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轉機
靈隐寺這兩日人少了許多。
準确地說,是前來進香拜佛的尋常百姓少了很多,原因無他,只在于山門之外,兩撥人馬輪着班地在門口對峙,一面對對面之人虎視眈眈,一面也緊盯着靈隐寺的動靜——不知道的,還以為裏面那群吃齋念佛的大和尚欠了他們八百萬的銀子,跟這兒讨債的呢。
一面是蜂擁而至想要為靈隐寺助威複仇的武林高手,一面是根本不在乎真相只想前來營救柳青的綠林豪傑,雙方鬥雞似的堵在那千年古剎的門口,還有哪家的百姓敢從中經過?
這一個看不起那一個的草莽低俗,那一個也瞧不上這一個的虛僞清高,過去見了都是一言不合要動手,何況如今身處火藥桶中?雙方前幾日還在争論柳青清白與否,這兩日又有了新的話題,唇槍舌劍,戰得不亦樂乎。
“白玉堂這厮素來乖戾,劫囚這種事不是做不出來!”
“就是,竟敢冒犯佛門聖地,簡直是無法無天!”
“我呸,白五爺心高氣傲,向來坦蕩,當年盜三寶鬧皇宮都留下大名,如今倒會行此宵小之事?”
“說得不錯,五爺他是什麽人,從來是敢做敢當的!”
“哼哼,什麽敢做敢當,不過是仗着陷空島撐腰,膽大包天肆意妄為罷了!”一個中年男人聲音陡然高起,壓過旁人,只見他一手持劍背在身後,一手一甩袖子,下巴一擡,睥睨着對面的綠林衆人,冷笑道:“來日我見了盧島主,定要與他說道說道,該嚴加管教才是!”
“哎喲,您老人家是哪位啊,”這邊又豈是好惹的,當下便回敬了去,聲音比他更大,極盡陰陽怪氣之能事:“還要讓盧島主管教白五爺,好生厲害!盧島主他認得你不?陷空島去過嗎,人家大門朝哪兒開啊?”
中年男人氣得臉色漲紅,吹胡子瞪眼:“豎子!我乃——”
“你愛誰誰吧,”衆人哪有興趣管他是誰,哄笑不止,“這江湖之大,誰不知道盧島主把五爺寵得跟眼珠子似的,有膽子就上門去找他說去,跟這兒放什麽狗屁!”
其實真要說起來,白玉堂跟綠林那邊的關系算不上好,還頗有幾個仇家——無非是他們沒留神礙着五爺的眼了,故而生出一番這這那那的事端,只是都沒鬧出大的,所以這“仇”也就是停留在相互看不順眼、一方愛搭不理另一方聽見聲就繞道的程度。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白玉堂顯然是站在柳青這一邊,他與柳青的交情衆人皆知,如今又仗義相助——雖然真人還沒露面,不過既然有人指認,那必然是沒錯的了。看在柳青的份上,綠林好漢們也都願意放下那前塵舊事,先把對面那群假模假樣的武林高手們對付了,救下柳青再說。
不過,任他們想得再好,如今卻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等在靈隐寺門口,伸長耳朵擦亮眼睛,等待着這死水般的僵局泛起漣漪。
是故,當朱浩率人再次來到靈隐寺門口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一副場景。
Advertisement
烏泱泱的一大片人堵在人家靈隐寺門口,若是在平時,武當的得意弟子倒是很樂意看着佛門招惹上些許麻煩能讓他看看戲,不過如今顯然不是能安心看戲的時候,當下臉一沉,大步走了上去。
兩撥人泾渭分明,中間留着一條三人左右的道兒,他就這麽昂首闊步,徑直走了過去。
也許是感受到了那撲面而來的煞氣,又或許只是單純地聽見了聲音,最外圍的人轉頭一看,就見朱浩後面領着十來個武當弟子,服飾整齊,隊伍更整齊,雄赳赳氣昂昂地朝他們走來。
——要動手了?
這是他們每個人的第一反應。
但是很快,這個念頭就被打消,因為武當一衆挺胸擡頭,目不斜視,踏着端方整齊的步子從他們之間穿過,從頭到尾,就連領頭的朱浩都沒有賞給他們哪怕半個眼神。一行人從兩方的混亂之中穿過,卻端莊得仿佛走上了九重丹闕,任何凡塵俗世都不再入眼,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扶搖而去。
剛剛還喧鬧不休的衆人仿佛被瞬間下了失語的毒藥,一切的紛亂都停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跟随着一行人的移動,直到他們走出人群,看看就要跨過門檻走入寺門之內,才終于有人發出了一聲:“喂……”
聲音卻是微弱,比之前那菜市場吵架般的氣勢不知低了多少倍。
朱浩腳步一頓,身後的弟子齊刷刷地停下了腳步。
衆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武當自立派,一靠武學立命,二靠德行揚名。武當門規森嚴,門風極好,弟子們向來是江湖中品行高低的标杆,個個行端坐正,舉止極佳,風度翩翩,備受稱贊。此刻這一動一靜之間,無一不是大家風範,階下衆人驚疑之餘,也不由得升起幾分感佩——不愧是武當門下啊……
一時鴉雀無聲,弟子們站得筆直,動也不動,唯有朱浩微微側過身,偏過頭,循着聲音的來處,投去淡淡一眼:“嗯?”
這聲音微微上揚,沒有什麽威勢,卻無端地聽出人一聲冷汗,那出聲之人只覺得一把刀子從天靈蓋頂上直戳下來,全身僵直,頓時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朱浩見他不吭聲,也不追問,目光掃過在場衆人,所到之處,竟無一人敢與他對視,紛紛別開了眼。
朱浩眼中掠過一絲諷意,嘴角略微一勾,随即掩去,恢複了那嚴肅之态,也不說什麽,直接轉過頭,邁開步子,踏入寺門,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直到最後一個武當弟子的背影消失在衆人眼中,衆人才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方才那沉默之中,似有無形的泰山壓頂,悶得人大氣也不敢出,到此刻才得以喘息。
兩撥人緩了緩,再一擡眼看見對方,又擺出那橫眉冷對的架勢,卻不知是不是因為朱浩餘威猶在,也沒有再對罵什麽,各自冷哼着表示不屑,便漸漸分散到兩邊去了。
靈隐寺亂哄哄鬧成一片的時候,展昭和白玉堂正衣冠楚楚地坐在杭州知府府裏,悠閑而惬意地喝茶。
杭州知府姓王名哲,是個微胖的中年人,官服套在身上有些緊繃,再配上他半是尴尬半是緊張的表情,着實有些滑稽。
展昭臉上的傷本來就淺,塗了藥歇了一夜,眼下只剩了一條淡淡的細痕,若不細看甚至根本都看不出來。他也全不在意,此刻悠然自得,一面喝茶,一面打量這位知府大人,看着他這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再想起那夜在小靈寺他又是焦急又是狠戾的模樣,內心暗暗感慨,佛有千面是為大法力,這人有千面,倒也不嫌累麽?
他這廂慢條斯理地喝茶,那邊王哲可戰戰兢兢得緊,不知這兩位閻王怎麽會突然找上門來,吞吐再三,終于陪笑問道:“展大人此時前來,可是有什麽公事?”
展大人還未說話,那邊“咔啦”一聲脆響,白玉堂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眉頭便挑了起來:“王大人果然眼高,壓根看不見白某這麽個大活人呢。”
“啊?哦不不不,白大人言重了,下官絕無此意!這個……敢問兩位大人,前來杭州有何貴幹啊?”
“倒也沒什麽大事,王大人不必緊張,”展昭悠哉悠哉地喝完茶,将杯子放好,又露出那招牌的君子笑臉來,溫聲道:“只是包大人的一個小差使,要麻煩大人一下。”
“既然是包大人的吩咐,下官無有不從、無有不從!”王哲連忙點頭:“大人請講。”
展昭笑意更濃,看起來就像知交相逢,聊着要去哪家酒館一般:“便是要去府裏牢房看看,尋一個人。”
可王哲顯然不是他的知交,牢房也絕對不是酒館,此話一出,他臉上的笑立刻就有些挂不住,僵了片刻,強笑道:“大人,牢房乃污穢之地,您要找什麽人,我讓下面給您帶上來。”
展昭露出一絲苦惱無奈的表情,嘆道:“就是不知他姓甚名誰,只是曾在開封與大人及展某有過一面之緣,故而認得模樣。如今大人有個案子要尋他幫忙,所以便派展某來尋,兜兜轉轉,聽說他在杭州犯事入了監,所以冒昧前來,還請王大人行個方便。”
“這、這……”
“王大人,我們不過是去牢裏看看,又不是立刻就要把人帶走,這也不成麽?”白玉堂冷眼看着,忽然插話,“若能确定此人就在牢裏,那開封那邊自然會有公文發來,該辦的交接一樣不少,絕對不會讓大人做那等徇私枉法之事。大人信不過我們,還信不過開封府嗎?”
展昭第一次知道,白玉堂打起官腔拿起官架子來,居然也能這麽順溜。
這一番砸下來,王哲啞了片刻,一時接不上話來。
展昭看看火候,再次開口,溫和道:“王大人若實在有為難之處,我等也不好勉強,只好多留幾日,待開封府包大人那邊行一個正式的公文來,這樣您看如何?”
“哦不不,不用麻煩包大人了,區區小事嘛……”王哲陪着笑,朝外邊叫了一聲,“來人啊!”
外邊麻利地跑進一個小厮,“老爺。”
王哲擡手指着他,吩咐道:“去大牢那邊招呼一聲,就說開封府裏兩位大人馬上就要過來,讓他們都精神點,別把什麽東西都擺在外頭,髒了大人的眼!”
這小厮在他身邊慣了,擡頭看看他,又瞟一眼旁邊展白二人,立刻應道:“是,小人這就去辦!”說罷行了禮,轉頭就跑得沒影了。
王哲這才整整衣裳,轉回來看向兩人,“二位大人,咱們是現在就去嗎?”
二人對視一眼,展昭施施然再次端起了茶,“也不急,這龍井味道不錯,到底是杭州啊……”
靈隐寺,小小禪房,現下武林幾個主事之人再次聚在了一起。
“他們去了小靈寺?那是什麽地方?”林風皺眉,先看向明覺,卻見這位老前輩一直阖眸入定,便又轉向了旁邊的智南,“這兒還有一座寺?”
智南繼續裝傻,“我佛慈悲,向來廣結善緣。”
林風翻個白眼不理他,又轉向朱浩,“然後呢?”
“我的弟子沒有進去,只在外圍搜尋了一番,不過前天下了雨,很多痕跡都被沖掉了。”
林風果斷接話,語氣肯定:“但還是留下了一些。”
朱浩點頭:“可以确認發生過打鬥。”
“那他們應該沒事兒吧?”林風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片刻後又自己笑了出來:“想來也是沒事,會折在這兒就不是他們了。”笑過之後略一思忖,問道:“你剛剛說,他們是從一艘花船上發現的線索?”
“應該是,弟子們本來是跟着何為的,結果看到他們也跟着上去了,”朱浩點了點頭,眉頭微微皺了下,隐約帶着幾分鄙夷之色,“裏面發生了什麽不知道,但第二天他們就喬裝往小靈寺去了。”
智南擡了擡眼皮,微微一笑:“如此輕易地識破了他們的喬裝,朱師兄果然厲害。”
朱浩瞥了他一眼,沒有吭聲。林風目光一閃,便岔開了話題,追問道:“那現在呢?”
“不知道,”朱浩目光轉向她,搖了搖頭,“不過我的人埋伏在那花船附近,昨夜發現有點不對勁,裏面的人慌慌張張的,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
“沒法查?”
朱浩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聲,那隐隐的不屑之色更重,揚了揚下巴,反問道:“怎麽查?堂堂武當弟子,難道能去那種地方?”
林風聳聳肩,面上有些不贊同,轉而問了一句,“那有柳青的消息嗎?”
朱浩面色一僵,有些尴尬地別過了頭,沒有答話。
林風便不再問,轉頭看向智南。智南終于不再沉默,卻也只是簡單一句,“寺內查過了,還是原樣,只知柳青與方丈師伯相談甚歡。”
林風“唔”了一聲,沉吟道:“那就是沒什麽進展了……”
“何為。”
這聲音蒼老嘶啞,乍一聽三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竟是一直入定不語的明覺,林風打了個磕巴,方才應道:“啊,對……可是這兩天靠得住的我都打聽了個遍,沒有任何信息,這人……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我那邊也沒有查到什麽有用的消息,”朱浩搖了搖頭,露出一絲為難之色,“這人實在太奇怪了。”
智南也皺起了眉,沉思不語。
明覺終于睜開了眼,目光一一自這三個出衆的後輩面上掃過,看不出什麽情緒。随即,一張紙條輕飄飄地落到三人面前。
一盞茶的時間之後,展白二人在王哲的帶領下來到了牢房的門口。
杭州府的牢房不比開封府的威嚴,守衛也要少一些,此刻在門外站着幾個,顯然是得了信,出來迎接的。
兩人大模大樣地進去,又嚴肅認真地仔細查看了一圈,末了對着王哲一聲嘆息:“看來此人不在這裏。”
王哲連忙安慰:“展大人莫要氣餒,此人可有一些特征?不如下官張榜懸賞一番?”
“罷了,此事機密,包大人吩咐了不許聲張。”展昭搖搖頭,有些失望,最終還是打起精神朝他一笑,“此番有勞王大人了,多謝。”
“展大人言重了,區區小事,何足挂齒?”王哲連忙擺手,硬生生地把自己在幽暗的牢房裏笑成了一朵花,“此地污穢,咱們出去吧?下官還想設宴招待二位呢!”
“哦?”白玉堂眼睛一亮,“杭州美食極好,王大人有心了。”
王哲看了他一眼,笑意裏突然就多了幾分別的味道:“诶,白大人,我們杭州可是人間天堂,不僅僅有美食美景啊!”
“哦……是麽?”白玉堂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眨了眨眼,微微挑了眉,“那便……看王大人的了。”
三人各懷心事,說話間已走出牢房,剛一出來,就被陽光刺得微微閉了眼。
緊接着,一個焦急的聲音從旁邊響起:“老爺!”
三人轉頭看去,王哲頓時變了臉色,只見正是之前他吩咐來牢房傳話的那個小厮,此刻正一副火燒屁股的模樣,想說又不敢,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看那樣子都快哭了。
王哲心裏陡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面上卻是勃然大怒:“你又在這兒做什麽!不是早就吩咐了讓你去安排晚宴麽!”
小厮顯然是早已習慣這種從天而降的“早就吩咐”的任務,半刻也沒耽擱,苦着臉就把話接了下去:“可、可是老爺,廚房那邊……”
“哼,廢物!”王哲甩了甩袖子,轉頭看向兩人,陪笑道:“家仆不中用,讓大人見笑了,請稍候片刻。”
“王大人費心了,自便。”
王哲走到一邊,小厮連忙上前,他們刻意壓低了聲音,可展白二人何等功夫,凝神細聽,将他們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老爺,那、那人跑了!”
這話不啻一個驚雷從天靈蓋劈下來,王哲臉色頓時慘白,“什麽,怎麽回事!”
“就是跑了,轉移的時候太匆忙,不知怎麽回事,突然就掙脫了蹿上房,一下就沒了影子!”
“廢物,廢物!”王哲連連罵了兩聲,如果不是背後還有展昭白玉堂站着,肯定一個耳光就要砸到他臉上,“還不快去找!要是找不到,我活剝了你的皮!”
“是是是,這就去!”小厮知道自己出了大簍子,面無土色急忙跑了。
在他們身後,展白二人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中那一點名為“驚喜”的光。
而背對着他們的王哲,則在幾番深呼吸之後定下了神,露出幾分思索之色,目光後瞥,臉上肌肉抽動,在陽光下看來,竟顯出了幾分狠戾。
可惜,在場的誰都沒有看見。
宴席自是賓主盡歡,吃飽喝足了白玉堂便提出要去游覽西湖,王哲哪有不許的,自然殷殷地陪着。一行人乘船游湖,這一日天公作美,藍天白雲,和風輕拂,西湖的秀美清雅之态盡顯,白玉堂興致上來,把酒臨風,吟詩作對,将貴公子的風流态度表現了個十成十,就差在腦門上貼個紙條,寫上“我是纨绔”了。
而展昭斜坐船頭,以這西湖佐酒,不似他般張揚,卻也難得地露出幾分意氣風發的模樣來。二人一靜一動,如璧如玉,竟比這湖中西子還要奪目三分。
游覽半日,晚宴便設在望湖樓裏,自然又是一番推杯換盞其樂融融,白玉堂喝得半醉,星眸半阖,被展昭軟語哄着先回房去睡,卻還不斷嚷嚷着要再來三杯,俨然已把王哲當成了至交好友,非得一醉方休。
王哲笑得見牙不見眼,剛剛贊完白大人果然是性情中人,難怪江湖中人人敬仰,就被展大人拉着撤了酒換上茶,從官場趣事聊到各地風物——反正喝着濃茶,也不困不是?
于是金烏西沉玉兔東升,轉眼便是三更,再濃的茶也抵不住這一日的困倦,何況王哲還只是個書生,早已沒了精神。
展昭見狀,自然十分歉疚,立刻招呼小二另外開了一間房,勸他就歇在此處,明日再回府不遲。
王哲有心拒絕,可——這麽晚的天,再堅持回府,未免太掃人興致了,王哲若是這般不識趣的人,又怎能爬到杭州府這個肥缺來?當下推讓幾句,便去歇下了。
這便苦了他府裏辦事的小厮,一心等着自家大人回府來拿個主意,奈何左等右等不來,他自然沒膽子再跑去展白二人眼前找人,只好自己燒心燒肺地等着,至于會不會誤事……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
展昭送了王哲回去歇下,便也回了自己房間。沒過一會兒,他房間窗戶便打開,堂堂南俠身如靈貓,極為熟練跳窗又關窗,緊接着攀上隔壁房間,推窗鑽了進去。
然而屋裏并沒有人——之前那個醉醺醺的錦毛鼠,已經不見了蹤影。
錦毛鼠在哪兒呢?
在青樓。
準确地說,他去了杭州花街上一家名為“楊柳青”的青樓,然後直接找到樓上那間最舒适華麗的屋子,一點不客氣地砸響了門。
門裏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帶着三分柔弱七分嬌媚,“什麽人呀?”
白玉堂暗暗翻了個白眼,“卿卿,是爺。”
“咦?”女聲帶了幾分驚疑,似乎是覺得耳熟,緊接着門裏傳來腳步聲,門被打開一條縫兒,隐約可見一個華服女子将眼一看,立刻笑了出來,連忙開門,“呀,是五爺呢!”明眸流轉,在他身上來來回回好幾番,朱唇一扁,便流露出幾分委屈模樣:“五爺真是好久沒來找卿卿了呢!”
白玉堂懶得理她,“少廢話,你主子呢?”
卿卿眨巴眨巴眼:“啊?”
白玉堂登時火大,直接繞過她往裏屋走,一面走一面罵,将白日那公子模樣丢到了九霄雲外,“五爺我千裏迢迢跑來救你,到底怎麽回事,趕緊說清楚了!”
裏屋自是姑娘香閨,帷幕重重,色澤豔麗,一眼望去皆是缱绻纏綿,被白玉堂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架勢闖進去,自然沒了絲毫旖旎。他一路直奔向那床榻,一把掀開帳幔,就見床上坐着一人,上身赤裸,身上纏着幾圈繃帶,看着自己嘿嘿一笑:“好久不見。”
杭州城裏城外波瀾不止,江湖廟堂風起雲湧,但誰都不會想到,引起這一系列紛争的核心,被指為兇手那個人,就這麽坐在高床軟枕之間,對着自己千裏來救的好友,不慌不忙地笑一聲“好久不見”。
——白面判官,柳青。
白玉堂第一眼看他好好的,首先便松了一口氣、放下了一顆心。之後再聽他這話,看他這表情,頓時就覺得自己拳頭有點癢,斜着眼看着他身上的傷,開始盤算要用多大的力氣打在什麽地方,才能既不礙事,又能消氣。
“哎呀,五爺可使不得,”後面卿卿十分适時地飛撲過來,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我家主子傷得可重呢!”
“就是就是,”床上的傷號一臉正經地點頭,還不忘按着胸口作出一副痛苦的模樣,“澤琰你可不能這麽對我!”
白玉堂深知這主仆二人一個德性,越是正經的事就越要發瘋,當下白眼一翻,“我看你挺好的,跑得倒快!”
“那還不是全靠你逼得他們将我轉移,才讓我抓着了機會?”柳青讨好一笑,頓了頓,卻又露出幾分嫌棄來,“不過你怎麽來得這麽晚,我這地方你不是來過的麽?”
白玉堂眉毛一豎,“還不是為了替你拖住那姓王的官兒?”想起這一日跟那人虛與委蛇的一通折騰,登時怒從心頭起,說着話就想挽袖子打人,“居然還敢嫌五爺來得晚!”
卿卿再次撲來,這回直接上手拽住了白玉堂的袖子,嘤嘤道:“五爺冷靜有話好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呀……”
白玉堂哪能真的動手,就坡下驢,揮蒼蠅似的開始趕人,一臉不耐煩,“滾滾滾,”說到一半又想起個事,朝她問道:“诶等等,我問你,西湖畫舫上有一個叫文娘的,你可知道?”
卿卿眨了眨眼,嬌聲道:“知道的呀,”她一口吳侬軟語,眉目流轉之間,三分妩媚七分嗔怪:“怪不得五爺這麽久不來找人家,原來是看上她了呀?”
“去去去,爺的眼光——”他說到一半,心頭掠過某個人的身影,頓了頓,便不再繼續,桃花眼微微一瞪,“正經事,快說。”
白玉堂的這雙眼,萬千情态皆在其中,卿卿被他看得心裏一跳,立刻便老實了,乖乖道:“大概是兩三個月之前吧,她來到了杭州,就在斜對面的桃葉渡落腳。桃葉渡捧她,花了挺大功夫,就把名頭打響了。本來只在樓裏彈彈琴喝喝酒,上個月開始上的畫舫。”她這般說着,神情卻帶着幾分不屑,看起來對她十分沒有好感。
白玉堂自然明白其中門道,看看她,又看看床上的柳青,“桃葉渡,是老對手了吧?”
“哼,”柳青作為一個做生意的江湖人,或者說走江湖的生意人,聞言更是不屑,道:“可不是,來頭不小,五六年前換了老板,到現在我也沒查出來是誰!”
“哦,這樣啊……”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白玉堂心念轉動間,已經想到了許多,比如文娘來杭州的時間恰是蜀中事發之時,比如她為何會在桃葉渡落腳,桃葉渡為何捧她,還有就是——桃葉渡的幕後主人,那個連柳青想方設法也查不出來的人,會是何人?
“對了,你還沒說,你問那文娘做什麽?”柳青朝他擠眼睛,哪怕自己已經淪為江湖公敵,也不忘跟他開開玩笑,“真看上了?”
“滾一邊去,又欠揍了?”白玉堂瞥他一眼,轉身就往桌椅邊走,“你醒了最好,趕緊叫人查幾件案子,你可不知道,這段時間這杭州熱鬧得要命!”說着,還不忘吩咐卿卿一聲:“去拿酒來,爺和你主子有事要談。”
卿卿愣了一下,再次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猶豫了片刻,還是道:“五爺,你在望湖樓喝過了吧,身上全是那邊的味兒,隔兩條街都能聞見呢。”
白玉堂:“……”
“呃,要不……洗個澡先?”
——現在把柳青綁了送去靈隐寺怎麽樣?再順便把這女人也扔西湖裏去毀屍滅跡吧。
他開始十分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