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暮雪千山

這屋舍床榻自然算不得舒服,但白玉堂這一覺卻睡得十分踏實,醒來之時天光早已大亮,雨也停了,迷糊了一會兒,突然醒過神來,連忙起身,先看了看旁邊的展昭,見他呼吸平穩,臉色也好了許多,伸手摸了摸,暖暖的還不錯。

放下心,恢複精神的白玉堂小心地起身,先替他把被子蓋好,再自己穿衣。

他那衣裳是不能要了,此時穿的是顏雪給他的尋常布衫,他并不挑揀,三兩下穿好,正系着衣帶,忽然察覺出不對來——這衣裳,可是男裝啊……

顏雪早已起了,正搬了張椅子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看書,一派閑适模樣。聽見開門的聲音,擡頭看了一眼,“起了?他還好吧?”

“嗯,挺好的,正睡着呢。”

“沒發燒就好,看來平時身體不錯。”顏雪笑笑,沒有多說,指了指廚房的方向,道:“給你們留了早飯,沒什麽好東西,別嫌棄。”

“哦……”白玉堂本有滿腔疑問,卻看她這一副自在模樣,又生生憋了回去。依言往廚房一看,在竈臺上看見一直溫着的白粥小菜,他腹中早已空空,三兩下解決了又回到院中,見顏雪仍在院中看書,聽見動靜,頭也不擡地将書翻過一頁,“藥和繃帶在屋裏,自己去換了再說。”

于是他的疑問再次被堵在喉嚨裏,應了一聲,乖乖回屋換藥去了。

若是展昭醒着見了,必會驚訝于這上天入地的耗子為何竟如此聽話,她說什麽就做什麽。原因沒別的,只因白玉堂尚未記事便父母雙亡,是兄嫂一手帶大,後來白錦堂早逝,嫂子一人帶着幼子撐起白家,乃是他心中最為敬重的人。陷空島的大嫂更是女中豪傑,将五鼠兄弟都收拾得服服帖帖,這白家小鼠自然也不例外。有這二人在前,白玉堂對比自己年長的女子都很是尊敬,若那女子再頗有手段并非凡俗,他就更是敬畏有加了。更何況,顏雪與他遠在陷空島的大嫂可是舊識,哪能得罪得起,可不只有乖乖聽話麽……

待到給自己腿上換了藥,又進屋去看了展昭,給他也換藥包紮好,已是小半個時辰過去,再出門時,顏雪已沒了蹤影。

這院子不大,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農家院落而已,空空蕩蕩,半個人也藏不住,只有顏雪之前坐的椅子還在,書也擱着。白玉堂朝外邊看了看,只見滿目青翠,被昨夜的雨洗刷得甚是精神,空氣微涼,深吸一口氣,連肺腑都一陣清爽,實在是舒坦至極。

屋裏有人還傷着,白玉堂自然不會出門去尋她,深呼吸幾番,活動活動筋骨,便轉身進屋去了。

回到床邊坐下,白玉堂看着展昭的臉,撇了撇嘴,左看右看找不到事做,窮極無聊,就伸手在他臉上戳了戳。

展昭沒動靜。

白玉堂又戳了戳,一面動手,一面小聲嘀咕道:“喂,怎麽還不醒啊,你有這麽脆弱嘛?”

展昭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微微皺了皺眉。白玉堂吓了一跳,連忙縮回手,瞪大眼睛看着他,就見他晃了晃腦袋,然後慢慢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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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還有一些暈眩,緩了片刻,眼前視線清明,就見白玉堂緊張兮兮地盯着自己,展昭頓時什麽劫後餘生的感慨都沒了,不由得想笑,“你這是什麽表情?”

他聲音有些沙啞,白玉堂一愣,随即整張面目都活躍了起來,“你可算是醒了,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還好嗎?”

少年的鮮活氣息撲面而來,展昭略動了動肩膀,就感覺到後背一陣疼痛,但也有一絲清涼之感,想必已是上藥包紮妥當,笑了笑,道:“還好,一點小傷而已,你怎麽樣?”

“沒事沒事,五爺好着呢,哪像你這三腳貓這麽沒用?”

展昭不疑有他,點了點頭,這才有時間環顧四周,只見身處一尋常農舍,不由得有幾分訝然:“這是什麽地方?是你借宿的人家嗎?”

“唔……”白玉堂眨眨眼睛,決定賣個關子,“算是吧,我們上岸之後一直走啊走,就走到這兒來了。”

展昭頓時皺眉,不假思索,便道:“那怎麽行,我現在沒事了,我們還是早點離開,別被人追來,連累了別人。”

白玉堂心裏暗笑,面上卻是滿不在乎,撇嘴道:“有什麽好連累的,她既然放我們進屋,自然是不怕這些的。”

展昭微微變色,眼底有一絲惱意,強撐起半個身子,急道:“你、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們是刀頭舔血的人,打打殺殺也就罷了,怎麽能牽連無辜?”

白玉堂沒料到他反應這麽大,連忙将他按回床上,翻了個白眼,“你給我好好躺着!怎麽着,就你家風姐厲害,別人都是弱女子是吧?”

展昭一愣,“風姐?與她何幹?”

白玉堂扭頭不說話。

“到底怎麽回事?”展昭反應是何等快,看他這樣心知此事大有緣故,不由得放下了心,放軟了語氣,低低喚道:“玉堂……”

展昭過去多是叫他“五弟”,偶爾叫聲“五爺”,脾氣上來了也有“老鼠”、“耗子”的叫法,卻從未喚過他的名字。此刻這一聲“玉堂”出口,短短兩字,卻似千回百轉,自有說不盡的風流缱绻,叫得他立時心軟了,略一支吾,臉上居然還隐隐有些熱了起來,“什麽怎麽回事啊?你不會看嗎?自然是老天有眼,讓我們絕處逢生嘛。”

“那這位讓我們絕處逢生的貴人,又是何人?”

“猜猜看啊——諒你也猜不出來,告訴你吧,這屋子的主人,就是……”他清了清嗓子,一口氣将那長串名號報了出來:“江湖第一美人,風雪雙劍之一,雪仙子——顏雪!”

“雪仙子?”展昭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訝然道:“她怎會在此?”

“厭倦紅塵歸隐山林,有什麽不好的?”白玉堂眉飛色舞,“我跟你說啊,雖然這屋子是差了點兒吧,可周圍環境真不錯,清清靜靜的,咱們完了事,不如過來住幾天,和雪姐姐做個伴兒呗!”

“雪姐姐?挺親密的啊。”

白玉堂沒有察覺到他話中那一絲危險,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與顏雪的事一口氣解釋了個幹淨,“那是的,我跟她認識好多年了。當年好不容易從臭老頭手裏逃出來回陷空島,正巧碰上她在島上做客,其實做客也不恰當……我想想啊,當時是大哥大嫂出門回來,在松江府裏和她偶遇,大嫂與她一見如故,又看出她帶了傷,就請她上島養傷了。正巧我又在,就這麽認識了呗。只是這幾年沒聽到她的消息,我也不曾料到如今會在這兒碰上。”

“原來如此,”展昭眼神一軟,遙想起幾年前的少年耗子,嘴角不由得揚起幾分,從被子中伸出手,緩慢卻堅定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而後漸漸收緊,“玉堂……我有一句話一直想問你。”

白玉堂愣了一下,随即似乎猜到了什麽,目光一閃,有些慌張地別過頭不看他,“……什麽啊?”

“嗯,就是……”話到嘴邊,展昭有些緊張,握緊了他的手,“就想問你,那黃泉路,你真的願意和我一起走?”

白玉堂:“……”

——意思好像是對的,可聽着怎麽這麽別扭呢?

展昭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對,連忙補了一句,“啊不……我的意思是,今後的、其他的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這話聽着順耳多了,白玉堂略微挑眉,斜斜瞟他一眼,卻不答他,反問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認真的?”

“我看着像是開玩笑?”

白玉堂看着他的眼睛。展昭的眼睛生得好看,眸子裏蘊着水,似清淺山溪,又如綿長江河,更是浩瀚汪洋,相處起來讓人永遠都猜不透他的心思。而此刻他的眼底卻是清澈見底的潭,透亮無比,獨獨映着白玉堂的臉,再也沒有別的東西。

白玉堂垂眸,看着展昭的手,緩緩道:“爺若是答應了,你可就沒有後悔的機會。”

“自然不會後悔,”展昭笑着,五指一點點地插入他的指間,與他十指相扣,又擡起來舉到二人之間,語氣輕松,似乎已是勝券在握,“否則就讓五爺一劍殺了吧。”

白玉堂“嘁”了一聲,嘀咕了一句什麽,展昭不曾聽清,追問道:“你說什麽?”

“沒什麽,”白玉堂不肯再說,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用力反握住,看着他的眼睛,眸光清冽,無遮無掩,坦坦蕩蕩,朝他揚眉一笑:“就這樣吧。”

展昭的心瞬間就被這一笑填滿,孤身一人在這人世間二十多年,如今終于找到能夠相伴一世的那一個人,頓時傷也不疼了,一聲近乎喟嘆的“玉堂”出口,“我……”

“咳咳。”

門口傳來一人輕輕的咳嗽,屋內兩人、尤其是白玉堂頓時一陣手忙腳亂,慌忙松開交握的手,白玉堂一下子跳了起來,“雪、雪姐姐你怎麽回來了!”

顏雪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轉,最後才看向白玉堂,意味十分深長,“這好像是我家。”

白玉堂面紅耳赤,不知道她聽到多少看到多少,此刻又聽這話,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那、那個什麽,我口渴了,我去燒點水。”說罷悶頭就往外沖,眨眼沒了人影,十分果斷且絕情地,把傷重躺着不能動彈的展昭給扔下了。

展昭:“……”

顏雪倒也不攔他,邁步進屋,将手裏的東西往桌子上一放,拖了椅子往床邊坐了,歪頭打量着展昭,仔細瞅了瞅他的模樣,略略揚了揚下巴,“醒了?感覺還好麽?”

這話不鹹不淡,聽不出什麽情緒來,展昭一面心裏揣摩着,一面露出他慣常待人的溫和笑意,答道:“有勞仙子關心,恕展昭此時無禮了。仙子救命之恩,來日定當報答。”

“我與澤琰是舊識,他有事,我豈有旁觀之理?”顏雪語氣淡淡,“你的傷口雖深,但不算嚴重,養一段時間就行了。這幾日別動了,更不能動武,好好躺着吧。”

“是,多謝仙子。”

開場白兩三句已說完,顏雪也不啰嗦,單刀直入,也沒有絲毫聽了人私話兒的羞赧,緊緊盯着展昭的眼睛,直接問了出來:“另外,我剛剛在門口聽着幾句,你與澤琰的意思,是打算湊一起了?”

展昭心頭一跳,萬萬沒想到這看似溫婉文靜的姑娘說話這麽直接,略一沉吟,便撐着身子坐起來——顏雪挑挑眉,看着他這明顯是違背醫囑的行為,卻是安坐不動,沒有阻攔。

強忍着後背的疼痛坐好,展昭挺直了背,直直地看向顏雪,鄭重點頭,“是,我們要在一起,不是朋友兄弟,而是——”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選擇用詞,而後緩緩續道:“以愛人的名義。”

“說得輕松,你不過是看着澤琰那副好皮相,一時貪戀罷了。”顏雪驀地冷笑,眸光烈烈,分明仍是昔年破雪劍的光芒,“分桃斷袖,為人不齒,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膩味、就會後悔了。”

“仙子不信我?”

顏雪揚眉,“我為何要信你,就憑你是南俠?話說回來,澤琰年少,一時糊塗貪玩也就罷了,你堂堂南俠成名已久,那些個江湖閱歷,難道就是用來哄男人的不成?”

這話半點也不客氣,展昭聽得卻不怒反笑,搖頭嘆道:“仙子這話,可是偏心極了。”

“我便是偏心又如何?”

“仙子心意,展昭自然無法改變。而同樣的,”輕笑一聲,他擡頭,正視着顏雪審視乃至帶着敵意的目光,毫不退讓,“展昭的心意,也絕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世俗之見如何,衆口铄金又如何,自當年棄江湖入廟堂,關于我的非議就未曾斷過,就算再添上這一條,也不過是他人的飯後談資,又能把我怎樣!”

顏雪目光微閃,一時為他氣勢所驚,尚未開口,只聽他又道:“至于玉堂,他決定了的事誰能改變,若是被別人說幾句就改了,那也就不是那個錦毛鼠白玉堂了。這幾年來,我們同在開封府麾下,輕松的艱難的,生生死死都經歷過了,他若無意,我自然不會相擾,可他既與我同心,那就沒人能把我們分開!”

一時四下靜默,落針可聞,顏雪秀眉微皺,看着展昭,試圖從他的神色裏找到一絲破綻。展昭坦坦蕩蕩任她打量,沒有半點退避。

交鋒在無聲中進行着,最終還是顏雪先移開了目光,深深呼吸一番,平複了一下心緒,良久,方道:“既然如此,多說無益,到此為止吧。”她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展昭的眼睛,“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希望你是例外。”

“我心匪石,仙子放心。”

顏雪嘴角一扯,算是笑了,轉身指了指桌上的東西,淡淡道:“我與澤琰現在有事要出門,你把這些東西收拾了。”

“好,”展昭下意識地答應,目光再往桌上一看,只見一個籃子裏裝着滿滿的各類蔬菜,還有一只剛剛殺好的肥雞,頓時一呆,“呃……”

顏雪卻好像什麽也沒看見沒聽見,邁着那娴雅溫柔的步子,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院外,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定翻着書的白玉堂“噌”的一下蹦起來,十二分地乖巧,“雪姐姐……”眼神卻不斷地往她身後瞟。

顏雪是什麽人,這點兒小動作如何瞞得住她,微一挑眉,卻不說破,反而冷了臉色,就這麽盯着他,不說話。

白玉堂放下書,朝她讨好地笑,“怎麽啦?”

顏雪見他模樣,心裏嘆了口氣,面上卻仍是冷冷:“跟我來。”

林深之處,有孤墳一座。

白玉堂站在墳前,心中驚駭已極,看着墓碑上深深刻下的“亡夫”二字,幾番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難以置信地開口,“這是……姐夫?”

相比之下,顏雪淡然許多,就這麽靜靜地站在一旁,一身樸素青衣,擡頭看着周圍的青翠山林,輕輕呼出一口氣,“是。”

“那這是……”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在杭州,不巧遇到了一個仇家,在打鬥中闖進了他的家裏,就這麽認識了。他只是城中一個書生,父母早亡,也懶得去考什麽功名,守着一個小小的書畫鋪過日子。我當時鋒芒正盛,他竟也不怕,想想也是難得……”

她說得輕描淡寫,白玉堂卻能想到,面對刀光劍影而毫無懼色,非大勇之人不可,這樣的人,哪怕僅僅是個不會武功的書生,也足以讓人另眼相待。

“後來,我便留在了杭州,江湖兒女嘛,何處不是家呢?”顏雪微微一笑,眉宇間浮上幾分溫柔缱绻,緩緩道:“那段時間,我很快樂,和江湖中闖蕩的意氣風發不同,那種寧靜與幸福,讓人安心。

“可惜……後來我行蹤被人探知,仇家追了來,一路且戰且走,直到此處,他替我擋了一刀,就再沒醒來。”

雖然早已知曉這個結局,可白玉堂還是不自覺地狠狠握拳。周圍山中傳來清亮的鳥鳴,一切都是那樣寧靜而美好,誰能想到,這裏曾經也是屍橫遍地的修羅場?

“處處青山可埋骨,我便将他葬在了這兒,自己也搬來住着陪他。”顏雪聲調依然沒什麽起伏,時間是最好的藥,曾經的徹骨傷痛如今已結了痂成了疤,再也不會如當初一樣稍微一碰就鮮血淋漓,只會成為一道蒼白的痕跡,镂刻一生。

白玉堂垂眸,不知該說什麽。這個女子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安慰,她有足夠的能力治愈自己,此時他所能做的,只是當個忠實的聽衆而已。

沉默良久,顏雪忽然轉過了頭,看向白玉堂,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帶你來嗎?”

“啊?”白玉堂一愣,随即搖頭。

顏雪看着他的眼睛,緩緩道:“你與展昭,是認真的?”

白玉堂目光一閃,猶豫片刻,略一咬牙,最終還是迎着她的目光,鄭重點頭:“是。”

顏雪靜了片刻,低下眉眼,看向那孤零零的墓碑,眸光閃爍不定,又是良久,方才輕輕道:“這意味着什麽,你清楚嗎?”

“當然,”他答得果斷,沒有任何猶疑,“可我白玉堂決定了的事情,絕不反悔!”

顏雪似乎笑了笑,可這笑意太快,轉眼就沒了蹤跡,只聽她淡淡的聲音響起,“他非江湖人,卻依然被江湖吞沒,你們一邊廟堂一邊江湖,在這夾縫之中,只會更加危險,稍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白玉堂微微皺眉,這一點他心知肚明,可她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顏雪沒有看他,依然注視着那冰冷的墓碑,眼神溫柔,仿佛在與情人低語,“澤琰,你們若真的決定了,便也轉告展昭,世事無常,誰也不知道将來會發生什麽,只希望你們能珍惜時光,莫如我一般,最終得個暮雪千山、只影獨行。”

白玉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你……”

“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白玉堂沉默了下去,不知道還能說什麽,這女子的通達尚在他的想像之上,他再留下已沒有意義,默默後退幾步,放輕了腳步,轉身往來路走去。

走過幾步,白玉堂終是忍不住回頭看去,只見青衣的女子靜靜站着,緩緩地伸出手,輕輕撫上那堅硬的墓碑。

如同撫摸情人臉龐般溫柔。

雨後的陽光将她整個包裹起來,四周風聲蕭蕭,似是那留戀不去的故人,依然陪在她的身邊。

回到顏雪的山間茅屋,白玉堂的情緒依然沒有緩過來,神情落寞地走進院子,忽然聽到一陣嘩啦乒乓的聲響,轉頭一看,只見廚房裏煙霧缭繞,一個人捂着口鼻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腰上系着圍裙,手上還抓着一個鍋鏟,一出門就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喘了兩聲,看到院子裏的他,頓時就愣在了。

白玉堂:“……”

展昭:“……”

展昭臉上不知怎麽地抹了一把煙灰,活像是貓臉上的胡子,原本幹淨的長衫也髒了不少,一副兵荒馬亂的樣子,卻被人撞個正着,窘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只好瞅着他嘿嘿地傻笑,哪裏還有半分屬于南俠的從容淡定和不凡氣度?

這副樣子落到白玉堂眼裏,通通化作了四個大字:煙火人間。

從容淡定高高在上的南俠是屬于江湖屬于世人的,而只有這樣慌亂的、呆傻的、把自己弄得髒兮兮只為了做好一頓飯的展昭,才是屬于人間的。

——屬于他白玉堂的。

他忽然就笑了出來。

之前的低落一掃而空,他朝展昭走過去,停在他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這灰頭土臉的模樣,目光玩味,嘴角的弧度越來越深,展昭被他看得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主動解釋,“呃,那個……”

剩餘的話突然被卡在了喉嚨裏,身前傳來融融的暖意,白玉堂根本不需要聽他說什麽,徑直跨上一步,抱住了他。

他們身量相仿,白玉堂将下巴擱在他的肩頭,雙臂環繞着他的後背,感受着他的溫度:“傷還沒好就折騰什麽,笨蛋。”

展昭僵直着身子不敢動,似乎有些受寵若驚。直到此刻這一聲帶着輕笑的嗔怪入耳,他才回過神,一手拿着鍋鏟沒法動,只伸出另一手也環過他的後背,搭在他的肩頭,輕輕拍了拍,微微側過頭,側臉擦過他的,帶出一片微微的熱度,低笑道:“一點小傷而已,哪有這麽弱了?”

“是麽,你什麽時候倒會做飯了?”白玉堂有些不自在地轉了轉頭,眼神落在面前還冒着白煙的廚房上,悶悶地笑:“我怎麽不知道。”

兩個人胸腔裏的跳動似乎已經統一了,緊緊貼着彼此,感受着每一點細微的情緒。展昭皺了皺鼻子,覺得有必要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想了想,道:“簡單的菜還是會炒的嘛……凡事總得試試才知道。”

“行吧,那你努力。”白玉堂心情舒暢,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避開了他蝴蝶骨上的傷口,直起身來,脫開了他的懷抱,笑眯眯地朝他咧嘴,“我等着吃。”

展昭收回手,心裏有些戀戀不舍,卻也沒有再做什麽,點點頭算是應了,想了想,又問道:“剛剛你們出去,做什麽啊?”

白玉堂擡眼瞧他,只見他的神色中帶了幾分緊張,不由得好笑,挑了挑眉,“你幹嘛這副表情,想什麽呢?”

“就是……問問嘛。”

白玉堂知道他是在擔心顏雪的态度,心中好笑之餘,又難免傷感,便将顏雪之事跟他說了,末了長長一嘆:“這些年一直沒有她的消息,誰能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展昭顯然也從未想過真相竟是如此,心中感慨,沉默良久,終究也只能是緩緩道出一句:“雪仙子……實在情深。”

“可不是,搬過來住,連故人的舊衣都好好地收着……”白玉堂低頭,看着兩人身上的衣衫,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苦笑一聲,“倒是便宜了我們。”

展昭也低頭看着自己的衣裳,明白過來,也輕嘆一聲,随即伸出手,将白玉堂的手拉住,緩緩道:“別想太多,我們不會有這一天的。”

白玉堂擡眼瞧他,看着他一臉嚴肅的樣子,忽然笑了出來,“笨蛋。”反握了握他的手,便松開退了兩步,正要說話,展昭卻突然皺眉,目光直視着他的左腿,“你腿怎麽了?”

“嗯?”白玉堂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告訴展昭自己腿傷的事,不過這貓眼也太尖了吧,自己就走了兩步居然就看了出來……他幹咳一聲,“沒事啦,水裏的一點擦碰而已,你身上不也多得是。”

答案不真不假,避重就輕,十分完美。白玉堂暗暗給自己比了個大拇指,又問道:“你的傷怎麽樣?還有在那老和尚的房間裏發現什麽了?”

展昭有些狐疑,卻也沒有多問,答道:“我還好,只要不劇烈運動就行。他房裏有個暗格,裏面有很多信件,我沒細看,直接全部打包拿走了。”

“嗯?”白玉堂奇道:“放哪兒了,沒見你帶着啊?”

展昭微微一笑,笑得十分純良無辜:“這個麽——”

“這廚房怎麽了!”院外突然傳來一聲清喝,顏雪面色不善地盯着兩人,“展昭,展南俠,我是讓你做飯,不是燒房子!”

——呃?

後知後覺地兩人對視一眼,然後齊齊轉頭看向被遺忘在腦後的廚房,本就簡陋的茅屋窗內還有殘留的黑煙冒出,看起來分外凄慘。

半個時辰之後,展昭白玉堂十分乖巧地坐在桌子兩邊,看着顏雪将最後一樣菜端上桌,對視一眼,心裏對她的敬佩又上了一層。

三四樣農家小菜,一鍋炖得濃香四溢的母雞,非常容易地就俘獲了很久沒好好吃飯的禦貓與錦毛鼠的心和胃。白玉堂看着面無表情似乎還沒消氣的顏雪,一面拼命壓制着自己想拿筷子的欲望,一面讨好地笑:“姐姐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聞着好香!”

顏雪眸光淡淡,掃他一眼,“你什麽時候吃過我做的飯?我怎麽不知道?”

白玉堂:“……”

展昭見勢不妙,立刻接過話頭,小心翼翼道:“方才我看着那些蔬菜都新鮮得緊,是自己種的嗎?”

顏雪十分公平,也淡淡掃他一眼,“你看我像是會種菜的人?”

展昭默然,暗暗瞥了一眼外邊的院子,心念一轉,之前只覺得就是個尋常農家院,此刻想來,真正農家院子裏該有的,比如雞鴨菜地磨盤之類的一樣都沒有,只堆了一些幹柴,還不知道是誰上山砍的……

顏雪嗆了兩人兩句,心裏舒服了一些,提起筷子開始夾菜,“山谷外邊不遠有個村子,我平時需要什麽就直接去那兒買。別愣着了,快吃吧。”

終于等到這句話,兩人也不與她客氣,熱騰騰的飯菜入口,雖然簡單,卻吃得舒暢至極,白玉堂樂滋滋地咬着青菜,還不忘問道:“那你就根本不需要進城了诶,在那村子裏買菜。”

“嗯,只是偶爾去城裏買些東西罷了。”

“可是這樣的話,”白玉堂咬着筷子,朝她遞過去一個疑惑的眼神,“你哪兒來的錢買東西?”

顏雪面不改色:“城裏有一戶人家姓張,家中良田數百,有的是銀子。”

“哦——”白玉堂明白,露出幾分笑意,朝展昭擠了擠眼睛。

展昭卻沒有看他,只是看着顏雪,若有所思,忽然道:“想來這張員外,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吧。”

顏雪眉頭一挑,看向展昭,眼底有光彩一閃而過:“此話怎講?”

“瞎猜而已。”展昭微微一笑,避開了她的目光。

“怎麽怎麽,有什麽問題?”白玉堂自然發現了二人話頭不對,想了想,道:“這些個地主員外,十個有九個都是為富不仁的,借幾兩銀子有什麽關系?劫富濟貧嘛!”

展昭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的二少爺,你還記得金華第一大家是姓什麽的不?”

白玉堂噎了一下,随即就怒了:“那怎麽能一樣!我白家一向寬厚……陷空島也是!”

顏雪看着兩人鬥嘴,心裏啧了一聲,筷子在盤子上敲了敲,瞪了白玉堂一眼:“廢什麽話,吃飯。”叫停了這位祖宗,她又看向展昭,唇角微勾,“南俠猜得不錯,這張員外家中的田地可以算這周圍最好的,所以,他家的租也是最高的,而他家的佃戶,則是最窮的。”

白玉堂皺了眉,“豈有此理。”

顏雪不疾不徐,悠然補全了最後一句:“而外邊的村子,恰好,就是他家的産業。”

白玉堂眨眨眼,這下是全明白了,看看雲淡風輕的顏雪,又看看毫不意外的展昭,開口:“貓,你怎麽猜出來的?”

“富者也有辛苦打拼的,沒理由遭此橫禍。雪仙子光風霁月,可不是那種會随意向尋常百姓下手的人。”既是解釋,也是分寸恰好的誇贊,他微微一笑,又轉頭過去:“就一直是這一家?也挺長時間了,沒發現過?”

顏雪四平八穩,安坐釣魚臺:“我曾經在城裏偶然碰到他們家的賬房,出手闊得很,想來手底下也不幹淨。我每次取得又不多,縱然被發現了,他也不敢聲張,自己會抹平的。”

“啧啧……”白玉堂嘆了口氣,扒拉了一塊軟軟的雞肉,“隐個居也這麽複雜啊……”

“這世上的事,哪有簡單的?”展昭微微一笑,忽然臉色一變,随即,白玉堂、顏雪都發現了什麽,目光一對,臉色都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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