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微雨

人說西湖,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此刻正是初夏時節,雪湖難覓,卻被他們碰上一場綿綿微雨,自午後下起,直到入夜也不曾停歇。

雨後西湖,煙霧飄渺,本就是個溫軟如玉的美人,一颦一笑都自有風華絕代。而此刻輕紗遮面,似怯還羞,似近實遠,就更讓人多了幾分遐思。

此刻夜色朦胧,微雨迷離,湖邊笙歌依舊,絲毫未受影響。數十艘畫舫在湖邊一字排開,燈火點染,仿佛星辰落入海面。吳侬軟語和着淅瀝雨聲,玲珑倩影在燈火下依稀可見,以這雨夜西湖為襯,直教人分不清何處天上,何處人間。

畫舫外人來人往,這幾日杭州城內江湖人士衆多,連帶着那些花街柳巷的生意也好了不少,至于這些畫舫,就更是受人追捧——城中規矩,各家院子裏有名的美人娘子們才有資格登上這湖畔畫舫,一些江湖人心氣高,看不上尋常花柳,非得要尋得幾朵名花,吟個詩作個對彈個琴畫個畫,來點子風雅游戲,才顯出自己身份。

在這樣的熱鬧中,一人尋常服色,混在人群之中,也不與人招呼,徑直走向其中一艘畫舫。畫舫門口都有小厮和丫鬟守門,替舫中的小姐選選人掌掌眼。那人和丫鬟一照面,似乎早就認得,丫鬟連忙放行,讓他進去了。

這畫舫不小,中央最大的船艙安置了四五張桌子,客人都已滿了,正喝着小酒吃着點心,聽樂師們奏曲唱歌,熱鬧得緊。那人卻視而不見,徑直從艙外繞過,往後面去了。

後面要清淨許多,一個小厮守在船舷邊上,一見他來,連忙迎上,那人與他說了兩句,便送他到後艙門邊,進去了。

後艙比之前面要狹窄許多,那人熟門熟路地下到艙裏,直奔其中一間房門,那門雕花精致,想來絕不是常人居所。

他在門上輕扣三下,頓了頓,又扣了一下,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一個丫鬟開門看了一眼,随即将他讓了進來。

屋中燈火輝煌,兩個丫鬟正伺候着一位錦衣美人對鏡梳妝。那人兩三步走入屋中,一見這場景,立刻就是一笑,眼睛微眯,帶着些讨好,也夾雜着一絲輕佻:“文姑娘,梳妝呢?”

美人擡眸,于鏡中随意一瞥,神色疏離,語氣淡淡地打了個招呼,“何公子。”

銅鏡中顯出來者面露,于燈火下看得分明——赫然就是何為!

與此同時,湖邊不遠處的一個僻靜角落,展昭與白玉堂并肩而立,遠遠看着那艘畫舫,遠處燈火璀璨,映在他們身上,他們就這麽站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之處,英姿挺拔,似崖邊松柏,蒼翠如昔。

誰都沒有說話,兩人靜靜等了一會兒,終于看見何為走出了畫舫,左右看看,便混跡于人群之中,兩三下就離開了他們的視線範圍。

兩人也沒有去追的意思,白玉堂見他消失不見,清了清嗓子,懶洋洋地開了口:“貓大人,上吧。”

展昭看他一眼,神色間有些不解,“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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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你去嗎?”白玉堂驚訝地睜大眼睛,神色間比他還要不解,奇怪道:“你得身先士卒做表率啊,展大哥。”

展昭立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發現他越來越沒辦法抵抗“展大哥”這個稱呼,無論他是有心還是無意,無論是眨眼裝乖還是冷笑諷刺,這個稱呼簡直就是一個死穴,一擊即中,二擊也中,三擊還是中……

于是再次被擊中的展昭已經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壓根兒沒有去想,這種活兒往日都是白大公子搶着幹的,這回怎麽反倒把他推了出去?奈何此刻展昭只剩了垂死掙紮的份兒,可憐巴巴地擠出一句:“可是,那個……”

“哪個?”白玉堂淡淡一眼,在他面頰上一掃,“你不是很會對付女人嗎?”

展昭:“……”

展昭冤啊,冤得恨不得回府擊鼓啊,冤得天地變色山河嚎啕啊——他什麽時候會對付女人了?想他少年時上少林學藝,後來又随晏希來清修,入了江湖也忙着行俠仗義結交好友,進了公門更是沒兩天就被這白耗子攪了局。從小到大最親近的女人恐怕就是三四歲時鄰居家的小妹妹,可聽說人家兩年前就嫁人生娃了,這些日子更是沒見着過幾個女的,也就是白天和林風說了幾句話……

——等等,林風?

展昭又不是傻子,這個名字在腦海裏一出現,前後關節略一回想,心中立刻有了幾分明了,看向白玉堂的目光頓時變了:難道是……

他們上午從靈隐寺見了林風回來,便又分頭去暗中查探了幾番,而白玉堂也就是從那時候起,話也少了,也看他不順眼起來,橫挑豎挑的,弄得展昭一頭霧水。直到此刻關節想通,他終于找回了理智,挑了挑眉,眼底帶着幾分暗火,略微傾身附到他的耳邊,壓低了聲音,緩緩道:“五弟難道忘了,我是貓,最會對付的,可是耗子啊……”

男人被刻意壓低的聲音透着說不出來的沙啞與誘惑,灼熱的呼吸噴在耳邊,連他的耳朵幾乎也要燒了起來,白玉堂頓時一個寒戰,連忙側過一步,分明像極了一只被貓吓到的小耗子,慌慌張張地想要反抗,但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武器,“你——”

“你若真不去,那我就自己去了哦?”展昭也不追他,只悠悠續了一句。

白玉堂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反正就覺得心裏堵得慌,一天下來,看着展昭就忍不住嗆他,可嗆了一圈兒……怎麽好像還是自己被拿住了?

想不明白歸想不明白,可他卻十分清楚自己該幹什麽——開什麽玩笑,讓這笨貓自己進去,裏面那些莺莺燕燕粉紅骷髅,還不得把他扒下一層皮來?白五爺俠肝義膽,怎麽能容忍這種事發生呢,總得救他一救的……

心裏這麽對自己解釋了一番,白玉堂哼了一聲,冷笑道:“裏面可都是些嬌滴滴的美人兒,貓大人那手功夫還是歇歇吧,笨手笨腳地小心讓人趕出去。”一面說着,一面變戲法似的摸出把折扇,“嘩”的一聲展開,将面容一擋,只露出那一雙精光閃爍的桃花眼,朝他挑釁地一斜,“貓大人,可仔細看着吧。”

兩盞茶時間不到,展昭與白玉堂二人已被恭恭敬敬地迎入那艘畫舫之內,進去一看,剛好還剩一桌空位,可見迎客的丫鬟心中有數。如今人已到齊,大廳中的樂師們咿咿呀呀也唱了許久,想來正主已快要登場了。

果然,待得兩人坐定,美酒糕點擺上,樂師們一曲唱罷,一個裝束一看就與她人不同的丫鬟走上前來,也不怯場,向大家行個萬福,便嬌笑道:“諸位貴客,我家文姑娘妝容才罷,久等了。”

她話說着“久等”,可神情之間哪有半分客套的意思,分明在說就算再等上一個時辰,也是理所應當的。

座中出展白二人之外,哪個不是跑來這歡場作樂的?個個都是些風流老手,聽得此言,立刻有人接道:“這是哪裏話,莫說等了這麽一會兒,能見文姑娘一面,乃是我輩福氣,就算再等兩三個時辰,也絕無二話!”

這人這話随口就來,那丫鬟聽得,心中卻是明白得很,若真等久了,這種人怕是會第一個跳起來鬧事的。她們這風月行當,最要緊的便是“分寸”二字,拿捏得好,便是花名日盛衣食無憂;拿捏得不好,砸了招牌不說,對這些命若草芥的女子,自然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當真會有誰在乎麽?

這丫鬟年歲不大,學的看的也多了,當下笑聲不斷,順着這話就接了下去,嗔道:“既是這麽說,那便請我家姑娘回去歇歇罷?”

“哎喲喲,那可不成!”這人也知是玩笑,卻也樂得配合,忙做出一副驚慌模樣,笑嘻嘻地讨饒道:“好姐姐,可饒了小生吧,快請文姑娘出來,到時要殺要剮,全憑文姑娘做主了!”

于是座中哄笑一片,衆人紛紛開口,嘻嘻哈哈真真假假,忽聽一聲珠簾脆響,滿座皆寂,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門口。

先進來的是一個十二三的小丫鬟,一進門就将珠簾撩起,而後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便款步入內,一身豔紅衣裳,金絲彩線交錯其上,繡出無數花樣,頭上翠翹花钿,額間細細地繪了一朵小小紅花,正燦爛無比地開放。

她整個人也如一朵華麗盛放的牡丹,就這樣以一種傲視群芳的姿态緩緩走入。峨眉掃成一彎新月,眼角微帶豔影,目光就這麽淡淡地掃過全場,而後,勾勒細致的紅唇略微一勾,輕輕一笑。

熏籠中幽香袅袅,金盞裏瓊漿撲鼻,衆人早已如癡如醉。

——文娘,這個杭州城內花名鼎盛的風月魁首,終于出現在他們面前。

也未見得就有傾城之色,但她自有別樣的美豔。何況她雖是笑着,但眉宇之間始終帶着一股淡淡的疏離,與其他女子的溫婉或嬌媚都截然不同。對于歡場客來說,這一分的不同就具有十分的魅力,讓她于群芳之中脫穎而出。

她一身華服,蓮步款款,就這麽靜靜地走向屋中央,随後也不行禮,反而略微揚了揚頭。

——以風塵身份如此,可謂是驕傲放肆到了極處。

可美人在前,誰有功夫理會她這樣的小小失禮?文娘心中也清楚得很,知道這些男人們此刻只會覺得眼前這美人有個性有脾氣,越是紮手的花兒,才越讓人有采摘的欲望,不是麽?

她的目光并未在這些人身上停留哪怕半刻,直直地看向最遠處最角落的那一席,看見了桌邊的兩人。

那兩人都是大半身子側對着她,燈火之下,也看不清具體模樣如何,只覺得一切豔麗奢華都從他們身上流過,沒有留下半分痕跡。而他們也确實未曾受到什麽影響,文娘眼睜睜地看着那穿藍的似乎說了句話,然後穿白的搖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根本沒有看她一眼。

杏眼微眯,她眼底掠過一絲極為隐秘的冷意,随即又歸于淡漠,目光移開再次掃過全場,淡淡道:“多謝諸位貴客賞光,文娘獻醜了。”她這廂說罷,也不聽人吹捧,徑直轉身走向樂師,而那群樂師已經改換位置,将最中央留給了她。

她目不斜視地走向中央,那裏早已準備好了她的凳子,而與此同時,一個女孩懷中抱着一張琵琶,低眉垂首,給她送了過來。

接過琵琶,她也不遲疑,按弦輕撥,樂音随即泠泠而出。

輕攏慢撚抹複挑,前朝一曲《琵琶行》如飛瀑流泉般傾瀉而出。或飛揚恣意,或婉轉嬌媚,或情深似海,或凄楚哀絕,在她的手下,跳動的音符演繹出一場場畫面,可她卻神色淡淡,好像一個過客,就這麽冷眼旁觀,看着他們殿上盟誓、看着他們逃亡蜀中、看着他們生死分離、看着一個顯赫輝煌的王朝就此隕落……

就連白玉堂都不禁轉頭看了一眼,看着她冷漠的神情,挑了挑眉,又看向展昭,壓低了聲音,緩緩道:“诶,這姑娘有骨氣啊……”

展昭又不是傻子,就算不擅音律,憑武者的本能也能聽得出來這曲中的強硬與不屈,可他依然沒有放棄難得的打趣機會,嘆了口氣,一臉目擊了牛嚼牡丹慘案的惋惜模樣:“挺好的一首曲子,五爺竟然不好好欣賞,反而關心起人家姑娘來……”

——花樓聽曲關心姑娘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白玉堂沒理會其中邏輯,也直接無視了他話中暗藏的玄機,洋洋得意地揚了揚頭,“有什麽好聽的,這手藝又算不得多好,五爺聽過的好曲兒還少麽,她這樣的連前十都排不上。”

展昭保持得十分完美的表情突然有了一絲裂痕,“那五爺……最喜歡哪家的曲兒?”

“若論琵琶,當屬秦淮上的靜先生為第一。”白玉堂不假思索,張口就來,“笛簫的話鳴鳳樓的雙花為個中翹楚,筝是東京城裏的雁姑娘,琴麽……五爺自己就是最好的!”

展昭聽得他侃侃而談,暗暗磨了磨牙,正要說話,只聽廳上樂音戛然而止,卻是繞梁不絕,屋中衆人沉浸其中,一時靜得落針可聞,過了許久,方有人喊了一聲,賣力地拍起手來,“好,好啊!”

大家如夢初醒,齊聲稱贊,展白二人也回頭看了一眼,一面混在其中鼓了鼓掌,一面暗自盤算,按畫舫規矩,還是以喝酒聽曲為主,最後能夠被選中留下過夜的不過兩三人,還不見得就是花魁本人,這舫中自有別的姑娘接待,若想得青眼成為她的入幕之賓,恐怕還得費點功夫呢……

這一陣喧鬧過去,文娘起身敬了幾杯酒,底下免不了又是一陣吹捧調笑,她也不理會,雙頰沾了酒意,在燈火下顯得愈發嬌媚,連最開始的那份冷淡也褪去了不少,抱起琵琶,又來了幾首小曲兒,幾個輕紗薄衫的舞女款款而入,如蝴蝶般穿梭于人群中,将這紙醉金迷的一夜推向了最高潮。

兩人混在其中,飲了幾杯,拒了那嬌滴滴貼上來的姑娘,不動聲色地等待着。船艙內衣香酒香混在一處,綿綿地蒸上幾分燥熱,白玉堂多喝了幾杯,雖然未醉,卻也有些熱了,倚在桌邊,一手撐着頭,一手把玩着杯子,一雙桃花眼半睜半閉,目光随意地掃過屋內,最終在文娘身上停了下來。

原因自然不是他突然覺得眼前這是個傾城的美人兒需要好好欣賞,而是一曲終了,文娘恰好也看了過來。

霎時四目相對,白玉堂挑了挑眉,神情如故,臉頰在醇酒與燈火的熏染下帶着幾分豔色,又夾雜幾分慵懶與漫不經心,十足十的風流公子模樣。隔着人群與她對視片刻,輕輕一笑,垂眼看了看手中瓷杯,略微擡起,朝她遞了遞。

文娘一愣,眼底掠過一絲慌亂,飛快地移開了眼神。

白玉堂倒沒料到她會是這個反應,也是一愣,随即輕笑出聲,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朝展昭笑道:“有意思。”說話間瞧見他模樣,不禁一愣,“你怎麽了?”

展昭不錯眼珠地盯着他,目光灼灼,分明有火在燒。聽得他問,倒似突然回神,卻沒有答話,仍是緊盯着他,端起杯子,緩緩喝了一口酒。

涼酒入喉,心中那簇被撩起的火焰總算歇了歇勢頭,展昭一面平複着心緒,一面有些自嘲地想,什麽南俠、什麽君子、什麽定力,在這個人面前還不是不堪一擊,只要有一丁點兒的火星,立刻就能把自己從裏到外燒個通透——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那一點不可言說的心念已經如藤蔓般将他整個人死死纏住了呢?他的呼吸他的身體他的一切,明明都已經淪為獵物,卻偏偏甘之如饴……

他這廂千回百轉,白玉堂那邊看着他喝酒的樣子,卻莫名一陣心虛——看什麽看啊,當爺是下酒菜麽……

不過這話他沒敢說出口,這想着說點別的什麽把話題岔過去,船艙中卻是音停樂止,穿行的薄衫女子們退到一邊,文娘将琵琶遞給侍女,緩緩站了起來。

滿船賓客眼裏都帶上了幾分期待之色——這一晚最重要的時刻,馬上就要來到了,人人都在暗暗整理自己的衣衫,挺直了背,擺出自己最端方的姿态,心中期盼着自己能得花魁青眼,留下來快活一夜……

文娘神情比最初時柔和了許多,雙眼亮晶晶的,似乎也蘊了三分酒意,目光輕飄飄地掃過全場,沒有絲毫猶豫地停在了最後的那一桌上。

衆人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見最後一桌上坐着兩人,倒也都是好相貌好氣質,尤其是穿白的那個。這麽一看,這些歡場老手們都有些掃興,知道今夜自己是沒戲了,也就只能看看熱鬧罷了。

文娘默默地看着最後的白玉堂,見他揚唇輕笑自有風流無限,一身白衣卻似流光溢彩,衆人矚目中毫不在意,這風姿氣度,倒真是萬中無一。

她又看向一旁的展昭,面容俊朗,更是沉穩靜默,神情淡然好像周遭的一切浮華都與己無關,顯然也是端方君子,半點脂粉也沾染不上。

掩在袖中的素手默默地握緊,文娘定了定神,不理會旁邊随時聽候吩咐的侍女,在衆人的詫異神色中緩緩走向他倆,徑直停在了白玉堂面前,福身一禮,竟是從未有過的柔婉,輕輕道:“妾身文娘,敢問公子貴姓?”

白玉堂唇邊笑意深了幾分,亦是輕輕答言:“唐。”

“唐公子風采出衆,想來定是詩書博學之士,文娘前日讀詩,正有幾處難解,不知是否有幸,能公子讨教一二?”

“姑娘才貌雙全,能得姑娘相邀,乃是人生幸事,豈有不應之理?”白玉堂撣撣衣襟,起身輕笑,瞥了仍舊坐在一旁的展昭一眼,略微湊近了文娘,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什麽,文娘明眸流轉,展顏一笑,緩緩點了點頭。

衆人看在眼裏,心裏癢癢的,又嫉又恨,卻也無可奈何。畫舫自有畫舫的規矩,幕後老板都是惹不起的人物,誰也犯不上在此鬧事——說到底,再如何花名鼎盛傾國傾城,也不過是個青樓女人罷了,只要有銀子,要多少都行,有什麽好稀罕的?

片刻間,那廂顯然已經郎情妾意十分投契,文娘笑意雖淡,但與之前模樣已是大不相同,低聲又同白玉堂說了句什麽,白玉堂略一挑眉,笑着點了點頭。

文娘莞爾一笑,轉身又走回臺前,朝衆人福身施禮,簡簡單單地道了謝又告了罪,便有侍女迎上,簇擁着離去了。

于是這一場歡宴便到此為止,衆人或嘆息或抱怨,在侍女們的引導下紛紛離去,去之前還不忘給仍然留在最後的白玉堂投去一個嫉妒的眼神。

不過白玉堂心情正好,壓根兒沒注意到這幫人,又喝了兩口酒,一臉得意地看着展昭,滿臉都寫着“看爺多厲害還沒出手魚兒就上鈎了”。若他有尾巴,此刻一定已經翹到了天上,還得晃得跟風車一般,否則必不足以表達他此刻的心情。

不過展昭心情顯然不怎麽好,涼涼地看着他得意的模樣,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別過頭去,哼了一聲,“五爺既然已入得佳人帷帳,又何必把我也留下來?”

“啧啧啧,”白玉堂搖頭晃腦,随手将旁邊的窗戶推開,漫不經心地應道:“五爺怎麽忍心你一個人在外邊吹風淋雨啊?”

窗外,夜幕下,雨中的西湖一角映着岸邊的燈火,顯出幾分幽微的夢幻之感,恍惚間讓人分不清究竟身在何處。夜風清涼,将屋內的燥熱吹散不少,白玉堂默默看着窗外,不知想到了什麽,神情漸漸地沉靜下來了,良久,忽然問道:“你在吃醋麽?”

他聲音很低,低到好像只是唇邊不小心漏出的一聲輕輕嘆息,低到如果展昭內力稍微再弱一點就根本無法聽清,低到他自己似乎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曾經說過這句話——可展昭聽見了,就像驚雷炸響在耳邊。

他确認自己沒有聽錯,那一個瞬間腦海裏一片空白,什麽也無法思考。而剎那之後,他的心飛快地跳了起來,電光石火間他對這句話能做出許多解讀的方式,可此刻他就是能夠毫不遲疑地準确知道這是什麽意思——然後他想回答:是。

可沒有來得及。

兩個侍女翩翩而來,笑意盈盈,到二人面前福身,一個笑道:“唐公子,文姑娘請您呢。”另一個也笑道:“這位公子氣宇軒昂,想來也有不凡之處。文姑娘有個小妹,正當年少,欽慕公子風姿,不知公子可願移步?”

白玉堂眉梢一挑,目光自那侍女面上掃過,又落到展昭身上,不等他說話,便輕笑道:“難得竟有此良緣,豈有不應之理?”

那侍女含羞帶怯,嬌滴滴地瞅他一眼,抿着嘴笑了出來。

展昭目光深深,凝視着眼前面容,看見他眼底一絲若隐若現的揶揄,壓在心底的那塊石頭突然就裂了一條細縫,便也是一笑,目光仍舊盯在那人身上,緩緩道:“可不是,良緣天賜,豈可錯失?”

白玉堂眼底光芒一閃,卻不再與他多說,只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将折扇“嘩”的一聲展開,輕輕扇了扇,朝自己面前的侍女略一示意,“有勞姑娘領路。”

這花船上來來往往滿是敗絮其中的浪蕩子弟,似他這出塵絕俗又彬彬有禮的濁世公子往眼前一站,再一笑,任是如何老練的侍女都忍不住心生好感,連忙笑眯眯地應聲,領着他往外走去。

展昭那邊,那侍女也對這模樣俊朗又沉穩溫和的男子十分喜愛,殷殷領着路,亦離開主艙往後面走去。

這船麻雀雖小,卻是五髒俱全,幾人上了甲板,又入後艙,便進入了一道走廊,兩側均是房間,而其中兩扇門外,已經點起了小巧卻豔紅的燈籠。

侍女将兩人引到門外,輕輕扣響又送入房間,相互擠眉弄眼地嘻嘻笑着,無聲地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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