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刺與殺
小靈寺內,展白二人頂着趙雄與唐羽的名字,十分自在地安頓下來。德恩因寺中有事先行離開,便是那小和尚帶領二人參觀了寺廟,又用了齋飯,總算對這地方有了個初步的了解。
午後,兩人便告辭說想要去山裏走走,小和尚本來就怕白玉堂怕得緊,一直不敢靠近更不敢說話,聞言忙不疊地答應,又告知了晚飯的時間,囑咐他們不要錯過,禮數周全地送他們出門了。
出了山門,兩人在附近走了一圈,仔細察看地勢。這山不高也不深,林子倒是茂密,從寺中出來走不了多遠就有一條小河,蜿蜒而下,水流不算急,不過白玉堂一看水就發怵,遠遠站着,還扔了顆石子下去估算了一下深度——于是又離遠了一些。
展昭看得好笑,也不拆穿他,兩人便沿着河走了一程,又回頭圍着小靈寺繞了個大圈,地勢地貌看得夠了,卻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痕跡,沒有什麽山洞或小屋,自然也就不會有柳青。
這麽一轉就是幾個時辰,擡頭看看天色,卻是有些陰了。如今正是春夏之交,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下雨,兩人商議着反正也找不出什麽痕跡了,便回了小靈寺,正好趕上跟寺中的大和尚小沙彌一起用晚飯,寺中人少,總共不過十來人,期間德恩還特意來招呼了他們,展昭與他客套了半天,總算脫身回了房。
兩人自然是兩間房,兩間房也自然是挨着的,他們先各自回房,展昭一進屋就貼在門後側耳傾聽,凝神探了片刻,确定四周無人之後,小心翼翼地離開房間,身形輕盈,眨眼間已經蹿入了隔壁房中。
輕手輕腳地将門合上,展昭轉頭,視線裏竟撞入一張毀傷大半的慘烈面容,饒是定力深厚如他都不覺呼吸一滞,心陡然跳快了幾拍。
然後就看見那張臉十分配合地呲了呲牙,兇神惡煞的,“怎麽,怕了?”
這哪還有什麽驚懼,展昭幾乎是立刻笑了出來。
鬥笠被放在桌上,白玉堂頂着易容瞥他一眼,哼了一聲,“沒出息。”
展昭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笑道:“怎麽就沒出息了?”
白玉堂自顧自地倒茶,“不過是副皮相罷了,瞧你吓得那樣子,丢不丢臉?”
展昭摸了摸面皮,又看看桌上只有一杯的茶,覺得很有必要為自己辯解幾句,“我只是一時不習慣,你這反差也太大了。”
這話不知怎麽又惹了他不高興,聞言眉梢一挑,面容上慘烈可怖之外,竟又帶了幾分冷厲猙獰,“怎麽,你倒是很在意五爺的皮相麽?”
展昭腦子裏“咔”的一聲,成功地卡了個殼,一句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想了想,道:“自己的身體發膚,本就應當好好保護着,這與妍媸美醜無關,也與旁人看法無關。”頓了頓,接道:“至于你,無論是生病還是受傷,無論是內傷還是外傷,無論是在臉上還是手上,無論看不看得見,我都很在意。”一番話說完,他遲疑了片刻,好像生怕一錯過就再也無法出口似的,一口氣将那句話說了出來,“只要是你,我都在意。”
白玉堂明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在地別過了頭,默然片刻,又皺起了眉頭,聲音有些壓低了,卻絲毫不減氣勢,“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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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知道,”展昭看起來比他自在得多——如果他提起茶壺倒水的手能像他持劍那樣穩定的話,就能更多幾分真實性——放下茶壺,他将茶杯端起掩住了有些緊繃的唇線,“我又沒喝酒。”
白玉堂心思透亮,也正因這透亮,反而讓他此刻不知該如何接話,屋子裏就這麽沉寂了下來。靜了片刻,還是他先整理好了情緒,道:“喝酒的事咱們往後再說,反正日子還長……”說到此處他不知為何竟卡了個殼兒,偷眼瞥了對方一下,将杯子在掌間轉來轉去,又清了清嗓子,“眼下的事兒,你怎麽看?”
提起正事,展昭也打起精神,将茶杯放下,沉吟片刻,十分果斷地給出自己的答案:“今晚去探一探。”
白玉堂從來不是遇事瞻前顧後審慎思量的人,聞言一點沒猶豫地點了頭:“成,我去。”
“我去吧,”展昭斟酌着詞句,緩緩道:“這兒說不定就是賊窩,還是謹慎些好。”
白玉堂何等通透,一見他這小心翼翼的模樣,就知道他在擔心什麽,不由得一笑——雖然仍舊頂着易容,可那雙眼中閃現的依舊是粲然生動的光,“你去就你去,燕子飛啊,堂堂南俠,可別丢臉哦。”
“當然,”展昭挑眉一笑,彼此眼裏都光芒雪亮,充溢着灼灼戰意:“絕不辱命。”
這一夜沒有月光,也看不見星星,陰雲籠在天頂,時時有冷風穿堂而過,看起來很快就要下雨。寺中空空蕩蕩,寂寂無人,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自客房溜出,一路潛行,直奔住持居住的後園而去。
雖談不上輕車熟路,但他身形靈活,當世第一的輕功身法施展出來,沒有驚動任何人就已找到了目标,蹲在窗下側耳聽了片刻确認沒找錯地方,便尋了個既不起眼、又多有遮擋方便撤離的角落,戳破窗戶紙,朝屋裏看去。
屋裏的陳設并無出奇,仍是僧房模樣,只是大了一倍有餘,如尋常人家般,進門便是個小廳堂。屋中有兩人,一個正是小靈寺的住持德恩和尚,此刻正坐在主位上,神情嚴肅,眼神不知為何卻隐約帶着幾分譏诮;而廳堂上則站着一人,身形不算高大,有些微微發福,且穿着華貴,一看就不是尋常人。
屋外的潛行者看清了那人面容,不由得微微瞪大了雙眼,有驚訝之色掠過,随即很快鎮定下來,默默守在原處,觀察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那人看起來有些慌張的模樣,來回走了兩趟,看向德恩,道:“我的人一早就跟丢了,你們必須快點找到他的下落,否則若是讓他查出什麽來,咱們誰也跑不了!”
德恩轉着手中念珠,倒是鎮定得很,“你确定他來了杭州?”
“當然!”
德恩挑眉反問:“不是跟丢了麽?”
那人一滞,帶了幾分窘迫,皺着眉頭道:“那不重要,他的目标是我,總歸得到這兒來!”
德恩定定地看着那人,目光裏帶着幾分審視,拇指摩挲着一枚念珠,緩緩道:“你到底哪裏出了問題,為什麽會讓開封府抓到線索?”
那人神情一冷,之前的慌張窘迫立刻消失得一幹二淨,站直了身子,負手而立,毫不示弱地對視回去,沉沉道:“這就不勞大師操心了。”
二人的目光似乎在半空中撞出了無數看不見的火花,相互試探着,誰也不肯退讓。僵持良久,德恩淡淡一曬,“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來找我?原也與我無關。”
更深無聊,白玉堂獨自倚在胡床上,執了一卷佛經看着解悶。燭光之下,他身形消瘦,神情平靜,再加上被燭光映得半明半暗的面容,分明就是一個漂泊在外歷經劫難的浪子,沉浮過後只餘青燈古佛相伴,顯得分外凄涼。
屋中一片寧靜,他的呼吸輕到幾乎無聲,只有燈燭燃燒的哔剝輕響。白玉堂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手中佛經裏,直到門上的輕叩聲響了第三下,才一副恍然驚覺的模樣,有些茫然地應了一聲,“誰啊?”
“唐施主,小僧為您送些熱茶來。”
白玉堂愣了一下,應了聲“稍等”,起身下床,将佛經放在桌上,這才前去開門。門外站着最開始接待他們的小和尚,手裏端着茶盤,神情仍是有些畏縮,略垂着頭不敢看他的臉。白玉堂顯然沒料到還有這待遇,頗有些受寵若驚,呆了一下,忙接了過來,“有勞小師傅了。”
銀光陡然亮起!
一柄匕首就這麽毫無預兆地自托盤下探出,如蛇一般刺向白玉堂的腹部!
小和尚的嘴角揚起一絲冷笑——什麽赫赫有名的錦毛鼠,還不是就這樣……嗯?
一只手輕輕地搭上了他的手腕,只聽“咔”的一聲脆響,随之而來的是手腕折斷的劇痛,他下意識地張口欲呼,卻被一股真力自手腕一路逼至肺腑,一口氣登時嗆住。就這麽片刻之間,他被人一把拉扯進屋,眼見餘光所見,那人的另一手上被穩穩地端着茶盤,壺中連一滴水都沒有灑出來。
“砰”的一聲輕響,白玉堂兩腳踹上将房門關好,利落地一個轉身,順手将茶盤擱在了桌上,同時又是一腳踹過去,将小和尚踢得跪了下來。小和尚手腕受制髒腑受創,卻仍不肯就擒,左手一揚,袖中利刃便狠狠地朝白玉堂側腹刺去。
這是一個真正的刺客,身處死地仍能反擊,而且夠快、夠準、夠狠!
刀鋒未至,竟有烈烈風聲,那先驅的氣勁已讓他脊背一涼,腰側的衣衫竟就這麽被破開了一條小口!
白玉堂“咦”了一聲,帶着幾分訝然,卻沒什麽慌亂之色,一手仍舊抓着他的右手腕,另一手徑直伸出,更快、更準、更狠!
袖中刃原本筆直的路線忽然轉了個彎,如落葉被風捕獲,倒卷而上,輕柔地劃出一道弧線,自小和尚頸中掠過。
白玉堂探手、揚袖,又輕輕收回,指間夾着一截清亮如雪的刃。
落葉紛紛飄落,小和尚的面容上還留着那一絲狠厲,眼神裏卻已無生機。
他重重倒了下去,鮮血很快地暈開,在他身下漫了一地。白玉堂沒有看他,只是看着自己指間薄刃,上面沒有殘留一絲血跡,清清楚楚地映着自己猙獰醜陋的面容。
“啧,真難看。”他嘀咕一聲,移開了視線,“不過劍不錯。”他攤開手,只見掌心一道極細極淺的痕跡,正緩緩地滲出血絲。
根本未曾接觸,只是被劍風擦過,就能留下這樣的痕跡,若是真的被刺中……
白玉堂眼睛微眯,握住了手,蹲下身,沒有浪費時間試圖在這人的身上搜出什麽有用的東西,徑直找上他的左手,将小臂上貼肉系着的鞘解了下來。
薄劍很短,連鞘也不過半尺,極是輕便,實在是刺客利器。
白玉堂收劍歸鞘,把玩着新家夥,越看越滿意,決定将它收歸囊中,以戰利品的名義。
窗外傳來輕輕的滴答聲,白玉堂轉頭,凝神聽了片刻,緩緩收起了自己的戰利品,走過去推開窗,迎面便是一股細細的濕意,他擡頭看了看天,又緩緩地伸出了手。
掌心微涼。
——下雨了。
在他身前,雨中的潛伏者分明也看見了他,相互交換着眼色,小心翼翼地不去暴露行蹤,四面又八方,布好的網開始緩緩地收緊。
在他身後,有仍舊昏暗的孤燈一盞,有還未讀完的佛經一卷,與尚是溫熱的屍體一具。
雨勢愈發大了,展昭心中有些急躁,他已經将小靈寺裏裏外外每一間房都找過了,依舊沒有發現柳青的蹤影,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德恩的房間,在外一看,屋中燈火仍是亮着,人卻已經不見了。
展昭知道他做什麽去了。
閉上眼,凝神細聽,能夠從細密的雨聲中分辨出兵戈銳響,聽見人們憤怒而急切的呼喝喊殺,若是再靠近一些,也許還能聽見利刃刺入肉體的悶響和人壓抑着的痛呼,聽見鮮血和雨水混成一處的聲音。
不該再耽擱了。
心思一轉,展昭再不猶豫,貼着牆根一路疾行,輕輕推開門,擰身溜了進去。
一夜風雨疾。
比風雨更疾的是風雨中那張揚的白影,縱使無星無月,他手中長劍也足以照亮這雨夜。
衣襟早已濕透,舉手投足間都能帶出細密的水滴,但他的行動沒有收到絲毫影響,劍氣如虹,剎那間割裂風雨,成為這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劍起劍落,劍出劍回,他利落地刺、挑、格、劈,在重重包圍中游刃有餘,将所有攻擊都化解在近身之前。周圍七八個人配合默契,招招直奔要害,分明是要取他性命,可他身形飛快,如魚般在衆人間游走,連他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包圍圈外不遠,德恩手握念珠,冷眼旁觀。他身側有個年輕和尚給他撐着傘,卻仍擋不住越來越急的雨勢,偶有雨絲被風吹入傘下,落在他的袈裟之上。
他臉色并不好看,發現重圍中力戰許久的白玉堂仍舊沒有落敗的跡象,神情中更多了幾分惱怒,低聲斥道:“怎麽回事,為什麽還沒有拿下!”
撐傘的年輕和尚一臉謙卑,言簡意赅地回道:“刺客失手了,他發現了我們,只得開戰。”
“哼,廢物!”德恩怒色更甚,又道:“展昭呢?”
年輕和尚一愣:“展昭?”
德恩反應過來,不耐煩道:“另外一個,那個趙雄!”
“他一直未曾出現,剛剛去他屋中探過了,包袱還在,只是兵器不見了。”
德恩沉吟片刻,緩緩道:“他多半是去找柳青了……哼,可惜柳青根本不在這裏,任他再大的本事也是白費功夫!不過……”他聲音漸低,不知又算計了什麽,忽而看向包圍中的白影,揚聲道:“白玉堂!你還在頑抗,是不想要展昭性命了麽!”
劍勢絲毫未受影響,風雨中,傳來他朗聲長笑:“哈哈哈,若是他會被你們這群蝦兵蟹将制住,那爺要他何用?索性早死了幹淨!”
德恩亦不為所動,冷笑道:“你倒是有信心,可惜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們是大俠,我可不是。”
“我看也是,”白玉堂彎腰,畫影走了一個大圈,攻向前面幾人的下盤将他們逼退,随即足尖輕點借力後退,落地後飛快轉身,架住砍來的一刀,“魚腸那樣的神器,落到你們手裏,真是辱沒了!”
德恩臉色微變,眼底掠過一絲惱怒,在心裏将那刺殺失敗的廢物罵了無數遍,面上卻撐着笑,應道:“真是好眼力,這麽說來,魚腸是被五爺收下了?”
“當然得收下,不然豈不枉費了你們送它過來的一番心意?”白玉堂聲音清朗,透過重重雨幕,帶着根本收斂不了的肆意張揚,“怎麽着,後悔了?”
德恩微微一笑,“那倒不至于,反正你今日也走不了,先借去玩玩也沒什麽關系。”一面說着,一面朝身後做了個手勢。
“走不走,借不借,可由不得你!”話音方落,忽聽一聲厲喝,瞬間,只見包圍圈中劍芒暴漲,霎時間竟刺得人雙眼生疼,風雨驟緊,劍勢無影,天地造化在他手中似乎已成了一個整體,不知是風雨助長劍氣,還是劍氣召來風雨,只是一個眨眼,那雨滴仿佛都化作了暗器,無所不在,無處可避,包圍的衆人紛紛慘叫出聲,攻勢一頓,圈子就這樣被他撕裂!
裂口處,白影如劈下的閃電,眨眼間已逼近德恩面前!
“嗖——”
暗處的弓弦輕響被隐藏在風雨聲中,在無人知覺的時候,無數的羽箭劃破雨幕,在尖銳的嘯聲中,與他正面相撞!
白玉堂明顯吃了一驚,可人在半空,收勢已是不及,他也沒有後退的打算,手腕一抖,畫影在身前劃出一個圓圈,只聽“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弓箭已被擋在身外。
雖然擋住了箭,可那奔雷一般的去勢已被阻斷,他翻腕撤劍,輕輕巧巧地落到地上,還未有下一步的動作,忽然聽見後方隐匿着弓箭手的位置傳來一陣慘叫,更有熟悉的劍鳴聲夾雜其中——
他揚眉一笑,輕輕“哈”了一聲,随即眉目一肅,更不遲疑,足尖一點,根本不回頭看一眼追來的殺手,再次橫身撲上,一劍直刺,勢不可擋!
德恩不曾料到竟然還有這樣的轉折,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可還未看清後面發生了什麽,就聽到前方利刃破空,再回頭視線已被劍光充斥,配上白玉堂那慘烈的易容,剎那間真是讓人肝膽俱裂,匆忙之間劈手奪過身側的紙傘,運起全力擋在身前……
“喀喇!”
區區紙傘怎麽能擋住畫影的鋒刃?頃刻之間,傘骨斷裂,被餘力激得散落四處,德恩立刻松手将傘直接砸了過去,同時側身避過,一聲低喝,一掌拍向他的後背。
白玉堂長劍輕揚,将這殘傘徹底斬斷,卻也根本不理會德恩拍來的一掌,硬是仗着輕功身法與他錯開,合身撲向了後方。
“貓,躲多久了?”
劍鳴聲再起,比之畫影的清朗銳利,這一聲要更加深厚沉重,随即傳來一人的輕笑聲,“也沒多久。”
黑夜中,霍霍劍光照亮每個人的雙眼。随着白玉堂的身影,德恩終于看清了後面發生的一切:自己埋伏的弓箭手已經被人一個不漏地解決幹淨了。
而造成這一切的人就這麽閑閑地站在滿地狼藉之中,擡手輕輕抹了一把劍上的水——不知是血是雨——朝着白玉堂微微一笑,“走吧。”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真當這是自家後院了嗎!德恩滿心怨怒,卻發現自己竟然開不了口,眼睜睜地看着兩人打了個照面,然後雙雙躍起,很快就要消失在黑夜之中。直到這時,他才終于回過神來,厲喝道:“追!不能讓他們活着離開!”
雨驟風急,劈頭蓋臉地朝在林間疾速穿梭的人身上打來。天地至公,無論是何等人物,在這自然之力面前,都沒有任何周轉的餘地。
白玉堂一馬當先,跑在最前,展昭落後他兩三步,緊緊跟着,他們下午已經察看過周圍地勢,知道從這個方向突圍,越過那條小溪就能繞到山路上,沒了山林阻隔,那群追兵就更不在話下了。
不過……
白玉堂猛地剎住了腳步。
被擾亂的風一下子倒卷而上,吹得他濕漉漉的頭發都揚起了幾分,在畫影幽微的劍芒照映之下,他的易容在這劇烈運動及雨水沖刷之下已掉了一些,臉上坑坑窪窪,露出的肌膚卻甚是蒼白,可以說難看到了極處。
展昭在他身側幾步趕了上來,似乎是剎得太急,一時輕輕喘了兩聲,緩了緩,聲音不高,但平和如昔,問道:“怎麽了?”
白玉堂轉頭看他,聲音裏帶着幾分委屈,“過不去……”
展昭朝前看去,只見他們已經到了白天的小溪之畔——不,那已經不能叫做“小溪”了,山中暴雨,溪流亦是暴漲,裹脅着泥沙、碎石、枯木,已成洪流滾滾,橫亘在他們面前。
之前已探過,溪流寬不過一丈多,完全可以一躍而過,不行的話這水大約也只到他們腰腹的位置,咬咬牙也就淌過去了,可誰能想到會突然下起雨來?本來下雨也無妨,大不了換一條路走,可他們倆誰也沒意識到山中溪流還有遇雨漲水這種事,就這麽趕了過來,如今夜黑風急,雨勢又大,就算是江南的弄潮兒也不敢下水,何況他們這兩只貨真價實的旱鴨子?
後方追兵的聲音漸漸近了,他們似乎也發現了二人的窘境,呼喝聲也大了起來,一時間竟蓋過了漫天雨聲,乍然一聽,好像四面八方已經被全圍住了。
展昭眯了眼,仔細看了看面前的洪流,卻依然無法在黑夜中準确判斷這小溪究竟漲到了什麽程度、憑他們的輕功究竟要怎麽才能過去,無法判斷也就無法行動,不到萬不得已,他可不想冒險。
前路不通,那就只能向後了。
轉頭看去,恰巧白玉堂也在看他,四目相對,眼裏燃燒着的,是再冰冷的雨水也無法澆滅的戰意。
追兵的腳步聲已然逼近,在第一個人出現他們視野之中的剎那,雙劍交輝,出手!
他們搶先發動攻擊,立刻就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誰能料到自己追逐的獵物還會反撲?陣形一亂,已有兩人中劍倒下。
不過,再如何的措手不及,他們也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很快便鎮定下來,重新織成羅網,一點一點地朝二人壓了過來。黑夜的影響是雙方的,他們的确不太能看清二人的動作,可那二人也無法捕捉他們陣形間的破綻,剎那間,只聽乒乓聲不斷,雙方交兵不止,風雨依舊,更添威勢。
白玉堂眯着眼,趁着劍芒反射的瞬間,“铛”的一聲架住了迎頭砍來的一刀,腳下“嗞”的一聲,在濕滑的泥地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足印。他心裏暗罵一聲,吸了口氣,手腕發力,将那刀頂了回去。
展昭在他不遠處,黑暗中看不清具體情況,可聽這來來回回的兵刃聲音應該也是僵持之中,誰也奈何不了誰。
這不是個好兆頭。
對方人多,一旦陷入這樣的僵持,時間一久,人少的一方必然會落下風,畢竟人體總有極限,體力真力的消耗,可不是喘兩口氣就能補回來的……
白玉堂咬牙,在風雨聲中仔細辨別着兵刃的聲響,仗劍迎上,一面纏鬥,一面朝展昭那邊靠近。
他心裏估算着距離,忽然聽見旁邊一聲悶哼,拼命壓抑着卻仍透出痛楚之意,聲音再熟悉不過——展昭!
他臉色一變,眼底掠過一絲狠色,手上又快了兩分,将面前的對手逼退,眼角餘光就見那熟悉的人影連退三步,就連身形都踉跄了起來。
心裏一慌,他猛撲過去,畫影劃出一個大圈,将前方的敵人都隔絕在外,同時伸手想要去扶,手剛剛碰到展昭手臂,就覺得他人猛地往後一墜,下一刻,自己的手就被他大力掙開,然後——
“撲通!”
落水的聲音,穿越了漫天風雨,清晰無比地傳入他的耳中。
撲通,撲通,撲通。
白玉堂瞬間僵住,眼前已經沒了展昭的身影,剎那間連天地都已遠去,只餘下一個聲音在心上不斷回蕩,好像他不是落進暴漲的溪水裏,而是他的心裏。
也許只是一剎,也許已是百年,沒人知道這時候的白玉堂都想了些什麽,下一刻,只見他已經毫不猶豫地收劍回鞘,朝着展昭落水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沒人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追逐而來的殺手們愣在水邊,用力地睜大眼睛搜尋着兩人的痕跡,卻只看見滾滾而下的洪水,烏黑一片,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