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豐界玉

千花既然醒了,自然要請大夫過來診一診脈,孟随來時已遣了人去請太醫和阿爹孟綸,他将千花安置在床上不久,他們也到了。

孟綸四十出頭,面容與孟随有七成相似,只是更成熟些,臉更瘦削一些,有一雙和孟随一樣溫柔的眼睛。千花母親去得早,孟綸怕繼母苛待千花,并沒有續弦。家中若無女人,通常家事會一團亂,所幸府上管事忠心得力,孟綸自己也時時看顧着,孟府在沒有女主人的情況下,仍然井井有條。

孟綸很寵溺這個女兒,但他并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或者說他一向寡言少語,便是面對自己的兒子和女兒,也極少與他們長談。

作為一個父親,他只擅長對孩子們有求必應。以他的教導方式,孟随與千花沒有長成京城雙煞,必是祖墳冒青煙。

“女郎再卧床休息五日,每日只要記得按時吃藥,便可好全了。”李太醫進來時神情凝重,為千花把過脈後明顯松了一口氣,顯然她昏迷這些日子,他也被折騰得不輕。他囑咐孟氏父子:“這幾日小娘子喝過藥後會容易犯困,若是困了便好好歇着,有助早日痊愈。”

“有勞李太醫了。”孟綸向太醫致謝後,對兒子說道:“為父送送李太醫,你照顧好你妹妹。”

孟随應下,送父親與李太醫到門口後即返回屋內。

仆從們早拿了藥單去取藥熬着,孟随親自盯着人煎了藥,端給千花。

千花喝藥一向很乖,再苦的藥也不吵鬧,蹙着眉一口氣喝完。孟随一見碗空了,便立即遞上梅幹,好叫她去去嘴裏的苦味。

千花喝過藥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精神奕奕,一點也不像會犯困的樣子,拉着孟随繼續和她說話。

“千花,你為何突然喜歡豐界玉了?”孟随問她:“你以前不是不喜他麽?”

豐界玉便是那位“豐家阿兄”,年歲與孟随相近,也是位世族公子。他與許多世族子弟一般,在朝中領了個虛職,其實每天只與其他世族子弟一道四處游冶,飲酒作樂。

因着兩家就住在隔壁,豐界玉與孟随時有來往,與千花也十分熟悉。每回豐界玉過來,幾乎無一不是拐孟随出門喝酒游玩;可他喜歡去的地方多半不适合小姑娘,而且孟随與他出門,時常一去就是一天,是以很黏阿兄的千花對他向來只有滿心的敵意。

千花還在努力适應自己的重生以及過小的年紀,突地被孟随問了這樣一個問題,黑白分明的眼瞳立時轉向他,琢磨着該怎樣回答。

她已經不記得心儀豐界玉這件事了。她自己也很奇怪,十一歲的她根本不懂得男女情愛,怎麽會為了豐界玉做這種傻事呢?

豐界玉無論長相還是品行都不是她喜歡的類型,更何況他時不時就跑到家裏來拐走阿兄,還不帶她玩,她最讨厭他了。

她居然傻到為他淋了一整夜的雨,還險些喪命。

“我忘了。”她半張臉縮進被子裏,心虛地說。

阿兄肯定不會相信,這件事情發生才幾天,怎麽會就忘了?

可她是真的忘了,過了那麽多年,她連豐界玉長得怎樣也不記得了。

“不想告訴阿兄?”孟随果然不信,右手捂在心口,做出黯然神傷的樣子:“阿兄不值得你信任麽?”

“不是的!我最信阿兄了!可是我現在腦中好像都是那種一大片一大片的軟軟的糖,什麽也想不起來。”千花連忙辯解,無論什麽時候,她都不忍叫阿兄傷心。“等我好全了,應該就能想起來了。”她鄭重其事地承諾。

孟随方才緊皺在一起的眉松開了,眼眸半阖露出笑意,唇角也微微上揚:“那好,等你好全了,再告訴阿兄吧。”

在他看來,千花不過是害羞,不好意思告訴他。

千花也将臉從被子底下露出來,笑嘻嘻地說:“好,我一定會想起來的。”

孟随摸了摸她的頭,憐愛地看着她:“往後莫要再為着任何人做這種傻事了,想要什麽都告訴阿兄,阿兄會幫你,千萬不要傷害自己。你是我們最疼愛的寶貝,若是出了事,我們都會很難受的。”

千花點了點頭,心道若是再來一次,她絕不會幹這種蠢事。她捂着嘴,打了個呵欠。

“困了?”孟随時刻注意着她,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小小的插曲。

“有點兒。”千花将手從被子裏伸出來,緊緊地揪住他的袖子,可憐兮兮地望着他:“阿兄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她剛在自己的棺材蓋上孤零零地呆了三天,回憶着自己死前發生的那些颠覆她整個世界的事,寂寞得快要發瘋了。從她出生到死亡,從未獨自呆在哪個地方超過一刻鐘。

比起死亡,此刻更像一場夢,她怕睡着了又會回去那間廟宇,在沒有出路的房間裏永無止境地待下去。

太可怕了。

“睡吧,阿兄今天無事,會一直陪着你。”孟随揉了揉她的腦袋,甚是愧疚:“這些日子也是阿兄疏忽了,才會令你出事,往後阿兄一定每天至少陪你一個時辰,好不好?”

千花這才放心地阖上了雙眸,祈禱着自己醒來時千萬不要又坐在裝着自己屍體的棺材蓋上。

孟随将她的手放進被子裏,掖好被角,沉默着看她的呼吸漸漸平緩悠長,眼睫亦不再不安地顫動。

可憐的千花,她自己一定也吓壞了,孟随想。既然她已醒來,也該好好考慮一下如何處理她身邊的這些人了——十多個人,竟然看不住一個孩子,叫她半夜跑出去淋雨,要他們有何用?

只是這件事須得徐徐圖之,不能叫千花發覺了。她是個善良的孩子,不忍叫任何人為了她被責罰,若被她發覺,一定會阻止他的。

千花醒來時天已黑了。怕燈光太亮擾到她清眠,孟随只點了兩盞燈,還将她床前的錦帳放了一層下來。

千花甫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只看到一片黑,以為自己又回到廟宇裏那個房間了,頓時吓得拖着哭腔大喊:“阿兄——阿兄——”

孟随正在床邊坐着,聽聞她的哭喊,以為她做了噩夢,立即掀起了床帳,光亮和他的聲音一齊安撫着她:“阿兄在這裏,不要怕。”

千花眸中水霧迷蒙,看清了自己并沒有回到那個房間裏,仍是十一歲,好好地躺在床上,砰砰跳着的心這才緩了下來。

“阿兄,我夢見自己死了。”她眼睛眨了眨,豆大的淚珠就沿着眼角滾落下來。她還想向阿兄訴說自己死時的委屈,告訴他自己被人騙被人欺負了,可又不敢。

——為什麽不敢呢?

——怕阿兄不信,誰會信這種事呢?

——真的是這樣麽?

——……當然……

——那是你的阿兄啊,最疼愛你的阿兄,怎麽會不信你呢?你究竟在怕什麽?

——他不會信的,那是我的阿兄,我知道。我沒有怕別的!

——那你為什麽不試一試?他那麽疼愛你,不會笑話你。

——煩死了!不要煩我了!

她看着孟随,看着那雙溫柔的眼睛,最終決定什麽也不說。

柳眉那麽壞,一定是在故意誣蔑阿兄。

“我……夢到自己淋了雨,然後病死了……”她撒了一個謊。

這樣阿兄就不會問她夢見什麽了。

孟随看着她糾結的小臉,伸手揉了揉她的頭,柔聲道:“只是一個噩夢罷了,不要怕,有阿兄在,沒有什麽能害得了你。無論何種境地,阿兄都會保你平安。”

千花垂下眼,抱着阿兄的手,在他掌心裏蹭了蹭——她小時候經常這樣和阿兄撒嬌。

那個時候,阿兄沒能保我平安。

她在心裏小聲說。

不過沒有關系,上一世她嫁人了,阿兄無法像現在一樣随時都能找到她,才會那樣的。她既然知道了柳眉心思壞,也知道了夫君是個壞人,這一世絕不會再親近他們,不給他們害她的機會。

千花從小被家裏保護得好好的,不知世間愁苦,不懂人心險惡,更沒有報仇的意識。讨厭一個人,就離他遠遠的,叫所有人都不許理他,這便是她所知的最兇狠的懲罰。

故而此時她全然想不到要報複誰。

千花抱着阿兄的手,掌心傳來暖暖的溫度,令她感到十分安全。

這不是夢,她又活了,不會回到那個房間裏去了。

困倦如潮水般襲來,她長睫顫了顫,又要被周公俘獲。可此時一道溫和的女聲打破了寧靜,驅趕了她的睡意——“夫君,聽聞小姑子醒了,我來看看她。”

千花睜大了眼睛看着阿兄。

她想起來了,這時候她第一個嫂子方氏還活着。

方氏是她十歲時過門的。尋常世族公子十八|九歲就成親了,阿兄過了二十還是沒有中意的姑娘,阿爹着急抱孫子,強硬地為他定下了與方家女郎的親事。

可惜方氏并沒有能為阿兄誕下子嗣。她命太短,今年歲暮,她會因染上時疫而身亡。

千花不喜歡方氏。

“小姑子,尋常人家七歲男女就不同席了,你與夫君這樣親密,若是叫旁的人看見了,會笑話孟家沒有規矩。”

方氏與孟随成親後第三天,看見自家小姑子總是抱着兄長的胳膊撒嬌,在家裏與兄長幾乎寸步不離,于是尋了千花說話,叫她同兄長保持距離。

“我和阿兄一直是這樣,誰也沒有笑話過我們。”千花當然不肯。她和阿兄是兄妹,兄妹這樣親近不是很正常麽?她也時常抱着阿爹的胳膊撒嬌,那些老先生們可沒有說過什麽。

方氏怎麽解釋她都無法理解,只好放棄了針對此事的溝通。可她并沒有放棄隔開千花和孟随——方氏很聰明地霸占了孟随大多數時間,叫千花無法時時跟在兄長身後。

千花從出生時起便習慣了有兄長相伴的日子。從前孟随最關心的人是她,可自從嫂子方氏過門後,她逐漸感覺到自己在阿兄心裏沒那麽重要了。

許多以前阿兄只陪她去做的事,現在都屬于嫂子了;她去找阿兄,阿兄也時時不在,仆婢們說他在陪少夫人。

她的阿兄被搶走了,千花傷心地想。

千花将這件令她郁郁了很久的事告訴了阿爹。

“阿爹,你可不可以叫嫂子把阿兄還給我?”千花期盼地望着阿爹孟綸。

孟綸險些被女兒逗笑了,可他知道自己不能笑,小女孩是當真很傷心,也當真很認真地向他提出了請求。

但即使是他最疼愛的女兒,這樣的要求也很令人為難——孟府需要一個女主人,他亦需要孫子孫女。

“千花,”他很遺憾地告訴女兒:“唯獨這個要求阿爹不能滿足你。你有沒有其他想要的?”

千花踢着小石子離開了阿爹的書房,在花園裏發洩似的胡亂走着,且不許任何婢女靠近她十步以內的範圍。

“我們最可愛的小娘子怎麽了,誰惹你傷心了?”忽地有人在她頭頂說話。

千花仰起頭,看見了那個讨厭的總是搶走阿兄的人,豐界玉。

作者有話要說: ======深井冰的話痨======

這次想寫一個白紙一樣、不懂得什麽是恨的孩子。

感覺比起恨而和那些人糾結,貌似會更狗血呢~羞澀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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