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蓼莪(2)
西漢早期實行颛顼歷,這一歷法最大的特點就是每年年初在十月,十月為歲首,相當于後世的正月!而這種‘別扭’的歷法轉變成更适應邏輯的那種,還要等到後來者——歷史上正是漢武帝劉徹在朝期間進行改革,這才改颛顼歷為太初歷。
而按照颛顼歷,十月份就要過年,那麽一年的工作總結當然也是在十月。歷法這種東西,有變化沒變化,總歸不耽誤大家過年加班。
西漢‘上計’制度下,地方郡縣、諸侯國得在十月大朝會的時候報告治下人口、賦稅等方面的情況,這也是溝通中央和地方的好辦法。只不過受限于此時的交通條件,以及普查工作的難度,負責到長安來進行工作彙報的上計吏不可能每年都來。
三年一次,每年都是一部分地方輪着來,報告的是過去三年的情況,而今年正好是青州、徐州等地來長安。
但對于長安的王公大臣來說,今歲來的是徐州的人,還是冀州的人,這又有什麽差別呢?之所以要提問,只不過是想借機說起‘不夜翁主’而已。
這都快要十月過年了…不夜翁主也該回長安過年了吧。
王公大臣這樣想着,未央宮上萬的宮人更是這樣想着,他們甚至更加迫切。畢竟王公大臣不可能時時需要應對君王,也沒有一旦應對不當就要丢掉性命的風險——王公大臣并不是天子的家奴,而是國家的柱石。
事實上,因為病痛以及情緒不佳等方面的問題當今天子已經讓未央宮的宮人們連續三四個月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
此時的溫室殿宦官和宮婢聽到宣室殿那邊宦官傳遞過來的消息,知道天子已經下朝,立刻準備起來,務必使天子回到寝宮時沒有任何一處不好。
而天子回宮之後,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用一頓饔食,候在一旁的侍醫先來請脈。幾名侍醫先後看過脈象,又詢問了宦官這些天天子的飲食起居,然後就到溫室殿旁的靜室商量接下來的養身方去了。
這畢竟是給天子侍疾,再怎麽小心也不為過。
一道又一道宮廷美食被端了上來,因為太過豐盛的關系,可能不太符合現代人的習慣。但是在普遍一日兩餐的西漢,早上這一餐饔食尤為重要,往往是最豐富的,幾乎要承擔一整天的熱量。晚餐的‘飨食’又被成為‘小食’,聽名字也知道地位了。
正用餐時有宦官來禀告,“陛下,壽公主與審公主求見。”
溫室殿內宮人皆是眼觀鼻鼻觀心,聽到這個消息連一根眉毛也沒有動。
天子也有一些意外,這個時間會有兩個不太熟悉的女兒過來求見。無不可道:“唔…宣。”
于是立刻又宦官退出宣室殿,不一會兒,引進來兩個十歲出頭、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公主不同于後宮的其他女子,服飾上面既鮮豔又嬌嫩,一進溫室殿就将這沉穩大氣的天子居所點亮了。
兩位公主端端正正地行禮,看的出受過極好的宮廷禮儀教導。只是不知道怎麽的,總有一些瑟縮之氣,全然不像是大漢公主的氣度。
劉啓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上次見這兩個女兒已經是夏五月長樂宮一場家宴中了,這個年紀的孩子又長得快,這時候再看竟然有些認不出來。
不過這也正常,劉啓并不是那種子嗣艱難的天子,光是兒子,如今已經長成的也有十幾個之多,公主也差不多是這個數,甚至還要更多一些——說來也是奇怪,雖然公主皇子出生的數量差不多,但就是皇子要夭折地多一些。
壽公主與審公主,既不居長,也不算年幼,甚至母親也不得寵,連母寵子抱都輪不到。對于有着三十來個子女的天子來說,不太記得了也實屬尋常。
“父皇,兒臣新學女紅,給父皇做了一件綿袍…”
“父皇,兒臣随傅母、女官學《詩》《辭》,想請父皇看看…”
有宮婢奉上兩位公主帶來的東西,一是一件冬日穿的綿袍,此時沒有棉花,裏頭塞的當然是絲綿。一是一份功課,好幾冊的竹簡,倒是比旁邊的綿袍還要重的多了。
劉啓的表情很是玩味,這兩個女兒他當然是不了解的,但是回憶了這麽一會兒也該想起一些東西了。就他所知的,無論是壽公主劉婉,還是審公主劉妙,都是最常見的那種漢公主。
女紅?那和公主有何幹系!詩書?要他何用!自然…脾氣也是不怎麽好的。
呈上來的綿袍劉啓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其中的貓膩了,新學女紅就能做出這樣精致的綿袍?怕是做到走火入魔也做不出來!這必然是有巧手宮人代做的。劉婉能最後收個針就算是用心了。
至于劉妙的功課,才展開一角劉啓就放下了。說是功課,其實就是抄寫而已,只是那一手字啊!說壞不算壞,普通十歲出頭的孩子能寫出這麽多字就算是不錯了。但審公主劉妙是一般孩子嗎?
生長在大漢宮廷中,若真是愛讀書,必然有人教,而且教的人都是極優秀的!
劉妙繼承了大多數大漢公主的特點,不愛學習。這也就罷了,畢竟那麽多公主都是這樣的——公主只要錦衣玉食、金尊玉貴地長大,将來尋一門好親事,到了婆家依舊受盡尊榮,這就夠了。
學識?誰在意那個!
只是明明不好詩書,如今又做出這副樣子,天子都覺得有些膩味了。
天子做父親的心腸本就因為地位特殊,比普通人少得多,分的人又多,對于這樣從來見不了幾面的女兒真沒有什麽慈父情懷!
揮揮手讓宦官将東西拿下去,然後才結束饔食。立刻又有宮人将長案、餐具一一撤下去,将憑幾、引枕等物拿上來,讓天子坐地更舒服一些。
看到引枕的時候天子笑了起來,并不用宮人上手,自己将其墊到了後背。宮人一點也不驚訝,這正是嫣翁主剛剛學會最簡單的女紅後做的第一件成品。要讓少府東西織室的巧工看了自然是贻笑大方,但考慮到嫣翁主方當幼齡,才剛剛學習這個,已經很好了!
天子也贊不絕口,日日都要用這個…除了引枕,還有之後陸續做的其他枕頭!
劉啓調整了一下引枕,在角度滿意之後和兩個女兒說了幾句話,借口乏了就讓她們退下。
等到兩位金枝玉葉的公主退下,正好有少府的人送來新一批的衣物,這些都是冬日用得着的。到後來發現還有幾個枕頭,劉啓指着送東西的少府丞笑道:“你們這些人送來的東西永遠都是表面光鮮,實際卻是不堪用的!”
能被派來送東西的少府丞自然是少府中和天子打交道比較多、更加了解天子的少府丞,不然光是少府丞就有六個了更不要說少府其他官員了!誰又不想搶着在天子面前露臉?
這位少府丞立即下拜:“臣惶恐…”
這樣說着,少府丞卻不怎麽緊張,因為他看得出來天子心情很好…估計天子又要炫耀自己的‘小驕傲’了。
“阿嫣年初的時候給我做枕頭,不像你們,要麽玉石竹木,要麽皮革絲綿。不是咯的頭疼,就是軟到骨頭疼!可見是更用心的。”
陳嫣觀察力當然不是普通孩子可比,她早就發現天子大舅睡不慣軟枕,至于硬枕更不用說,用多了還頭疼來着!于是牛刀小試做出了塞粟米的枕頭,軟硬适中,就是材料相比少府做的那些玉枕、絲枕要粗陋的多。
後來她又從少府找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搞到的茶籽,做了個有助于睡眠的茶籽枕頭——此時已經在利用茶葉了,但多是作為一味藥材。這些茶籽雖然屬于賤物,但真心比珠寶玉石更加難得,也就是作為皇家私庫的少府了,儲存東西的時候根本不考慮需不需要,秉承的就是天下有的就得收入,這才不知道什麽時候儲存了一批茶籽。
好在陳嫣發現的時候還沒壞。
陳嫣用的材料很樸素,但天子用着最舒心,做的人有沒有花心思在上面也就很明顯了。
少府丞對于天子的‘無端指責’向來是唾面自幹,特別是對比項還是天子心愛的嫣翁主…只需要笑着附和就好了。
反正天子高興了,得好處的還是他們這些人。
旁邊的宮人見天子心緒好轉,也漸漸放下心來。雖不知道這一回能保持多久,但至少暫時可以輕松一些了。
送完東西後的少府丞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聽取天子的意見,一部分東西要送回少府修改…不不不,當然不是天子所用之物需要改,本質上劉啓并不是一個對外物特別吹毛求疵的皇帝。
而是少府送來的一批‘翁主衣飾’,顯然天子不太滿意。
好不容易說完了這個,又有人禀報…是在關中各地巡視的太子加急送回的書信,一到未央宮沒有人敢耽擱,立刻呈送天子。
劉啓展開了兒子的書信,從他的臉色看不出書信裏的東西是好是壞,但服侍天子多年的宮人已經察覺到了天子那難以抑制的怒火!屏氣斂聲,頭壓的低低的,生怕一個不小心惹怒了天子,誰都承受不起來自天子的怒火。
一時之間,本來已經大地回春的溫室殿再次進入了寒冬。
“好、好、好!這就是我漢家的柱石!”書信竹簡被扔到怒極反笑,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蟬。
殿內的氣氛已然結冰。
旁邊靜室商議天子新用養身方的侍醫也得出了結果,只是這個時候沒有人敢于說話,只伏跪于一旁。天子憤怒起身,他們只能看到陛下的衣擺與足衣一晃而過。
天子已經走到殿門了,回頭看了看侍醫,語氣忽又平靜了下來。
“…阿嫣已經在回長安的路上了…讓太醫令回去從太醫中甄選出一批擅長小兒科的侍醫備用。”