。”

“可以,”展昭點了點頭,神色平靜,微微側了側身,“你走吧。”

“貓兒!”白玉堂幾乎要跳了起來,恨不得撲上去抓爛那張死貓臉——好不容易逮住哪能這麽輕易地放了,自己活蹦亂跳精神好着呢,哪裏有中毒啊!

唐寒顯然并不打算考慮白玉堂的心情,一聽展昭答應,立刻點頭,“成交,展南俠一諾千金,在下是放心的。”

展昭懶得理他。

唐寒也不在意,扶着唐安,立刻朝前方走去。

“貓!”

“等等。”擦肩而過的瞬間,展昭突然出聲。

唐寒一下子繃緊了身子。

展昭卻沒有什麽動作,只是微微偏過頭,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我還有一個問題……你們本是故人,為何三番四次地想要他性命?”

唐寒愣了一下,沒想到展昭會問他這個,默然片刻,直視着展昭雙眼,坦然道:“因為嫉妒。”

這回換做展昭一呆,沒想到他會如此坦白,眉頭微微皺了皺,還未說話,就聽唐寒又補了一句:“也因為,不想讓他誤了我的事。”

展昭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看向他的眼神裏多了一分憐憫,不再說什麽,“你走吧。”

唐寒立刻快步往前走去。

“豈有此理,給爺站住!”白玉堂見他們要走,立刻飛身而起想要攔截,不成想對面飛來一道藍影,反而将自己截了下來。兩人落在地上,他不由得氣得直跺腳,“死貓,你到底要幹嘛!”

這麽一耽擱,唐寒兩人已是走進林中,看不見了。

月光越來越暗了,照在林中也愈發的模糊。展昭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只覺那雙眼粲然如星,比任何明珠美玉都要光華萬千,那顆起而複落的心終于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凝視半晌,久到白玉堂都開始生了逃離的心思,這才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熱的。

白玉堂下意識地想要躲,可不知為何竟沒躲開,反而有些呆了,看着展昭這近在咫尺的面容,看見他分明的棱角,看見他眼中流露出的謹慎和認真,突然有些……心跳加速。

“嗯?”展昭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眉頭又皺了皺,又拿起他的手腕探了探脈,喃喃道:“脈象還算好,怎麽突然這麽燙……”

他話音才落,白玉堂一下子往後跳開,跟個受了驚的兔子似的,“你你你胡說八道什麽!”

“我哪有胡說,你又是咳嗽又是發熱的,剛剛下水受了風吧?這都十一月了,不着涼才是怪事!明明是個少爺身子,卻這般不用心,非得把自己折騰病了才高興?”展昭如今已完全放下了心,看着他的模樣,忍不住皺着眉頭一陣數落,全然沒注意到白玉堂一下子怪異起來的臉色,“你、你知道我沒中毒?”

展昭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是錦毛鼠,不是灰毛耗子,哪兒能這麽容易中了別人的招?”

小白耗子那一身錦毛頓時炸了起來:“那你還放唐寒走!”

“即使只有一丁點兒的可能性,我也不想冒險。”展昭面不改色,深深看着白玉堂,忽然勾了勾嘴角,“何況,好戲還未開場,我們也沒有将主角攔在臺下的道理。”

白玉堂一愣,他是聰慧至極的人物,一轉念已明白了展昭的意思,一挑眉,眼底掠過一絲光彩,“你果然是早就打算好了?”

“順水推舟而已,總不能真的拿你去賭,我可輸不起。”展昭笑了笑,分明是雲淡風輕漫不經心的模樣,分明是随口給出的答案,卻如刀鋒刻骨般壯烈,叫人在這剎那間迷了眼迷了心,從此再也沒有了似是而非若有若無,只有劍光掠過,永不回頭。

白玉堂靜靜地看着他,眉梢還是剛剛那微微挑起的模樣,只緩緩地勾了勾唇,沒有諷刺沒有挑釁,就這麽淺淺淡淡地笑了笑,“輸不起?”不等展昭答話,他已再次笑了出來,“輸不起也得輸,”聲音微微上揚,像極了一只偷到油的小耗子,“左右也沒事可做,現在,爺要去金頂看日出,比比?”

展昭皺起了眉頭,“白玉堂……”

“哼,爺想去就去,有本事來追啊!”似是知道他想說什麽,白玉堂輕哼一聲打斷,袖子一甩,人已往山上掠去。

展昭略一挑眉,眼底一絲光芒掠過,嘴角一抿,已被這頑劣的耗子挑起了難得的好勝之心——想玩?奉陪!

峨眉山勢不算高絕,但勝在幽深曲折,兩人一路走來,比腳力比身法,所見月下風光秀麗,頗有奇趣,直到最終登臨金頂之上,初時那一點争勝之心,早已煙消雲散了。

金頂有寺,名為光相,二人遠遠看去,只見飛閣流丹,靜谧無聲,當真是個極好極清幽的修行之處。此刻晨光熹微,天邊隐約泛着白,寺廟那模模糊糊的輪廓看上去少了莊嚴,多了神秘,讓人心生敬畏,分毫不敢亵渎。

“這個點兒去打擾恐怕不太好,”展昭看了看天色,“我們先在外邊轉轉?”

“唔,好啊,”白玉堂應了一聲,一雙眼四下看着,咕哝道:“我記得峨眉山頂有一處舍身崖來着,哪兒呢……诶,那裏!”他頓時喜上眉梢,一把拉了展昭往山崖邊跑去。

舍身崖位于金頂之巅,是一塊巨大的整塊岩石,突出山壁之外,山勢極為險要。若是機緣巧合,站在上面可以看見佛光、天燈之類的奇觀,本名睹光臺,後來不知為何傳出了自崖上跳下就可得道成仙的話,引得許多人慕名而來跳崖而死,故而也有攝身崖之名。

兩人幾步跑了過去,站在山巅崖上,只覺山風撲面,冰涼刺骨,卻又無比清新提神,上觀天宇,只見曦光淡淡朦胧一片;下瞰大地,只見雲海層疊翻湧不休。他們身處其中,只覺天地浩大,江河長流,萬物蝼蟻,瞬息來去,勝敗榮辱,無可挂懷。兩人踏足雲端,本身又是玉樹瓊枝般的飄然身姿,若讓尋常人見了,恐怕會認為他們就要乘風而去,羽化登仙。

“好地方,好風光!”白玉堂素來喜好山水,此刻一見當即眉開眼笑,連連道:“真是不虛此行,貓兒,你看如何?”

“大好河山,古人誠不欺我。”展昭笑了一聲,轉過頭去看他,頓時眉頭一皺,“你臉怎麽這麽紅?”說話間,已伸手探上他的額頭,臉色又是一變,“你發燒了。”

“哪有!”白玉堂一臉不耐煩地揮開貓爪,“五爺身體好着呢,才沒有……”話才到一半,沒留神喉嚨裏灌進了冷風,頓時咳嗽起來。

展昭沉着臉看着這不讓人省心的耗子,想要狠狠心不理他吧,卻又看不得他咳得滿面通紅的模樣,忍了沒片刻就已伸出手輕輕拍着他的後背,緩聲道:“還逞強,這都什麽時候了,下了水洗澡還跑山上來,山上本來就冷,何況風又大,再說……”

“停停停!”白玉堂好不容易喘勻了,還有力氣朝他翻個白眼,“貓兒,你怎麽越來越唠叨了?”

“誰叫你不知照顧自己,若是病了傷了,你哥哥嫂嫂知道,叫我如何交待才好?”

“誰要你交待?你就是為了跟他們交待?”白玉堂定定瞧着他,那眉梢一點微微挑起,随即桃花眼眯了眯,帶着些鼻音,拖長了聲調,“嗯?”

展昭不知為何突然心虛起來,“啊”的應了一聲,“我的意思是……”他目光開始游離,看向周圍的朦胧雲海,“我們還是找個地方避風吧?”

“不要,爺要看日出!”果斷拒絕了展昭的提議,白玉堂瞪了他一眼,将衣裳一撩,已經坐到了舍身崖上,顯然不打算走了。

耗子耍起了無賴,禦貓還能拿他如何?展昭看看天色,只見東邊的乳白已愈發明顯,日出也就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了,想了想,也撩了衣裳在他旁邊屈腿坐了下來。

白玉堂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淡淡的笑。

展昭有些無奈地看他,但眉眼之中分明滿是溫柔與縱容。

一時間,兩人都靜默無聲,只聽風聲浩蕩,只見天地無疆,雲海山岚在周身飄舞,長發衣擺在風中輕拂。江湖遠去,風雨不起,他們靜靜地享受着這難得的恬靜,享受着和彼此共同擁有的這一刻光陰。

淺白色的光暈中,白玉堂的神情也帶了些夢幻般的平靜,“貓,你第一次看日出是什麽時候?”

展昭聞言也未轉頭,只是看着那遠處雲海,想了想,道:“是在少室山上,那時候剛剛上山,師父給的第一個功課,就是自己爬上山頂,看了日出再回來。”

“少室山啊?你倒從未說過自己的出身,原來是少林寺?”

“小時候被師父帶上山待了幾年,乃是啓蒙之地。”展昭淡淡一笑,一說起當年時光,臉上也露出了幾分懷念之色,輕輕道:“說來,也很久沒回少林了。”

“往後有的是機會麽,回頭爺陪你,正好也去少林寺走走,還是很小的時候去過一次呢。”似乎察覺到了他情緒裏的那一絲留戀一絲低落,白玉堂很豪氣很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之餘還不忘數落幾句,笑道:“誰叫你那麽勞碌命,向包大人告個假不就完了,還怕他扣你工錢不成?那也不怕,爺養你!”

展昭看着他一副男子漢大丈夫豪氣幹雲的架勢,好笑之餘,一顆心好像被什麽塞滿了,填充得滿滿當當沒有一絲縫隙,不由得也笑了起來,順着他道:“是是是,你白五爺家財萬貫,養貓當然不在話下。”

白玉堂眉開眼笑,“那是自然!”

展昭看着他的模樣,心中仿佛也鑽進了一只小耗子,那細細的尾巴尖兒還到處晃悠,“你剛剛說,小時候去過少林寺?是什麽時候的事?”

“那是……”白玉堂剛剛起了個頭,卻不知想起了什麽,神色忽然黯淡了下去,似一朵盛開的花突然開始收攏花瓣,一點一點地藏起那最深處的秘密。他眉目輕斂,動了動唇,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會兒,方幽幽道:“六七歲吧……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聽他話中之意,帶着顯而易見的悵惘,必是勾起了難以釋懷的傷心回憶,否則那飛揚桀骜的錦毛鼠,怎會突然變得這般寂寥落寞?

展昭心裏一陣鈍痛,不知想到了什麽,眉目微動,最終卻是抿了唇什麽也沒說,只默默地轉過了頭看向東方天際,緩緩道:“過去了,就好。”

白玉堂沒有應聲,兩人就這麽雙雙沉默了下去,各懷心事,看着對面那層疊雲海,等待着新一天的黎明。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展昭只覺肩上一沉,轉頭看去不由得一愣,只見白玉堂雙眸阖上,已是睡了過去。

下一刻,只見金光耀眼,正是旭日破雲而出,璀璨無比,綻放萬丈光芒。初升的朝陽照在兩人身上,那少年略顯蒼白的臉上也蒙上了這淡淡金光,這樣近的距離,展昭甚至可以看見他的鼻翼因呼吸而微微顫動,甚至可以看見他臉上那細小的絨毛,整個人看起來柔軟又脆弱,讓人恨不得捧在心尖上,連呼吸都怕将他驚動。

展昭就這麽看着他,心底泛起隐約的心疼來——奔波了一日,又是追擊又是搏鬥,還染了風寒,任這少年再如何強撐,終究也是抵不過這份困倦的。

心上那一絲缱绻纏綿繞指,展昭默默看着他,剎那間似乎神游天地,又似乎一片空寂,眼底心底都只剩下了這一個人,他靠在自己肩上,閉目安然如上古的神祇,在金色的陽光之下,顯得那樣高貴而神聖。桃花眼眼角上挑,即便是睡着,都能讓人感受到那份靈動與風華,而當他睜開眼的時候,那墨色的瞳子就如瀚海深處的漩渦,無聲地誘惑着,讓人沉迷,讓人淪陷,讓人恨不得就此定格時光,然後就這麽與他天荒地老,攜手并肩,瞬息百年。

“铛——”

天邊突然傳來一聲杳杳黃鐘,餘音渺遠,久久未絕。

展昭猛地驚醒,如醍醐灌頂般全身上下一片通透。他一下子擡頭,動作大得就連白玉堂也猛地一顫,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一副沒睡醒的模樣,看見眼前那熟悉的容顏,嘟了嘟嘴,含糊道:“怎麽了?”

“沒事,”展昭連忙輕聲安撫,按下自己那過快的心跳,讓自己的聲音保持着慣有的平靜和溫柔,“敲鐘而已,睡吧。”

“唔……”白玉堂咕哝一聲,眼睛一閉,頭一歪,還在他肩上蹭了蹭尋了個更舒服的位置,再次睡着了。

展昭看着他半晌,确認他已經睡熟之後,這才松了一口氣,臉上有些發燙,似乎做了什麽讓他心虛的事似的。看着那沉睡的少年,他眼神愈發明亮起來,帶着篤定帶着自信,帶着柔和帶着暖意,深深呼吸一番,好不容易移開目光,朝前方看去,只見雲海之上波光粼粼,那一輪紅日早已躍出海面,暖意柔柔地鋪散開來,将夜晚的寒冷逐漸驅散。

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了。

白玉堂醒來的時候,盯着頭頂那簡陋的房梁半晌沒回過神——他不是應該在峨眉山頂看日出麽,和那貓一起……貓呢!

他猛地一下子坐起來,才發現自己身上蓋着厚厚的被子,外衣被放置在床頭,薄薄的中衣抵不住這山頂涼意,整個人頓時瑟縮了一下,人也清醒多了。

“醒了?”

對面傳來熟悉的聲音,白玉堂頓時安下心來,也不去想自己剛才那莫名其妙的心悸是怎麽回事了,轉頭看去,正好看見展昭擡起頭,将手裏的書合上,看見自己的同時眉頭一皺,“天冷,躺下去,蓋好。”

他的聲音不高,語氣也并不嚴厲,反而帶着一種蠱惑一般的溫柔。白玉堂聽得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感覺到這個人身上似乎有什麽東西不同了,可又說不出究竟有什麽不對。許是真的覺得冷了,鬼使神差地沒有跟他唱反調,白玉堂拉着被子重新躺下,将自己裹得跟個蠶繭似的,側過頭,看向展昭的同時快速地掃了一眼這房間,只見陳設樸素簡單,牆壁上懸着一幅菩薩像,菩薩騎着白象,正是普賢菩薩。

心裏已猜到幾分,白玉堂瞪着展昭,看着他放下書起身走來,那施然的模樣和自己裹在被子裏的樣子簡直天差地別,不由得大大不爽,輕哼道:“這是哪兒?”

“光相寺,你有些燒,我就問方丈借了一間禪房,你且好生休息吧。”

“嘁……偏你事多,爺好好的,哪兒有生病……”嘟哝了一聲,忽然想起了什麽,瞪大眼睛,頓時高了聲調,“等等,那日出……”

展昭雙手一攤,神情要多無辜有多無辜,“這可不能怪我,你自己睡過去了。”

“可你為何不叫我!”

“你的起床氣有多大我不知道麽,萬一沒留神把我打下那舍身崖怎麽辦?”展昭面不改色在他床榻上坐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着,“展某年紀輕輕,這大好河山還沒看夠,可不想英年早逝。”

白玉堂被他噎得說不出話,正要跳起來與他理論理論,卻被展昭早有預見似的一手按在了被子上,同時另一只手探向額頭,“嗯,不那麽燒了。”

他的神情專注而溫柔,他的手溫暖而寬厚,白玉堂一肚子的火頓時就發不出來了,呆呆看着他,眨了眨眼,頗為不忿地在被子裏扭了扭,似乎想要掙開他的壓制,不過顯然沒有起到什麽作用,“別鬧,還想受風不是?”

“哼……”白玉堂翻了個白眼,問道:“你在這兒做甚,好不容易找到了官銀,不去守着萬一又被轉移了怎麽辦?”

“諒唐寒也沒那膽子再留在峨眉,不必擔心,”展昭淡淡一曬,又替他掖了掖被子,“你且養病,寺中有藥材,我托人煎了,好了就給送過來。”

白玉堂瞧見他眉間凜傲,心中一動,眉梢也不由得微微一挑,正要再說,就聽門上傳來叩門聲,“展施主。”

“是方丈,”展昭朝白玉堂解釋了一句,連忙起身前去開門,“方丈大師,有勞了。”

進來的是位極年長的大師,看去已有八十來歲,但慈眉善目精神尚好,與展昭見過禮,朝屋裏一看,笑了出來,“白施主醒了,到底是少年人,身體就是好。”

白玉堂只覺臉紅,畢竟裹在被子裏和這麽一位長者說話實在太過失禮,忙道:“多謝方丈關心,晚輩剛剛醒來,衣衫不整,實在是失禮。”

那方丈活了這樣的歲數,如何聽不懂他話外之意,淡淡一笑,握着念珠的手一揮,屋外就有一個小沙彌捧了藥碗進來遞給展昭,笑道:“趁熱喝吧,老衲先去外邊院子裏走走。”

“多謝方丈。”

展昭剛剛将門關好,白玉堂就掀了被子跳起來,七手八腳地開始将衣裳往身上套,一邊穿着一邊也不忘将展昭從頭到腳罵一通,“死貓,都怪你,爺這次真是丢臉丢到家了,你可滿意了!想爺一世英名居然毀在這小小傷風上,真是——阿嚏——”

巍巍然似玉山之将傾,白玉堂揉了揉鼻子,決定給展昭再記上一筆。

好不容易整理好衣裳,他走到桌邊坐下,看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藥汁,嘴角抽了抽,眉頭擰着,還未說話,展昭已經眼風一掃,言簡意赅地扔出一個字:“喝。”

白玉堂吸了吸鼻子,“哦……”

——喝光了。

老方丈再次進屋的時候,白玉堂已經上上下下整整潔潔,朝他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晚輩禮,道:“多謝方丈賜藥。”

“舉手之勞,施主不必客氣。”老方丈在桌邊坐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人,越看越是喜歡,便笑得愈發和藹,“老衲空守峨眉山數十載,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二位這樣出色的年輕人了。”

兩人也在他身側坐下,聞言都有些不好意思,展昭低頭笑笑,“方丈過獎了,晚輩愧不敢當。”

老方丈哈哈哈笑着,連那滿臉的皺紋都一下子生動了起來,“過獎不過獎,世人心中自有評判。二位此番上山,準備留多久,是為了賞玩風景麽?”

白玉堂眉頭一挑,不等展昭答話,已搶先道:“不瞞方丈說,我們此番上山,賞玩倒是其次,主要是為了散散心。”

“哦?”老方丈頓時好奇起來,笑道:“白施主這般人物,也有煩心之事麽?”

白玉堂面露哀戚,悠悠一嘆,“茫茫塵世,芸芸衆生,白某凡夫俗子,如何沒有煩心之事?白某自命逍遙,勝敗榮辱皆不在意,唯有這生死之事,卻是看不破的。”

展昭心裏一動,目光定在他身上,眼底神色莫測。

“我有一故人,多年來音書斷絕,此次自開封而來,卻發現他已是黃土一抔,真真是……叫人傷感。”

那老方丈見慣了悲歡離合,此刻不由得正了神色,露出一絲悲憫神色,雙手合十,安撫道:“施主不必難過,故人風姿雖不得見,但他必已脫苦海,已登極樂。”

“可恨的是,他連祖墳也入不得,就葬在那荒山野嶺裏!”白玉堂情緒激動起來,看着老方丈,怒道:“大師你說,就算是唐門,就能這麽欺負人嗎?”

“唐門?”老方丈愣了一下,“原來施主說的是唐門……”

白玉堂略略平複了一下心境,看向老方丈,問道:“大師也認得唐門的人?”

“如何不認得,”老方丈微微一笑,“老衲略有浮名,與唐門往來不少。不知白施主說的故人是唐門哪一位?”

“正是唐門二公子,唐寒。”

展昭眉峰一挑,已經明白了白玉堂演這一出是要做什麽,再看那方丈模樣,回憶片刻之後便點了點頭,嘆道:“這二公子我也是知道的,天資過人,可惜命格多舛,性格又偏激了些,因果輪回,也說不得。”

白玉堂眼睛一亮,追問道:“大師知道當年之事?”

“略有所聞。唐門對外只說是煉藥時出了意外,可老衲聽當時去參與超度誦經的弟子說,是那二公子偷煉禁藥被發現,搏鬥中被自己煉出的劇毒所傷,最終不治。”

這與唐宜所說大同小異,白玉堂心中正盤算着個中真假,就聽旁邊展昭接了話頭,問道:“唐門毒術冠絕天下,能學得一二就已能揚名江湖,二公子為何偏偏要偷煉禁藥?”

“那個孩子啊,雖然聰慧,但不太受寵,本來作為世家公子,無論如何總歸能一生無憂,可他……”老方丈略略擡了擡頭,神色間帶着幾分回憶幾分悵惘,半晌,終于一聲長嘆,“野心太大了。”

展昭白玉堂對望一眼,明白已經不能從這裏再得到關于唐寒的任何消息了,想了想,白玉堂又道:“聽唐寒說過他有個姐姐,喚作唐宜,與他極是要好,但這次我來卻不曾見到,可是已經出嫁了麽?”

“唐宜,唐宜啊,那可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她是長房長女,地位既高,人也聰明靈巧,很受當時的家主喜歡。”老方丈微微笑了起來,帶着長輩特有的慈愛,道:“唐寒的母親原本只是家裏的丫頭,後來被納為妾。雖然生下了兒子,但因為出身的原因,母子倆在家并不受重視。只有唐宜那孩子心善,多有照顧,所以姐弟倆感情很深。”

“那後來呢?”

“後來……”老方丈沉默了下去,合了合眼,輕輕搖了搖頭,道:“各人家事,老衲不敢妄言。”頓了頓,又再次雙手合十,眉目低垂,低嘆道:“——今日竟是破了戒,這修行,果然是一天都緩不得的。”

兩人又對望一眼,展昭低了低頭,“晚輩失禮了,還請大師恕罪。”

“與你何幹,是老衲自己修行不到家。”老方丈一擺手,呵呵又笑了起來,“罷了,白施主才剛吃了藥,還是再休息一會兒吧,老衲先行一步。”

兩人連忙起身相送,又連連告罪,老方丈并不在意,只超然而去。徒留下兩人面面相觑,心裏頗不是滋味。

“一定是跟你這賊貓待久了,爺以前可從不這麽繞彎子。”白玉堂很果斷地将賬算在展昭頭上。

“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展昭早已習慣,懶得跟他鬥口,直接上手一把拎着人就往床上拖,“現在,病老鼠,你給我乖、乖、睡、覺!”

“死貓,給爺放開,爺自己知道……展昭!爺剁了你!”

病老鼠精神大好死活不從,大呼小叫的聲音從屋內傳出,悠悠然散入風中。院裏的一叢修竹随風輕輕晃動,正是陽光燦爛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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