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第二日的杭州城,是在血色裏蘇醒的。

雁蕩三傑橫屍街頭,屍身還被人惡意地損毀,幾乎面目全非,血滿長街。別說那些個本本份份的杭州百姓,就算是刀口上過活的武林中人見了,也不由得大皺眉頭,心生不滿——究竟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值得下這樣的狠手?

也有人想得更多一些:雁蕩三傑成名二十載,三人合力,足夠與一流高手一戰,究竟是什麽人能有這樣的本事,就他們三人盡數殘殺,又示威一般地擺上街頭供人觀賞?居心究竟何在?

——這是匆匆趕來的朱浩與林風,此刻心裏的疑問。

陳屍現場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武當弟子開始将圍觀的尋常百姓勸離,餘下一幫武林中人指指點點,紛紛猜測究竟發生了什麽,一面說着,一面紛紛将目光投向朱浩與林風,先看看如今這城中最有資格主事的兩人,對此事如何處理。

兩人站在一邊,身邊圍着幾個武當的親近弟子,隔絕了閑雜之人。朱浩臉色鐵青,昨日因周瓊之死積郁的火氣尚未散去,如今又被人澆了一大桶油扇了一大把風,幾乎要把自己燒成了烙鐵。林風亦是沉着臉,抱劍而立,目光一一掃過幾人屍身,沉聲道:“如此作為,非是深仇不可。”

朱浩強壓着火氣,低聲道:“你是說昨天的……”

“憑那幾個孩子的本事,怎麽可能殺得了他們三兄弟?一定還有別人。”頓了頓,林風想了想,道:“不管怎麽樣,先去找他們聊聊吧。”

兩人剛剛說定,身後就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還伴有“讓開讓開”、“快”的高聲呵斥。外圍人讓開一條通道,卻是一隊官兵匆匆趕來,為首那捕頭一見這慘烈現場,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張嘴就罵了一聲“媽的”,連忙揮手,身後一個仵作帶頭,一行人開始收殓屍體,清理現場。

這捕頭目光掃視一圈,以他多年歷練的眼力,很容易就找到了主事的朱林二人,幾步走去,面色不善,十分随意地拱了拱手,道:“我說幾位大俠們,這又是鬧哪樣啊?昨兒才死了一個,今兒又死了三個,您是大俠不在乎,可咱們城裏全是些尋常百姓,禁不起這些驚吓!前日裏不是說好了不能在城中動手的嗎,這大俠們都該一諾千金啊,怎麽轉眼就又殺人了呢?雖說江湖事江湖了,可大俠們也可憐可憐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且給條活路吧!”

他一番話左一個“大俠”,右一個“百姓”,夾槍帶棒的,連珠炮一般對着兩人就砸了過去。朱浩性子急,氣得連眉毛都豎了起來,林風神情有些尴尬,卻無法辯解什麽,只好微微皺眉,冷聲道:“如你所說,江湖事江湖了,我們會盡快解決,絕不連累無辜百姓。”

“嘿,”這捕頭也不敢再多說什麽,生怕真惹火了這幫以武犯禁的家夥危及自己的小命,順勢應了,瞥瞥周圍衆人,又随便一拱手道:“大人也吩咐過要給幾位行些方便,只要不連累無辜百姓就好。”說罷,再也不理會他們,徑自去指揮手下人搬運屍體去了。

想朱浩林風二人,自出道以來幾時受過這種窩囊氣?林風冷眼看着他走開,他身側正好有一個捕快在搬動其中一人的屍身,林風目光無意掃過,臉色微微一變,“等等!”

孫晨是被兩個師弟硬生生從床上拖起來的。

宿醉的他頭疼欲裂,幾乎都忘了自己是誰,昏昏沉沉直到兩個不成器的師弟慌裏慌張地将外邊發生的事情說完,他愣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登時就從床上跳了起來:“你說什麽?”

兩個師弟攥着衣角幾乎要哭了出來,“大師兄,那三個人死了,他們會不會覺得是我們幹的啊?我們該怎麽辦啊?要不要馬上向師父求救?可是師父離得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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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晨只覺得眼前金星亂閃,耳邊還有一群蒼鷹嗡嗡亂叫,腦子裏一片糨糊,忍不住怒道:“閉嘴!”

——世界清靜了。

孫晨到底是一門大弟子,最初的驚訝之後,已經漸漸回過神來,一面揉着太陽穴,一面安慰着兩人,緩緩道:“慌什麽,事情不是我們做的,任誰也不能平白無故地冤枉咱們,若有人問起,咱們實話實說便是了。”

“可是、可是大師兄,剛剛我聽說朱大俠他們已經過去了,會不會懷疑到我們頭上啊,我們要不要趕快走,回去找師父?”

孫晨一聽,氣得連眉毛都要飛了,斥道:“單明!你還沒斷奶嗎,動不動就找師父!讓你出來是為了歷練的,這麽多年除了功夫,就沒了別的長進嗎!”

這名喚單明的師弟被他一罵,頓時一個哆嗦,連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認錯,“是是,師兄你別生氣,我知錯了……”

孫晨定了定神,道:“出了這麽大的事,咱們不能躲着,反而顯得心虛——走,出去看看!”

三人各持佩劍,孫晨為首,整了整衣服定了定神,開門朝外走去。

他們的房間在二樓,正對着樓下大堂,一到走廊幾人就是一愣,只見一樓哄鬧一片,一大波人湧了進來,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朱浩與林風。

這巧合巧到了十分,幾人目光一對,孫晨心裏就是咯噔一下,情知不好,卻還是硬撐着鎮定,在樓上朝他們拱了拱手,恭敬道:“二位前輩,有禮了。”

朱浩面色不善,冷哼一聲,“下來!”

孫晨面色一僵,看着怒氣沖沖的朱浩,再看看旁邊冷眼冷面的林風,還有後面烏壓壓的一衆武林人士,只覺自己已經成了被架在火上的魚肉,再這麽烤下去,就得燒焦了。

咬了咬牙,他單手在欄杆上一撐,身形一起,已直接從二樓躍下大堂,落地極穩,腳步極輕,身姿頗為輕盈,配上他們那一身藍白相間的海潮派服色,倒也很有些翩然模樣。

他這一手輕功亮出,有眼力的都默默叫了一聲好,林風目光中冷意退了幾分,就連朱浩也壓了壓火氣,道:“孫公子,你可知昨日晚上發生了一件大事。”

孫晨恭恭敬敬地答道:“晚輩剛剛聽說,正準備去看看。”

“不必你去,人已經來了,”朱浩一擺手,後面人群分開,一個白色擔架就被擡了上來,“你可眼熟麽?”

孫晨定睛看去,只見那果然便是那日在酒樓中一眼看破他們身份的大漢,應該也是雁蕩三傑中為首的那個。此刻他了無生機,滿身血跡,衣衫破損,傷痕無數,就連面容上也有一道刀痕,更有一只臂膀已經被人砍斷了。

縱然是孫晨這般沒有太多江湖厮殺經驗的,也能想象到他死前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惡戰,心下難免惴惴,移開目光不敢再看,只緩緩道:“這人……晚輩見過。”

“昨夜,他們兄弟三人都被殺了。”朱浩目光灼灼,緊緊盯着孫晨的臉,“你知道是怎麽回事麽?”

“晚輩不知。”

“還在撒謊!”朱浩從來是個烈性子,哪肯與他磨磨唧唧地繞彎子?一聲怒斥,伸手在那屍體上一指,“你自己看看,他胸口上有什麽!”

孫晨不明所以,連忙看去,只見他破損的衣衫之間,裸露出的皮膚上有一大塊青紫痕跡,再仔細一看,那青紫痕跡竟然還回環連接,隐隐構成了一個徽記模樣。

——他們海潮派的徽記,镌刻在每一把劍的劍柄頂端。

看着孫晨臉色大變的模樣,朱浩哼了一聲,怒道:“你還有何話說!”

孫晨連忙搖頭,慌忙道:“不、這與我們無關!”

一直默不作聲的林風終于開口,眼神銳利,直盯着孫晨,緩緩道:“孫公子,可否借劍一看?”

孫晨下意識地将劍握緊朝後一縮——這小小動作并未逃過林風雙眼,下一刻,林風已閃電般掠至孫晨面前,素手一探,也看不清她具體動作,只聽“啪啪”兩聲,孫晨一個踉跄,手中佩劍已被林風奪去。

江湖兒女,誰不把兵刃看得極重?佩劍被奪危險至極也恥辱至極,他大驚失色,又是羞又是怒,當下也顧不得尊敬前輩了,劈手就去搶。林風卻不與他糾纏,虛晃一招,人已退到了朱浩身側,朱浩這雄赳赳的漢子雙眼一瞪,孫晨便再不敢動了。

拿過孫晨佩劍,林風盯着劍柄頂端的徽記看了看,又遞給朱浩看了一眼,便擡手将劍抛了回去。

孫晨連忙接住,就聽她道:“江湖中識得這個徽記的人極少,而杭州城內,海潮門下的劍也應該只有四把,都在你們手裏吧?這屍身上出現的這個标記顯然是打鬥中被人用劍柄砸的,因為力氣極大,所以才會留下印記。”

“不是我們做的,我們昨晚都待在客棧裏,沒有出去過!何況我們根本不知道這三人下落!”

朱浩哼了一聲,冷笑道:“那你倒是解釋解釋,這印記是怎麽回事?”

“我——”孫晨才一開口,突然頭頂傳來一聲大喝:“看招!”

衆人皆驚,只見一大把白色粉末從天而降,連忙揮動袖子捂住口鼻,随即就聽堂中“轟——”的一聲爆炸,客店裏裏外外頓時亂成了一片。

朱浩林風闖蕩江湖多年,定力非凡,在變故出現的同時就已将感官提升到了極致,爆炸一起,兩人幾乎同時掠出,一左一右沖入爆炸激起的粉塵之中,只聽一聲低斥一聲悶哼,一道黑影飛快地躍上二樓,沖入其中一個房間,再也看不見了。

待得粉塵散去,衆人視線清晰起來,仔細看去,哪裏還有孫晨的影子?只有單明和另一個弟子灰頭土臉地站在原地,滿臉都是驚慌失措,看起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其他人也漸漸回過神來,一見此情形,立刻有人怒罵了出來:“豈有此理,這孫晨竟然跑了!”

“看來事情果然是他做的,真是心狠手辣!昨日還哭哭啼啼地裝可憐呢!”

“可不是,虧得朱大俠林女俠還答應了為他做主!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還是朱大俠和林女俠明察秋毫,不然雁蕩三傑可不是白死了麽!”

四周紛紛亂亂說什麽的都有,朱浩充耳不聞,掃了海潮派兩人一眼,卻連跟他們說話的興致都沒有了,只望了望那黑影離去的方向,目光沉了沉,看向林風,緩緩道:“人應該是早已躲在上面,一直等着時機呢。”

“一定要等到孫晨被逼得無話可說時才出手……”林風沉吟道:“孫晨是沒本事殺人的,我原先懷疑他找了幫手合謀,在跟咱們演戲,可現在看來,他應該也只是個棋子。”

“之前是,之後可就未必了,以他的心志……”朱浩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搖了搖頭沒有繼續,目光落在那屍體上,忍不住又火冒三丈起來:“這杭州城倒真是熱鬧得緊,靈隐寺那邊事情還沒開始,就有人這麽急不可待地挑事——嘿,當我們都是死人了麽!”

“如今敵暗我明,我們還是小心為上,”林風壓低了聲音,目光淡淡掃過周圍人衆,“朱師兄,我們去靈隐寺一趟吧。”

這一早上風起雲湧,自然傳到了展昭與白玉堂的耳中,他們卻沒有過多地在意——無論是他們還是朱林二人,都很清楚以海潮派幾人的實力,不可能殺得了雁蕩三傑,這背後一定有人搗鬼。而他們能猜到更多的是,搗鬼的人和陷害柳青之人很有可能就是同一撥,把杭州的江湖攪得越是天翻地覆,他們就越好混水摸魚。

可這魚會是什麽呢?

——這才是他們關心的。

兩人都喜歡直來直去,尤其是白玉堂,聽說此事之後連去看一眼的興致都沒有,拉着展昭直奔靈隐寺,只要能解開柳青身上的謎團,別的自然迎刃而解,又何必去費那多餘的功夫呢?

故而,當客棧中孫晨失蹤的時候,他們已站在了靈隐寺的山門之外。

千年古剎,清幽寂靜,即使身處于當下江湖漩渦的中心,也仍舊是山門大開,城內城外的信衆香客來往不絕,看起來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兩人随着人流進去,走入那袅袅缭繞的佛香之中。大雄寶殿上,佛陀法相莊嚴,拈花微笑,滿懷慈悲地看着芸芸衆生,山野村夫也好、賢臣名将也罷,在這諸天神佛面前都沒有任何區別。

白玉堂不信佛,非但不信,還對少林之類的佛門重地有一些十分不愉快的回憶。可縱是如此,此刻身處于大殿之上,看着這來往衆生,聽着那一聲一聲的鐘磬餘音,這天不怕地不怕的任俠少年也不由得靜下了心思,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有絲毫逾矩。

展昭站在他身側,默默地看着在佛前虔誠叩拜的人們,神色靜穆,緩緩道:“自從離開少林,我便許久未曾拜佛了。”

白玉堂“咦”了一聲,訝然道:“你還在少林待過?”

“我沒與你說過麽?”展昭也愣了一下,忽地笑了出來,“我以為你知道的。”

“我怎麽知道,你說過麽?”白玉堂挑眉看他,一臉玩味,将劍一擡,劍柄在他肩膀上一戳:“世人皆知南俠武功蓋世,卻無人知其師承——還不給五爺老實交待了,你究竟是哪座山裏修煉的貓妖?”

展昭低笑兩聲,道:“我少年時曾拜入少林俗家,在如今的方丈慧言大師座下學過幾年,可惜天資有限,未能得少林武學的精髓,只有些粗淺的基本功夫而已。”

白玉堂可是見識過他那“粗淺的基本功”是個什麽模樣,當下“啧”了一聲,将他上下一打量,又問道:“那後來呢?和尚可不教劍法。”

“後來……師父的一個老朋友來看他,見我還過得去,便收做徒弟,帶我離開了。”展昭笑了笑,“那位老朋友,就是昔年的名俠晏希來,我随師父學劍十年,勉勉強強有了點樣子,師父便傳我巨闕,打發我下山了。”

“原來是晏希來……難怪。”白玉堂不知想到了什麽,喃喃念了一句,看展昭的目光又多了幾分玩味。

展昭一看他這模樣,就知道他肚子裏的壞水又開始咕嚕嚕地冒了,正要說話,卻見他桃花眼光華粲然,唇角含笑,忽地一個晃神,只覺眼前人與記憶中的另一張少年臉龐竟然就這麽重疊了起來,曾經的回憶洶湧而來,他心中一跳,就像黑暗中的旅人忽然看見前方的一線天光,有什麽呼之欲出——

“二位施主。”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展昭猛地回神,回頭看去,只見一個年輕僧人合掌站在他們身後,低眉緩聲道:“二位施主,師伯請二位後堂一會。”

白玉堂挑了挑眉,“尊師伯是……如何認得我們?”

“二位名震江湖,山野小寺,亦有耳聞。師伯法號明覺,小僧通成,一時招待不周,還請恕罪。”僧人側身讓過一步,道:“大殿人多,煩請二位移步後堂一會。”

——明覺大師,靈隐寺前任執事,如今的住持。

白玉堂看了展昭一眼,展昭已定下神來,點了點頭,“有勞。”

兩人跟在通成身後,離開大雄寶殿,一路便往後面走去。白玉堂是個閑不住的,見已離了人來人往的地界,便問道:“通成師傅,近日寺中頗多變故,為何還有人上香?”

年輕的僧人低頌了一聲佛號,答道:“我佛慈悲,普渡衆生,自當廣結善緣,豈有閉門之理?”

白玉堂想了想,沒有再追問什麽,只點了點頭:“大師高義。”

佛寺曲徑通幽,沒一會兒就再也聽不見外邊的人聲喧嚷,一路寂寥無人,唯有古剎莊嚴,鳥鳴歡快,極靜與極動就這般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果真是佛門聖地,不似凡間。

靈隐寺千年古剎,占地極廣,幾人走了一程,直走到一間僧房外,通成合十道:“二位施主,師父就在裏面。”

白玉堂昨夜已經探過這寺廟,知道通成這是徑直将他們領到了寺院的最深處,應該就是核心的人物們所居之處,離柳青被囚之地也不算太遠。他心下盤算,轉頭看了展昭一眼,見他沒什麽表示,便“嗯”了一聲,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有勞了。”

通成低頭一禮,上前将門輕扣兩聲,便推開們,側身讓開了。

兩人邁步進屋。

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尊釋迦牟尼的小雕像,被花果香燭恭恭敬敬供在桌邊。轉頭再看,僧房尋常無甚特別,陳設寥寥,書桌上不過一副筆墨幾本佛經而已。禪床上盤膝坐着一位老者,神情平靜,目光深深,默默地注視着這兩個年輕人。歲月在他臉上留下深深的痕跡,也給了他足夠的閱歷與定力——從他的臉上,他們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展昭因為曾在少林門下的緣故,對佛門向來尊敬,此刻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個晚輩禮,道:“晚輩展昭、白玉堂拜見大師。”

明覺看上去已有六七十歲了,不知是不是年齡太大的緣故,連反應也頗有些慢。直到展昭說完,才将目光移過來,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随後緩緩地點了點頭:“很好。”

展昭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他這是在說什麽好,就聽明覺又接了一句,道:“去年你師父來信,還專門跟師兄說起你,很為你驕傲。”

展昭這回聽懂了,也意識到他口中的“師兄”就是此次遇刺身亡的明信大師,正要說話,明覺又緩緩地繼續說道:“哪怕你未入佛門,畢竟也曾在少林門下,論起來,應該叫我一聲師伯。”

展昭的啓蒙師父、如今的少林方丈慧言大師乃是一位奇才,佛法精深、武功高強自不必說,亦是這一輩的佛家弟子中成就最高、年歲卻最輕的一位,展昭的确應該叫明覺他們一聲師伯。

這明覺大師大約是屬烏龜的,每一句話都說得慢吞吞,而正當展昭想要回答的時候,他又自顧自地接了下一句,這次卻是看向了白玉堂,白衣風華亦未入他眼,神情波瀾不起,仿佛一切都只是枯朽皮囊:“你來,是為了柳青嗎?”

白玉堂被晾在一邊,見展昭幾次說話都被這老和尚打斷,心中早有不滿,心道這家夥倚老賣老也太欺負老實人。如今見他跟自己說話,便懶洋洋地“啊”了一聲,學着他那沒有起伏的調子,應道:“對啊。”

得道高僧并未在意他的失禮,只是接着問道:“你想見他嗎?”

白玉堂精神一振,沒料到這位大師竟然這麽好說話,連忙點頭:“想!”

明覺點了點頭,緩緩道:“不行。”

滿心歡喜地被潑了一頭冷水,白玉堂愣了一下,立刻炸了:“為什麽!柳青是冤枉的,此事必有誤會!”

明覺還是在點頭,嘴裏也還是緩緩道:“不行。”

眼看着白毛耗子氣得冒煙,展昭連忙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拉住,自己略微皺眉,問道:“明覺師伯,柳青在江湖中素有俠名,與靈隐寺也是素無仇怨,此事必有緣故,還是要查個清楚明白才是。”

“對,”明覺看了他一眼,仍舊是惜字如金,“所以公審。”

“可有些話,人多了,便未必說得出口。”展昭斟酌着詞句,謹慎道:“此事關系重大,靈隐寺地位尊崇,柳青聲名在外,其他江湖中人也多有牽扯,還是……”

明覺聽得倒是認真,最後卻仍是搖頭,也不再解釋,只緩緩阖上了眼,顯然是要結束這場對話了。

白玉堂從小被人寵到大,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待遇,就算是個德高望重的大師也不行!當下氣得牙癢,手腕卻被展昭牢牢抓住,展昭面上亦不好看,但并未再說什麽——他早在十多年前,就聽師父說過,靈隐寺的這兩位高僧性格迥異,一個是笑彌勒,一個是冷金剛。如今彌勒已去,而随着時間推移,金剛怒目的場景恐怕難再得見,但他這說一不二的脾氣猶在,他們怎麽說也是晚輩是客人,哪好再多說下去?

展昭跟明覺道了聲告辭,便拉着白玉堂退出門去。剛到門口,就聽後面又傳來一聲慢悠悠的話:“展昭,隔壁房間,故人相候。”

展昭愣了一下,随後道了聲謝,拉着白玉堂離開了房間。

剛一出門,白玉堂就掙開了展昭的手,張口就要罵人,卻被展昭眼疾手快,擡手阻住了。

引他們前來的通成靜靜地立在四五丈外的樹下,似在合十念經,沒有注意到他們。

白玉堂冷着臉不說話。

展昭看得可憐,放軟了聲音,安撫道:“好了,別生氣了,明覺大師脾氣古怪,五爺你大人大量,且擔待幾分罷。”

“哼,要不是……”白玉堂兀自火大,氣哼哼道:“爺這是看你面子!”

“是是是,多謝五爺給小的這幾分薄面了。”展昭軟語哄着,直勾勾地看着他,雙眸似那落滿了星光的海面,“等這次事情做完,我陪你回陷空島住幾天如何?”

白玉堂眼睛頓時亮了:“真的?”

“當然,”展昭一低眉,額前的碎發落下幾分,輕笑道:“騙誰也不敢騙你。”

“哼,這還差不多……”白玉堂一揚頭,目光自他額前掃過。展昭比白玉堂略高一些,從這個角度看,陽光被那幾縷碎發分割開,顯得他整個人都柔和了下來。白玉堂心中一動,不知怎的,忽然擡起手替他将頭發理了理。

展昭登時一愣,白玉堂也立馬回過神來,被燙到了一般收回手,收到一半似乎覺得太尴尬,便将手一擺,扭過頭去,“那個、罷了,五爺我大人大量,才懶得跟那老古板計較!”

“是是是,五爺寬厚,”展昭目光微黯,收起心思,見哄好了耗子,想起方才明覺的囑咐,看了看,只見這僅有兩間房間并列,便指了指左邊屋子,道:“那我們……”

白玉堂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當下一甩袖子往後退開兩三步,一臉的嫌棄,“不去,你的故人,說不定又是哪個老禿……和尚呢,爺才不要見。”

“可……”

白玉堂才不給他說完話的機會,幾步就朝樹下的通成走去。通成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擡頭看了白玉堂一眼,又朝展昭看一眼,猶豫了一下,似乎還是覺得自己有些多餘,跟兩人施個禮,便離開了。

展昭有些郁悶地看着白玉堂躲到了一邊,定了定神,便朝那房間走去。

在門口輕叩房門,才叩了一下,裏面就傳來一聲含笑的“進來”,展昭聽這聲音,一開始還呆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眼睛都亮了,連忙推門而入:“大師兄!”

屋內桌邊坐着一個笑眯眯的大和尚,看上去四十來歲,心寬體胖的,上下打量展昭一番,笑道:“三四年不見,你倒是越來越有個大俠樣子了。”

“大師兄你又笑我,”展昭素來穩重,幾乎從未有過這樣笑得合不攏嘴的模樣,三步兩步地走到桌邊,急急問道:“師父他老人家可還好?師兄們也好?”

“好好,師父好,我們都好,成日待在寺裏,能有什麽不好的?”這大和尚自然便是少林方丈慧言座下首徒,法號智南,此次靈隐寺之事,奉命代表少林而來。如今意外與這俗家的小師弟相聚,大是歡喜,想到他這多年來風裏來雨裏去的,不免又多了幾分關心,問道:“倒是你,這些年可好嗎,可有受過什麽傷不曾?你入官府的事我們也知道,出家人不問凡俗不好多說,只要是你自己決定了的,我們都不會阻攔。廟堂險惡更甚江湖,你記住,有什麽事別一個人擔着,師父也好、我們也好,始終是念着你的。”

展昭于少林學藝,因年少,多蒙他們照顧,感情深厚自然非比尋常。後來離開少林,雖然十來年間只回去過一兩次,但情義絲毫未改,反而更顯濃厚。聞言心裏一暖,點頭笑道:“大師兄放心,我一切都好,事情也都應付得來。”

“那就好。”智南顯然不像白玉堂那樣火眼金睛,清楚地了解眼前這人避重就輕轉移話題的本事,一臉欣慰地點了點頭,一副感懷舊事的模樣,嘆道:“你自小就要強,也不肯麻煩別人,可江湖風雨多,總得有人相互扶持着走才是。”

相互扶持麽……展昭眼簾微垂,腦海裏只浮現出一人身影,一想起他,嘴角的弧度便忍不住地又上揚了幾分,眼底滿是歡喜。

對面的佛門高僧并不知道自己一句囑咐,就被自家小師弟想到了哪兒去,殷殷地又囑咐了幾句,便問道:“你這次來,可是為了柳青之事?”

展昭精神一振,“正是,大師兄也是為此而來的吧?那柳青……”

智南擡手阻住他下半句話,輕嘆一聲,道:“你想說什麽我知道,柳青大名我也曾聽過,我也不信他會向明信師伯動手,可……明信師伯身上,那致命的一擊,就來自他的判官筆啊。”

“大師兄,此事定有隐情,這前後究竟是怎麽回事?”

智南輕嘆了口氣,道:“我來之後,細細問過,這柳青,是和一個朋友一起來的,說是來杭州游玩,借住寺中。他們住了幾天,倒也相安無事。直到有一天晚上,一個小和尚起夜,聽見了打鬥的聲音,慌忙上報,待衆人尋過去一看,明信師伯已然倒在了地上,旁邊只有柳青。”

展昭搖頭,斷然道:“這不可能,柳青雖然號稱白面判官,但怎麽說也不會是明信師伯的對手。”

“光憑功夫自然不會是,”智南擡眼看他,之前的笑意與嘆息盡皆不複存在,眸中微帶冷意,“可是靈隐寺的人在師伯身上,找到了五鼓雞鳴斷魂香。”

展昭一時無言——這五鼓雞鳴斷魂香名聞江湖,乃是柳青獨有的迷///藥,功夫越高,效用就越強,最适合用來對付這些江湖高手,若明信大師真的中了迷藥,那麽……

“可柳青是為了什麽?”展昭仍是不信,問道:“以師伯的年歲和生平,是不可能與他結仇的,那寺中可有失竊?”

智南阖了阖眼,緩緩搖頭。

展昭默然片刻,緩緩道:“沒有人看見他們如何動手,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何動手,單憑、單憑師伯的傷勢,恐怕……難以服衆。”

“那日柳青被寺中高手當場拿下,之後既不服罪、也不喊冤,你說說,這是為什麽?”

展昭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自然是因為真相難言,他不能說。”

智南點了點頭,聲調緩了下來:“興許,他只是不願對我們說。”

展昭何等聰明,他這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如何不明白?當下目光微亮,正要說話,智南卻端起了桌上茶水,笑道:“昨夜那位白衣的朋友,可是金華的白二公子?”

昨夜之事何等機密,被他這輕飄飄一言道出,頓時驚出展昭一身冷汗,“大師兄……”

“诶,你緊張什麽?”智南悠然喝了口茶,笑道:“我來時師父便囑咐過,若碰見白二公子,一定要盡力照拂一二,所以……我自然什麽都沒有看見。”說着放下茶杯,瞥了他一眼,“你不記得了?”

這話來得莫名,展昭心裏一跳,之前那突如其來的猜測頓時再次浮上心頭,連忙問道:“記得什麽?”

“真忘了啊,也是,那時你才幾歲?”智南笑了一聲,想了想,道:“當年師父繼任方丈的典禮,不是廣邀各路豪傑麽?那時有人混水摸魚,盜走了藏經閣的幾本書,多虧了金華的白大公子出手相助,将賊子拿下,找回了經書。那次他身邊帶着的便是這位二公子,年紀尚幼,當時你倆還動過手呢,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他當然想起來了——那一日是他這輩子最重要的轉折之一,自那日後,他離開少林随晏希來學劍,方有了十年後的赫赫南俠。每每回想起來,感懷之餘也時常想起那日的小小少年,那樣玲珑聰慧的孩子,本來就該是讓人過目難忘的,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那少年竟然就是如今的白玉堂!

他這廂心裏翻江倒海,又是驚訝又是歡喜,又帶着一絲懊惱遺憾,深恨自己竟然連這也想不到。可他又如何想得到?那時年少,只知跟在師父身邊練功學藝,江湖人事紛雜,各路關系盤根錯節,他能記得還有這麽個人就不錯了,哪裏知道姓甚名誰?

那邊智南卻沒理會他的心境,徑自說了下去:“事後白大公子去見了師父,我後來才知道,大公子許下大願,只求少林日後能保二公子平安。”

展昭本來還沉浸在自己的心緒中,冷不丁聽到這句,頓時吃了一驚,“什麽?”

智南輕輕一嘆,道:“天妒英才啊,當年大公子惡疾纏身,知道自己難得永壽,心裏放不下這幼弟,生怕以他的性子,将來入了江湖會有劫難,所以才上寺中許願,希望将來遇事,少林能将他照拂一二。師父對大公子很是欣賞,可惜、可惜了……”

從未聽過此等舊事,展昭恍惚了一下,腦海裏不受控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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