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人命

周瓊死了。

周瓊是瓊州海潮劍派的少主,掌門獨子,也就是前一日在望湖樓內與雁蕩三傑、驚風劍起過争執的那個年輕人。他自幼長在瓊州,衆星捧月慣了,此來中原,就是覺得自己本事已經足夠,該去更廣闊的世界揚名立萬了,故而借機來到杭州,準備結識各路英豪,打出他海潮派的名頭。不成想半途身死,不出一個時辰,“海潮派周瓊”的名字就傳遍了城裏城外,可惜,他再也聽不見了。

他死在天上樓的上房裏,就坐在桌子邊上,桌上還擺着上好的龍井,就被人一刀砍斷了大半脖頸,腦袋差點掉下來,血流了滿身滿地,滿臉的驚惶疑惑,眼球突出,至死也沒閉上。

天上樓與望湖樓齊名,都是杭州最好最出名的酒樓客店。一個勝在優雅清靜,更受文人墨客風流人士的喜愛;一個勝在奢華富麗,則是許多富貴之輩的首選。

海潮派同來的三個人,都不是在江湖上摸爬滾打闖過的,兩個嫩的已經吓傻了,哆哆嗦嗦地趴在一邊成了兩個哭包,只有那個師兄勉強還能保持鎮定,眼圈紅紅的,又是悲傷又是憤怒,握着劍手背上青筋突出,跪在一人面前,咬牙道:“前輩,晚輩兄弟幾人初來中原,本是仰慕中原武林風采,想要一一拜會各路名家,誰知師弟竟遭人毒手!久聞武當乃是武林的泰山北鬥,玄誠真人更是古道熱腸、嫉惡如仇,晚輩才疏學淺,不知此時該往何處追兇,懇求前輩看在同道份上,為我等做主!”

他對面是個中年人,留着一撮山羊胡子,臉色鐵青,雙眼目光冷厲,盯着旁邊那死不瞑目的屍體,雙拳緊握,顯然心情糟糕至極,再一瞥面前跪着的人,面露不耐,卻還是伸手扶了他一把,開口道:“不必如此,起吧。”

他聲音不大,卻頗有威勢,一聽就知這人肯定是個火爆脾氣,铮铮的一條硬漢,就連安慰人的聲音都軟不下來。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武當玄誠掌門座下的二弟子朱浩。這朱浩天賦過人,性子直爽,俠肝義膽,很對玄誠脾氣,卻因太過熱血熱心而并未出家入道,十來年前就下山游歷,多年來行俠仗義鋤奸濟困,大有名望,甚得人心。

本來以他的身份,這趟代表武當過來,是應該住在靈隐寺裏的,但他向來不耐和尚們的磨唧和玄虛,就打着 “坐鎮”的名義帶着門下弟子一直住在城中一個普通客店裏。

還別說,他這麽一住下,城內英雄們動刀動劍的事兒立刻就少了,可誰能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還會發生命案?朱浩只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疼,活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心頭的怒氣無法掩飾地傳達出去,周遭弟子和圍觀衆人十分默契地躲遠了點,免得城門之火,殃及他們這些無辜魚蝦。

他伸手去扶這人,那人竟然還掙了一下,似乎還想說點“您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之類的話,沒成想他剛一動,朱浩眉毛就豎了起來,手上一用力,那人頓時半邊身子都麻了,被他像只小雞仔似的拎了起來。

朱浩松開手,将眼上下一打量,問道:“你叫什麽?”

“晚輩孫晨,忝列海潮派大弟子。死者是我師弟周瓊,也是師父的獨生子……”

“嗯,知道了,”朱浩有些不耐煩地一揮手,雙眼再次掃過這滿屋狼藉,緩緩道:“門栓碎裂,顯然是被人一掌震碎,直接破門而入。你師弟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人一刀斃命,而後兇手關上門,從容離開,前後時間應該極短——你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

“是晚上,我們逛了逛杭州夜市,之後便回來各自睡了。”孫晨不敢怠慢,恭敬答道:“師弟在家時就頗……呃,貪睡,所以早上起來我們誰也沒有擾他,用過早飯後我們從他屋子前路過,聞到很重的血腥味,這才……”

“所以是昨晚了……”朱浩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那屍體,想了想,回頭吩咐道:“去找個仵作來,看看究竟是什麽時候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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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立刻有弟子麻利地去了。

他回過頭來,又問道:“屋子裏的財物沒丢吧,就算要劫財也沒有找江湖人的道理。你們從瓊州過來這一路,和誰結下仇了?”

“結仇……”孫晨喃喃念了一句,略一思忖,突然眼睛一亮,急道:“有的,昨天傍晚我們在望湖樓,和三個人口角了幾句!那三人、那三人我不知是誰……哦對了,驚風劍!我們還碰見了驚風劍!她知道他們是誰!”

“驚風劍?”朱浩挑了挑眉,多看了他一眼,滿臉的難以置信:“你們還和她對上過?啧,她那樣的好脾氣……”

——言下之意十分的明白:那樣好脾氣的人都忍不住出了手,這該是有多欠揍?

他自己嘀咕着,并未注意到身後聽衆們的臉色,個個憋着話不敢說,顯然并不認同他話中的那句“好脾氣”。衆所周知,驚風劍林風乃是女中豪傑,俠義無雙,直爽幹脆,路見不平必要拔劍,哪裏算得上好脾氣了?也就是和他自己比起來,顯得略略溫和那麽一丁點兒罷了……

這廂還在感慨,那廂清淩淩地傳出個聲音來:“朱師兄,背後說人,可不是君子所為啊。”

這聲音一出,朱浩先驚後喜,回身就見那群弟子們整整齊齊地側身讓出一條路來,對面一人抱劍而立,神情幾分戲谑幾分悠然,剎那間風華無雙,将周遭衆人通通映得失了顏色,正是昨日出手斥退了海潮派四人的女子,也就是他們口中的驚風劍——林風。

林風與朱浩相識數年,意氣相投,交情甚好,此時仗劍緩步而來,還是昨日裝束,神采非凡,只朝他一挑眉,其意不言自明。

朱浩露出幾分笑意,随即斂了神色,指了指屋內,道:“你來得正好,他們說你有線索。”

林風亦正了顏色,審視的目光掃過那三人,落到屋內周瓊的屍身上,皺了皺眉,眼底怒色一掠而過,沉吟片刻,道:“他們昨日與雁蕩三傑有争執,還是這小子,”她下巴一擡,示意周瓊,“自己嘴裏不幹不淨故意惹的,不過當時他們沒有計較,直接走了。”

孫晨面露尴尬之色,他剛剛還是含冤受害的一方,如今被林風這麽毫不客氣地指出是挑事在先,江湖中人最是恩怨分明,把名聲尊嚴看得極重,這麽一來,這命案無疑就多了一分“活該”的意味,衆人心中的同情與義憤,頓時就消了許多。

孫晨一看事情不妙,立刻道:“林前輩說的是,是我師弟年幼無知,冒犯了那三位大俠,晚輩本來也是想勸師弟下次去跟三位大俠賠罪的。誰知、誰知師弟一時嘴快,竟讓人記恨至此,連聲不是都沒來得及賠,就被人痛下殺手!”

林風朱浩暗暗一皺眉,尚未說話,孫晨已上前一步跨出房門,對外邊衆人團團一揖,泣聲道:“各位同道,我兄弟在那邊陲海島就聽聞,中原武林人物衆多,豪傑輩出,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古道熱腸扶危濟困,從不仗勢欺人!我們幾人初來中原,尚未來得及結交諸位,師弟便慘遭毒手!想那綠林豪強平日裏打家劫舍,不過仗着身強力壯會幾手外家功夫,焉能與衆位武林名俠相比?在下只求諸位相幫,尋得這三人出來,我海潮派富有一方水土,決計不會讓大家白費辛苦!”

他這話說得讨巧,先将這些心氣兒極高的武林人士們誇贊一番,姿态放低;再把綠林豪傑貶一貶,也合了他們心意;最後再以利相誘——何愁魚不上鈎?

果然,他這番話說完,圍觀有幾個人相互對視幾眼,便有人義憤填膺地開口,大聲道:“說的不錯,那些打家劫舍的強盜們懂得什麽法度道義?懷恨殺人不是沒可能!”

“就是就是,”一人開口,立刻就有人幫腔,“看着現場,手段直來直去,兇狠得緊,只有他們這些蠻橫的東西才能幹得出來!”

“柳青殘殺方丈大師,他們為了柳青而來,一丘之貉,能是什麽好人?”

話題一轉,便落到了此時最重要的事情上,登時如涼水入了油鍋,立刻濺起一串噼啪聲來,人們三言兩語,好像就已找出了兇手,要殺他們複仇雪恨了。

一片喧鬧中,有人清聲一斥:“都鬧騰什麽!”

立刻寂靜。

林風沉着臉抱劍而立,目光掃過周遭衆人,冷哼道:“個個激動成這樣,那三兄弟是劫了你們家還是搶你們老婆了?”

驚風劍紅顏一怒,這一衆須眉男兒誰還敢放肆?立馬噤若寒蟬,低着頭不敢再吭聲。林風喝住了衆人,目光落在孫晨上,淩厲如劍,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終是念着他苦主身份,沒再呵斥,只沉聲道:“我昨日的确見着你們與那三兄弟起了争執,但并沒有親眼見他們殺人,所以不能替你做這個證人。”

林風向來說一不二,此刻已将話說得這樣清楚,孫晨哪還敢再說,心裏縱是萬般不甘,也只得點頭。

一旁朱浩見狀,大手一揮,道:“既然如此,就別在這兒圍着了,死者為大,你們還是趕緊将你師弟的屍身收殓,再去細問下店裏住客,看有沒有什麽人看見過……”

“我、我知道!”他話還未說完,一邊冷不丁傳來一個顫聲,幾人轉頭一看,卻是那兩個吓傻了的弟子之一,瞪着眼睛指着人群外圍中的某個人,高聲道:“他、他他!昨天下午他也在,他也看見了,我記得!”

朱浩林風同時皺眉,心中不屑——這家夥果然是吓傻了,連現在要找誰都不知道,還在想着昨天那場争執的證人呢……

心裏雖是這麽想着,但他們還是回頭看去,朱浩倒沒什麽,林風卻是一愣,只見那人指的不是別人,正是昨日望湖樓裏的那個風塵游俠。

他還穿着昨天那一身,本來夾在人群中看熱鬧,冷不防被點了名,頓時一臉茫然:“啊?”

孫晨審時度勢,知道不能再讓自己那倆沒出息的師弟說話,便立刻搶出一步,拱手道:“這位大俠,海潮派孫晨有禮了。”

“啊不敢不敢,”那游俠顯然還沒搞清楚狀況,下意識地退開幾步,連連道:“孫公子不必多禮,在下不過是路過此地,進來看看……呃,公子節哀。”

孫晨稱謝一聲,問道:“不知大俠如何稱呼?”

他又退一步,“無名小卒,不敢稱俠,在下趙雄。”

“趙大俠,”孫晨拱手,又問:“不知趙大俠可曾記得昨日望湖樓內,與我兄弟起了争執的那三個大漢?”

趙雄面露思索之色,點了點頭,又露出幾分欽佩模樣,道:“記得,那三人狀如龍虎,一派豪傑之氣,想來也是響當當的人物。”

孫晨臉色僵了一下,再問道:“趙大俠之後可曾見過他們?”

趙雄搖搖頭,道:“那樣的英雄人物,豈是我這樣的俗人輕易能見的?再者……”他語氣一頓,目光掃過屋內慘案現場,又朝默不作聲的朱浩林風看了一眼,最後看向孫晨,遲疑了一下,反問道:“呃,敢問……難道孫公子認為是那三位英雄殺了你師弟?”

孫晨默默不答。

趙雄皺了皺眉,沉吟片刻,道:“孫公子,你報仇心切,在下可以理解。可恕在下直言,你也仔細想想,那三位英雄武功高強,若是有傷人之心,當場就動手了,何必事後再殺人?何況就算真要殺人,如今武當、少林、還有林女俠等人都在,誰會挑在這個時候犯事?他們又不是傻子,難道不會等此間事了再與你們算賬麽,非得立刻動手?”

他條分縷析,思慮周全,一時竟無人能夠反駁,周遭靜了一瞬,就聽他一聲輕嘆,道:“說不定那兇手就是知曉了你們有過争執,才故意下手殺人,想要引起雙方争鬥,他好坐收漁利呢!”

他話到此處,有人忍不住追問了一句:“能有什麽利?”

這次不等趙雄說話,那頭的朱浩已冷哼一聲,道:“天下熙來攘往,多的是追名逐利之輩。”他們這個地位的人,從來一字千鈞,此刻将話一說,顯然便是贊同趙雄觀點了。

林風在旁也點了點頭,審視的目光卻是緊盯了趙雄不放,意味不明,只緩緩道:“這位趙兄弟說得不錯。”

趙雄看着她,有些讨好地笑了笑。

林風一挑眉,移開了目光,看向孫晨,道:“雁蕩山的那三兄弟,我曾有一面之緣,雖無深交,但也知道他們是好漢,不會輕易傷人性命。何況江湖兒女敢作敢當,他們就算要找你們麻煩,也會是堂堂正正,不會暗下殺手,你師弟的事,未必便是他們所為。”頓了頓,又道:“你們的事,我與朱師兄都會記在心上,一定找出兇手,你且放心。”

孫晨面露不甘,幾經掙紮,終是一橫心,大聲道:“有二位一諾,在下還有何話說!只求二位前輩做主了!”

衆人紛紛點頭,暗自稱贊朱、林二人義氣非凡,趙雄縮在人群之中,默默看着這一場鬧劇,眼底有光芒一閃而過。

一日紛紛擾擾,在衆人茶餘飯後的閑談中過去,轉眼金烏斜墜,玉兔東升,清輝灑遍人間。

靈隐寺百年古剎,正靜默在明月之下,即使遭逢意外,也絲毫看不出什麽頹敗之象,依舊清雅如人間仙境。寺中僧人作息十分規律,寺內燈火寥寥,唯有巡夜的弟子提着燈籠,穿行在屋舍之間。

忽有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過轉角,不過幾個起落,藏身在一根廊柱之後,朝一間重門深鎖的殿宇看去。

那房中漆黑一片,門上一把大鎖,門外還有兩個武僧持棍而立,顯然在守衛屋內事物。

看來走正門進去是無論如何都行不通的了,來者沉吟片刻,身形一動,已如輕煙般繞到了那殿宇旁邊,輕輕巧巧地躍上屋檐,并未驚動門前守衛。

他在屋檐邊緣伏了一會兒,悄無聲息,暗色的衣裳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靜待了片刻,确認周圍無事之後,這才輕身而起,如一只矯健輕盈的貓,一下子蹿上了屋頂,伸手揭開了一片瓦,朝下面看去。

漆黑一片,饒是他目力非凡,也只能隐約看見一個人影躺在床上,卻不知具體情況如何。下面人毫無動靜,他猶豫片刻,伸手将那青瓦掰下來一小塊,在指間一轉,屈指一彈,直奔那人而去。

那人頓時驚醒,一下子坐了起來,四處看了看,擡頭望來,也發現了上面有人來訪,可惜天色漆黑,又無燈火,誰都看不清對方模樣。門口又有人守着,屋中人也不敢出聲詢問,略一思忖,便突然咳嗽了起來。

這動靜一起,門口守衛的僧人立刻有了反應,在門上輕輕一扣,問道:“柳施主,有什麽事嗎?”

僧人聲音不鹹不淡,疏離又不失禮節,聽在屋上人耳中,頓時一喜——找到了。

屋中人咳了幾聲,便道:“無事,不過一時着風,有勞小師父了。”

這聲音熟悉得很,屋上人聽得分明,不由得暗贊這家夥心思活絡,心下一定,便探手入袖,觑着那人方位,再次打出了一樣東西。

随後便不再耽擱,将青瓦放回原處,四下一張望,身形掠起,轉眼就消失在重重殿宇之中。

而屋外的兩個僧人,問過那一句之後也沒再理會,依舊站在門口,什麽也未曾察覺到。

隔着幾重屋舍的另一間僧房內,有人默默站在窗邊,目送着那一道身影如流雲般隐沒不見,唇角含笑,略略低首,輕輕誦了一聲佛號。

杭州城中,亦有人難以入眠。

這一日對孫晨來說,實在是難熬的一天。經歷了師弟身死的危局,他跑前跑後好不容易暫時收殓了周瓊屍身,又四處求人訴苦,還要抽空安撫另兩個不成器的師弟,一天下來身心俱疲。可他卻毫無睡意,房間裏堆了好幾個酒壇子,眼神發飄,面色通紅,那架勢恨不得醉死在酒缸裏,再也不理會這些糊塗爛事了。

他對面坐着一人,有一杯沒一杯地陪他喝着,一面喝,一面不忘安慰這焦頭爛額的海潮派大弟子,勸道:“孫兄實在不必太過傷神,有朱大俠和林女俠在,那雁蕩三兄弟,一定是逃不過的。”

孫晨已經醉得有些神志不清,聞言哼哼幾聲,眼神中帶着幾分不屑,恨恨道:“他們、他們都是老相識,護、護、護着呢,也就欺負我們這些外來的……什麽中原武林,呸!”

那人一身尋常武林人士的裝扮,手邊放着一柄劍,約有二十七八的模樣。聞言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孫晨酒後吐真言,居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面上有些遲疑,猶豫了一下,問道:“孫兄,你這樣……莫非,還是想去找那雁蕩三人尋仇麽?”

“尋仇?呵,血海深仇,豈可放過?”孫晨又是冷笑,眉間掠過幾分戾氣,道:“師父座下就這麽一個兒子,我不能護他周全就罷了,若連為他報仇都做不到,那将來——”他話音突然一頓,似乎清醒了片刻,晃了晃腦袋,聲音低了下去,“怎麽對得起師父……”

“孫兄果然是有情有義!”那人拍案贊嘆,舉起手中的小酒杯,“我再敬孫兄一杯!”

孫晨将手裏壇子提起來和他一碰,咕嚕嚕地灌了一大口,前襟又一次濕透了。

放下酒杯,那人又道:“可是孫兄,如今朱大俠和林女俠他們都不打算出手,這複仇之路,恐怕不好走啊……”

“哼,我若能尋到那三人蹤跡,必要、必要親手宰了他們!”

“孫兄好志氣!在下佩服,定當助孫兄一臂之力!來,幹了!”

“多、多謝何兄!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但、但……”孫晨舌頭已經大了,眼神迷茫,半天說不出下一句來,腦袋一點一點的,提了最後一口氣,方才接了一句:“來,幹!”話音剛落,只聽“砰”的一聲,他腦袋已經砸在桌上,昏睡過去了。

那姓何的男子愣了一下,細細看了他半晌,又伸手推推,喚了幾聲,終于确定他的确醉了過去。低低嗤笑一聲,那人眼底掠過一絲冷意,目光越過孫晨,落到了他的佩劍之上。

目的達成,黑暗中的行者心情頗好,沒兩下就順順利利地出了靈隐寺,到了一旁的山林裏。

林中寂靜無聲,他放緩了腳步,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嘴裏還哼着高高低低的小曲兒,看上去就像是春日踏青游玩的浪蕩公子,下一刻就要去招惹那賣花姑娘似的。

又走過一個不大不小的山頭,離靈隐寺已經越來越遠,他這才停下腳步,曲兒也不哼了,左看看右望望,又擡頭瞅瞅那輪明月,月光之下,他的面容登時清晰起來,精致如畫,正是白玉堂。

白玉堂在原地靜靜站了片刻,似乎在等待什麽。周圍悄然無聲,一片死寂,他終于不耐煩了,眉頭一皺,那本應蘊着春風十裏的桃花眼裏頓時有了兵戈峥嵘,唇角微微一勾,像極了長劍出鞘那一刻的弧度:“還不動手,還要等什麽良辰吉時嗎?”

話音剛落,就有一前一後兩道刀光如雪,瞬間朝他劈來!

幾只夜行的枭鳥突然振翅飛起,粗啞的叫聲傳出去老遠。被刀光籠罩的白玉堂仿佛突然沒了重量,輕飄飄地飛了起來,也不見他如何動作,眨眼間已突出刀光範圍。下一刻,他足尖在地上一點,忽然閃電般蹿入旁邊林子裏,就聽有人一聲悶哼,随即白玉堂再次掠出,手上已抓了一人。

将他一把扔到地上,白玉堂拿着他的刀在他自己脖子上一架,下巴一擡,眉頭輕挑,“說,什麽人?”

那人黑衣裹身黑巾蒙面,只露着一雙眼睛,那眼底漠然無波,一看就是刀頭舔血的人物,縱然是在白玉堂這樣的人物面前,也絲毫不為所動。

白玉堂一看他這神色,就知問不出什麽結果,眉頭一揚,輕哼一聲,才要再開口,四周再次暴起幾道刀光,向他砍來!

一刀來自正面,最常見最普通的力劈華山,刀光烈烈,只劈他的腦門;一刀來自左側,自下而上輕撩,遙指他的心髒;一刀在後,斜斜劈向他的脊背,若被砍中必是皮開肉綻;剩餘兩刀都在右側,一上一下相互輔助掩護,勢必要他的命!

白玉堂臉色不變,右手拿着搶來的刀,左手飛快一動,在身下那人身上大穴點了,随即直接轉身,徑直探手出去,竟然一把抓住了右側的一刀的刀背,去勢不減,硬生生地帶着它撞向另一把刀,将兩把刀的刀背都抓在了手中!

同時右手刀一揮,雄厚內力之下,硬生生地和背後一刀正面對上,只聽“咔”的一聲脆響,竟然将對方的刀蹦出了一個缺口。

便在此時,另外兩刀已經逼到身側,他神情淡淡,左手一用力,居然生生地壓住了兩人,将兩刀同時擡高,帶着持刀人向後扔去,同時腰身一沉,自己向後仰去,順勢揮刀将身側人逼退,“嘩——”的一聲,人已自下方滑出,破出重圍。

而在他身後,那相互輔助的兩人被白玉堂強行扔進了另兩人的攻擊範圍之內,那兩人急忙撤招,卻穩不住身形,只聽“砰砰”幾聲,四條大漢便直接撞成了一團。

白玉堂也不看身後的滑稽模樣,将刀一震,直奔那被他逼退之人,乒乒乓乓幾聲銳響,那人連連退步,白玉堂毫不留情步步緊逼,觑個破綻,一腳踢在他握刀的手腕上,那人手腕“咔嚓”一聲,不知是脫臼還是碎了骨頭,刀脫手飛出。那人失了兵刃,白玉堂趕上一步,一刀刺進了他的胸膛。

這一刀幹脆利落,那人吭都沒吭一聲就往地府報道去了,白玉堂拔刀回身,後背仿佛長了眼睛似的一個橫掃,長刀恰恰自一人空門中挑入,順勢将他抹了脖子。緊接着一腳飛起,将屍體踹到了後面一人身上,白玉堂眉眼冷厲,手中刀光變幻無窮,分明只是再尋常不過的鋼刀,在他手中卻綻放出無以倫比的光芒,斜劈、上挑、直插、格擋、橫撩,一招接着一招,不見得如何精妙,卻極快、極準又極狠,沒過一會兒,厮殺便已結束了。

白玉堂站在林間,目光一一掃過地上屍體,落到最初那個俘虜身上,挑了挑眉,緩緩朝他走去。

鮮血自手中刀刃上滴落,他走過一地狼藉,天人之姿風華無雙,仿佛來自地獄的神。

那人喉結動了動,努力地将自己縮了縮,即使早已過慣了刀頭舔血的日子,他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定如鐵,此刻卻只覺一股寒意自脊梁骨升起,瘋狂地蔓延至全身,他試圖掙紮,卻發現早已失去了力氣。

白玉堂并不着急,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目光冷淡,盯了他片刻,問道:“誰派你們來的?”

那人咬緊牙關,不吭聲。

白玉堂并不意外他這個反應,無所謂地一聳肩,一手拿着刀,一手開始伸進懷裏掏東西,随口道:“我大嫂是有名的神醫,治病救人之外,偶爾也研究研究毒藥什麽的——诶,我的九花九蟲斷腸絕命散呢?啊找到了,幸虧帶了。”白玉堂眼睛亮亮的盯着那人,将刀往地上一插,雙手利落地打開紙包,拿出一粒藥丸,根本不等人反應,就直接彈盡他嘴裏,在他喉頭上一按,已逼着他吞了下去。

那人根本來不及說話就被塞了一嘴毒藥,白玉堂十分滿意,優哉游哉地收拾東西,還十分耐心地解釋道:“這東西是用九種毒花和九種毒蟲的毒藥混合配制而成的,人服下之後不過一個時辰就會髒腑爛透,全身無力,卻還不死,而是活活地受着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足足挨夠三天三夜才能咽氣……你不是嘴硬得很麽,那就爛在這野地裏吧。”他将紙包塞回懷裏,拍拍手,“我走了。”

那人似乎從未遇到過這樣随意的逼供,愣愣地回不過神來,直到白玉堂真的轉身走出兩步,這才慌慌張張地出聲,“诶……你……”

“罵人的話就別說了,否則爺割了你的舌頭。”白玉堂頭也不回,徑自往遠處走着,“省省力氣吧,秋後的螞蚱,何必再蹦跶呢。”

那人被堵得幾乎無言以對,眼看着他真的走遠了,恐懼才終于勝過了驚訝,慌忙道:“我、我告訴你……我們奉命守在這裏,除了靈隐寺的人,有誰來私會柳青的,一律殺無赦。”

白玉堂的腳步停了停,略微偏了偏頭,長眉微微一挑,“哦?奉誰的命?”

“不知道,我們拿錢辦事,從不多問。”

白玉堂點頭表示了解,“既然如此,那你,也沒有什麽價值了……”他聲音漸低,低頭一看,腳邊恰好有一把刀,他随意踢起、握住、反手揮出,刀如箭射至,直入那人胸口,那人滿臉不甘,一口血噴了出來,便倒地沒了聲息。

四野寂靜,只留下這一地屍體狼藉。白玉堂在原地站了片刻,出了片刻神,輕輕出了一口氣,伸手三下兩下将沾了幾滴鮮血的黑色外衣解開,脫下後便扔到了一邊,露出裏面原本的白衣來。

恢複了慣常的白衣,他人也輕松了一些似的,轉頭看向旁邊黑漆漆的林子,撇撇嘴,道:“熱鬧看夠了吧,還不出來?”

林子裏靜了片刻,忽然也傳出一聲輕笑來,“我竟不知,開封有名的蘇記糖丸,什麽時候變成了盧夫人的九花九蟲斷腸絕命散——夫人她真有這東西?”聲音越來越近,一個人影緩緩負手而出,一身素淨藍衣,劍眉星目,神色從容,不是南俠展昭,還能是何人?

白玉堂看着他走出來,望天翻了個白眼,“你管呢,反正套出話來就對了。”

展昭在他身前站定,先細細看了看他,這才将目光投向靈隐寺的方向,沉默片刻,緩緩道:“他們不願意讓人接近柳青,顯然是因為柳青知曉一些秘密——我猜,柳青與明信都知曉了這個秘密,幕後人肯定是想将兩人一起滅口,只是打鬥期間驚動了靈隐寺的人,他們只好嫁禍柳青,借靈隐寺之手除掉他。而柳青之所以至今也不開口解釋,多半也是擔心說出來之後會連累其他人,所以只好等着公審那一天。不過……公審對幕後之人可沒好處,他們一定會在那之前讓柳青閉嘴的。”

他這廂分析着,那廂白玉堂看他的眼神已經滿是驚嘆:“這你也能猜出來?”

展昭瞥了他一眼,很享受他這種驚嘆夾雜着贊賞的眼神,含笑道:“你以為我跟着大人和先生這幾年是做什麽,當打手麽?總是學了點兒東西的。”頓了頓,看着白玉堂的神情,又補道:“平日裏查案,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根本不知道誰無辜誰有罪,但如今既然認定了柳青無辜,那麽在這個基礎上去猜,就很容易了。”

白玉堂輕哼了一聲,滿臉寫着“不服”,扭過頭去不看,靜了片刻,方才問道:“我剛剛沒能和柳青說上話,只是告訴他我來了叫他安心。你說,我們下一步做什麽?”

“簡單,明日直接上門去找靈隐寺要求見柳青。”

白玉堂何等聰明,一聽這話,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挑眉回頭,雙眼雪亮,“打草驚蛇?”

“打草驚蛇。”展昭緩緩點頭,忽而舒眉一笑,“——給你做蛇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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