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內亂
唐家長子故去,對整個蜀中而言都是大事,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靈堂上人來人往,靈堂外梵音低唱,白色的旗幡高高飄揚,紙錢漫天飛灑,整個唐家都籠罩在一股靜穆的氣氛之中。
唐峥并不在場,靈堂的事宜都由他的大弟子唐寧操持着。唐寧看起來二十七八,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此刻正跑前跑後,迎來送往,熟稔地跟前來吊唁的人們打着招呼說着話,顯得極為幹練老成。靈堂內,唐宇婷帶着弟弟唐宙素衣致禮,漠然看着這形形色色的人,神情憔悴,愈發顯得孤苦起來。
日頭漸漸升高,很快便到了中午,這一番來往也算是暫且告一段落。眼看着客人漸漸少了,唐寧指揮着弟子接待,自己轉身進了靈堂,看向那姐弟二人,“小姐,小公子。”
唐宇婷看了他一眼,一雙杏目中流露出的是滿滿的倦意,勉強笑了笑,略略躬身,道:“寧哥哥。”
唐宙也行了一禮,“寧哥哥。”
唐寧點頭算是回禮,看着唐宇婷的模樣,皺了皺眉,道:“小姐也累了半日,如今沒幾個人了,還是回去用飯,歇會兒吧。”
唐宇婷眸光一轉,掃了一眼外邊的情況,點了點頭,“也好,外邊的事,就有勞寧哥哥了。”
“應該的,”唐寧應了一聲,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又接道:“小姐好好休息,唐寧晚些再來看望。”
唐宇婷垂下眼眸,輕輕道了一聲“是”,便喚了唐宙一起,姐弟二人一前一後,離開了靈堂。
唐寧看着兩人背影消失,靜靜站了一會兒,這才轉頭看向靈堂正中停放的棺木和靈牌,眯了眯眼,嘴角略微抽了抽,随即也轉身離開了。
剛出靈堂,就有弟子來找他報了一些新的情況,他一一吩咐下去,想了想,又交代了幾句,也往後面去了。
為了唐宏的葬禮,唐家不遺餘力,操持得甚是宏大。除了正堂設置靈堂之外,偏院裏設下了二三十桌的流水席,為前來吊唁的人提供食水,如今恰是午飯時候,他身為大弟子,自然要多去走走看看,問候幾句老友,結交幾個新朋。
偏院那邊稀稀落落地坐着十來人,三三兩兩地分頭坐着,見着他來,都是一臉敬畏的表情,與同伴們交換着眼色,卻無一人上前搭話。他掃了一眼,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也沒有什麽特別出衆的人物,不由得有些失望,轉了一圈大是無聊,跟侍候的弟子交待幾句,便離開了。
出了偏院,對面的院子也起了臨時的鍋竈,作為唐家弟子用飯的地方。這幾日忙忙碌碌,弟子們都是換着班兒來匆匆用過又去辦差,早已有人心生不滿,唐寧剛剛走進去,就聽見幾個弟子一邊吃着一邊低聲抱怨,一見他來立刻噤若寒蟬,一下子站了起來,齊聲行禮道:“寧師兄。”
唐寧緩緩走了過去。
那幾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自己說了什麽自己知道,如今被捉了個現行,若是要罰,他們這輩子恐怕就得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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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寧走到幾人面前,默不作聲地看着他們,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叫那幾人心跳如擂鼓,終是有個膽子略大些的人,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寧師兄……有何吩咐?”
“嗯,”唐寧應了一聲,目光從幾人臉上挨個掃過,聲音平靜無波,“無事,只是這幾天門中事忙,也辛苦你們了,該休息時就休息,別浪費精力。”
聽着意思是要放過他們,那人登時大喜,連連道:“是是是,多謝師兄關心,我等一定謹記。”
“知道就好,如今大公子不幸身故,門主憂思難解,正是我等弟子出力之時,唐寧身為大弟子,自然責無旁貸,要為門中分憂。”
“是是是,”幾人齊聲答應,開始那人目光一轉,接道:“寧師兄辛苦了,将來還有許多重任,師兄也要保重才是。”
“那是自然。”唐寧笑了一笑,“你們快些吃,吃完就好好辦差去吧。”
“是。”
唐寧自己早已用過了午飯,此時巡查完畢後就出了院子,想了想,便往內院方向走去。可沒走兩步就聽一聲尖利的哨響,心下一沉,頓時已變了臉色,随即就聽見身後有弟子連聲大叫:“寧師兄,有外敵來犯!”
唐門上一次有外敵來犯,已經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唐寧他們這一代弟子從未曾經歷過,更不曾想過,威震蜀中名揚天下的唐門,也會有人膽敢上門挑戰。
唐門以毒立派,同時暗器機關與輕功也卓有威名,有這三大絕技在身,自然從不畏懼任何來犯之敵,自第一個敵人亮出兵刃開始,就拉開了這一輪厮殺的序幕。
來人約有十個,身着各色便裝,看樣子是打着吊唁的名義大搖大擺名正言順地進的門。他們早有準備突然發難,當時接待的弟子地位都不高,一下子便被他們放倒了五六個,鮮血濺落靈前,仿佛是為這場葬禮添色,這些年輕的生命尚未真正開始,就已徹底結束。
然而很快,唐門弟子就回過了神來,手中暗器唰唰地飛出,樣樣都淬了劇毒,沒兩下就将對方幾乎一半的人給擊倒。剩下的人也不敢大意,兵刃揮舞着迎上,雙方短兵相接,一時戰了個平手。
靈堂鏖戰的同時,唐門弟子立刻傳訊示警。唐門家規,每位弟子身上都帶着一支哨子,一時間,尖銳的哨聲傳遍整個唐門內外,無論是誰,都立刻放下了手裏的事情,全副武裝,迅速往靈堂趕去。
唐門百年世家,弟子訓練有素,雖驚不亂,這邊廂尚在血戰,那邊已有人躍上屋頂占領了制高點,同時有人驅散閑雜人等,關閉大門封鎖了來往道路,立刻控制住了局面。
唐寧到的時候,這一切已經辦好,他一眼就看見靈堂前的院子裏橫屍一片,有自家弟子的,也有那些來犯之人的,場上還有三個敵手,正被五六個弟子團團圍住,刀光劍影你來我往,激戰猶酣。
唐寧看了一眼,就知這波人武藝平平,最多算是中上水平,前去接戰的弟子也只是普通弟子,并非門中精英,心念一轉,已打定主意,輕哼一聲,袖子一甩,人已飛撲過去。
“好大膽!”
頃刻間只聽一聲厲喝,衆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見那三人突然慘呼不止,齊刷刷地倒下了。
場上弟子一愣,循聲看去,只見唐寧氣定神閑地負手站在一旁,好像方才什麽也沒有做過似的。那些弟子頓時對他佩服得無以複加,一臉崇拜地看着,紛紛道:“寧師兄真是厲害,我等連您動作都沒看到,這幫人就已經倒下了!”
“師兄這一手暗器功夫真是出神入化,有師兄在此,憑他是誰,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那是那是,師兄太厲害了!”
唐寧聽着衆人贊譽,淡淡一笑,擺了擺手,道:“多謝兄弟們,能拿下賊人,也賴衆人之力,去,把人帶過來,我倒要問問,是誰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打上我唐門來!”
衆人立刻答應,七手八腳地就去拿那三人,剛一碰上就大叫起來:“師兄,他們死了!”
唐寧臉色一變,斥道:“胡說,我未用毒,那幾個暗器怎麽可能致死!”
那出聲的弟子年紀不大,被唐寧一喝吓了一跳,哆嗦着又看了看手下那人,喊道:“弟子不敢亂說,這真是死了!”
唐寧眉頭一皺,沉聲道:“怎麽回事!”
一個略老成些的弟子掰開他們的嘴看了看,又俯下身略聞了聞,答道:“師兄,他們嘴裏藏了毒!”
“什麽,”唐寧心中一沉,暗道不好,“竟是死士?”
——唐家究竟得罪了誰?要知道,死士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用得起,更不是随便什麽事都值得用的。可近段時間唐門風平浪靜并沒有什麽大的動作,怎麽會讓人先殺長子,又派來死士?唐宏之死尚無着落,如今又有死士來襲,這背後的陰謀之深勢力之強,恐怕縱然是赫赫唐門,也須重新掂量了。
唐寧畢竟執事已久,心性沉穩,心中雖已震動不已,面上卻仍是冷靜自若,将袖袍一甩,一臉嫌惡地看了這滿地的屍體一眼,吩咐道:“将這些屍體擡到後面去,仔細查驗。”
“是。”
他頭微微一偏,略略放輕了聲音,“你,”對着離他最近的一個弟子吩咐道:“馬上去禀報門主,請他前來主持大局。”
将這邊的事簡單安排,唐寧暗自盤算了一番,四下看了看,招手叫了一個親信弟子,在他耳邊低聲囑咐了幾句,那弟子連連點頭,一臉肅然地抱拳應下,轉身飛快地出了大門,往外邊去了。
唐寧又連下幾道命令,重新安排了防守,早有下人提着水桶前來擦洗地面。看着那些鮮血混着水,淋漓了滿滿一地,他心中莫名一陣煩躁,皺了皺眉不願再看,徑自轉身,踏過那一地鮮血,往偏院走去。
偏院的賓客顯然也知道了靈堂外發生的事情,看起來都有些害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見唐寧過來,面面相觑了半天,其中一人忍不住,問道:“唐公子,這、這是……”
“無事,一些小賊,已經打發了。”唐寧淡淡一笑,負手而立,端的是氣定神閑,目光在這十來人身上掃過,心中一轉念,再次勾了勾嘴角,道:“外邊恐怕也不太平,幾位若無要事,不防在此等等,看我唐門如何解決那些活膩了的家夥——在我唐門之中,幾位的安全自然可保無虞。”
“呃……”那人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周邊的人,嘴角抽了抽,“也、也好,在這裏,實在是再安全不過了……”頓了頓,似乎仍舊有些不放心,又問了一句:“唐門近日連遭變故,不知門主他……有門主親自坐鎮,那自然更不成問題。”
唐寧眉頭一皺,自然聽得出那人話外之意,心下哼了一聲,嘴上卻道:“那是自然的,我已派人去請門主過來了,幾位放心。”
衆人中立刻響起一陣松了口氣的聲音,那人臉上終于露出一絲輕松來,連連道:“是是是,放心,當然放心。”
唐寧心中暗惱,面上卻沒什麽表情,又安撫了幾句,便出了偏院,想了想,往另一個院子走去。
那院子本來是安排唐家弟子用飯的,此刻桌椅挪開,地面上擺了兩行屍體。一行自然是唐家弟子,看起來都很年輕,尚顯青澀的臉上有的還凝固着那變故突起之時的驚訝和恐懼,看起來分外駭人。
另一行則是那來襲之人,他們服色各異,相貌普通,兵刃也是尋常刀劍,看不出身份。屍體邊有人走動着查驗屍體,守衛的弟子見他過來,立刻上前回報道:“寧師兄,我們搜過了身,沒有什麽發現,那幾個服毒而死的人用的也是尋常的鶴頂紅,查不出來歷。”
“他們是練什麽功夫的?”
“手心厚繭,肩背有力,使刀劍,此外看不出什麽特別。”
“哼,還真是,江湖裏一抓一大把的那種人啊……當我們唐門好欺負麽?”唐寧面色陰沉,冷笑道:“看來,我們真是太久不入江湖了。”
那弟子識趣地低了頭,沒有接話。
唐寧面上不屑,心頭卻更加不安。屍體上毫無發現,說明對方計劃周密,縱然一計不成也不會暴露自己,那麽就一定還留有後手。可如今敵暗我明,他根本不知道對手下一步要做什麽,更別說防備了。一下子從高高在上的唐門大弟子變為別人的甕中之鼈,叫人玩弄于股掌,這種感覺讓他極為反感厭惡,卻偏偏無力掙脫。
“寧師兄,門主到了!”
一聲略帶驚喜的聲音将他的思緒拉了回來,唐寧精神一振,擡頭看了看,整了整衣裳,快步迎了上去。
短短幾天,唐峥看起來就蒼老了好幾歲,但精神仍在,沉着臉走來,只掃了一眼地上的情況就不再看,只看着唐寧,問道:“怎麽回事?”
“這幫人來歷不明,借吊唁的名義突然發難,如今已全部斃命。”唐寧言簡意赅,一句話交待了大概的情況,頓了頓,又補充道:“本來弟子拿下了幾個活口,但都服毒死了。”
唐峥神色一動:“死士?”
“應該是,但他們身上沒有發現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既然是死士,就不可能查出身份來。”唐峥冷笑一聲,目光再次落到那屍體上,眼神狠戾,森然道:“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這麽大膽子,敢這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我唐門!外邊的弟子收回來沒有?”
“已經派人去叫了,應該馬上就能回來。”
“好,那就等着他們自己送上門來!”
“門主英明。”順口贊了一句,唐寧忽然想起一事來,道:“門主,隔壁院子裏還留着幾個來吊唁的客人,您要不要去安撫幾句?将來傳出去,也好叫人知道我們唐家的氣度。”
唐峥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也好,左右無事,去看看。”說罷,他便轉身往外走去。
唐寧揮手招了兩個弟子跟着,自己也随在他身側的半步之後,一面走着,一面問道:“門主,弟子心中有些疑問,不知……”
“你是想問,我知不知道來人是誰?”
“是,弟子實在想不到,我們究竟得罪了什麽人,竟然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光天化日之下襲擊唐門,而且……”唐寧聲音頓了頓,猶豫了片刻,還是接了下去,“還是在大公子的靈前。”
唐峥腳步一停,唐寧連忙也剎住腳,頓時緊張起來,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麽話,連呼吸也不由得放緩了。
唐峥停在原地,略微擡起頭,看着牆那頭露出的輕輕飄揚着的白色旗幡,沉默半晌,忽然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宏兒的死,不是展昭白玉堂幹的,他們與我們無冤無仇,來這裏也只是為了查案子,殺宏兒做什麽?至于今日上門來犯的,多半也是同一群人,他們到底要做什麽,滅了唐門麽?”說到後面,他聲音已越來越小,到最後幾乎成了自言自語,就連近在咫尺的唐寧也是勉強才能聽得清楚。
“那……”唐寧斟酌着詞句,選了一個最安全的切入點,問道:“那日門主為何要軟禁了他們?”
“我以為,用這種方法轉移了視線,那幕後真兇,就能露出馬腳來,誰知那人竟是毫不在意,一點行藏都不露……”唐峥又嘆了口氣,帶着難言的蕭索與悵然,“這步棋,是我下錯了。”
唐寧沒有接話,聰明如他,自然知道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思忖片刻,道:“門主不必擔心,如今賊人已經忍不住殺上了門來,那不是正好為大公子報仇了麽?”
“不錯,”唐峥精神一振,眼睛一眯,眼底掠過一絲淩厲,寒聲道:“不管來人是誰,既然來了,就別想活着走出這大門!”
唐寧連忙附和着,緊跟着他走進那偏院,就見那群人還是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談論着,神情都有些焦躁,不由得心生鄙夷,揚聲道:“諸位,我家門主到了。”
話音一落,人群頓時哄然,紛紛上前來,一時“久仰”不絕,稱頌亂飛,倒無人提及那本應是重點的“節哀”了。
唐峥随意應了幾聲,便看了唐寧一眼。唐寧哪能不知他的意思,立刻上前一步,斜斜擋在了唐峥面前,面上含笑,拱了拱手,正要說話,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弟子垂着頭快步跑來,眉頭略微一皺,動作停了停,就見那弟子跑上前,站在三五步之外,朝他行了一禮,“寧師兄,外邊的人已經叫回來了。”
“嗯,”唐寧應了一聲,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又轉過了頭去,仔細一看,頓時變了臉色,“你——”
就是這一刻!
在唐寧身前的那個中年人突然出手,雙掌一翻,正正地印上了唐寧胸口,登時就将他如斷線風筝般打飛出去!
“寧兒!”
“寧師兄!”
兩聲驚呼幾乎同時響起,唐峥猛地躍起朝半空中的唐寧沖去,在他身後,也有弟子的身影跟随着,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得上他的速度,眨眼間,唐峥已将唐寧接住。
堪堪落地,唐峥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唐寧的情況,身前就傳來凜冽風聲,竟是那群滞留的賓客紛紛出手,好幾樣暗器迎面就朝他扔來。
唐峥冷冷一笑,眼底有一絲殘忍的快意——這點把戲并入不了唐門家主的眼,只見他将唐寧往旁邊那幾乎吓呆了的兩個弟子身上一推,同時袖袍一甩,浪潮般的內力已洶湧而來。
然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只手緩緩地印上了他的後心。
仿佛時光靜止,一時間只聽得見那幾枚暗器落地的“叮叮”脆響。
唐峥突然瞪大了眼,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張開嘴似乎想要呼喊,卻猛地狠狠一咬牙,硬生生地咽下了幾乎已到喉頭的血,狠狠一跺腳,左手袖袍再次一甩,擋開趁機攻來的幾人,同時轉身,右手朝身後抓去。
後面那人竟然身穿唐家弟子的服飾,見唐峥突然轉身抓來不由得大驚,似是沒有想到他挨了自己一掌竟然還能反抗,待到想退時已然晚了一步,呼吸一滞,已被人抓住了喉嚨。
尖銳的哨聲再次響起,那兩個弟子終于反應了過來,一面護着唐寧一面後退,同時開始大呼求救。眨眼間,已有十來個弟子沖了進來,一見院中情景——唐寧昏迷不醒生死不知,唐峥被人團團圍住手裏還抓這個自家弟子——都呆了片刻,但很快就來不及細想,再次投入一場鏖戰。
唐峥只覺體內一股勁力詭異之極,在體內經脈中流轉不絕,整個人也随之忽冷忽熱,心中駭然,同時惱怒已極,收緊了五指,怒道:“你是何人!”
那人抓着唐峥的手,用力捶打掙紮着,滿面狠辣,一句話也沒說。
院中的厮殺聲已經響了起來,唐峥一面拼命壓制着體內的痛苦,一面掃了一眼戰況,只見這一波僞裝已久的賓客個個出手不凡,又快又準又狠,毫不拖沓毫無花俏,招招都是要人命的功夫。
他心下一沉,扣着那人喉嚨的手也不由得更緊了幾分,眼神一厲,再次喝道:“你到底是誰!”
那人被他死死扣着喉嚨,連呻吟都發不出來,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去,翻着白眼,幾乎就要暈死過去。
就在這時,忽聽一陣呼喝,唐峥轉頭一看,頓時一喜,只見外邊又沖進來了八九人,身手利落,神采飛揚,正是唐門外派又接令趕回來的好手們。
他們與尋常弟子自然不在同一水平上,一下場,就立刻改變了場上局勢。
一時間厮殺不止,人影亂飛,唐峥略放了些心,再次看向被自己抓住那人,手略松了松,“誰派你來的?”
那人大口地喘着氣,睜開眼看着唐峥,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好像在辨別什麽,良久,方才極淡地笑了出來,“門主……”
唐峥眉頭皺起,忽然覺得一陣寒意襲來,那寒意仿佛來自骨髓,凍得他連血都冷得透了。幾乎要用盡全力才能控制住身體的顫抖,面上卻仍舊維持着鎮定的表情,淡淡一字:“說。”
那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幾分,帶着胸有成竹的自信和篤定,眼眸深處,還隐約有着幾分狂熱,“弟子唐安。”
“唐安?唐安……”唐峥喃喃念了幾遍,回憶着這個名字,突然之間,寒意從脊柱竄上頭頂,他整個人幾乎驚得一顫,“唐安!”
他這麽一驚手上不覺松了半分,唐安等的就是這一刻機會,左手一擡,指間夾着的牛毛細針已朝唐峥手腕刺去。唐峥雖然正在驚駭之中,但畢竟是唐門之主,一聲厲喝,松開手的同時一掌打向唐安胸口!
“啪!”一下子兔起鹘落,快得根本看不清具體動作,就見兩人實打實地對了一掌,唐峥蹬蹬後退兩步,引來周遭弟子一陣驚呼,而唐安則是倒飛而出,重重砸在地上,噗得吐出一大口血來。
衆人都暗暗松了口氣,看向唐峥的目光充滿崇敬,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了異常,唐安的異常。
——他在笑。
充滿了得意與滿足,毫不在意自己口吐鮮血面色慘白,毫不在意體內經脈斷裂帶來的疼痛,他只是看着唐峥,根本掩不住臉上的笑。
唐峥的手顫抖了起來。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他的手掌突然如被火燒般燙了起來,那灼熱的溫度從掌心順着經脈直入體內,可體內卻還有一股寒意,一冷一熱在他體內糾纏,剎那間逼得他踉跄着後退了好幾步。
仿佛被一團莫大的陰影籠罩,唐峥臉色蒼白,心中之事千頭萬緒竟不知從何說起,“你、你……”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那徹骨的寒意逐漸占了上風,凍得他連聲音都顯得幹澀,“陰陽掌……”
“沒錯,就是當年陰陽老祖賴以成名的陰陽掌!”唐安咳嗽着,掙紮着想要爬起來,聽見唐峥的聲音,不由得大笑起來,森然道:“可惜我學藝不精,沒能立刻要了你的性命!不過……哈哈哈,不過讓你慢慢嘗着那時冷時熱的滋味兒,似乎也不錯……”
“唐安、唐安你……為什麽,當年……”
他話音未落,就聽周圍一片“嗖嗖”銳響,臉色頓時一變,轉頭看去,只見自家弟子紛紛慘呼着倒下,四周牆上屋頂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十來個黑衣人,黑布蒙面,正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
唐峥心中一沉,知道今日不得善了,但要他認命更是絕對不可能的,當下運氣大喝一聲“撤出去”,當先轉身,往院外沖去。
院中人已是兩敗俱傷,那群僞裝的賓客只剩了三四人,此外還剩下十來個唐門弟子,見門主已撤,立刻極有默契地分工,一些人護着受傷昏迷的唐寧等人,一些人斷後,很快就撤出了這座偏院。
出了偏院就是正門正堂,方才那一場打鬥留下的血跡還沒有完全擦淨,又将被更新鮮的覆蓋。一行人沖入院內,唐峥擡手向天,袖中竄出一枚焰火,尖嘯聲中一團紅光在半空中炸開,正是唐門最高警戒的召集令。
打出焰火後的唐峥停下腳步喘了口氣,體內那寒意幾乎壓制不住,每一個動作都變成了折磨,只是他從來心性堅韌,此時大敵當前,更絕不肯也不能在衆弟子面前顯露。
在他的身側,兩個弟子護着昏迷未醒的唐寧緊緊跟着他,他側頭看了一眼,眉頭微微一皺,又掃了一眼還跟在身邊的弟子,低喝道:“為何只來了這麽些人,還有一半呢!”
那弟子吓得臉色蒼白,結結巴巴道:“弟子、弟子不、不不知道,是寧師兄之前派人去叫的。”
說話間,那些黑衣人已經追到了院子裏,只是不知為何沒有動手,只是遠遠站着,像是草原上圍獵的狼群,看着自己的獵物在他們圈定的範圍內苦苦掙紮,待到耗盡了他們的力氣,再慢慢地收緊包圍,享用盛宴。
“混賬……”唐峥低低罵了一聲,也不知是罵唐寧辦事不利還是罵外邊的人沒及時趕回來,随即就聽外邊一陣腳步聲傳來,擡眼一看,只見門中休整的弟子見到焰火紛紛趕來,約有二三十人,轉眼已沖來護在他們外圍,各個神情嚴肅,嚴陣以待。
唐峥松了一口氣,身體就再也支撐不住, 一陣暈眩,踉跄着就要倒下,旁邊急忙伸來幾只手将他扶住,同時驚呼不止,“門主,你、你的身體……”
“我沒事!”
“可是、可是好冰……”
冰,當然冰——所謂陰陽掌,就是一陰一陽兩股力量在體內較勁,冷時寒徹骨,熱時焚血肉,讓人時時刻刻都在痛苦中煎熬,生不如死。
唐峥喘着氣,如今只想找到唐安問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擡起頭四下看去,卻突然定住了。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本應空無一人的靈堂之上、棺木之旁,竟然有人。
四周一片雪白,白幡随風飄揚,那人一身黑色衣衫包裹全身,頭上戴着一頂鬥笠,鬥笠上垂着黑紗,遮住了他的面目。他之前一直微微低着頭,看着唐宏的棺木若有所思,此刻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緩緩擡起頭,朝唐峥看來。
兩人之間還有一段距離,根本看不清彼此的具體模樣。唐峥愣愣地看着他,眼底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神色變幻,身體微微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仿佛被蠱惑了似的,緩緩朝前走去。
他一動,四下扶着護着的弟子自然也跟着動,一行人浩浩蕩蕩,在那十來個黑衣人漠然注視之下全部移到了靈堂之前,唐峥死死盯着那人,嘴唇顫抖着——也不知是因為體內寒氣還是心情激動——“你、你是……”
“好久不見了,”那人緩緩開口,聲音冷漠得沒有半點溫度,“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