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蓼莪(1)

“沒有眼力的東西!手腳快一些!”

“要死了!差一點兒,仔細你們的小命!”

“快快快!”

“唉!要是嫣翁主在就好了……”

此時天色未名,天空中只有數顆明星閃閃爍爍。大漢長安,這個龐大帝國的都城還在沉睡當中,宮城之外的一百多個闾裏之間安安靜靜。而未央宮溫室殿內兩邊連枝燈已經完全點亮,這些銅質連枝燈華美而有又繁複,每個可有燈盤幾個到三十幾個之多,一經點亮,整個溫室殿仿佛白晝。

宮婢、寺人忙而不亂,此時正娴熟地安排晨間事務——然而這只是溫室殿主人面前而已,在溫室殿主人看不見的地方,幾乎所有人都行色匆匆。這就好像T臺走秀一樣,前面看到的是美輪美奂、有條不紊,後臺早就亂成一鍋粥了。

就這樣,還有人在不斷催促‘要快些啊’‘再快一些啊’。

沒有人敢反駁,因為他們侍奉的是大漢天下之主,當今的皇帝陛下!

宮室中散發出草藥熬煮之後特有的氣味,一列宦官趨前,每人手上都捧着一只托盤,托盤上或是湯藥,或是餐具,又或者一些點心。

大漢天子劉啓身體不好已經很久了,吃藥是每日都有的,這不必說。至于說點心之類,這也是應有之義。每當要上朝的日子,從天子到臣工,無一不是早早起身。早朝的時間一般不會太短,若是不提前用一些點心,那肯定是不太舒服的。

“陛下…”貼身宦官奉上湯藥。

這是一個穿着玄色常服的中年男子,面容很沉靜而英俊,身上有一種難言的力量感。他或許身體不太好,但淵渟岳峙的氣度讓每一個人不自覺小心翼翼起來。

他的病纏纏綿綿好幾年了,但眼睛依舊銳利——這是一個精神上強健的人,哪怕是不知道的人也會這樣想。

劉啓斂目,單手拿過盛放湯藥的耳杯,一飲而盡。‘啪’地一聲耳杯重新落回到托盤。他一言不發只是擺了擺手,示意宦官下去。

奉藥宦官立刻退下,另有宦官奉上清水漱口。

等到稍用了一些點心,溫室殿裏早已準備好的宮婢紛紛上前,為天子換上上朝用的朝服和旒冕。中間一聲不聞,安靜有序。

等到天子及龐大的天子儀仗往朝會的宣室殿而去,溫室殿衆人才松了一口氣。雖然過一會兒早朝完畢又是一番忙碌,但這會兒總算是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有地位的宦官和女官可以吃一點兒東西,但底層寺人和宮婢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要趁這個時候重新整理好溫室殿、打掃衛生,以及為待會兒下朝後的‘饔食’做準備。

漢朝一天兩餐,早上的‘饔’和晚上的‘飨’,前者豐盛,後者簡單。當然了,有錢吃的更好一些的,在兩餐之間吃多少加餐,那就沒有人過問了。

但不管怎麽說,‘饔食’都是每天最為重要的一餐,準備饔食對于天子身邊的宦官宮婢來說從來都是一項很複雜的工作!

一通忙亂下來,不要說吃飯了,只要能完成工作就該偷笑!

溫室殿的宮人緊張,宣室殿上地位尊貴的王公、大臣也不輕松!寬闊宏大的宣室殿是未央宮最重要的宮殿之一,朝會等重要場合都在這裏召開。

莊嚴、肅穆、壯麗、豪華,在這個時代,這絕對是全世界最具有存在感的政治場所。

在宣室殿中,承重的是梁柱而并非牆壁,所以整個大殿可以做的寬闊高大,身處其中無一不感到自己的渺小。此時王公大臣們分坐在大殿兩側,連枝燈的燭火微微跳躍,昏黃的燭光映在他們緊繃的臉上,衆人心裏都直打鼓。

似乎站在宮殿內儀仗、守衛的武士都比平常更加面沉如水…實際這都是錯覺,武士們按照宮廷禮節本就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嬉笑。大漢幾十年了,這些武士一貫如此。

不怪這些貴人們如此誠惶誠恐,只因最近皇帝陛下的脾氣難以捉摸啊…

劉家天子很親民,但劉家天子對于朝臣、貴族來說也極不好伺候!做的好了不見得能記得,但一旦有個不好,能記上好幾代!

說起來也是多事之秋,去年天子陛下死了親弟弟梁王——按照大家的理解,這應該是好事啊!畢竟就連太後也說出了‘帝果殺吾子’這樣的話,顯然是覺得皇帝巴不得梁王死的!

太後當年一直想要小兒子梁王劉武能接着大兒子做皇帝…這本不奇怪,老太太都喜歡小兒子嘛。只是皇家之事哪有那麽簡單!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當年吳楚七國叛亂的時候為了穩固朝廷屏障,讓親兄弟劉武拼死用命,對于皇位繼承的事情天子是打過馬虎眼的。

甚至借醉承諾了天子之位…雖然後來說是喝醉了不算數,但依舊弄得梁王心癢癢。那可是九五至尊之位,誰又能淡然處之呢?只要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也是輕易不能放手的啊!

當年給了這麽一點希望,梁王便一直記在心裏了。造反那是萬萬不敢的,但不安分确實是有的。每次看到梁王,天子也是如鲠在喉。

但怎麽說人家也是親兄弟,少年時代是在偏遠代國一起長大的,做兄長的帶着弟弟讀書、騎馬,曾經親密無間過。人死了,一切不好的事情會逐漸被淡忘,好的事情則會被時常想起。

天子與梁王兄弟二人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一對兄弟,也是最無奈的一對兄弟。他們早就不能毫無芥蒂地面對對方了,但不能毫無芥蒂地面對,不代表着他們內心深處對對方沒有感情。

終于,人死了,曾經的忌憚、芥蒂、利用…種種都随風而去,對于普通兄弟來說最為輕而易舉地情感表達這個時候才遲到。

令人扼腕嘆息。

當時天子的咳疾就加重了幾分,直到今年春季過去,這才漸漸好轉。然而夏五月就出了上庸地震二十二日的事情,這一次地震破壞極大,朝廷只能趕緊着手治災。

這時候事情還不算難,畢竟大漢疆域遼闊,即使是海晏河清的時候也免不了有個別地方鬧一些災害。這一次、這一次也就是地震地久一些而已,又不是長安、臨淄、洛陽這些人口密集的城市,破壞程度再大、社會影響再壞,也有個限度。

問題是之後的七月開始,大漢政壇就進入了波詭雲谲的階段。

天子免了軍功卓著的周亞夫丞相位,雖然此前已經隐隐有了天子不滿周将軍的苗頭,但作為百官之首就這樣被免掉了丞相位,還是一時讓朝堂衆人風聲鶴唳起來。

須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向來沒有那麽簡單,各個派系之間關系微妙。周亞夫作為丞相屹立于朝堂,他的事就不是他一個人的事,這往往意味着一個政治集團的事!

而後事情發展迅速,天子在宮中設宴賜食,唯獨周亞夫的肉沒有切,也沒有準備筷子。這當然不是小事,事實上這和‘禮’有關,說的嚴重一些,這是有人故意輕視周亞夫,不然不會犯這種錯誤!

周亞夫出身侯門,後來又做的是大将軍,脾氣自然不會太好——即使不會直接發作,神态中也會帶出不恭敬來。

天子這一急速轉冷的态度是再明确不過的政治表态,誰還看不清呢。

之後以‘私購甲兵’、有謀反之心之類的借口将周亞夫收押至廷尉也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周亞夫可是當過大将軍的人,若真是要造反,哪裏會這樣幼稚!

周亞夫生性傲慢,怎可忍受廷尉小吏折辱,入廷尉之後絕食五日而死。

皇帝在剪除一些功勞大卻不夠聽話,可能會為日後天子帶來麻煩的臣子,有人已經回過味來了。

這不可避免地帶來一些政治動蕩。

但問題是,殺了周亞夫天子的心情就會好了嗎?劉家天子心狠,對別人心狠,對自己也足夠心狠!當今天子當年何等信任晁錯,但七國之亂時袁盎上書,殺晁錯給天下諸侯王一個交代…人都以為天子不會做,但他偏偏做了!

大家心裏都很清楚,諸侯王打出的旗號‘誅晁錯,清君側’都是借口,所以天子殺了晁錯也沒什麽用。

但天子還是動手了,是因為天子在政治上面幼稚嗎?當然不是!劉家的子孫大都很有政治敏感度,劉啓本人也絕不是什麽昏庸天子。他就是看的太透徹了,所以才非要如此不可。

“不如此,如何名正言順發兵,名正言順召集天下共誅反王?”劉啓淡淡道。

“晁錯…可惜了。”

動手殺晁錯的時候漢天子沒有手軟,事後也不曾後悔。但不後悔不代表他會高興,更不代表他不會可惜!他是真的欣賞晁錯的,不然也不會當年給予晁錯那樣大的權柄!

至此,晁錯成了大漢政壇一個禁區,說好也不行,說壞也不行。說他好,那殺了他的皇帝成了什麽人了?誅殺賢臣的昏君嗎?說他壞也不行,無他,天子不許。

如今的周亞夫也是一樣的道理,天子動手何等輕易,就連一個體面一些的理由都不肯給這位老将軍!刻薄寡恩到了極點!但真等到人死了,天子的心情也不會太美妙——當年吳楚七國叛變事前,天子心有不安,還是去周亞夫駐軍的細柳營一趟,這才內心安定。

有這樣的将軍、這樣的軍隊在手,總算是有底氣做事了!

曾經也是君臣相得的…人死了,也就只剩下一些好處了!

但是這個話天子不能說,甚至不能對外表達他對周亞夫的贊賞,不然之前表示處理周亞夫豈不成了笑話?

好不容易一場朝會散去,朝臣們總算松了一口氣!其中熟識交好的也會在宣室殿外臺階上寒暄一兩句,或約着宮外見面。

“說起來天涼了,上計吏也該來長安了吧?今年有輪到青徐之地麽?”有官員隐晦發問。

說是問上計吏們什麽時候抵達長安,實際上是想問去青州度夏的不夜翁主什麽時候回來。

本來天子就夠難伺候的了,天子心愛的嫣翁主還不在長安,感覺随時都有可能步條侯周亞夫的後塵啊。

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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