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想起那日那人,想起他在那一衆武林豪傑面前鶴立雞群般的無雙風華,想到他苦心謀劃不計代價地為幼弟留下的退路,直到去世多年依然在起着作用,心中滋味難以言說,只喃喃道:“原來如此……”
智南也沉入回憶之中,他們出家之人斬斷塵緣,很難體會到凡間的血脈溫情,當年白錦堂的風姿與苦心,讓他們念了許久,也嘆了許久——天命無常,凡事難得兩全,這世間幸事,總不能都讓一人占盡了罷……
他心裏默念了幾聲佛號,定了定神,道:“此事從未外傳,你也不必再告訴二公子——想來,大公子也是不想這幼弟知曉的。”
展昭似乎還未回過神來,心中千頭萬緒五味雜陳,只默默地點了點頭。
智南便也不再多說什麽,只道:“好了,就這樣吧,你且去做事,這裏有我,不用擔心。”
“好,那便辛苦大師兄了。”展昭順從地應了,起身告辭。也許是在屋內待久了的緣故,待走出房門被外邊的陽光一照,眼睛竟有了幾分刺痛。
白玉堂本來在樹下待着等展昭出來,可他是個閑不住的,沒等一會兒便不耐煩了,信步閑逛起來。左右無人,他在那紅牆青瓦之間徘徊,倒也還有心情暗自評點一番這寺內的建築格局,實在是再風雅不過。
剛剛穿過一道門,前方便是兩處屋舍之間的狹長甬道。兩側紅牆已有些斑駁,頂端覆蓋着一層茂密的爬山虎。腳下青石鋪地,地縫的淺薄泥土間冒着幾許翠綠,這最渺小也最偉大的生命似乎在任何地方都能頑強生長,風霜雨雪都奈何不得,所以前人才會長吟而贊: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可……縱是重生,也不會是原來的那一棵了。
短短一眼掃過,白玉堂腦海裏已轉了不知多少個念頭,心中悶悶的,似乎也被這佛門聖地感染了,有些了悟地想要慨嘆一聲,可還沒等他張口,後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有些吃驚地回頭看去,才剛看見一個模糊身影,就被熟悉的溫暖氣息籠罩,頓時僵住了。
這是一個擁抱。
不是平日嬉鬧時的勾肩搭背,不是意氣風發時的擊掌相和,更不是生病受傷時的相互扶持,而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擁抱。
展昭的身體很溫暖,胸膛很寬厚,手臂很有力,就這麽緊緊地把白玉堂擁在了懷裏,将頭埋在他的肩上,一刻也不想放開。
白玉堂從頭發絲到指甲蓋,身體的每一寸都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一時什麽反應都沒了。他被完完全全地籠罩在那溫暖的氣息裏,強悍霸道得不留餘地,卻也……踏實得讓人安心。
這念頭一起,愣了好半晌的白玉堂猛地一驚,那不知悠悠飄蕩到了何處的三魂七魄頓時歸了位,于是終于想起他們身在何處,連忙掙紮起來,“貓!展昭!展昭你瘋了!放開!”
展昭不肯放手,肚腹上便猛地挨了一拳,力氣一松,白玉堂趁機連退兩步脫開他的懷抱,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就見展昭皺着眉頭兩步趕上來,動作快得看不清,簡直把他當成了敵人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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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壓到牆上的時候,白玉堂恨得咬牙切齒,再一次确定了展昭的确是少林出身——這麽流暢利索的擒拿手,可不是少林真傳麽!
眼下,他持劍的左手被展昭抓住腕子壓制着,身前橫着一條臂膀,腰腹一下都被這人以蠻力抵着,整個人被牢牢困住,掙了兩下沒掙開,他眉眼一厲,眸中掠過一絲狠色,斥道:“展昭,你發的什麽瘋!”
展昭緊緊皺着眉,眸色暗沉如夜,蘊着千頭萬緒無法說清的情緒。從智南房間出來,他就覺得胸口好像被什麽堵着,拼命地想要找一個出口好好宣洩。第一眼沒有看到白玉堂,那股鋪天蓋地的慌亂與渴望讓他在找到人的那一刻幾乎忘卻一切只剩下了本能只想順從自己的心意——本能是什麽,心意是什麽,求而不得的患得患失的又是什麽?
……無非,這一人而已。
也許是沉澱了太多的東西,他的目光滾燙,燙得白玉堂幾乎不敢直視,之前那一腔怒火被這樣的目光望着,兩下三下就消散如煙——江湖傳聞中脾氣火爆性情乖張手段狠厲的錦毛鼠,面對這天敵一般的禦貓,一向都沒有什麽辦法。
“喂……”也許是被他壓制着的緣故,白玉堂的從氣勢到聲勢都漸漸弱了下來,怒氣退後,理智終于跟上,勉強還能動的右手在他胸膛上輕輕推了推,略微放輕了聲音,問道:“你到底怎麽了?”
展昭阖了阖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将胸中翻騰的情緒壓下幾分,看着眼前面容,想起當年的少年模樣,卻又忍不住惱了起來:“你居然忘了我……”
白玉堂再是聰明絕頂,也未曾想到是這麽個答案,當下就吃了一驚:“啊?”
看着他這模樣,展昭認真嚴肅地重複了一遍,底氣愈發足了:“你居然忘了我。”
白玉堂看這他這板着臉、好像被人欠了一大堆債的樣子,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五爺怎麽就忘了你了?”
展昭心內已經靜了下來,将這事細細想過一遍,覺得自己十分吃虧,便愈發理直氣壯地委屈了起來,略貼近了幾分,額頭幾乎要和他碰上,“你小時候,去過少林吧?”
“對啊。”白玉堂略一歪頭,似乎也忘了他們此時頗為尴尬的姿勢,朝他一挑眉,“怎麽了?”
“你是和你哥哥,白家大公子一起去的,是麽?”
白玉堂目光一閃,掠過一絲不自在的神色,随口應了一聲。
展昭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接着緩緩道:“當時有賊人盜取藏經閣的經書,你……”
“哦,你是那個小和尚!”白玉堂天生聰慧,博聞強記,塵封的記憶被他一提,立刻就想了起來,瞪大了雙眼看着面前的人,驚道:“你居然還俗了?”
——這是個什麽說法?他什麽時候出家過?
展昭壓了壓心頭暗火,緩緩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再次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你說,你是不是忘了我?”
按這樣的說法好像的确是自己理虧來着,但要他認錯、尤其是對這只貓認錯是絕對不可能的,白玉堂皺了皺鼻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反問道:“爺那時候小,一時想不起來也正常嘛,你幹嘛不早說?”
展昭遲疑了一下,還沒編好理由,白玉堂已一眼看穿,心頭敞亮,頓時豎起了眉毛,哼了一聲,“喲,看來貓大人你的記性也不那麽好麽?”
眼見得漏了餡兒,展昭神色不改,底氣仍舊十足,“不管怎麽說,我也比你先想起來。”
白玉堂被他氣得笑了出來,“這有什麽好比的?你還真是個小和尚,跟那屋裏的老古板一樣,呆木頭!”
“總之,這是你欠我的,記住了。”展昭壓低了聲音,氣息滾燙,自他耳側頸邊擦過,帶起一陣酥麻。白玉堂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展昭已後退一步,放開了他。
終于重獲自由,白玉堂卻反而沒立刻反應過來,許是他的身體太過溫暖,陡然離開,那微涼的風灌入懷中,竟隐約有了幾分冷意。
壓下心頭那隐隐的失落感,白玉堂有些不自在地往前挪了兩步,一面揉着自己腕子,一面左顧右盼,嘟囔道:“誰要記得你這笨和尚,五爺記性不好,已經忘了。”
“我才不是和尚,從一開始就是俗家弟子。”展昭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解釋,才不想被他一口一個“和尚”叫着呢……
白玉堂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
展昭揉了揉鼻子,想了想,換了個輕松随意的語氣,問道:“當年之後,我就離開了少林寺,你呢,後來怎麽樣?”
“後來啊,後來下山路上,我們碰到了一個怪老頭,哥哥把我送給他當徒弟,我就跟他走了。”
“怪老頭?”展昭吓了一跳,“什麽怪老頭?”
“算來也該是你師父的老相識吧,當年的江湖,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他話說到一半,展昭已猜了出來,訝然道:“是夏玉琦夏老前輩?”
“什麽老前輩,”白玉堂繼續翻白眼,“臭老頭老怪物一個,你以後要是見到他,千萬別跟他說話,會被氣死的!也要離他遠點兒,他身上什麽鬼東西都有,你這麽又呆又笨的,得被他算計死!”
展昭聽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再上揚,末了輕咳一聲,“是是是,我記得了。那個,別一直待在這兒了,咱們走吧。”
他這麽一提,白玉堂才意識到他們這會兒還待在人家靈隐寺裏,幸得地方偏僻四下無人,否則剛剛那模樣……這麽一想,他頓時有些耳熱,忍不住瞪了展昭一眼,卻見展昭也有些尴尬地移開了視線——似乎,他們又想到一塊兒去了。
回程的路上,揣着心思的兩人一前一後都沒吭聲,轉過一個彎兒,就見遠處走過三人,引路的是方才的通成,後面跟着一男一女,于他們而言都不陌生,正是朱浩與林風。
他倆來此并不讓人意外,兩人對視一眼,都不願再節外生枝暴露行蹤,小心翼翼地收斂了氣息,換了條小路,消失在靈隐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